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婧雯 李言实
玛丽娜·卡尔是20 世纪90 年代爱尔兰颇负盛名的女性剧作家,曾获包括美国艺术文学院E.M.福斯特奖在内的多项奖章,其女性悲剧命运三部曲《梅》《波蒂亚·库兰》和《猫原边……》奠定了她在爱尔兰剧坛的重要地位。1998 年首演的《猫原边……》是阿贝剧院近百年来首次上演的女性剧作家作品,是一部遵循三一律原则的三幕剧,描绘了一个现代爱尔兰社会下的“美狄亚”[1]P300。海斯特与母亲乔茜·斯维恩属于爱尔兰流浪族群,在海斯特幼年时居住在猫原上的篷车里,小镇教区的居民对二人既敬畏又排斥。在海斯特7 岁时,乔茜抛弃她独自离开猫原,徒留女儿在猫原上等待母亲未知的归来。长大后海斯特与比她年轻10 岁的迦太基相恋,未婚先孕生下女儿小乔茜。但迦太基逐渐移情别恋,为继承大农场主泽维尔的土地而抛弃海斯特,转而迎娶泽维尔之女卡罗琳。与此同时,迦太基联合众人,坚持要求海斯特搬离猫原,并时时以乔茜的抚养权为要挟。对猫原的眷恋和对背叛与驱逐的绝望交织在一起,终于撕裂了海斯特的灵魂,她不顾女巫老猫妇做出的死亡预言,不顾邻居莫妮卡·默里的一再劝解,身着洁白婚纱出席迦太基与卡罗琳的婚宴,并在挽回无望后,纵火烧毁了自己的房子和迦太基的牛群,在滔天火光下与被自己因妒杀死的弟弟约瑟夫的鬼魂告别,杀死自己七岁的女儿,并在与亡灵使者鬼迷的共舞中迎接死亡的到来。本文在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身份理论指导下,对戏剧文本《猫原边……》进行分析,探究了在父权制性别规范下,不同女性对性别认同的犹豫与反抗,在对性别的强制性重复操演中探寻身体的物质性,从而展现出边缘群体的生存危机与生命悲剧。
20 世纪末至21 世纪初,当代美国著名理论家朱迪思·巴特勒以《性别的麻烦》《身体之重》和《消解性别》三部著作集中探讨了其标志性理论——性别操演性,在文化身份研究中展开对性和性别的集中探讨。巴特勒深受德里达“延异”、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福柯权力话语理论等后结构主义理论家的启发,借用约翰·奥斯丁的述行理论将话语的施事功能运用到性别身份的建构中,并将西蒙·德·波伏娃关于女性性别身份并非与生俱来的观点进行延伸,解构了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对立,即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都是幻想的产物,重复的表演令身体风格化,从而获得暂时性的性别身份认可,主体身份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其中,性别规范与认同是性别操演的重要概念。巴勒特认为,规范不仅塑造了主体,而且在主体发展的道路上,主体始终无法摆脱规范强加在其身上的性别印记。通过将一个性别属性指派向一个物质性的身体,规范借助述行话语强迫主体服从异性恋性别规范,从而达到主体性认同。“规范的个体化不是外部的……规范会将任何想要超出它的东西内化——任何事物、任何人。”[2]P52也就是说,性别规范不允许任何人表露出他者性,从出生之日起主体就被刻上性别标签,通过对植根于社会文化的性别规范日积月累的强制性重复和引用,性别身份被逐渐打造成型。而主体为了寻找外部的身份认同,只能选择接受并服从性别规范的掌控,对社会规范习惯性地吸收和引用。这是一种性别“领受”的过程,是“对身体规范的采纳”[3]P97。但是巴勒特认为,通过消解既有规范的权力话语,打破性与性别的稳定性,有利于从根本上质疑和否定性别制度中的二元对立逻辑,从而实现女性解放。
巴勒特的性别规范与性别认同为阐释卡尔在《猫原边……》中所再现的女性社会地位与传统性别角色提供了理论依据,卡尔在剧中限定的一天之内,通过往事与现在共行的方式,表现了女性主体在历史中的构成过程,反映了父权制社会中虚构的性别规范,以及女性对预设的性别认同的不同接受程度。爱尔兰社会中,父权制居于主导地位,男性占据首要地位,大农场主泽维尔·卡西迪家产丰厚,处于统治与支配的中心,在整个小镇教区拥有极大的社会权力,只要他开口他人很难反驳;迦太基·基尔布赖德虽然只拥有少量牲畜,但是在传统男性气质中掺杂的一星半点的、对女性的关切与退让便使得迦太基在赶走海斯特这件事上轻易赢得绝大多数人的支持;甚至是语言颠三倒四、与异教徒老猫妇纠缠不清的威洛神父,即便身穿荒唐可笑的服饰参加婚宴,都无损于性别身份带给他的权力威慑,享有在婚宴这类公共场合发言的权力。他们积极响应对自身生理性别有利的性别规范,乐于在靠近规范的过程中接受对规范的认同。
而在性别二元对立的等级制度下,女性属于被支配的从属地位,被剥夺了权力赶入社会的边缘地带,应具有纤细、温柔、敏感、顺从的女性气质。特别是母性与温顺是爱尔兰国家社会的象征,女性肩负着家庭与国家道德标杆的双重负担,因而女性必须遵循异性恋的规定承担生育繁衍的责任,以相夫教子的方式度过一生。这种性别规范具有强制约束、全盘否定的破坏性力量:如卡罗琳·卡西迪和莫妮卡·默里这样的女性角色迫于作为父亲或教区权威的卡西迪代表的惩罚,不得不屈从于性别规范,在服从于男性命令后以委婉的劝解手段规劝海斯特这样的“异类”主动躲避逃离性别规范的惩罚;再如基尔布赖德太太,她在长期被父权制文化包围浸染的情况下,主动认同了这种强加于其身的传统性别角色,从小便自觉为家庭里的众多男性洗衣做饭,照顾牲畜,学会通过或圆滑、或刻薄的话语拥护男性话语霸权,在沦为笑柄的同时以蝇头小利安慰蒙蔽己身,成为性别规范的另一牺牲品。而属于流浪族群的海斯特·斯维恩和乔茜·斯维恩是卡尔塑造的违反父权制性别规范的典型女性代表,她们孤注一掷跨越性别规范的樊篱,以神经质的行为对抗性别规范对母亲这一角色的刻板压制,跳出牢笼或走向未知的流浪,或以死亡终结暴力。她们所遭受的“惩罚”体现了父权制文化虚构的性别规范的强权压迫。
对性别规范的认同会导致人们操演性别规范。性别具有操演性,后天习得并长期重复着的行为并非来自先天自然的性别身份,而是被强制物质化了的规范性理想与理想性建构,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是“流动的,过程性的”[4]P37。性别操演性是为了建构主体而对性别规范的仪式化重复,不仅“述性受到约束;更正确地说,约束要求被重构为述性的前提本身”[3]P81。操演性展示了性别规范永无止境的自我征引和重复,一方面决定着性别主体,另一方面在不断重复中产生差异,使得流动中的性别主体时刻颠覆规范。正如巴特勒所言,那些游走于边缘地位的他者时刻都在对所谓规范的主体构成威胁,她们就像完美世界里的阴影,处处提醒我们意义重组和主体重建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操演是重复且永无止境的,它是对性别规范的强制征引。“性别规范的前提是它被‘征引’为这种规范,但是性别规范同时也通过它所强迫的征引来获得权力。”[3]导言P15 在重复中,规范不断地实现重新表达,不断地被身体实践引用,不断地在差异与延异中被颠覆、被重新演绎。通过特定语境的语言,泽维尔与迦太基从不同的角度指出海斯特记忆中大乔茜的异样与缺陷,强制唤询海斯特对性别规范的征引。而海斯特面对权力与规范的压迫始终用激烈的、暴力的言语行为驳斥,在一次又一次对规范的颠覆中实现主体的重构。
物质化则是性别深度重构的另一落脚点。规范与身体拥有内在的关联,这种物质化的作用机制核心在于“贱斥物”,也就是被规范和权力、被二元对立的两极排斥在外的异质他物。它是身体确定自身边界的方式,是规范与身体重复构建的动力。“规范不能没有颠覆和曲解,而且只有通过颠覆规范才能被确立。”[5]P142《猫原边……》中,海斯特不停打断他人、重申自己对迦太基的塑造与掌控,但是这种试图取得理想的性别身份,达到性别行为的一致性是不可能实现的,这种不符合性别规范的角色便成为了“贱斥物”,被迦太基与泽维尔等人代表的规范与身体所排斥。
巴特勒的性别差异思考在21 世纪迎来了从主体性别向边缘群体境遇的重大转向。巴特勒将哲学话语转入现实生活,从质疑依据异性恋二元对立差异来区分界定性别的原则,走向更广阔的伦理关怀,关注被排斥在主流话语之外的边缘人群生存困境与一切不平等的社会政治文化现象。通过重读古希腊经典悲剧安提戈涅,巴特勒在对权力与暴力的批判中重新诠释了社会规范与标准,探究了亲属关系及政治模式的合理性,揭示了其越界者的悲剧性处境。安提戈涅是一个典型的超越常规道德规范、亲属关系混乱的边缘化他者,她的困境“提供了传统亲缘关系危机的隐喻”,这种非理想化的关系是“变形的、错位的”[5]P24。通过这一非常规亲属关系例证,巴特勒挑战了传统规范的异性恋生育模式,指出单亲家庭、再婚家庭、同性恋及变性人家庭构成的多元化生存模式,质疑了亲属关系必须从属于社会规范的合理性,并提出了亲属关系的多样化未来发展,极大地促进了后现代女性主义政治的伦理式演进。
剧中海斯特是一名被排除于亲属结构之外的家庭成员,其父不详,幼年惨遭抛弃,未婚先孕,这种非常态的亲缘关系使得她难以在亲属结构中找到自身的定位;同时她又拒绝进入异性恋角色,不愿意进入异性恋的规范婚姻中承担妻子与母亲的角色,她的一言一行实际上是出于对猫原的眷恋和等待的执念,而非对于迦太基的感情;语言方式的男性气质、行动上的性别转换及在不属于女性的生存空间的活动同样表明了她的越界。由此可见,以异性恋为基础构建的家庭结构与二元对立无法完全容纳性别身份的越界者,存在可变性与可塑性。但是,海斯特的越界将她抛入极端处境,最终走向死亡。类比巴特勒对安提戈涅的分析,海斯特同样是被排除的边缘人,她虽然有身体有生命,但其话语却难以得到小镇公共群体的承认,因而她的存在没有得到认可。也就是说,她在真实迎接自己的死亡之前,已经经受了符号性的死亡,而且“用崇高美浸透了她的性格”[6]P164。象征界的界限不清,对文化规范的暂时偏离挑战了社会规范的局限性,揭示出文化认同的危机。
本文主要以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身份理论为指导,以性别规范与认同、性别操演和亲缘跨界这三方面作为切入点,通过《猫原边……》中的各色女性人物,探究性别与身份如何在操演中实现解构与颠覆。在初始阶段的性别规范与认同层面,主要分析了性别规范如何在塑造主体的过程中影响主体的自我认同,女性在强权下或屈服或对抗,通过重复漫长的内化解构性别的二元对立。在操演的进行阶段,主要探究了女性如何在仪式化的询唤、征引、重复中,在他性和排斥的夹缝里,寻求身体对规则的颠覆与重建。意义重组后,边缘地带的女性在越界中展现生存困境,实现对生命价值的进一步思考。由此可见,性别不再是固定刻板的男女对立,而是在对规范的突破中走向多元的未来,走向对生命伦理的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