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强
(曲靖师范学院 中国铜商文化研究院,云南 曲靖 655011)
金属具有可塑性,并且不同的金属、不同的金属合金,具有不同的物质属性,具有更广泛的用途、更高级的使用价值。因此金属成为人类继利用简单易得的木石工具之后,升级换代的理想工具制作材料。
中国历史上,曾经先后用金、银、铜、铁、锡、铅等金属铸过钱,但是主流货币为铜钱和铜合金钱。历代铸钱或考古发掘出土、或经藏家传世,绝大部分都流传到了现代,因此都有实物为证据。本文着重于铸钱用铜的讨论,涉及相关的铸钱管理制度及铸钱的规模,忽略钱的形制等。
铜使用初期,主要用于制作兵器、工具和礼器。金属货币出现以后,铜的主要用途逐渐转为制钱。春秋战国诸雄的货币,尽管形制不一,但是用材相同,无论是刀币、铲币(布币)贝币(鬼脸钱)圜钱,都是铜铸。特别是秦代统一中国以后,铜于是由铸造实用器的材料,转换成金融工具,成为铸钱的主要材料。
空首布是春秋战国时期流通的货币,也是我国最早的金属铸币之一。郑州大学考古队在2018年的考古中发现:在河南荥阳官庄遗址公元前640-550年的铸铜作坊中,发现与布币铸造相关的遗存,包括两件空首布币成品、铸币的芯范与外范。(1)新华网.河南官庄遗址新发现两周时期铸铜作坊区[EB/OL]. [2019-03-05.]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9-03-05/C_1210073601.htm.山西侯马牛村古城为晋景公十五年(前585年)迁都的“新降”,该遗址中多次出土尖肩尖足空首布,还发现了铸造此种空首布的作坊遗址,出土了一批尖足空首布陶范,有的陶范中还有空首布钱,其中54号遗址出土10万件以上的空首布芯。(2)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侯马铸铜遗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3:102.
中国最早的史料《尚书》《周礼》《春秋》中,均无金属货币的专用字“钱”。而从考古出土文物提供的证据与史料记录,均证实中国的金属货币,出现在春秋时期。《国语》卷三《周语下》有:景王二十一年(前524年),将铸大钱。(3)[东周]左丘明.国语[M].长沙:岳麓书社,1988:28.
中国史籍自《史记·平准书》以后,《汉书》等皆有《食货志》。货者,贸易也;币者,流通也;货币因此应运而生。春秋时期中国处于分裂状态,列国各据一方,国内市场规模有限,总的需求量不是很大。铸币量也都不是很大,对铜的需求量也有限,各国都有自己的铜生产基地,来解决铜铸币的原料,因此大部分在本国疆域内就能够提供,不足部分通过邻国之间的贸易,也能够满足。
秦在统一中国的过程中,缴获了大量东方各国的钱币、兵器、用具等铜铸器物,用这些做原料重铸半两钱绰绰有余,因此也不需要大规模的铜矿开采做支撑。秦半两形制比较厚重,没有内外郭。汉代的三铢、四铢钱形制大为缩小,增加了外郭。上林三官五铢钱,还增加了内郭。
秦代还统一了铸式,半两钱为方孔圜钱,此后中国的钱币有了一个形象的绰号——孔方兄。方孔圜钱最大的一个优势,是在工艺上便于批量加工,方形内孔方便把许多枚钱用竹木或金属条串联在一起,圆形利于旋转,进行边缘的锉磨加工。其次钱币中间开孔,有内外郭支撑,内壁可以做得很薄,在不影响钱币强度前提下,极大限度地减少铜料的使用,降低了铸造成本。因此方孔圜钱成为了自秦半两以降、内外郭自汉五铢以降直到清代,中国历代钱币的统一制式。
西汉铸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放任私人铸钱。“汉兴,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钱,一黄金一斤,约法省禁。……至孝文时,荚钱益多,轻,乃更铸四铢钱,其文为“半两”,令民纵得自铸钱。故吴诸侯也,以即山铸钱,富埒天子,其后卒以叛逆。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氏钱布天下,而铸钱之禁生焉。”(4)[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417、1419.《盐铁论》卷一《错币》记:“文帝之时,纵民得铸钱、冶铁、煮盐。吴王擅鄣海泽,邓通专西山。山东奸猾,咸聚吴国,秦、雍、汉、蜀因邓氏。吴、邓钱布天下,故有铸钱之禁。”(5)[汉]桓宽.盐铁论[M].王利器,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57.
这项政策造就了两个人,一个是七国之乱的祸首吴王刘濞,刘濞封地吴国境内的六合冶山、仪征铜山铜矿储量都十分丰富,以及豫章郡、吴郡丹阳、东阳郡的铜山都有大量铜矿的储备。刘濞以吴王身份控制了吴国铜的生产与钱的铸造,一举掌控了汉朝最主要的铜钱资源,最终企图凭借经济实力夺取皇位。一个是富甲天下的邓通,汉文帝“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6)[汉]司马迁.史记(卷125):佞幸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3192.严道县控制着南方丝绸之路,与严道邻近的甘洛,及位于这个贸易通道上的会理等,都有铜矿储备,云南更是中国铜资源最丰富的地方。西汉朝廷鉴于吴王之乱及邓氏钱布天下的后果,毅然改弦更张,将铸币权收回,禁止私人铸钱。
第二个阶段为郡国铸钱。“自孝文更造四铢钱,至是岁四十余年,从建元以来,用少,县官往往即多铜山而铸钱,民亦间盗铸钱,不可胜数。……有司言三铢钱轻,易奸诈,乃更请诸郡国铸五铢钱,周郭其下,令不可磨取鋊焉。”(7)[汉]司马迁.史记(卷三十):平准书[M].北京:中华书局,1959:1425、1429.前两个阶段铸钱,都是“即山铸钱”,即在铜生产地就地铸钱,而铜钱的投入市场也是就近,在各封国、郡国境内,通过流通逐渐向外扩散,因此省却了铜料、铜钱的运输过程,成本相对比较低。但是朝廷难以控制,铸钱质量得不到保证,并且无法禁止私铸、盗铸行为。楚国故地的长江中下游地区,为中国最主要的铜矿分布带,湖北大冶、安徽铜陵、江西德兴历史上曾经都是著名的铜产地,也是最容易开采铜矿的地方,因此自然盗铸猖獗。“会更五铢钱,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8)[汉]司马迁.史记(卷120):汲黯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3110.
第三个阶段为朝廷铸钱。元鼎四年,汉武帝取消郡国铸钱的权利,由上林钟官、技巧、辨铜三官专铸五铢钱,并规定天下非三官钱不得行,上林三官归水衡都尉管辖,逐渐成为专掌铸钱的官署。“郡国多奸铸钱,钱多轻,……于是悉禁郡国无铸钱,专令上林三官铸。钱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钱不得行,诸郡国所前铸钱皆废销之,输其铜三官。而民之铸钱益少,计其费不能相当,唯真工大奸乃盗为之。”(9)[汉]司马迁.史记(卷三十):平准书[M].北京:中华书局,1959:1434-1435.《盐铁论》卷一《错币》记:“于是废天下诸钱,而专命水衡三官作。”(10)[汉]桓宽.盐铁论[M].王利器,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57.
汉代铸钱为铜锡合金的青铜,《汉书》卷二十四下《食货志》记:“铸作钱布皆用铜,淆以连锡,文质周郭放汉五铢钱云。”(11)[东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985.而锡在中国,除云南外,华南的两广、湖南、江西也有矿产。《史记》记:“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12)[汉]司马迁.史记(卷129):货殖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3268.《贾谊新书》卷四《铸钱》记:法使天下公得顾租铸铜锡为钱,敢杂以铅铁为他巧者,其罪黥,然铸钱之情,非淆铅铁及石杂铜也,不可得赢,而淆之甚微,其利甚厚,名曰顾租公铸法也,而实皆黥罪也。有法若此,上将何赖焉?(13)[汉]贾谊.贾谊新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36.
秦汉时期铸钱采用范铸,因此有专门的钱范的督造部门。《汉书》卷十九《百官公卿表上》记:“水衡都尉,武帝元鼎二年初置,掌上林苑,有五丞。属官有上林、均输、御羞、禁圃、辑濯、钟官、技巧、六厩、辩铜九官令丞。”上林三官辩铜负责铜料的供应、钟官负责铸钱、均输负责钱的发行,负责钱范制造的技巧官后来被撤并。“成帝建始二年,省技巧、六厩官。王莽改水衡都尉曰予虞。初,御羞、上林、衡官及铸钱皆属少府。”(14)[东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619.
西汉水衡都尉掌上林苑所辖钟官,位于陕西省户县东北兆伦村,秦代即为国家铸造工场。《元和郡县图志》卷二记:“钟官故城,一名灌钟城,在户县东北二十五里,盖始皇收天下兵器销为钟鐻,此或其处。”(15)[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30.西汉、新莽时期为国家铸钱工场,曾经先后铸造西汉半两钱、五铢钱以及新莽时期的各种铸钱,东汉都城东迁洛阳后废弃。遗址于1994年由西安文物保护修复中心主持进行科学发掘,揭示钟官铸钱遗址面积超过100万平方米,发现从西汉到王莽时期的大量铸钱陶范、铜范及相关遗物,是目前中国境内发现最大的一处古代铸币遗址。(16)西安文物保护修复中心.汉钟官铸钱遗址[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
《汉书》卷六《武帝纪》记:“建元元年(前140年)春二月,行三铢钱。……五年春,罢三铢钱,行半两钱。……元狩五年(前118年)春,罢半两钱,行五铢钱。”(17)[东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112、114、127.《汉书》卷二十四下《食货志下》记:“自孝武元狩五年三官初铸五铢钱,至平帝元始中,成钱二百八十亿万余云。”(18)[东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984.五铢钱直径2.5厘米、重约3.5克左右,西汉朝廷121年间共铸五铢钱二百八十亿,则共用铜9.8万吨,平均每年用铜810吨、铸钱231400万枚即二百三十万贯。
北宋开宝末朝廷每年铸钱标准用铜量为81万斤,即405吨,铸钱三十万贯;元丰年间增至506万贯,年铸钱用铜量6830吨。清代每年朝廷铸钱标准用铜量为633万斤,即3165吨,清代铸钱用铜全部产自云南省,云南铜的最高年产量为1300万斤,即6500吨,基本上全用于铸钱。西汉的生产力水平远远不能和清朝相比,并且西汉人口只有清朝的十分之一,市场流通所需要的钱,自然也无法与清代相比。
王莽的货币改革,主要是铸造各种大钱,如金错刀“一刀平五千”,每枚值五铢钱五千枚,这样的钱铸造量不可能大,因此对铜的需求量也非常有限。
建武十六年(40),光武帝刘秀采纳马援的建议,恢复铸造五铢钱。《后汉书》卷二十四《马援传》记:初,援在陇西上书,言宜如旧铸五铢钱。卷一《光武帝纪》记:“建武十六年,初,王莽乱后,货币杂用布、帛、金、粟。是岁,始行五铢钱。”(19)[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837、67.
东汉继承了西汉的制度,统一由朝廷集中铸钱。都城东迁洛阳后,国家铸钱工场也由上林苑钟官迁移到西汉旧都长安城中。《后汉书》卷四十一《第五伦传》记:“时长安铸钱多奸巧,乃署伦为督铸钱掾,领长安巿。伦平铨衡,正斗斛,巿无阿枉,百姓悦服。”(20)[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396.
负责铸钱的官署由水衡都尉改为大司农所辖少府,继续铸造五铢钱。《续汉书·百官志三》记:大司农,卿一人,中二千石。本注曰:掌诸钱谷金帛诸货币。……职属少府者,自太医、上林凡四官。……世祖改属司农,孝武帝初置水衡都尉,秩比二千石,别主上林苑有离宫燕休之处,世祖省之,并其职于少府。(21)[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3590、3600.
现代考古发现的东汉五铢铜母范有两类,一类为官制。1958年,河北石家庄发现了一方东汉五铢铜母范。范呈椭圆盘形,通长13.4、横8.3、高1.4厘米,内有五铢钱钱面、钱背各四枚。范背呈田字形,中央有一个十字格,右边两格各有一突起的山字形,左边两格内铸造有铭文:“建武十七年三月丙申,太仆监椽仓,考工令通,丞或,令史凤,工周仪造。”(22)王海航.石家庄市发现东汉五铢钱范[J].文物,1979(03):93.为上海博物馆收藏。1986年四川省西昌市东汉墓中出土之五铢钱铜范钱直径2.6厘米,穿孔直径1厘米。(23)刘弘,刘世旭.四川西昌首次发现东汉五铢钱铜范[J].考古,1986(11):1046.
1976年8月,江西萍乡博物馆于北门收购部杂铜中拣选出一件来自麻山镇出土的东汉五铢钱铜范,五铢钱直径2.3厘米,穿孔直径1厘米。河南省文物商店1985年征集的东汉五铢钱铜范钱直径2.1厘米,穿孔直径1厘米。(24)刘东亚.河南征集的“五铢”和“大泉五十”钱铜范[J].文物,1985(06): 94.此类范为东汉民间私铸钱钱范,钱的直径较小利于节省铜料,其技术规范和质量均不及宫铸。
《续汉书·百官志二》记:“太仆,卿一人,中二千石。本注曰:掌车马。……考工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主作兵器弓弩刀铠之属,成则传执金吾入武库,及主织绶诸杂工。左右丞各一人。”(25)[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3581.石家庄发现的五铢铜钱范的铭文表示,东汉官府铸钱用的母范的督造,由太仆下属考工令负责,而西汉则由上林三官之一的技巧官负责督造。这证明了东汉沿袭西汉制度,钱范的督造与钱币的铸造分别属于不同的部门,各司其职而相互牵制。
从史料记录及现代考古发现的情况看,三国只有魏国铸造发行过五铢钱。《三国志·魏书三·明帝纪》记:“太和元年(227)夏四月乙亥,行五铢钱。”(26)[西晋]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92.《晋书》卷二十六《食货志》记:“魏明帝乃更立五铢钱,至晋用之,不闻有所改创。”(27)[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795.曹魏占据两汉京师在内的北方,也继承了两汉铸钱铜料供应的系统。
蜀吴两国铸的都是的大钱,并且是临时性的,而不是持续性的长期铸币,与铜料供应的生产基地没有直接关系,因此可以从市场上收购铜料进行铸造。《三国志·蜀书九·刘巴传》注引《零陵先贤传》曰:及拔成都,士众皆舍乾戈,赴诸藏竞取宝物。军用不足,备甚忧之。巴曰:“易耳,但当铸直百钱,平诸物贾,令吏为官巿。”(28)[西晋]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982.备从之,数月之间,府库充实。《吴书二·吴主孙权传》记:嘉禾五年春,铸大钱,一当五百。诏使吏民输铜,计铜畀直。设盗铸之科。……赤乌元年春,铸当千大钱。(29)[西晋]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1140、1142.
并且大钱只能救困一时、无益于世,日久生弊。《晋书》卷二十六《食货志》记:钱既太贵,但有空名,人间患之。(孙)权闻百姓不以为便,省息之,铸为器物,官勿复出也。(30)[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795.
西晋重新统一中国,三国钱币又复合一,市场足用。从史料记录及现代考古发现,未见西晋铸钱的情况。《晋书》卷二十六《食货志》记:晋自中原丧乱,元帝过江,用孙氏旧钱,轻重杂行,大者谓之比轮,中者谓之四文。吴兴沈充又铸小钱,谓之沈郎钱。钱既不多,由是稍贵。(31)[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795.
南朝梁、陈均铸过钱。《隋书》卷二十四《食货志》记:梁初,唯京师及三吴、荆、郢、江、湘、梁、益用钱。其余州郡,则杂以谷帛交易。交、广之域,全以金银为货。武帝乃铸钱,肉好周郭,文曰“五铢”,重如其文。而又别铸,除其肉郭,谓之女钱。二品并行。百姓或私以古钱交易,有直百五铢、五铢、女钱、太平百钱、定平一百、五铢雉钱、五铢对文等号,轻重不一。……陈文帝天嘉五年,改铸五铢。初出,一当鹅眼之十。宣帝太建十一年,又铸大货六铢,以一当五铢之十,与五铢并行。……竟至陈亡。其岭南诸州,多以盐米布交易,俱不用钱云。(32)[唐]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689、690.
北魏建立之初本不用铜钱,太和十七年(493)九月,北魏正式决定迁都洛阳,次年完成迁都大业,进入中原腹地,百业待兴用度极大,始开始铸钱。《魏书》卷110《食货志六》记:魏初至于太和,钱货无所周流,高祖始诏天下用钱焉。十九年(495),冶铸粗备,文曰“太和五铢”,诏京师及诸州镇皆通行之。在所遣钱工备炉冶,民有欲铸,听就铸之,铜必精练,无所和杂。世宗永平三年冬,又铸五铢钱。(33)[北齐]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863.
又记:延昌二年(513)冬,尚书崔亮奏:“恒农郡铜青谷有铜矿,计一斗得铜五两四铢;苇池谷矿,计一斗得铜五两;鸾帐山矿,计一斗得铜四两;河内郡王屋山矿,计一斗得铜八两;南青州苑烛山、齐州商山并是往昔铜官,旧迹见在。谨按铸钱方兴,用铜处广,既有治利,并宜开铸。”诏从之。自后所行之钱,民多私铸,稍就小薄,价用弥贱。(34)[北齐]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865.北魏负责铸钱事务的度支尚书崔亮所奏生产铜的地方,均在洛阳以东的黄河下游。
《魏书》卷110《食货志六》记:武定六年(548),齐文襄王以钱文五铢,名须称实,宜称钱一文重五铢者,听入市用。计百钱重一斤四两二十铢,自余皆准此为数。其京邑二市、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私民所用之称,皆准市称以定轻重。凡有私铸,悉不禁断,但重五铢,然后听用。若入市之钱,重不五铢,或虽重五铢而多杂铅鑞,并不听用。(35)[北齐]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866.
时制为每一斤为十六两、每一两为二十四铢,一斤四两二十铢计重为五百铢,每一枚钱重为五铢。北齐开创者高澄这个认钱不认铸的规则,应该说是中国历史上对铸钱最成功的管理方式。铸钱本来是为了满足市场流通,保证社会经济运行处于良好状态的行为。铸钱行为本身利益不大,历代盗铸都是通过缺斤少两滥竽充数、减少铜料投入的方式牟取暴利,历代打击盗铸都是禁止其行为,严刑峻法以杀戮立威。高澄则放任自流,以结果来判定是否合法,无论哪一家铸的钱,只要达到“重五铢”且无“多杂铅鑞”的法定标准,一律“听入市用”。通过市场来检验淘汰不合格的铸币,可谓是蛇斩七寸直击要害。可惜这个非常有效的做法,并没有得到后世的继承,盗铸活动依然猖獗。
六朝时期,历朝各国都设置有度支尚书一职,掌管国家财政,管理全国财税收支。《宋书》卷三十九《百官志上》记:“尚书令,任总机衡;仆射、尚书,分领诸曹。……度支尚书领度支、金部、仓部、起部四曹。……五尚书、二仆射、一令,谓之八坐。”(36)[南朝·梁]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1235.度支尚书为尚书八都座之一,《魏书》卷110《食货志六》记:永平三年(510),都座奏断天下用钱不依准式者,时被敕云:“不行之钱,虽有常禁,其先用之处,权可听行,至年末悉令断之。”(37)[北齐]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864.唐朝改为户部尚书,基本职能相同。六朝历代铸钱皆为度支尚书的权责范围,为其所掌。
北魏还设有专门铸钱的官署,负责官员为铸钱都将。《魏书》卷七十七《高谦之传》记:“于时朝议铸钱,以谦之为铸钱都将长史。……事未就,会卒。”(38)[北齐]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711、1712.但是《魏书·官氏志》中,以及其他史料中,都没有有关这个衙门和职官的记录。按北魏开始铸钱的时候,为度支尚书崔亮负责,则铸钱都将应该为度支尚书的下属。
《隋书》卷二十四《食货志》记:齐神武霸政之初,承魏犹用永安五铢。……文宣受禅,除永安之钱,改铸常平五铢,重如其文。其钱甚贵,且制造甚精。至乾明、皇建之间,往往私铸。邺中用钱,有赤熟、青熟、细眉、赤生之异。河南所用,有青薄铅锡之别。青、齐、徐、兖、梁、豫州,辈类各殊。武平已后,私铸转甚,或以生铁和铜。至于齐亡,卒不能禁。……后周之初,尚用魏钱。及武帝保定元年七月,及更铸布泉之钱,以一当五,与五铢并行。时梁、益之境,又杂用古钱交易。河西诸郡,或用西域金银之钱,而官不禁。(39)[唐]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689、690.
六朝时期,除北魏由于原来不使用铜钱,迁都洛阳以后用钱而万象更新,需要大量新货币投入外,其余各朝铸币量都不大,对铜的供应需求不旺盛,没有大规模铜矿开采活动。六朝铸钱量不大,对铜料生产的依赖性不大,是由两个方面原因造成的。首先,六朝战乱分裂,商品交流活动回归到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市场经济不发达,客观上对货币的依赖程度不高。其次,六朝流通货币主体为沿用历朝旧钱,不需要投入太多新的货币。
中国古代铸钱分为前期的“范铸法”和后期的“翻砂法”两种工艺,秦汉以降均采用“范铸法”。
“翻砂法”工艺成本相对较低,并且可以不受铸范限制,无限扩大铸钱的批量,奠定了大规模生产的物质基础。《魏书》卷七十七《高恭之传》中首次提到了铸钱过程中有沙参与:于时用钱稍薄,道穆表曰:“今钱徒有五铢之文,而无二铢之实,……宜改铸大钱,文载年号,以记其始,则一斤所成止七十六文。铜价至贱五十有余,其中人功、食料、锡炭、铅沙,纵复私营,不能自润。”后遂用杨侃计,铸永安五铢钱。(40)[北齐]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716.
范铸模与翻砂模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是坚固的成型器,模具本身不会在铸币上留下缺陷。后者是容易脱落及产生痕迹的软质模,会在铸币上留下各种印记。“以存世钱币实物拨砂铸造痕迹为突破口,发现中国古代翻砂铸钱最晚起源于北魏铸造太和五铢的太和十九年,即公元495年;稍后北魏永平三年(510年)铸造永平五铢,也采用了翻砂铸造工艺。南朝采用翻砂铸钱技术比北朝晚了六七十年,在陈文帝天嘉三年(562年)铸陈五铢时,也采用了翻砂铸钱技术。北魏采用翻砂法铸造钱币发生在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在中原洛阳地区实现的,是孝文帝改革大时代背景下的产物。”(41)杨君,周卫荣.中国古代翻砂铸钱起源年代考[J].中国钱币,2017(06):10.
范铸钱由于铸范光滑,钱的表面是光滑的;翻砂钱的表面则是粗糙的,因此多了一道对钱面进行打磨的工序。中国古代铸造工艺都是工匠世代相传以人力为之,两三千年没有任何变化。明末宋应星在《天工开物》卷中《冶铸第八·钱》详细记载了中国古代钱币铸造的整个工艺流程:
凡铸钱,每十斤红铜居六七,倭铅居四三,此等分大略。倭铅每见烈火,必耗四分之一。
凡铸钱熔铜之罐,以绝细土末、打碎干土砖妙和炭末为之。罐料十两,土居七而炭居三,以炭灰性暖,佐土使易化物也。罐长八寸,口径二寸五分。一罐约载铜、铅十斤,铜先入化,然后投铅,洪炉扇合,倾入模内。
凡铸钱模以木四条为空匡,木长一尺二寸,阔一尺二寸。土炭末筛令极细,填实匡中,微洒杉木炭灰或柳木炭灰于其面上,或熏模则用松香与清油,然后以母钱百文用锡雕成,或字或背布置其上。又用一匡如前法填实合盖之。……其木匡上弦原留入铜眼孔,铸工用鹰嘴钳洪炉提出铅罐,一人以别钳扶抬罐底相助,逐一倾入孔中。冷定解绳开匡,则磊落百文,如花果附枝。模中原印空梗,走铜如树枝样,挟出逐一摘断,以待磨锉成钱。
凡钱先锉边沿,以竹木条直贯,数百文受锉;后锉平面,则逐一为之。(42)[明]宋应星.天工开物[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3:208-209.
明朝万历时期的《铸钱则例》记有当时铸钱的各种物耗与工银:金背钱一万文,合用四火黄铜八十五斤八两六钱一分三厘一毫,水锡五斤一十一两二钱四分八毫八丝,炸块(43)炸块:为树木的分节处或根块,持久耐烧,俗称柴疙瘩。二百三十九斤八两一钱一分六厘七毫,木炭四十五斤六两二钱四厘四毫,白麻一十一两六分六厘六毫,松香二斤一十三两六钱二分四毫四丝,砂罐六个,铸匠工食三两六钱五分。火漆钱一万文,合用二火黄铜斤两同前。牛蹄甲一百八十五个一分八厘,水锡、炸炭、白麻、松香、砂罐、工食并同前。(44)[明]申时行.大明会典(卷一九四):工部·铸钱[M].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本:983.
宋应星所记录的是翻砂铸钱工艺与明代的铸钱制度,人为的铸钱制度历代不同,而受物质条件限制的铸钱工艺,则是历代相沿的。直到近代工业的出现,铸钱才最终由机器冲压所替代,机制币取代了铸币。铸钱模也由翻砂模,转换为金属合金制造的冲压模。金属钱币的制造过程,因此革命而呈现天壤之别。
隋朝是自汉末分裂以后,重新统一中国的王朝,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二个重新整顿、统一铸造货币的王朝。隋朝废除了历代旧钱,统一铸造自己的新五铢钱,铸币量因此大增。“高祖既受周禅,以天下钱货轻重不等,乃更铸新钱。背面肉好,皆有周郭,文曰五铢,而重如其文。每钱一千重四斤二两。……诏行新钱已后,前代旧钱,……依旧不禁者,县令夺半年禄。(开皇)五年正月,诏又严其制。自是钱货始一,所在流布,百姓便之。”(45)[唐]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691-692.但是由于毁旧铸新,对铸币用铜的供应需求,没有大的增长。
东汉、北魏一斤为222.73克,五铢钱每枚重2.9克,每钱一千重五千铢计十三斤八铢,每斤为三百八十四铢。隋朝一斤为668.19克,是为前者的三倍,隋五铢钱重如其文,每枚重2.76克,每钱一千重四斤二两2756克。
隋制,铸币权依然在朝廷,同时赋予各亲王。《隋书》卷二十四《食货志》记:开皇十年(590),诏晋王广听于扬州立五炉铸钱。十八年,诏汉王谅听于并州立五炉铸钱。是时江南人间钱少,晋王广又听于鄂州白紵山有铜筼处,锢铜铸钱。于是诏听置十炉铸钱。又诏蜀王秀听于益州立五炉铸钱。是时钱益滥恶,……初每千犹重二斤,后渐轻至一斤。或翦铁鍱,裁皮糊纸以为钱,相杂用之。货贱物贵,以至于亡。(46)[唐]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692.
隋文帝三子每人“立五炉铸钱”,晋王杨广在鄂州白紵山有大铜矿,因为之增加十炉“锢铜铸钱”,三王总共有铸钱炉二十五座。北宋《太平寰宇記》卷112鄂州记:“鄂州元领县九,今六,三县割出:永兴置兴国军,通山入兴国军,大冶入兴国军州境。”(47)[宋]乐史.太平寰宇記[M].王文楚,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2275-2276.鄂州(今属湖北)自古多铜矿,大冶境内有中国最早的铜矿山——商周时期铜绿山古铜矿遗址,南唐时取“大兴炉冶”之意建立大冶县。
隋朝铸币权在朝廷及各亲王府,但是在包括铜矿开采在内的矿山,专门设置有冶铜官等,朝廷另外派遣有冶监。《隋书》卷二十九《地理志上》记:延安郡·金明:有冶官。……蜀郡·緜竹:有冶官。……金泉:西魏置县及金泉郡。后周废郡,并废白牟县入焉。有昌利山、铜官山。……隆山郡:旧曰犍为,置江州。有冶官。(48)[唐]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811、826、827、828.卷二十八《百官志下》记:“诸冶亦置三等监,各有丞员。诸大冶监,……为视正八品。……诸中冶监,……为视从八品。……诸小冶监,诸大冶监丞,……为视正九品。”(49)[唐]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788、790、791.直到现在,江苏省宜兴市、常熟市、安徽省铜陵市境内,均有铜官山。
由于五铢钱重量恒定、铸造适当,“五铢钱不但大小轻重适中,而且是一种先进的形制,特别是外郭的采用,外郭同文字一样高低,这就可以保护钱文,使得不容易磨损。”(50)彭信威.中国货币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85.政权的更迭并不影响五铢钱的流通,改朝换代带来的冲击并不波及货币的使用,新政权并没有产生对新货币的全部需求。于是那些各个时期所铸造的重量达标、质量合格的五铢钱,就成为了从汉至隋国家通行的制钱,历代不废。市场没有产生新的需求,就没有大量增加货币量的必要。没有出现铸币材料供应的缺口,也就没有增加铜生产的要求。
当然,这种情况的出现,首先是中国历史的大势所决定的。自东汉以后,中国陷入了长期分裂战乱的境地,直到隋朝重新统一。动乱的时局,商品经济就发展不起来,市场对货币的需求不旺盛。战乱同时也决定了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铜矿开采及开展大规模的铸钱活动,只能继续沿用前朝遗留的历代铸钱为基础,加铸部分本朝钱为补充。“自汉五铢以来,未尝废古而专用今。隋销古钱,明天启后尽括古钱充铸,钱之变也。且钱法敝,可资古钱以澄汰,故易代仍听流通。”(51)赵尔巽,等.清史稿(卷一二四):食货志(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6:3643.
并且中国古代社会对货币的依赖程度,并没有现代人想象得那么高。中国历代财政收支、市场贸易,除以银、钱等作为流通货币之外,主要还是通过实物直接交易。封建时代的国家税收都是实物与货币兼收并蓄,税赋收入首先是粮食,其次才是货币。财政支出也是如此,俸禄、兵饷的发放,都以粮食为主、货币为辅。“梁初,唯京师及三吴、荆、郢、江、湘、梁、益用钱。其余州郡,则杂以谷帛交易。交、广之域,全以金银为货。……陈(朝)其岭南诸州,多以盐米布交易,俱不用钱云。……(北)齐冀州之北,钱皆不行,交贸者皆以绢布。”(52)[唐]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689、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