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敏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00;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 山西 大同 037009 )
对于色目文人群体来讲,关于“西域故土与中原寓居之地,二者孰为乡土”的认知矛盾与差异,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色目文人的乡土书写认知前提。色目文人的乡土书写是一种基于乡土情怀之上的特定地域文化书写,其本质是个体对族群文化的认同与建构,产生乡土文学书写的先决条件是:其一,文人流动的地域书写特色,即迁徙;其二,文人内心对乡土认知引发的责任感、归属感、认同感;其三,文人对乡土赋予的文化象征意义的认同。与之相应,这些又构成了我们思考并建构文学上家国文化认同的前提与基础。
元明之际,色目文人的相关文学作品仅有173首诗歌,蕴含着浓郁的乡土情结。自萨都剌之后,色目文人在迁徙调动、宦游干谒、远身避祸等因素的影响下,在南北不同地域的流动书写中,逐渐形成了对中华寓居之地的独特乡情体验与认知,其中,萨都剌、廼贤、丁鹤年等文人尤为典型。总体上看,色目文人群体创作不仅充溢着厚重的乡土之思,更凝结出别样的家国依恋情怀。因此,相较于政治、经济上对色目文人的身份认同外,这种从文学书写角度,生发出的对中华乡土的选择、思恋、怀念,以及“家国同构”“家国一体”新的思想认知,就无形中具有族群身份的个体认同意味。
萨都剌虽名重于时,但一生沉居下僚、仕途坎坷,其生平亦未见碑、传记载。关于其生卒年的考证分析,至今学界仍有多种说法(1)萨龙光据《雁门集》卷十《北人塚上》考为至元九年(1272),清人吴修据《续疑年录》考为至大年(1308),近人陈垣考为至元二十五年(1288)左右,此外,还有学者持有至元十九年(1282)、至元二十九年(1292)左右、大德四年(1300)等多种说法。(参见左东岭主编、查洪德编著.中国诗歌研究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29),莫衷一是。然据周双利先生《萨都剌年谱》(2)周双利.萨都剌年谱[J].内蒙古民族师范学院学报,1987(2):15-24.的分析考证来看,我们大略可知萨都剌的生卒年代及其游宦经历:萨都剌早年随父迁居雁门之地,雁门属北地,西北地域的粗犷气息增添了萨都剌诗歌豪迈俊爽的特点。自20岁起,萨都剌就曾至吴楚经商,长达六年之久。泰定四年(1327)进士及第后,就先后到镇江、金陵、真定、闽、开封、大都、杭州、庐州等地做官,游历四方。仅其宦游之地就有采石驿、河间、沧州、徐州、扬州、姑苏、贾平、临川、杭州、桐庐、兰溪、仙霞岭、崇安、建溪、江西、襄阳、上都、淮安、苏州、绍兴、金华、处州、衢州、高邮、常州、绍兴、安庆等地,约27处之多。丰富的仕宦游历,开启了宦游他乡的人生路程,萨都剌因此书写了浓郁的客思之愁。
作为仕宦阶层的代表,萨都剌思维意识中的“乡土”,即是“故乡”“故庐”“故园”的代称,不仅指其家人寓居之地,更是一种隐喻心灵或归属之地的文化符号。在萨氏笔下,家的外在形象和轮廓并不十分清晰,多见“乡关千里外,风雨一灯前”(《途次吴江别高照庵》)等笼统且直抒胸臆式的表达。
其一,赠别寄乡思。萨都剌早年之楚地经商时,就写有五律《寄舍弟天与》,诗人用塞北常见的“鸿雁”“关河”“落木风霜”“高秋鼓角”等意象,营造出凄冷豪迈之境,尾联“故人如有意,为我道乡情”(3)殷孟伦.雁门集[M]. 朱广祁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9.直写出对舍弟的思念之情。后诗人赴镇江任职,途经扬州时,又写有五律《九月七日舟次宝应县雨中与天与弟别》,诗中首联“汝兄犹是客,吾弟独先归”(4)殷孟伦.雁门集[M]. 朱广祁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1,直接写出萨都剌“他乡为客”的“客思”之愁,后两联“行役关河远,虚名骨肉稀。如何淮上雁,不作一行飞。”(5)殷孟伦.雁门集[M]. 朱广祁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1以“大雁归家”的情境,表现出诗人离家别亲的感伤情怀以及羁旅惆怅之意。此外,在寄赠友人的诗作中,也多见浓郁的思亲之情。至正十二年(1352),诗人自京至闽,途中写有五律《寄王御史》,诗中以“孤客见明月,乱山愁远人。何时动归兴,家有白头亲。”(6)殷孟伦.雁门集[M]. 朱广祁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263.就表达出诗人客居他乡时的思亲愁绪。
其二,游宦引乡思。萨都剌奔走于南北之地,写下不少即兴抒怀之作。文宗天历二年(1329),萨都剌在镇江担任录事司达鲁花赤时,所作五律《题焦山方丈》:“风霜侵客鬓,鼓角入边愁。满目关河兴,登临倦倚楼”,萨都剌有意多用“鼓角”“关河”引发的“客思”“客愁”之感,同时,也以燕京游子身份进行慨叹:“江南儿女裁紵衣,燕京游子何时归?”(《冶城三月晦日》)后元文宗至顺三年(1332),时任江南诸道行御史台掾吏的萨都剌,于金陵北上返京时,写有五律《过采石驿》:“客路青山外,乡心落照边”(7)殷孟伦、朱广祁校点.雁门集[M]. 朱广祁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20,诗人开篇立意,直指惆怅思乡之心、羁旅惆怅之意,此后更敷衍月夜帆船、孤枕难眠之景,用润烟、凉雨、笛声、江船、孤月,营造出凄清温润的漂泊之境、凄冷之感,似乎也调和了惆怅难眠的心绪,无形中也将宦游他乡、天涯倦客的游子形象描绘得淋漓尽致。元顺宗至元三年(1337),诗人迁官出闽,归途曾作五古《闻秋蛩有感》:“秋蛩集草树,凄然亦何繁。行子在远道,岂不思故园”,同样以秋蛩鸣草,与游子思乡相关联,更添莫名秋意。即便如此,萨都剌依然有类似“江风吹破峨眉月,我亦东南西北征”(《过鲁港驿和酸斋题壁》)般逍遥自在、豪迈奔放之作,足见其豪迈俊爽的风格特色。
纵观萨都剌的宦游经历,我们可以发现,对中华故土风物及亲友的乡关情思,始终是萨都剌萦绕不尽的乡愁,这种带有典型中国传统文化意味的乡土情怀与体验,折射出萨都剌在心理上对中华寓居之地的认同感与归属感。如果说萨氏之祖父、父亲均随蒙古西征军身份东迁来华并入籍中土,经由“英宗朝,自都剌始,以经术受姓。”(8)张迎胜.元代回族文学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79.(《雁门萨氏族家谱》旧序)赐姓定名、族人参加科举、入仕为官等,是对萨氏一族政治身份的认同与转变的话,那么,萨都剌对中华故友的思恋、故土风物的欣赏与接纳,无疑是其在文化心理上对中华族群的家国接纳与认同。
廼贤(1309-1368),或作纳延、纳新,字易之,号河朔外史,又号紫云山人。其先祖居金山以西,后又迁居南阳郏县,至廼贤已三世之久(9)邱江宁.元代馆阁文人活动系年[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748.,廼贤少时随父辈迁居鄞县,并在鄞县接受名儒乡贤教育,形成了对儒学思想的深刻认知,浙江良好的理学氛围、师友亲朋的关怀与帮助,是廼贤乡土依恋情怀的形成基础。在此基础上,廼贤曾三次北上干谒求仕:早年北上求学于国子监,滞留大都约十年之久,后因科举停废,无奈返回鄞县;至正五年(1345)二上大都求仕,得遇随行上都观礼,寓居京都长达五年之久,依然未有所获;至正二十二年(1362),廼贤受诏被追封为翰林院编修,然面对江南战火,廼贤决然北上,于军中任职,恪守东蓟州,卒于军中。
相较于萨都剌的北方故土来讲,廼贤的南方故土之思,多写于北上干谒之时,即便是写景诗、纪行诗、赠别诗作,也难以改变江南柔媚婉约之风。廼贤所论之乡,更多指故乡之亲情、友情,以及由此构筑起的回忆之景、思乡之境。且与萨都剌的豪迈洒脱不同的是,诗人笔下总见奔波劳碌、谨小慎微、徘徊无助之景,廼贤所选取的是“春去思家远,愁来似酒醺”(《答朱景明惠墨兼次韵》)的春愁,而不是萨都剌“秋蛩集草树,凄然亦何繁”(《闻秋蛩有感》)的秋愁;选取的是“顾我远游子,沉思郁中肠”(《发大都》)的游子,而不是萨都剌“茫茫天壤间,鸟倦犹知还”(《白云答》)的倦客。或许正是因为廼贤北上干谒时既卑微又自傲的心态,既怀才不遇又渴求致仕国家的心境,在其客居他乡的境遇中,才形成了不同乡土情思与书写范式。
其一,游宴聚乡情。廼贤寓居四明之地,写有五律《汝州园亭宴集奉答太守胡敬先进士莫伦赤德明》:“入郭会亲友,园亭喜暂开。断冰簾外落,残雪树边来。秉烛听瑶瑟,停歌引玉杯。平生乡井意,尽醉共徘徊。”(10)廼贤.廼贤集校注[M]. 叶爱欣校注.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66-67.此为宴集诗作,廼贤将这种秉烛夜谈、听琴品酒、尽述乡情、共醉徘徊的热闹温馨之景,写得极富生机活力。这种极具团聚意味的乡情体验,足见廼贤心中对家乡亲人的思恋与渴望。同样,这种感情,当诗人北上求仕之时,更将这种乡情扩大到对“江南”的思恋,如与王冕有“秉烛且留清夜饮,倚阑犹听隔墙歌。山翁此日心如水,梦断江南雨一簑。”(11)廼贤.廼贤集校注[M]. 叶爱欣校注.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20-21.(《春日次王元章韵》),此时,“江南”成为其思恋的故乡的代名词,从地域文化上来讲,或也适当其意。
其二,纪行引乡思。廼贤二次北上京都,有幸至上都观礼,往返途中,写下五古《上京纪行》组诗,共计31首,其对北方帝都江山胜迹的描绘中,不仅抒发了思古之幽情,更表达出自己因怀才不遇而思乡恋土的怅惘之情。比如,五律《发大都》载:“云低长城下,木落古道傍。凭高眺飞鸿,离离尽南翔。顾我远游子,沉思郁中肠,更涉桑乾河,照影空彷徨”(12)廼贤.廼贤集校注[M]. 叶爱欣校注.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146.,以“云”衬“长城”之高峻,以“木落”之景衬“古道”之深幽,如此凄清之境,再加上“飞鸿南翔”“游子思归”更写出诗人孤影彷徨之感。诗人类比“孤鸿”“游子”,无论是“月落闻子规,怀归心耿耿”(《李老谷》)的幽静,“怅望南天云,徘徊不能去”(《独石》)的无奈,还是“家僮指归路,居人念游子”(《还京道中》)的憧憬,亦或是“寒饥念骨肉,漂泊愁颠厓”(《秋怀寄西蜀仲良宣慰家兄》)的飘零,都写尽了对故乡的无限愁思。彼时,家乡故土,在廼贤心中,成为其最具温馨的文化想象与回忆。
即便思恋家乡故土,廼贤依然三次北上,其渴望仕进以建功立业之心,始终未能改变,这种由恋家到卫国的情怀,直接将廼贤之乡土之思赋予了“家国一体”“家国同构”的观念,如此,我们或可理解廼贤北上纪行途中所作的五律《李陵台》:“呜呼李将军,力战陷敌围。岂不念乡国,奋身或来归。”(13)廼贤.廼贤集校注[M]. 叶爱欣校注.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159.诗人借古讽今,既赞美与欣赏李将军的忠君爱国之情,又籍此表现自身怀才不遇愤懑之意,这种独特的乡国之思,足以将家国相关联,呈现出“家国一体”的特色。
与萨都剌诗歌豪迈风格相比,廼贤多一份“病理思家怜稚子,灯前听雨忆江乡”(《秋夜有怀姪元童》)般的缠绵凄恻、哀怨动人的味道。纵观廼贤一生对仕途的追求,与其说是对功名的追寻,倒不如说是其对元廷忠心所在,因此,深受儒家浸染的廼贤,渴望以身报国的思想至死不渝,这种由中华寓居之地生发出对家国的之责任感、使命感、认同感非常明显。其对中华族群家国同构、家国一体的认知已然根深蒂固。
丁鹤年(1335—1424),字亦曰“鹤年”,又一字永庚,色目人,年幼随父至武昌定居,自此,以武昌为乡。年十八值兵乱,仓卒奉母走镇江。后为避乱方国珍之祸,辗转流离江南,旅食海乡,为童子师,或寄居僧舍,卖药以自给。元亡,避地四明,后归老武昌山中。其诗歌为时人所重。
与萨都剌、廼贤不同的是,元明易代之际,面对国破家亡的动荡局势、颠沛流离的生活窘况,身为色目人的丁鹤年的乡土书写中多有“黍离之悲”的意味,即:对元廷覆亡的悲悼与哀叹。丁鹤年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浸染,曾自称“腐儒”,其“忠孝仁义”之心,终始未变。或如孟子所云:“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4)方勇译注.孟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5:132.,将天下与个体家庭相关联,而家庭的凝聚力又依循个人良知来维系,这种天下、家、国融为一体的思想,直接触动丁鹤年与众不同的对社会结构、生活方式的情感认知。
其一,羁旅寄乡思。丁鹤年早年偕母离武昌后,一直辗转避祸江南,长达二十年之久,“故邑三千里,他乡二十年。力微归计杳,身远客心悬”(15)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56.(《逃禅室述怀十六韵》),是他客居他乡的真实写照。丁鹤年写尽羁旅愁苦之情,“离愁灯下影,乡泪枕边痕。赖有诸禅侣,情亲似弟昆”(16)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15.(《逃禅室卧病柬诸禅侣》),诗中细节上的剪影描绘,再加上“汩汩在尘埃,羁怀不暂开。病将颜玉去,愁送鬓丝来”(17)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16.(《汩汩》)的老病衰容,呈现出羁旅凄苦之意。此外,在羁旅情感表达上,丁鹤年也多有类似阮籍般隐晦曲折式的表达,其五古《岁晏百忧集二首》其二云:“故乡渺何许,北斗南嵯峨。有家不可归,无家将奈何?”(18)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49.表达丁鹤年彷徨无助之情,以及有家归不得的无奈与伤感。
其二,乡土写情思。丁鹤年对乡土的执念,表现在对出生地武昌之景的惦念。五律《武昌南湖度夏》诗中记录了故乡武昌南湖是何等清新动人:“湖山新语洗炎埃,万朵青莲镜里开。日暮菱歌动南浦,女郎双桨荡舟来。”(19)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229.这也是丁鹤年诗中少见的清新明快之作。然江南战乱后,丁鹤年笔下的武昌所见之景则是“孤村月落群鸡叫,绝塞天清一雁横”(《送人归故园》)的凄清,是“西风古冢游狐兔,落日荒郊卧虎狼”(《兵后还武昌二首》其二)的荒凉,对此,诗人感慨“乱定还家两鬓苍,物情人事总堪伤。……旧游回首都成梦,独数残更坐夜长。”(20)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83.以故园今昔所见不同之景,写尽家园不存的感伤情怀;另外,表现在对家乡亲友的思念与担忧。丁鹤年特别善于营造凄清意境,抒写对故乡亲友的惦念之情,《丙午十一月二十四日夜梦回书事》:“抱病经时不出门,存亡一一念诸昆。……每因旧事增新感,独对寒灯拭泪痕。”(21)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36.诗中风雨交加夜,残病念诸昆,兵戈随时起,旧事拭泪痕,诗人于老病交加之际,又惦记兄弟,旧事隐现,情思细腻动人。
其三,志国兼怀乡。思乡中也寓忧国之念,“杜宇”“客愁”“落花飞絮”“残山异景”“山河”成为丁鹤年常用的意象,由思亲恋家到家国相联,终将家国融为一体,“凭高眺远无穷恨,志国怀乡一寸心”(《九日登定海虎蹲山》),诗中登高念家忧国之忠心可见。七律《劳劳》云:“阊阖排云事已休,劳劳犹耻为身谋。数茎白发未为老,一寸丹心都是愁。燕代地高山北峙,荆扬天阔水东流。英雄已去空形胜,剑气中宵射斗牛。”(22)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78.劳劳,指惆怅忧伤的样子,阊阖,指天门,常用以比喻皇宫正门,“阊阖排云”指的是元政权已经不复存在,此时诗人虽白发满头,但身心为国,家与国融合一体,令人动容。
当然,丁鹤年除为国担忧之外,还有对家国不存的悲哀无奈之感,“无锥可卓香严地,有柱难擎杞国天”(《逃禅室与苏伊举话旧有感》),面对元朝的覆亡,身逢乱世,即便有能之才,也难以扭转乾坤,无助且无奈之感溢于言表;也有生不逢时,报国无门的哀叹,“天地无情时屡改,江山有待我重来。白头哀怨知多少,欲赋惭无庾信才”(23)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83.(《兵后还武昌二首》其一);更有渴望建功立业,朝廷能重用贤才、重建朝纲、恢复国土、重续大统的愿景。其中 “腐儒避地海东偏,凤历颁春下九天。载拜帝尧新正朔,永怀神禹旧山川。庙堂久托君臣契,藩阃兼操将相权。只在忠良勤翊戴,万方行睹至元年。”(24)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27-28.(《颁历》)表达对贤才的渴望,其《自咏九律》(25)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256.更以七律组诗的形式写尽对国家的殷殷期盼,“一望神州一搔首,天南天北若为情”(《其一》)的炽热之情可见,“纪岁自应书甲子,朝元谁共守庚申?悲歌舞罢龙泉剑,独立沧溟望北辰。”(《其二》)其中“庚申”,代表元朝的亡国之君,“北辰”,本指北极星,这里指北方,元顺帝亡国之后逃往漠北。以史纪事,以事抒怀,赤诚忠心可见;《其三》追溯元朝历史:“羲轩道德久荒唐,荡荡宏图起世皇。天入清都逾广大,日临化国倍舒长。”(26)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258.表达对元廷的深切怀念;《其四》:“漠北诸生登第去,越南计吏进贤来。”(27)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259.表达对贤才救国的渴望;《其五》:“自沦碣石仓溟底,谁索元珠赤水傍?独有遗民负悲愤,草间忍死待宣光。”(28)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259.用庄子典,以索遗珠喻寻求复国良策,宣光,本为北元昭宗年号,始于公元1371年,终于1375年,在明洪武四年至八年间,此诗作于此间,表达了对国破之痛,国仇之恨。《其六》《其七》《其八》多用“丁令威化鹤”“精卫填海”“大禹胼胝”“楚虽三户可亡秦”等典故,着力描绘元顺帝北遁后之生活图景,企盼得上天眷顾,恢复国政,忠君爱国之情可见;《其九》将自己与家国相关联,为国为家忧虑哀叹:“九鼎神州竟陆沉,偷生江海复山林。频繁谁在隆中顾?憔悴唯余泽畔吟。啮雪心危天日远,看云泪尽岁时深。百年家园无穷事,何得忘机老汉阴。”(29)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262.通篇组诗,如诉如泣,令人感叹。
综上,丁鹤年出生于由商入宦的回回世家,曾祖曾有功于朝廷,累世为官,至丁鹤年辈,其兄长三人均进士及第,清廉爱民,其姐丁月娥才学颇高,后更以投河守节称名于世。丁鹤年年少又受教于当时儒学大师,在这种家庭氛围及儒学思想的浸染下,丁鹤年至真至诚、至孝至忠。丁鹤年曾自称“腐儒”,这种思想情怀上对中华儒家的深切认同,使丁鹤年移孝作忠,在元明易代之际,展现出对中华独有的家国情怀的认同:即对国破家亡的深切悲痛,对明君贤臣的元廷的殷殷期盼。因此,在丁鹤年的笔下,家国一体,家国相联,提笔不忘家国,这种对家国共同体高度认同的情感表达,直接生成丁鹤年诗歌中对中土元廷无限“黍离”哀思。
元明之际,以萨都剌、廼贤、丁鹤年为代表的色目文人诗作中展现出对中华乡土的思恋情怀。如果说萨都剌所呈现出的是对中华乡土情怀的初步感知的话,那么,廼贤则在行动上以渴望干谒求仕的心态生发出对家国的责任感、使命感,至丁鹤年更移孝作忠,在国破家亡之际,将对思恋家国的无尽的乡愁情绪蔓延开来,生发出对故土家国、王朝故国深沉的眷恋与忠诚,这种心理上生发出来的认同感、归属感,行为及观念意识上呈现出的危机感、荣耀感,形成色目文人独有的中华乡情体验,很好地诠释了这些寓居于中华已久的色目文人群体心态,比如,无论是为元廷战死的余阙,还是隐名避世的伯颜子中、买闾等人,无一例外都选择忠于元廷,尤在元明鼎革之际,他们以自己的忠心恪守儒家信义,他们不仅完成了文学上对家国认同的重构与书写,更实现了对中华民族族群身份的文化认同与建构。
有元一代,色目文人始终扮演蒙汉沟通者、翻译者的角色,元廷给予其政治上的优待政策,比如入籍制、纳税政策的实施等,使他们完成了政治身份上的族群认同。同时,儒学“家国天下”理念的浸染、血脉关系的传承、稳定姻亲关系的建构、宗教信仰的尊崇,以及多族士人圈的交往等等,这些带有极强家族性、血缘性、宗教性、地域性的色目文人,在中华多民族的交往交融中,逐渐华化,无论是从汉名的应用、家族谱系的传承、 经学传统的承继、科举功名的仕进等等,均激发出对中华国家极为重要的使命感、责任感、忠诚感,最终完成了中华士子身份的族群认同,这种身份认同的变化,直接促使元明之际色目文人的文学创作,呈现出不同的文学书写样态。
与此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我们意识的焦点和范围”,(30)(美)段义孚著、王志标译.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120.因此,文学书写的立场,始终是以强势文化,或者拥有书写权的主流文化为中心。长久以来,色目文人对中华文化的接受与认同,也决定了其文学书写的立场与态度,元明之际,对于长久寓居并出生于中华大地的色目文人来说,少有关于西域故土风物及情感的书写,更多的是对中华寓居之地的乡土书写。先祖所谓的“西域故土”认知,或只存在于西域名物的书写或想象记忆之中,比如:丁鹤年七律诗《别帽》:“云样飘萧月样团,百年雄丽压南冠。黄金缀顶攒文羽,白壁垂缨间木难。刺绣尚期平敌垒,簪花曾梦舞仙坛。一从吹堕西风里,谁念蒙尘白发寒?”(31)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62.诗中描绘了西域回族服饰——帽子,既有赞美西域名物之情,又有诗人晚年避乱境遇之喻,睹物思人,这种西域名物书写,或可成为一种思念西域故土的象征。因此,“中华文脉一统”观念的文化视角与立场,也成为决定西域文人国家认同建构的另一关键要素。所谓“中华文脉”,指自华夏民族留存下来的、绵延至今的中华文明观念,辽金元时期,随着中国地域观念的不断变化,逐渐扩展到种族、文化、政治层面,自元之后,终于建构起各民族文化并存的格局和文化理念。
这种夷夏平等的双向认同,是中华民族之中国观念,由自在到自觉的历史发展节点上不可忽视的一环。其中蕴含着中华各民族都有行使中国主权及汉族士人应该参与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理念,具有与时俱进的进步意义。(32)关于元之前北朝元魏之中国化,可参见张博泉.中华一体的历史轨迹[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5年.由此可见,这种带有各民族共同的多元一体政治认同,以及参与国家政治并保留本族文化发展一体多元的思想,成为元明时期色目文人对中华民族实体认同的历史基础与理论渊源,也正是在对“中华文脉一统”观念的深切认知,才会有廼贤在七律《送慈上人归雪窦追挽浙东完者都元帅四首》诗中极具爱国豪情的书写,既有对侵扰中华国土的倭寇的痛斥,又有对奋勇杀敌的中华儿郎英雄形象的赞美:“日本狂奴扰浙东,将军闻变气如虹。沙头列阵烽烟黑,夜半鏖兵海水红。觱篥按歌吹落月,髑髅盛酒醉西风。何时尽伐南山竹,细写当年杀贼功!”(33)廼贤.廼贤集校注[M]. 叶爱欣校注.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110.才会有丁鹤年般“太守九江先劾死,诸公四海尚偷生。风云意气惭豪杰,雨露恩荣负圣明。一望神州一搔首,天南天北若为情。”(34)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256.(《自咏九律》其一)的悲叹,“青云贤路开,俊乂俱登庸。自此跻仕,毋忘孝与忠。”(35)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M]. 丁生俊编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158.(《送赤土矶巡检徐白任满》)的感喟。可见,这种建立在同一中华观基础上的国家认同理念,是其独有的家国同构、乡土情怀的前提与基础。
文人心态决定文人创作,这种心态不仅取决于作者的身份与立场,更源自于文本与现场的感受,对此,人文地理学“文化转向”认为:“人文地理形势并非天生固有,往往包含建构性因素,这就需要我们从批判性角度来分析不同的地貌特征,并对相应的地理知识和权力关系保持相当敏感度。”(36)(美)段义孚著,王志标译. 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121.因此,在中华固有文化场域中,受制于不同族群的思维认知,色目文人在背井离乡的流动境遇中,才会对中华大地产生别样的乡土情怀与认知,且以元末诗人廼贤追寻故乡之旅时所作《三峰山歌》为例:
落日惨澹黄云低,县厓古树攒幽溪。三峰山头独长啸,立马四顾风凄凄。溪边老翁行伛偻,劝我停骖为君语。山前今日耕种场,谁识当年战争苦。金原昔在贞祐间,边尘四起民凋残。燕京既失汴京破,区区恃此为河山。大元太子神且武,万里长驱若风雨。鏖兵大雪三将死,流血成河骨成堵。朱鸾应瑞黄河清,金将亡,新乡河清,鼓山凤出,应国朝开基之兆。圣人启运乾坤宁。当时流离别乡井,归来白发歌承平。旷野天寒霜簌簌,夜静愁闻山鬼哭。至今陇上牧羊儿,犹向草根寻断镞。论功卫霍名先收,黄金铸印身封侯。英雄半死锋镝下,何人酹酒浇荒丘。(37)廼贤.廼贤集校注[M]. 叶爱欣校注.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5-6.
三峰山,位于阳翟(今属河南禹州),距廼贤故乡郏县约二十公里左右,史载,元太宗窝阔台、睿宗拖雷曾在此大败金兵,元至正五年(1345)腊月初二,廼贤自郏县北上京师,感父老之言,“败其军三十万,而金亡矣”忧思而作。此时元朝统治,已是风雨飘摇之际,岌岌可危。从阳翟老翁残存的记忆碎片中,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流血成河骨成堵”“当时流离别乡井”“夜静愁闻山鬼哭”的人间惨状,这不得不使诗人为元廷统治与百姓命运进行深切的担忧。诗人借古讽今,希望有像睿宗拖雷这样的神武英雄重新整顿山河,更希望有“圣人启运乾坤宁”。想来蒙古曾败金于三峰山,廼贤祖辈应该是奋勇攻金的勇士,面对着曾经的激烈战斗、三峰山前沙砾中的遗镞、印章,祖辈们金戈铁马的雄伟英姿,诗人在三峰山头策马长啸,四顾彷徨,心中无限凝重、悲凉,诗人对国运民困的忧患之情溢于言表。这种由南北不同地域及文化传统带来的客游情绪体验,在经历了时局动荡、社会腐败的现实冲击之后,怀古幽思、伤今的情绪更无法抑制。因此,廼贤笔下的故土山水及名胜古迹,也就具有了象征或是隐喻意味。
显然,与文本上固有的故土认知相比,这种基于现场地理认知之上,经过色目文人过滤、筛选并留存下来的文本真实,才真正能够揭示出元明色目文人最为本真的心态与思想。这种现场体验的感官认知,也使色目文人逐渐加深了对国家江山胜迹的文化认同印象,这对形成整个色目文人群体的家国观念有重要的指引作用。
综上,族群意识生发出的身份认同、地域、文化认同是家国认同的根本出发点,以萨都剌、廼贤、丁鹤年代表的色目文人群体在逐渐华化的过程中,从中华政治、地域文化身份的确定与认同,到儒家文化身份的渗透、最终建构起独具特色的家国认同理念。这种家国认同心态与思想,不仅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民族性”“文化性”的体现,更是建构色目文人乡土书写中家国认同的重要路径与出发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色目文人的乡土书写,对建构中华民族家国共同体意识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