淮女何以当户织?

2023-12-18 17:42马俊亚
团结 2023年5期
关键词:棉纱徐州纺织

马俊亚

传统戏曲中所表现的江南女性,通常在丈夫过世后,依靠一张织布机,上赡公婆,下养儿女,最后把男娃培养成举人、进士,甚至状元、宰相。这类故事并非全虚,江南方志中不乏这类记述。

妇女同样的故事在苏北、皖北、鲁南、豫东南等淮河流域却闻所未闻,这里实为中国传统文化兴起和发达地区。据对《江苏省通志稿·列女传》的统计,徐、淮、海地区被旌表为“贞孝”的女性,占首位的事迹竟是“刲股”疗亲,其中淮安府16人(被旌者45人),海州为13人(被旌者29人),徐州府8人(被旌者28人)。无一女靠纺织而自立。江北重镇淮安在清代出现过一位妇女典范冯氏,竟是割肝疗亲。山阳诸生方能权《里中冯孝妇割肝》:“正气蟠霄不可摧,寒云裂碎天门开。扪腹拈刀寻腠理,血凝满地胭脂紫……嗟呼男子肝似纸,冯妇之孝传青史。”

我国古代传说:“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考古证实,苏北、鲁南大汶口文化中晚期,妇女主要在家中从事纺织、缝纫等。邳州刘林墓地男性墓中普遍随葬石斧、石锛、石凿等生产工具,女性墓中一般随葬纺轮,很少随葬石斧。淮河流域在新石器时代已开启男耕女织。

中国传统的和谐家庭与和谐社会的模式就是男耕女织。进入王权社会,每年春天,后妃要亲自摘一把桑叶,饲一次蚕。《礼记·月令》,季春之月,“命野虞毋伐桑柘。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具曲、植、蘧、筐。后妃齐戒亲东向躬桑。禁妇女毋观,省妇使,以劝蚕事。蚕事既登,分茧称丝效功,以供郊庙之服。”

在《诗经》中,丝织业最发达的地区是济水与黄河之间的齐鲁之地,源于《诗经》“期我乎桑中”的“桑中之约”典故,成为男女恋爱的代名词。属于兖州的“墉”“卫”国的诗篇中,言桑事最多。

事实上,商周时期,整个淮河中下游地区的桑蚕业均极为发达,但这个地区是长期与周王室为敌的淮夷所居。按《周礼》的规制:“孟春之月,悬法布令,采诗观俗。”显然,周室派遣采诗观俗的輶轩使无法到达淮夷所控地域,《诗经》也就无从体现淮地的真正桑蚕盛况。即便如此,一些史籍仍留下淮域蚕业的记载。《禹贡》载:“淮夷蠙珠暨鱼、厥篚玄纤缟。”西周王朝把淮夷视为周人的“布帛之臣”,当时周王室在淮夷设有专门管理丝麻纺织生产的工官。《史记》称淮水支流洙水、泗水地区“颇有桑麻之业”。春秋末年,坐落在淮河边的吴国边邑卑梁与楚国边邑钟离两家小孩争桑树,先是引发两家人械斗,最终导致吴楚两国交兵。

西汉开国元勋周勃,早年以织养蚕的帘子为生。汉代淮地的丝织物交易已成常俗。临淮有一人持一缣到市上售卖,丞相薛宣一見便知其价:“缣值数百钱!”汉代淮北地区的画像石,反映了当时的纺织情景。铜山洪楼汉墓出土的画像石表现了一个家庭中的纺织情景,有的纺纱、有的络纱,有的摇纬,有的织布;青山泉出土的汉画像石,共刻4位妇女,有的在纺线、有的在织布;沛县出土的一块画像石,则是一幅完整的纺织图。邳州出土的一块画像石,刻有一幅纺织图,有织机、纺车等。据统计,我国目前已经发现的带有纺织内容的汉画像石15块,苏北徐州和鲁南滕州地区占11块。连云港的汉墓中发现了随葬的衣物卷,随葬衣物的质料有绮、绢、绫、锦、缣等丝织品,花色有白、皂、黄、绿、青、红等色。

《史记·韩安国传》:“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许慎注曰:“鲁之缟尤薄。”赤壁之战前,诸葛亮在吴主孙权前同样引用了这句话,而东吴属境基本包括了后来中国丝织业最为发达的苏州、杭州以及太湖沿岸地区,说明鲁地的丝织品是那时包括东吴人在内的中国人所公认的顶级丝织物。李白《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一诗称:“鲁人重织作,机杼鸣帘栊。”

北朝民歌《木兰辞》描写家居豫东南淮域的“花木兰”:“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在唐代,包括淮地的河南道妇女纺织,既要维持家庭的需要,还要供给官府的索求。杜甫《牵牛织女》云:“嗟汝未嫁女,秉心郁忡忡。防身动如律,竭力机杼中。虽无姑舅事,敢昧织作功。”孟郊《织妇辞》:“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元稹《织妇词》:“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柳宗元《田家三首》诗称:“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白居易《朱陈村》一诗,描绘了徐州附近的纺织盛况:“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去县百余里,桑麻青氛氲。机梭声札札,牛驴走纷纷。”唐代《元和郡县图志》云:“海州开元贡楚布,赋绢、绵。”清人胡裕世在《阴平旧邑》一诗中称海州沭阳:“曾闻名邑遍桑麻。”邳州在中古时期,其物产有丝、绫、绢、绸、布等。在唐代,全国所产的绢共分八等,一等、二等绢皆出自河南道,其余各等则分布在河南、河北两道。唐代丝绸之路,就源起于今河南、河北、山东和苏北徐州一带。

从明朝人辑录的农书中,可知丝麻纺织器械多是鲁南、苏北的工具,或以北方的为先进。如“络车,方言。曰河济之间络谓之给。……此北方络丝车也。南人但习掉籆取丝,不若络车安且速也”。“纬车,方言。曰赵魏之间谓之历鹿车,东齐海岱之间谓之道执。”南宋以前,江南人织棉布主要使用北方的丝织工具,效率低下,直到元初黄道婆从黎族百姓那里学习织布技术,改良了棉纺织工具。

宋以后,淮地的织布业开始凋落,明清时女子不再织布,农家经济退化到了男耕女不织的模式。徐州、淮安、海州、皖北、豫南、鲁西南均如此。清朝中期,河南省“家有机杼者百不得一”。到了近代,包世臣指出:“且如古兖州,古称桑土,今至莫识蚕丝,青齐女红甲天下,今至莫能操针线。”

明清时期的江南与淮地农家经济结构方面的极端差异,使得许多有江南阅历的官员甚感惊讶。清代淮安府山阳令金秉祚对该县缺乏“女织”的情形印象尤深:“乾隆七年(1742)冬,奉调山邑。每因公放赈,遍历蔀屋,从未见一机具,听一织声,始知纺织一事竟未讲求。即补缝所资,亦必至临用时,妇女始知以手捻线,准其所用而止。女红尽废,骎骎成风,欲如他处之抱布粟,绝响无闻。夫民间财源所出,惟仗布粟,今淮民已缺其一,安得不贫且困邪?”

江苏巡抚庄有恭在奏折中言:“农桑为王政之本,耕织乃衣食之源,江南苏、松、常、太四府州户口殷繁,甲于通省,人稠地窄,耕者所获无多,惟赖家勤纺织,户习机杼。通功易事,计其所得,一人一日之力,其能者可食三人,次亦可食二人。故民间窳惰犹少。惟江北淮、徐、海三府州濒海沿河,田土本属瘠薄,生计倍觉艰难。强壮丁男,非背负肩挑,即当艄挽纤。一人之力,仅堪养活一身。至妇女,则只知坐食,不事女红。间有一二作家之妇,亦不过搓钱串、卷蜡心、糊纸锭等事,日仅得钱三四文。虽甚勤,亦不敷一日口食。”

地方政府在淮地曾采取了許多措施来推广织布。明嘉靖年间,中州牧马京在邳州教种棉花。马京作长诗《劝邳民种木棉歌》:“农人种棉满山腰,秋老垂垂结青子。……摘来摘去携满筐,轧轧向晚机声起。村中织妇苦无眠,焚膏深夜还相语。九月授衣翁姑寒,织成匹布一家喜。仓庾有粮囊有衣,免使翁姑饥寒死。”尽管地方官言之谆谆,但邳民的积极性并不高,纺织的状况没有改善。同时代的泗州知州汪应轸“买桑植之,募江南女工教以蚕缫”。但泗州在清代未闻有蚕织的农户。安徽灵璧县,“前令有以南方耕织之法教之者,人皆畏难而不肯学”。

在淮安府,乾隆年间,山阳令金秉祚、知府赵酉均劝谕当地人植桑、种棉、学习纺织。官府出资聘请江南织布能手为教师,“到淮悉心教授,其辛力饭食,每名应给银二十两”。这一举措得到了许多方面的支持,淮关监督高恒捐款在板闸添设织布局,江苏各道厅又在清河另设一局,传授女童纺织技能。江苏巡抚还令徐州、海州各地推广淮安经验。诗人袁枚在《沭阳杂兴》中,有“买将桑种贻蚕妇”之语。

道光年间,周际华任兴化县令,“设为纺局”,从丹徒、常州等聘请左尚桂等女子来兴化教习,在陈公祠设纺织局捐,有机床2架、纺车30架及棉花等物。凡到局学习的女童,“本县捐给饭食,先教之纺,后教之织。”这些教化工作在当时皆无功而返。时人写道:“兴邑妇女好闲游,喜入庙烧香,且乡间相率而涂闹者,所在皆然,求其故,则向无妇功也。”

徐州府睢宁县,光绪以前,“农人畜牛耕耨,习以为常,农妇割草饲牛,无暇纺织,故篝灯之火,初未见于村庄,所穿布缕,向皆购自外来,倘他处棉花失收,价即昂贵。在地贫民,号寒如绿毛么凤。”

淮安府盐城县,“物产无多,稼穑而外,捕鱼治鹾采薪织蒲,聊以谋生,往昔布帛未兴,专尚节俭”。光绪年间,有人指出,盐城不是一个“耕织并重”的地区,“盐邑则田勤女窳,不任纺织,寸缣尺布皆购于市”。清河县,“有桑而不蚕”。

海州直隶州沭阳县,县令袁枚在咏该县的诗中写道:“女子绝无当户织。”沭阳县志载:“妇女不登山入庙,不事纺织。”赣榆县,“妇女无蚕织之事”。张謇诗称赣榆:“不蚕不织不晨梳,村妇村娃日坐娱。谁复长官林大浦,木棉种绝女桑枯。”

直到19世纪六七十年代,“江北惟通海知纺织耳,然地斥卤,谷少,民艰食。淮扬之间,民耳不闻蚕桑之宜,目不睹纺织之勤,妇子终日遨嬉,仰一人而食”。这种情形令当时人也深感费解:“以织获利者,苏松之殷富已有明征矣,何以此邦妇女竟计不及此?”

民国前期,因为缺乏手织业,在江南街市上还可以看到穿丝织品衣服的人,但是淮海一般农民,不但穿不起绸缎,“就是能穿一件完完整整的青布衣服的,也不多见,大都穿着东破西补的衣服”。多数农家置不起被褥,“到了冬天多脱得光光,拿裤铺垫衣作被,睡的时候,蜷伏抱肩,好像猴子吃桃子一样”。

缺乏棉花的农家习惯于用芦花来作替代品。由于湖、荡、洼、塘、坑以及废弃河沟极多,芦花在淮北极为常见。当年孔门弟子闵子骞受继母虐待时才穿着芦花做成的冬衣。明代丰县丞李琼诗称:“多少丰中待哺者,芦花大半制为衣。”阜宁沿射阳河两岸向来盛产芦苇,“农户收藏以后,每织席、折芦花鞋、芦花毯之类,售数甚丰”。农家普遍用芦花做成毛窝子(草鞋,也称“茅窝子”)、芦花毯,并用来代替棉花作棉衣内胆。只要气温不是非常寒冷,孩子一般都赤着脚,只有在冬天才会拥有一双毛窝子。如淮阴一带,“御寒之具,门有芦帘,地有火盆,覆首有毡帽,温足有茅窝子,四事具备,可以御冬矣”。但淮北土壤,黏土与沙土交混。若黏土遇湿,“路滑如油,失足常陷尺许,举足又若千钧”。茅窝更易沾泥,一旦遇雨或冰开,穿茅窝实为极痛苦之事。

令人深思的是,凡是古代织布业发达的地区,均是传说中“男人怕老婆”的地区;而不织布地区,则是“男人打老婆”或是“女人吃饭不上桌”地区。

淮地农家妇女不织布并非这里的人天性懒惰,而是织布的自然和社会环境被常年的洪患所破坏。中国近代工业化启动后,大量的机器棉纺织工厂创办起来;世界经济的一体化趋势也露出端倪。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下,明清官员殚精竭虑地倡导而不果的淮地农家织布业居然大盛!人们常说的机器纺织挤垮手工纺织的规律在现实中却恰恰相反,机器纺纱为手工织布提供了充足的廉价原料,使原来微利的手工织布利润丰厚。机器工业没有夺走农家的泥饭碗,而是将其升级成了金饭碗。

自近代机纱输入中国后,淮地农家开始以之织土布,机制棉纱很快成为苏北、鲁南、皖北、豫东南地区进口的大宗商品。1891年,据镇江海关报告:“洋货入内地之价值,比去年绌十九万二千余两。原洋布减销十五万五千余匹,而印度棉纱……均与进口同一畅旺。”次年,棉纱进一步热销。海关税务司认为:“本口北方各处之人,俱购洋棉纱自织,其织成布匹较市中所售,价廉而坚。……独本口北方各境尤觉棉纱销场兴旺。去年此货进口仅二万七千担,今年进口有八万五千担,比去年计多三倍。窃恐通商各口未必有多至三倍者。第以棉纱由本口转运各处而论,计运至徐州五万二千担,……可见新旧黄河腹内各府州县,系购纱自织明矣。”

当时徐州有运河通往淮安,运往徐州的棉纱可方便地转运到淮安各属县;后陇海铁路东段建成,徐州与海州的交通也极为便捷。1902年,镇江进口的印度棉纱价值450万海关两,占该口进口货物总值的30%。这些棉纱“大都运往江苏省之徐州府、山东省之济宁州、河南省之陈州府,当为此三处销行为最。内地民人以之织布,较之外国用此纱织成之洋布,尤为合用”。次年,据镇江海关观察,在此前的10年中,印纱进口“历年递增”,“只就本年较之前十年之时,已增至四倍之多”。1905年“中国自纺之纱,颇有销路,印度纱销场较滞”。

此后,国产机纱大量取代洋纱,但棉纱市场仍在扩大。与棉纱的销路相反,从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除极少数年份外,洋布在淮北的销路与年递减。海关报告认为:“推原其故,系因外洋布价昂贵,内地乡民均皆自行织布。惟织布自盛,用纱必多,本口棉纱短缺,悉由汉口运来。”20年代以后,镇江进口的洋布已廖廖无几。

各地的织布事实证实了镇江海关报告的准确性。安东县,近代以来才“稍稍知兴棉利”。由于棉花的种植,“女工取以织作,精良逊南布,固坚重可历久”。泗阳,“植棉饲蚕风气潮开,此农业之进步也”。徐州府睢宁县,洋纱的涌入,使这个地区的织布业很快兴起,19世纪90年代初,“朅来洋纱盛行,村人均有抱布之乐,户户织棉,轧轧机声,谓每尺布可省钱十余文,诚无衣者之乐事也”。民国初年,睢宁年产土布38000匹,价值95000元。宿迁县,“今则遍树木棉,间习纺织矣”。铜山县,“城乡各纺织木机,每家三四张,或一二张,所在多有”。丰县,“土布为本地出,织户在昭勇、强毅二区”。萧县,“城内织布者尚有四五家,其布机三四张至七八张不等。乡间则多用旧机,能织之家甚多,然原料来自他处。织成售诸本地”。邳县年产白大布14万匹,价值22万元。到了20世纪30年代,铜山居民大都以手工业为生,普遍织布匹、毛巾、线球、洋袜。

到20世纪30年代,淮阴、徐州地区已成为与苏南一些地区并列的土布产区。据调查,“自纱厂在通商口岸设立后,农民纷纷采用洋纱,而农村织布业遂亦有变迁。……即淮阴、涟水、宿迁方面,亦以运河之交通得采办沪锡棉纱,机织土布;……其余泗阳、睢宁、萧县、邳县、砀山等处其有织布副业之存在,皆仰赖徐州为纱布进出之门户”。

在近代市场经济的推动下,淮地妇女终于重拾丢掉了千年之久的手织机,使家人免受寒冻,也为自身洗刷了“呰窳”“慵懒”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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