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高而思逸”

2023-12-17 02:19林丽瑶
中国民族博览 2023年17期
关键词:山水画

【摘 要】魏晋时期,山水画萌芽,宗斌在《画山水序》论述了山水“以形媚道”,创作目的在于“卧游”以悟道;王微指出山水画与地图的区别,强调创作山水画的情感宣泄;更重要的是在南朝时期甚至已经提出了关于山水画的优劣在于“格高而思逸”,这一思想奠定了中国后世山水画的审美追求,后世的画论对此继续发展,由此衍生出中国山水画独特的品德审美方式。

【关键词】山水松石格;格高而思逸;山水画;审美追求

【中图分类号】J2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17—190—03

山水画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魏晋时期,顾恺之曾写《画云台山记》,其是否画了这幅画虽不得考,但该文可以证明在魏晋时期已有了独立的山水画创作。山水画不仅能表现山川丘壑的壮美之态,同时能够展现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据记载,戴逵、戴勃、顾恺之、宗炳、王微、陆探微、张僧繇……几乎六朝所有著名的大画家皆在作人物画之余而作山水画[1]。

一、“格高而思逸”的产生与价值

“格高而思逸”一论出自梁元帝萧绎所作的《山水松石格》,这是一篇讲述如何画山石树木的短文,其在山水理论的发展脉络上,上承宗炳的《画山水序》和王微的《叙画》,下衔接唐代杜甫的《画题诗》和王维的《山水决》,文中“格高而思逸”的提出更是绘画理论上的一个重大突破。“格高而思逸”的提出完善了山水画的理论发展,从宗炳和王微所论及的功能、技法走向了审美层面。

在“自然与名教”的争辩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人的追求与先前的时期相比出现了极大的转变:士大夫远离了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对独立的个体有了一定的认识,开始肯定人自身的美和价值。他们在生活中追寻生活情趣,将自身作为主体思考自然与人生,纵情于山水之间领悟天地、自然和宇宙的真谛。但是对于人自身的追求并没有因为追求山水而被冲淡,中国古代的文艺是围绕着人展开的,人物品评贯穿着文艺的始终。“人物品评”指赏鉴、等第人物的德行、才能、功业、容貌、举止、气质等等,就是对人进行从形骨到神明的审美批判和道德批判。虽说人物品评是汉末以来选举官员的一项活动,但从《世说新语》中可以看出,这种品评不单是政治伦理性的,而且是审美性的。

二、“格高而思逸”与中国绘画的审美建构

中西方的艺术在审美上最大的差异不在于视觉意义上的“表现”和“再现”,而在于艺术与道德的界限。在西方,艺术是艺术,道德是道德;而在中国,道德是可以通向艺术的,艺术也通向道德。“格高而思逸”的提出顺应了中国绘画的审美走向。“格高而思逸”并非孤立的观点,此节将论述后世对其继承和发展以及中国绘画的审美建构。

唐代,太宗李世民恢复了“儒学为本”的宗旨,希望社会以道德伦理为基础。贞观初期,天下处安,太宗励精图治,他深知“致安之本,惟在得人”,而人又必须以德行、学识为准。因而唐朝官员学、德皆高。在此文化背景下,关于“格高而思逸”的美学理论虽未直接涉及到“人品”“德行”的字眼,但“格高而思逸”已是画者,评者的共识。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论画六法》中言及绘画主体:“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2]可见,在唐时期,绘画是贵族、逸士、高人的活动,高逸之士的格调毋庸置疑;并且张彦远论述吴道子时就特别强调:“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3]意气在此处指的也是一个人的品格;书画如何能够成为“艺”而非“技”,不单单在于形式的高超绝妙,更在于创作者的“意气”,意气融于绘画之中,使之能够“见字如面”“见画如人”。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中也言“万类由心”亦可以看做是对“格高而思逸”的发展,一个人的内心如何,他的作品就会呈现出如何的状态,如若他品德低下,画的再好也不能称之为有格调的画。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绘画审美构建的萌芽,唐代是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发展,而宋朝是中国绘画美学真正建立的时候。

宋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皆有利于艺术的发展,加之宋太祖曾要求其子孙永远不得杀害文人,文人在宋朝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重文轻武的风气在宋朝达到极致。宋代文人的知识根基仍然是儒学,相较于唐代的儒学,在理学盛行下的宋儒学追求“内圣”,即学习如何成为圣人。程颢“存天理,灭人欲”对宋代绘画审美中追求品德的影响很大,“忠”“孝”“仁”“义”即是天理,宋对品格可谓推崇之极。

论画是宋文人的一种爱好,在宋代画论中对“格高而思逸”的繼承相较于唐更甚。北宋的郭熙对绘画创作有“油然之心生”的观点,这是对继张彦远所提出的“意气”的发展,“油然而心生”就是把对客观物象的注意力转移到对创作者的精神上去,画家的创作是他真性情的流露,能够见出他的个人精神以及人品,即“风格即人”。真性情的流露在郭熙看来是高于技法的高超的,就是说人品的高下是重于画面的形式构成的。注重品德对于绘画创作来说是艺术审美从客观对象走向了创作本体。郭若虚也讲“气韵之高,不在技巧,而在人品”,因而延伸出他“气韵非师”的理论,“如其气韵,必在生知,……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4]这些观念应当受到了苏轼等北宋文人画思想的影响。郭若虚首先认为画家画中的气韵在于“生知”,即画家作品格调的高低来自他的生来的天性,其素质决定了其绘画如何,一个人的人品高,那他画的气韵必然也高。邓椿《画继》中的理论继承郭若虚,相比较郭若虚而言,邓椿甚至更看中文化修养,对于绘画,他的观点是“画者,文之极也”。中国古代“文”与品格是相勾连的,尤其在宋代理学背景下的文人。邓椿一句“文之极也”就说明了中国绘画的审美不只在于绘画的形式构成,更在于艺术家本身。黄庭坚也强调画家的心胸格调,他在《东坡墨戏赋》中云:“霜枝风叶,现成于胸次”。就是说画家心胸不俗才能画出好的画。胸中有“千载韵”才能画出“千载人”,小人是难以画出真君子的。对于山水画,黄庭坚说:“一丘一壑,自须其人胸次有之。”[5]因而他认为绘画的心胸气质是非常关键的。北宋时期,周敦颐“文所以载道也”(《通书·文辞》反映在艺术上可以理解为艺术也是要表现道的,在宗斌的《画山书序》中就言及了只有“圣人”“贤者”才能够理解到“道”的真谛,而奸佞小人即使在形式上高妙,却也只能说是徒有其表,毫无内涵。奸相蔡京被除名“宋四家”便是宋朝追求“格高”的典型例子。

在元朝社会,汉人的地位属于下层,部分汉人接受这一结果选择入世;另一部分则选择遁隐山林,寄情书画以寻求慰藉。元代的遗民画家喜画松、竹、梅、兰等象征之物以及“岁寒三友”“四君子”等题材都是在暗喻自己的高洁品质。

赵孟頫入仕元朝,时人对他颇有微词,实际上,赵孟頫入仕的目的是想维系汉文化的发展。赵孟頫的“古意论”看似是对绘画形式上的追求,但是求其根源,依旧是在画家本身的格调上做文章。古人较之于现在的人,在处世上更朴实真诚,为人也单纯的多,越后世的人随着社会的发展,人情世故越多,思想也就更复杂,心气也就更浮躁,这样的环境中做出来的画自然就缺少“古雅”。赵孟頫的“古意”,就是追寻古人画中的单纯和雅致,是一种“返璞归真”的表现。“古意”的追求在于摆脱世俗的困扰,进入古人的淳朴之境,以作出雅致的作品。元的文学家、书法家杨维祯也崇尚复古,他在《图绘宝鉴序》言及“……故画品优劣,关于人品之高下……”更是直接将画品的优劣与人品的高下等同起来。他将作品格调与人的品格联系起来,作为品评绘画的标砖,是对“格高而思逸”观点的一个具体发展。

明是由一个底层人民建立起来的政权,明太祖朱元璋起义时期重用文人,建立政权后又怀疑文人看不起他,大肆残害文人。为了巩固政权,明统治者采取独尊程朱理学的文教政策,大兴文字狱,对知识分子采取笼络和高压政策,禁锢了知识分子的思想。文人在政治环境中如履薄冰,向外寻求无所得,只能向内探寻,因而明中期,王阳明的“心学”应运而生。“心学”要求人要“修治心术”“发明本心”以达到“致良知”的目的,文人受“心学”的影响,在内心的宁静中追求个人品格。在绘画理论方面,明朝整体上延续前朝思想,诸多论画者对“格高而思逸”的理论做出发展。

陈继儒是明朝文学家、画家,他平生崇尚松、竹、梅的品行,常常藉以自比。他认为绘画应该反映对象的“意气”,表现画家的学识。陈继儒重视画家人品、胸怀、气质的自然表露;把“多文”与读“万卷书”作为能绘画与绘画不俗的条件。[6]陈继儒的思想与董其昌相似,他们代表着明中晚期多数文人的思想,这一时期绘画重视画家的品格依旧是不争的事实。李日华的画论以儒家的伦理为基础,因此李日华特别强调画家的学识和人品。李日华将绘画分为“形、势、韵、性”四个等次,“性”是最高等次。其言“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得其韵,不若得其性”。“形”是视觉意义上的,通过仔细观察和细致描绘就能得到;“势”是作者创作时的笔法和笔力,这是需要日积月累的练习才能得到的,“韵”是描绘对象的风姿,需要依靠画家的感知力,“性”是事物的本质,只有通过画家自身的“性”,才能描绘出对象的“性”。李日华的绘画理论与儒家经典思想一脉相承,是重视德行的体现。唐志契在《绘事微言》中,直言“写画需要自己高旷”,更是称赞倪瓒画高过赵孟頫在于心胸的境界“然则赵吴兴之逊于迂翁乃胸次之别耳”。何良俊在其《四有斋画论》中言“乃知昔人所言,一须人品高,二要师法古,盖不虚也。”直接点出好的绘画源自人品高的审美观点是一直存在于明社会中的。

清朝是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晚明的败亡,满清的继起,于汉人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然而继承古人,师法古人的传统在汉人中一直延续,在这些传统之中,依旧能看到清人对品格的追求。王昱在《东庄论画》中言及“学画者先贵立品,立品之人,笔墨外自有一种光明正大之概……文如其人,画亦有然”。“画中理气,人所共知,亦人所共忽,其要在修养心性,则理正气清。”王昱在此处强调人的品德品性对于画中“理”气的重要性,“理”最初在宗炳的《画山水序》中出现过,“理”由“道”生,“道”因“理”见,实际上王昱所言的“理气”也是变相的追求画中的“道”,而只有圣人贤者才能参悟“道”之根本,因此他强调品德品行的重要性。

近代之后,中国画虽然在西方写实技法的冲击下发生了一些改变,不少画家都针对中国画的绘画形式提出了改革的方法,但是绘画的审美上依旧可见“格高而思逸”的影响。陈传席评论傅抱石时曾说:“艺术固然是以技术为基础的,但却不是以表现技术为目的,技术不过是表现画家性情的一种工具,而且这种工具还要靠人的知识修养去控制。[7]”评论黄胄和陈师曾一文中也说到“写实靠技巧,写意靠学问,画写意的人如果没有学问,更是越画越差”,更指出“画画之人重在提高修养,重在练气[8]”。其后其论述陈之佛时更直接表明了关于逸气具体从何而来的观点:“高逸之气,并不是在笔头上就能练出来的,而是从人的品格、修养、胸怀、气质中流露出来的。[9]”唐代李嗣真就将“逸品”作为绘画品第中的最高品,朱景玄也在“神”“妙”“能”后又加“逸”,指不流俗之作,《益州名畫录》中也讲“逸品”至于最上品。可见中国绘画中,“逸”是对绘画的超高评价,而在陈传席教授看来,“逸气”出自于人的品格,修养、胸怀、气质,可以说,中国绘画的审美就在于艺术家的品格之美。

三、结语

在认识世界与人的关系上,西方文化是异质性的,中国文化是同质性的,即庄子所说的“物我合一”。在艺术中,“格高而思逸”就体现了这种同质性,画家的画与画家本人是一体的,在画中是可以见其本人的“性”的。中国文人是注重修身养性的,因此人品与学品、画品、诗品、文品都是息息相关的。中国艺术之中,人品的审美是高过于技法层面的,先秦时期,在文艺领域就有“比德”观物的思想,而“以人论画”自魏晋提出以来就一直贯彻在中国的绘画美学之中。欣赏中国画,单看画中的布局、皴法、墨色是不足够的,更重要的是感受画中的高逸之气,而这种“气”往往来自于画家的品格,所以说中国画追求“善”的价值是不过分的,“人品既画品”是中国绘画特有的审美标准。梁元帝萧绎《山水松石格》中“格高而思逸”理论的提出可谓是洞察了中国绘画审美的根本,为中国绘画审美的构建奠定了理论基础,发展了中国绘画的独特审美价值观。

参考文献:

[1]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

[2]潘运告.中国历代画论选(上、下)[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7.

[3][4][5]陈传席.中国绘画美学史[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

[6]刘兰芝.明代画论探究三题[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

[7][8][9]陈传席.画坛点将录[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

作者简介:林丽瑶,四川成都人,云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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