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璐瑶
本以为《春上海1949》为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剧系创演的毕业大戏,呈现给观众的就是学生习作的艺术水准,不料在今年4 月9 日下午到上海艺海剧院观赏后,着实让我大吃一惊,这是我近五六年来看过的最好的一部音乐剧。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也几乎是所有观众的评价。该剧闭幕时,观众自动地站了起来,久久伫立,并不约而同地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对主创人员表示由衷的谢意。不久,该剧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剧场演出,我和同学们又去看了一次,这次观众的反应更加强烈,谢幕时的欢呼声如同潮涌。7 月19 日、20 日,该剧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观众的情绪同样是热烈的,赞赏这一部满台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歌舞剧”。它不仅为普通观众激赏,也受到了专家的青睐,剧作家、文艺评论家游暐之看后做了这样的评价:“《春上海1949》围绕‘春’的季节特征展开,戏剧逻辑缜密清晰,情节跌宕,引人入胜,人物形象鲜明。东西方音乐风格相融,旋律动人,在音乐与戏剧上统一和谐,是一部好听好看且具有海派文化气质的原创音乐剧作品。”
何谓音乐剧?黄定宇在其所著的《音乐剧概论》中做了这样的定义:音乐剧,是以戏剧文本为基础,以音乐为灵魂,以舞蹈为重要表现手段,通过戏剧、音乐、舞蹈三大元素的整合来讲述故事、刻画人物、传达思想的表演艺术形式[1]P4~5。也就是说,一部音乐剧要想成功,必须有好看的故事、好听的音乐与动人的舞蹈。而其中“剧”的元素又是最重要的,它是音乐、舞蹈的载体。
该剧创作于2019 年,毫无疑问是为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而作,属于主旋律作品。那一年问世的文艺作品——小说、诗歌、散文、电影、电视、戏剧、曲艺等,大都力求以与新中国相关的题材为表现的内容,或讲述这一政权来之不易的故事,或歌颂建立新政权后所取得的辉煌成绩,以致发生了严重的题材撞车的现象。其结果是,这一类作品虽有成千上万,但能为人们赞赏的却是屈指可数。
所以,从哪一个角度取材,极其重要。如果视角和别人相同,所讲的故事和他人之前、现在所讲述的类似,就会给人似曾相识或未出窠臼的感觉,就不可能产生“新奇”的美感。该剧没有取材于人们烂熟了的内容,而是将目光投注到解放前夕也就是1949 年春天里的中学生身上,看他们在新旧鼎革时期的表现,再从与他们有着紧密关系的家长、学校老师以及社会相关人员的言行上,表现彼时的社会面貌。所以,该剧从新的视角,透视新的人物,从而讲述了新的故事。描写上海人民迎接解放的各种形式的文艺作品,不啻有千部之多,但极少是写中学生及其老师家长的,这就是剧作者在取材上的出新之处。
该剧取材于发生在1949 年春天上海麦伦中学(即现在的虹口继光中学)一个真实的事件。一群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怀着对未来光明前景的憧憬,不畏国民党反动派的白色恐怖,为上海的解放进行英勇的斗争。尤其是一些进步青年,在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下,绘制了毛泽东的画像,意在上海解放的最初时刻就能让市民领略到革命领袖的风采。
讲好故事的关键,曲折的情节固然是必要的条件,但主要的还是故事中有无鲜活的人物,而该剧中的人物大多数属于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
国民党军队少将之子郑扬帆之所以不愿随父去台湾,是因为他看到黄浦江上耀武扬威的军舰都是帝国主义国家的,特别是八一三,日本鬼子的炸弹害死了他的妈妈,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爱国主义的种子——“我只盼望着那么一天,富强的中国把一切改变。我画的每一幅崭新的上海,都百倍千倍地实现。”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他才会冒着极大的风险将绘制革命领袖像的画室安置在自己的家里,亦将被敌人四处搜捕的地下党员陈新新藏于此处。郑扬帆的形象在彼时具有普遍性,许多学生都有着郑扬帆的想法,因为抗战结束之后,蒋介石集团不顾多年的战争给国家造成的深重灾难,不想着如何休养生息、发展经济,让人民过上和平富裕的生活,而是倒行逆施,只谋划着如何稳固自己的独裁政权。于是,战火刚熄,便又悍然发动了旨在消灭共产党的战争。而到光复区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以“清算汉奸罪行”为名,行勒索之实,大肆贪污,中饱私囊。罄竹难书的罪恶行径,让满怀希望的人们尤其是青年人尤为失望,对现实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情绪。而当他们了解到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和革命实践之后,自然就渴望着中国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消除战乱,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建成一个独立、统一、民主、富强、文明的国家。因而,他们盼望着人民解放军早日打败国民党军队,解放上海,于是自觉投入革命的洪流,为推翻反动政权贡献自己的力量。这样的人物,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批。正因为有了这样要求社会变革的厚实的群众基础,共产党才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并迅速取得胜利。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关心祖国的命运,都了解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目标,他们以一种与己无关的心态,不管社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仍然沿着自己预定的人生轨迹生活着,剧中另一主要人物柏玲就属于这样类型的人。她之所以没有答应资本家的父亲离开上海,是因为她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华,痴心于她所挚爱的郑扬帆——“静静地在你身边,你的呼吸我能听见。静静地在你身边,你的心跳我能想见。……你的一切一切,我都想看了又看。你的一切一切,我都看见,不用眼。只愿世界永远不要改变,让它远远地等着,静静地将我们围绕在中间。不管世界将会如何改变,让它远远地走开,只留下你我永恒的时间。”纷飞的战火、动荡的时局、飞涨的物价、游行的学生、凶恶的军警……都进不了她的世界,她眼睛里看到的仅是她的爱人,她的心里装进去的更只是她的爱人。正因为该剧写出了柏玲这样的人物,整个故事才显得特别真实。因为在上海这样居民成分非常复杂的大都市中,每个人因其家庭背景、社会地位、收入方式、文化水平的不同等,其想法不可能是一样的。剧作者没有因为表现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推翻三座大山、翻身得解放的伟大,就让所有的青年人都倾向革命,都追求进步,而是按照历史本来的样子来描写那一时期青年人的生活与精神状态。而且,这些人物形象还具有地域性的特征,无论是郑扬帆,还是柏玲、陈新新、林安邦、戴维等,都只能是在彼时的上海才会有的青年人。北京不会有,南京不会有,中国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乡村更不会有。除了青年人之外,该剧设置的成年人物如国民党军队的少将、资本家、教会中学的校长、中学的美术教师等,他们的思想与活动营造出了解放前夕上海中上层社会的真实生活场景,也为剧中的主要人物即一帮青年人的行动提供了典型的环境。环境真实、典型,就为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提供了条件,而人物形象鲜活了,故事便更加生动有趣了。
一部音乐剧在舞台上基本立住之后,能否让已经看过的观众产生再想看的欲望,主要看音乐是否具有吸引人的魅力了。优秀音乐剧的音乐,常常综合了多种音乐形式和多种风格的曲调,特别是常常把歌剧、轻歌剧和爵士乐整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为了满足音乐剧的主体观众即青年观众的审美趣味,大多采用现代流行的唱法,而以通俗悦耳为目标,不追求高难度的技法。《春上海1949》既遵循着音乐剧的一般作曲规律,又进行科学的突破。
曲作家为了使该剧的音乐动人、动听,并富有时代感和地域性,运用了当代国际音乐剧中流行的音乐语汇,如爵士乐Big Band,使之不仅具有音乐剧鲜明的音乐特质,还给人当下的时代感。同时,为了强化上海的地域特色,植入了沪语童谣和江南评弹等元素。为了使全剧在声腔上错落有致,同时又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创作者在人物设计上,既顾及剧情的需要,也考虑到音乐剧诸声部的安排。如扮演柏玲的演员唱的是花腔女高音,扮演外籍女校长谢麦伦的演员唱的是浑厚的女中音,而几位男性角色则按男高音、男中音和男低音进行配置。创作者为了使这部音乐剧具有中国特色,还在旋律、调式、配器、唱法、结构等方面借鉴了民族传统音乐的表现方法。
该剧的音乐之所以动人,还得力于曲调贴合情境和人物的性格。当郑扬帆回忆起痛苦的往事和诉说自己的期望时,声音低沉、缓慢、酸楚:“我生在黄浦江畔,妈妈告诉我那一天,炮声隆隆军旗卷,……五岁的我就失去了妈妈,‘八一三’鬼子的炸弹……如今我站在黄浦江边,东望绿野荒草的对岸边,回看列强威风的外滩,江上一艘艘他们的炮舰。我爱的船帆何时出海扬帆……”其歌唱将人们带到了解放前的中国、解放前的上海:破败,昏暗,分裂,没有尊严,任人欺凌。通感所形成的画面,会让观众潜意识地冒出这样的念头:这种状况如果没有改变,我们也会遭遇到这样的不幸。幸运啊,因为有了中国共产党。而当郑扬帆以一曲《白玉兰》向在革命斗争中付出生命的英雄们致敬时,其深情的歌唱,扣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让人们想起了无数的先烈,并由衷地生起敬爱之情。
在该剧演出时,每当演员歌唱,全场观众都会倾耳聆听,尤其是抒情的唱段,剧场里真能听得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语言对于该剧也增色不少,其曲词不仅切合情境、表现人物性格,还流畅、优美、富有文采,如《春水船》:“娉婷的芦苇,清泠的春水。如烟的晨雾,静静的春树。一对对雀鸟,一片片春草。含苞的枝芽,待放的春花。等一等,她就会来,一个真正的春天。”不仅给观众描绘出了令人向往的富有诗意的风光画面,还蕴涵着这样深刻的寓意:自然界的春天和人间的春天将一起到来。
曲词对于音乐剧的成功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和音乐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试想,如果曲词不能切合人物性格,不能逼真地摹画场景,且词不达意、诘屈聱牙,即使音乐再美妙,剧中人唱出来,还能达到预期的审美效果吗?
当然,这部剧仍然有提升的空间,仅以人物形象塑造而论,一些次要人物的性格不够鲜明,甚至在性格的发展上缺少逻辑性,譬如戴维,始终没有表现出他在思想上有任何的转变,然在剧末时,却断然拒绝养母谢麦伦让他去美国的安排,毅然决然地和进步同学一起迎接上海的解放,最后字幕上还有这样的显示:“戴维,1949 年进入上海大夏大学外文系,1952 年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1953 年春,牺牲于朝鲜某地。”人物性格的发展非常突兀。
当然,瑕不掩瑜,总的来讲,该剧是一部成功的音乐剧。
这部音乐剧的成功上演,不仅给新时代的文艺事业献出了一部精品力作,还为音乐剧的人才培养提供了一个平台,因为它是上海音乐学院本科生的毕业大戏,是“教”与“学”的成果。从人才培养的角度来看,它有这样的经验:学校的教育需要“知行合一”,做到理论与实践密切结合;要向学生传授学科最前沿的知识、技能,以培养为社会急需、与社会的发展高度衔接的人才;要请一流的大家来和学生共同打造原创性的作品,使作品以精致、成熟、高雅的面貌问世。这部剧就是这样做的——它的编剧与词作家是诗人林在勇,作曲为曲作家安栋,导演为中国音乐剧协会会长钟浩。特别是林在勇,不仅具有诗人澎湃的激情和杰出的诗才,还有着很高的政治素养,他为这部剧的成功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戏剧史家朱恒夫先生看了这部剧后,感慨地说:“在当代的诸种戏剧形式中,最受青年欢迎的是音乐剧,但创演成一部优秀的音乐剧是很难的。四十多年来,为人们普遍赞扬的音乐剧作品极少,就证明了这一点。因而,《春上海1949》的成功,在中国音乐剧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当然,它在民族特色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还有探索的空间。”笔者深以为然,希望上海音乐学院将打造民族风格鲜明的精品音乐剧作为未来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