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芯瑜
阿诺德·韦斯克是英国著名的左翼戏剧家,也是英国“愤怒戏剧”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他的作品往往将故事背景建置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将视角聚焦于广大工人阶级和底层劳动人民,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他的三部曲《大麦鸡汤》《根》《我在谈论耶路撒冷》讲述的是几个普通家庭所遭受的政治历史冲击,具有一定的自传性质。
韦斯克三部曲都采用了三幕式的结构,在三部曲中,自始至终都连接着一个相同的戏剧意象——电。所谓戏剧意象,就是戏剧中在瞬间呈现出的表现理智与情感的复杂经验的某种具体的物态化形象。戏剧意象可以表现各种不同的观念与情绪的更为复杂的集合[1]P88。韦斯克三部曲通过对“电”这一意象的塑造,表现了对于剧中人物命运的关怀,也揭示了文本背后深刻的主题情感。
《大麦鸡汤》的故事始于1936 年,止于1956 年,以高昂壮阔的政治游行活动开始,却以悲哀感伤的信仰幻灭结束。《大麦鸡汤》讲述的是莎拉一家在社会和政治动荡下二十年的生活历程,他们的家从地下室再到一栋有栅栏的公寓,身边的人有的为共产主义信仰而死,有的放弃了信仰逃避谈论政治。二十年过去,哈里也不再年轻,受到打击两次中风,只有莎拉仍然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并鼓励自己的孩子直面现实,要求他们对现实生活有所关心。
“电”常常给人一种强烈的生命力。莎拉的秉性与电的特点契合。莎拉就像“电”一样具有感染力,她积极带动身边的人,高昂的政治理想就是她赖以生存的动力。第一幕时她37岁,那时的她虽然身材矮小但是有极大的能量和热情,奉献家庭,照顾儿子和女儿,关心时事政治,关注示威游行。到第三幕时,她虽然年老但仍然充满精力,坚强地照顾瘫痪的哈里,依然留在党内参与政治。当她的儿子罗尼和女儿艾达对共产主义信仰产生痛苦和怀疑时,莎拉与他们据理力争,呼唤他们关注现实生活,体现出她不屈不挠、不曾改变的革命战斗力量。
“电”又传递出一种残酷和破坏的氛围。剧中的暴力游行、阶级斗争等,都像“电”一样残酷而又具有破坏力。革命游行壮阔而又激烈,在游行的过程中工人与警察发生冲突,许多工会人员被捕,海米和普林斯也在游行中受伤。剧中许多如裁缝、艺术家、学生这种默默无闻的人为斗争而死,战争扼杀了一部分人对于光辉的英勇的工人阶级的幻想,革命活动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纸牌游戏。
但“电”也为人们带来光明和希望。莎拉把这种光明和她所热情拥护的社会主义等同起来,并一再说明它对于人类社会的重要性[2]P650。
莎拉 现在你想让我放弃吗?你想要让我搬去亨顿然后忘了我是谁吗?如果电工来修我断了的保险丝,而只是吹了吹它,那么我就不再用电了吗?我应该关了灯吗?社会主义就是我的灯,你能理解吗?一种生活的方式。一个人可以漂亮,我讨厌丑陋的人,我无法忍受卑鄙,斗争和嫉妒,我必须得有光明。我是个简单的人,罗尼,我必须要有光明和爱。[3]P73
二十年的时光早已使共产主义信仰根植莎拉的生活和心中,即使斗争的过程中有艰难困苦,即使她的信仰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美好,但她仍选择坚定地走下去。莎拉渴望光明和爱,她必须有信仰才能活下去,让她对生活仍抱有一线希望。只要保持头脑中的理想,生活和斗争就有前途,生命才有意义[4]P390~391。这种信仰像电一样让人拥有光明和希望,鼓舞人的精神。
在《大麦鸡汤》中,韦斯克以一个普通工人阶级家庭为中心,将这个家庭中每个人物的命运与那个时代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作者以政治理想的幻灭和主人公的生存困境反映了整个社会和整个时代所面临的问题,从而发出了内心的呐喊,展现了所有“愤怒青年”的愿望[5]P205。
《根》以贝特为主角讲述她和罗尼的故事,罗尼虽然从未真正出现在故事中,但是一直出现在各种人物的口中。在第一幕,贝特在她妹妹和妹夫的乡间小屋,她想用从罗尼那里学来的思想强加给妹妹和妹夫,遭到了他们的拒绝。她回忆着自己和罗尼相处的经历,幻想着罗尼会和自己结婚。在第二幕,贝特回到了她父母的家,为罗尼的到来做准备。她要求她的父母不要说脏话保持体面,试图用新的理念教化父母,但是父母的顽固令她感到失望——她的父母囿于乡村,并不关心新的东西,也不关心贝特的工作和生活,忽视贝特的感受。到了第三幕,在罗尼要到来的日子,贝特隆重地准备好了一切,但是罗尼却没有来。贝特只收到了一封罗尼的信,她被抛弃了。贝特和家人争论道德问题,但是他们对道德问题和新事物都漠不关心,他们精神空虚,没有赖以生存的根基,浑浑噩噩地度日,过着糊涂麻木的生活。
“电”象征着人物在精神和思想上的隔阂,“电”将贝特与家人的世界劈成两半。贝特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见过了更广阔的世界,于是不满足于自身,也无法接受家人的淡漠和无知。贝特责怪家人阻碍了她的发展,没有给她提供更好的教育,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和认同。而她的母亲认为乡下没什么好的东西,能养活她已经很不容易。
贝特 天啊,妈妈,你住在乡下,但你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威严。你花时间在绿色的田上,你种花,你呼吸新鲜空气,但你没有威严。你的头脑中什么都没有,你把世界拒之门外。你给了我什么样的生活?
布莱恩特夫人 小姑娘,我不是什么老师。
贝特 是,但你阻碍了我。你没有为我打开一扇门。甚至他的母亲都比你更关心我。她说,贝特,你为什么不参加夜校学习,学点服务员以外的东西,你不会后悔的。但是你关心过我做什么工作或者我是否学到了东西吗?你甚至认为这没有必要。
布莱恩特夫人 我养活了你,我给你穿衣服,我带你到海边去。你还想要什么?我们只是乡下人,你知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大东西,你知道的。[3]P127
“电”使贝特与家人站在了新与旧的对立面。贝特的妹妹家没有电,也没有电视机,卧室漆黑一片。贝特要用父母家的电做烤面包,却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认为用电是一种浪费,付电费不是为了让她给每个人做海绵蛋糕。贝特积极地接受了新的事物,但她的家人却选择顽固的拒绝。
“电”又是麻木的,盛大的“雷电”之后是无尽的空虚。罗尼要来的前一天晚上是暴风雨,雷声和闪电都没有停止,是贝特与罗尼关系破灭的一个信号。在等待罗尼的过程中,贝特给家人们提出了一个道德问题,但是她的父亲认为不重要,她的兄弟认为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意这种道德问题。贝特绝望地发现她的家人们固步自封,逃避现实,并不想接受新的事物,像是井底之蛙一样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以为只要待在井底就会一直安全,抗拒去看外面的世界。
贝特 (绝望地)我不能,妈妈,你是对的,苹果不会从树上掉下来,不是吗?你是对的。顽固,空虚,没有生活的工具,我没有任何根基。我来自一个农场工人家庭,但我没有根——就像镇上的人一样——只是一地鸡毛。[3]P145
《根》以贝特的家庭为背景,将贝特和家人的冲突建置在故事中心,以贝特和罗尼的关系为线索,将道德、教育、精神世界进行了深刻的探讨和刻画,充满了思考与启示。
《我在谈论耶路撒冷》是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这是一部时代悲剧。二战后,大卫从前线回来与艾达结婚,两个人对他们的未来生活充满希冀。他们决定搬到乡下开始没有电力的理想的社会主义生活。他们的居住环境过分简单,没有道路,没有电,没有水,甚至没有专门的厕所,周围人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艾达与大卫的生活与其说是建立理想的社会主义,倒不如说是逃离城市,躲进乡村的乌托邦。一开始他们还能习惯这样的生活,想要做出改变,但现实生活的种种压力接踵而至。十年过去,他们无法再坚持这种乌托邦的生活,最后不得不返回伦敦,妥协于时代和现实。
“电”来自自然,人物的命运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面对时代的压力避无可避。大卫和艾达移居乡村,不用电,追求他们心中的伊甸园。大卫厌恶一英镑就能买断工人的劳动,看透了资本主义压迫和剥削人的本质。拒绝使用电,是大卫对于资本主义和工业化的顽固抵抗。大卫以质朴天真的方式想要逃离城市的资本主义旋涡与工业化洪流,以为逃离就能改变。但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他处在一种挣扎着想要改变却无能为力的困境之中。
萨米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事情,该死的,大卫。但我也看见村里的那些男孩,我认识他们,他们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看着他们一生都在四处闲荡,用两便士半便士的去养活半打的家人。我想前进——你难道不想我能有进展?
大卫 一个诱饵!一个陷阱!看在上帝的分上,孩子,不要在意那个诱人的陷阱。每一百英镑,只用一英镑去诱使大家制造它。一英镑,只用一英镑。工厂?办公室?伙计,当你一去那里,你就会永远在那里。你还不明白?(没有应答。)是的,你还不明白,是吗?当然,你不明白。天哪,想象我要与所有的人做抗争,我要疯了。萨米,对不起,伙计——我只是——[3]P192
然而“电”也出现在了资本主义工业化社会。“电”是科技和现代化的象征,人们生活需要用电,生产需要用电。大卫的一己之力不能与历史的洪流相对抗。在一个工业社会,没有现代工业工具,没有电,就缺乏了竞争力。最后大卫主动要求艾达提醒自己打电话给电工,对时代和现实低头。
“电”在这里有强烈的时代意义,成为了资本主义和工业化的代言人。工人们被榨干价值,个体自由被剥夺,逐渐变得麻木。人与人之间隔绝异化,躲进理想的乌托邦中,拒绝对自我精神进行深度探索。艾达和大卫想要改变、想要抵抗,但是面对强大的时代和资本的冲击,注定是螳臂当车,只能以失败告终。
《我在谈论耶路撒冷》以大卫和艾达的乌托邦的破灭反映了劳动者对于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厌恶,以及对个体精神和肉体独立的追求。
韦斯克的三部曲是现实生活在戏剧舞台上的延伸。工人家庭的出身使韦斯克设身处地地站在劳动人民的角度进行创作。他通过三部曲揭示了工人阶级政治理想的幻灭和找不到出路的迷茫,普通民众空虚平庸的生活现实,资本主义与工业化的压迫和剥削。
“电”所承载的象征意蕴在三部曲中通过人物行动得以展现,成为了韦斯克传达主题思想的象征符号,使得三部曲一直被“电”营造的氛围所笼罩,昂扬着生命的力量和斗争的信念。“电”这一意象将三部曲联结起来,逐步深入,从多方面展现了个人和社会在时代洪流之下所面临的危机。韦斯克化身为“电”,划破黑暗,呼唤爱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