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与病同歌
——白薇剧作中的死亡情节与疾病隐喻

2023-12-17 01:36
剧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白薇疾病

■ 张 焱

人以此身立于世界舞台之中,“生老病死”概括了人的一生中会经历的重要历程,人们怎么活着、怎么死,是否健康、是否病都牵动着文艺创作者的感知,成为书写和言说的对象。白薇作品中体现出的肉体觉醒和精神觉醒恰恰体现在她对于剧作中人物躯体进行的死亡和病痛描写,她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死亡情节和疾病隐喻。

这一现象首先与时代变幻有关。五四时期是中国社会的大变革期,新生与消亡同时存在。这一无序的过渡时期产生了一群“五四的孤儿”,在新文化和旧传统中寻求容身之所。女性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状态尤其恶劣,她们直面着现代与传统、家庭与个人的巨大命题,在斗争中挣扎辗转,被情感与理智撕扯束缚。“在灾荒、战争,祸患频临的黑暗岁月里,广大劳动人民苦不堪言,而妇女更处在这地狱的最底层。”[1]P129白薇生活贫寒清苦,对于中下层女性的悲惨生活有着切身感受,其作品始终关注妇女的疾苦。这些剧作中体现出的对死亡意象和疾病隐喻的偏爱,正是对这一时期乃至长久以来女性的苦难处境和苦闷心境的反映。

同时,由于生活阅历的客观局限和个人情感的书写趋向,白薇在创作时多半取自切身经验和周围可以见到的人、事,在这一过程中,复述自己是难以避免的。白薇逃离家庭之后,常年和贫病斗争,甚至多次在生死线上来回。家人的不支持、恋人的背叛、生存的压力……像巨山一般压在她瘦弱的身躯上,生活痛苦,恋爱也痛苦,她切身认识到社会如同一间铁铸的死屋,“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2]P213。白薇却在磨难中表现出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和魄力,在其笔下,死亡是一种冲破桎梏的手段,借此实现精神的自由和解放,不自由毋宁死。而疾病则更多指向人的生存与精神困境,带有对时代的无限思索。

一、死亡情节——解放与反抗两面

白薇的大部分剧作都有死亡、暴力构成的中心情节,死亡成为白薇戏剧中诸多人物的最终归宿。如果说《访雯》中的晴雯之亡是《红楼梦》原有的故事文本就已经定下的,尚不能凸显出白薇剧作中的死亡情节之盛,那《苏斐》中几乎只留存主角的结局则足以引人注目。在《苏斐》中,陈特用毒药害死了苏斐的父亲和爱人华宁,后来又暗害了苏斐的七姑和妹妹亚斐的爱人,亚斐也因此丧命……主要角色无几留存。在诗剧《琳丽》中,白薇对死亡的“偏爱”也是十分明显的,琳丽为爱与美自尽,而琴澜是被三只猩猩扑杀争分了,风雨雷电过后,死去的人有一百三十四个,平原上死尸处处横着。在《打出幽灵塔》中,胡荣生刺死亲子胡巧鸣、诬陷凌侠杀人致其下狱,贵一在与胡荣生搏斗过程中也被打死,肖月林死在母亲肖森怀里,胡荣生本人被击毙。这样惨烈的牺牲,可见在“幽灵塔”中突围之难。在《乐土》中,丁锐被戴天派去的护兵拖走,蹂躏至死;老人被令兵袭击,中弹倒地。在《假洋人》中,车夫被巡捕开枪打死……白薇剧作中死亡情节的上演十分频繁。

通过对白薇剧作中的“死亡”模式进行整理和统计,可以发现白薇笔下的死亡大多都是由外力导致的,大致可以分为几类:毒药致死、暴力致死、中弹身亡,甚至有被动物撕碎这样血腥的死法,唯有晴雯和琳丽的死法较为平和,晴雯是病死的,而琳丽则死于自杀。在白薇笔下几乎找不出一个自然死亡的人物。这些被强行中断的生命是当时动乱社会的侧写,也是白薇潜意识的表达。她笔下这些死亡情节并不是无情的、旁观的、猎奇的死亡展示,而是怀着人道主义关怀进行的死亡书写和言说。

身体的死亡与灵魂的新生在白薇笔下都有着淋漓的展现,尤以女性人物的死亡为主。一方面,如琳丽之死、晴雯之死,对其来说更像是一种解脱,得以从污秽、冷漠、无爱、无美的世界挣脱出去。她们是为美殉身,不惜以死亡来交换诚挚的爱与美。琳丽更是宣称“我这回只是为了爱生的,不但我本身是爱,恐怕我死后,我冷冰冰的那一块青石墓碑,也只是一团晶莹的爱。”[3]P150在琳丽看来,青石墓碑冷冰冰的,却也是爱的结晶,死亡会成为她爱曲的注脚。

另一方面,则如肖月林之死,她用冲破一切的决绝反抗万恶社会,死即是生,向死而在。这一类女性是为生赴死,以对死亡的热情歌咏,消解了死亡的灰色阴影。在《打出幽灵塔》第三幕,所有被压迫受侮辱的女性齐齐登场,作为同盟出现在舞台上,她们组成了撞向“幽灵塔”的铜像,为父权鸣响丧钟。她们穿着黑纱的身姿像极了复仇女神,带着宁死的决绝推倒镇压了女性数千年的古塔。肖月林临死前舞唱着:

世界翻过来了!……新鲜,美好!

……这是死的赠物!

“死”,教我新生!“死”,教我新生!

我们要以死抵抗一切,

我们“新生”,“新生”! [4]P420

世界翻转,秩序也因此变更,女性在社会的裂缝中跳出了“五指山”;死亡赠物,赋予女性新生,她们在新生的路途上赌上了自己,这一死亡情节背后是女性对传统父权的反抗。

值得注意的是,白薇笔下男性人物的死亡结局多带有某种暴虐之力和被审判感,如《琳丽》中的琴澜之死:“猩猩张牙舞爪地跳到他面前,几下就扑杀琴澜。……旋即踞地争分尸首,电光急下,暴风吹倒猩猩,个个倒地旋转。”[3]P293又如《打出幽灵塔》中的胡荣生之死,在身着黑纱的二位“复仇女神”肖森和郑月梅面前,在只着白绢的肖月林面前,他轰然倒下,他的罪恶要一直带到地下去。与之相对应的,琳丽的死亡是寂静的、凄婉的、至美的,她的葬身之处是她搭建起的绿园和乐土。而她的“死亡”由紫蔷薇转述给琴澜:“她是穿着一身洁白的绢衣,遍身佩着蔷薇花,死在泉水的池子里面。”[3]P292这样的转述,极大冲刷了琳丽之死的恐怖感,而琴澜却死无全尸,他的死亡过程被直接呈现在舞台上。同样的死亡转述还出现在《乐土》中,丁锐之死也是经老人之口呈现的,由此可窥见白薇在死亡书写时,自觉或不自觉带有对男性的批判和贬斥。肖月林死亡之前甚至让仆人拖走了胡荣生的尸体,莫让死尸阻了她的路。她最后死在母亲的怀中,回归到血缘之母、理想之母的怀抱。叛逆的女儿们在推翻父亲的统治之后,开始下意识寻找、复活母亲的身影,母女之情也成为肖月林打出幽灵塔的重要力量。

白薇除了直接描写人物死亡外,还出现了一系列死亡意味浓重的意象,有听觉上的:如《访雯》中的“梧桐沙沙的摇动,夕阳映树影投入空中,乌鸦几羽咶咶”“鸦声起”[5]P15,《琳丽》中的“女子哀歌声”“乌鸦声”等,其中乌鸦的叫声多次出现,晴雯听闻此声说:“乌鸦呀!莫仅卖弄你怪丑的音乐,报告我的凶兆!”[5]P17而琳丽也展露出类似的凄哀情绪:“这倒有点哀瑟瑟的音律!我沉痛又沉痛的一瓢赤血,却又叫你扬起”[3]P232。还有视觉上的:如《琳丽》中奇诡的纱舞,甚至出现了“死神”“时神”,他们不仅是剧中人物,更是剧作者的代言人,将人引入浪漫诡异的境界。《琳丽》是诗剧,且有两幕都在梦境中展开,但现实主义风格鲜明的《打出幽灵塔》同样出现了类似的意象:枪、幽灵、黑影。这些带有幽暗色彩的意象,最大限度唤起了人对于死亡的生命直觉和身体反应,展现了她对黑暗现实的失望。

白薇对这些神秘意象和神秘氛围的偏爱是十分明显的,一方面是她受到唯美主义、表现主义的影响,另一方面则和她的个人创伤和残酷现实有关。“中国现代女性剧作家的审美意识中,在对于爱的执着求索中所表现的‘美’,常常带有幻灭、怀疑、绝望的情绪色彩,这和五四落潮总体社会意识的低迷有关,也和女性细腻、柔弱、敏锐的本体生命感觉有关。”[6]P408白薇这一生苦痛不断,濒临崩溃时她多次想过自杀。对白薇来说,死亡甚至是一种日常场景,有次她患了重病,被人发现送往医院,医生竟以为她死了,把她送到了太平间。白薇重病之下无法开口,幸亏有位医生经过,才得以离开这死人之处。“几次总以为要死了,却总又复活过来。”[1]P139生死之际徘徊的独特经历,使得白薇的创作带有无限的苦痛血泪,常有书未尽身先死之感。

人同时拥有生存的本能和死亡的本能。“死亡美学的本质就是生存美学,是以自由精神对抗理想的陨落和侵蚀、超越死亡的恐惧和困顿。”[7]P33白薇呼唤死亡,死亡反而不是终点。生活中的死亡和戏剧中的死亡存在某种微妙的对应关系,社会意义上的死亡和审美意义上的死亡也大多相关相连。贫病、动乱,交织着她一生,她的作品几乎是用生命硬拼出来的。白薇的写作是直接面对人生的,在其剧作中,死亡超越了其生理学范畴的意味,更多表现出精神性的永恒和哲理性的思考。死亡在白薇的戏剧中一方面构成了推进故事发展的动力,另一方面也成为烘托气氛的意境。这些以死亡结尾的悲剧,体现出爱与死的双生相伴。白薇将生的希望包裹在死亡中,实现生与死的轮转,使得令人畏惧和痛苦的死亡也具有了无尽的美感。

二、疾病隐喻——从生活到戏剧

相比“死亡”,“疾病”才是伴随白薇最久的,毕竟当死亡来临,一切都将结束,转瞬即逝。“疾病”在白薇塑造人物形象、推进情节发展、彰显主题思想时,发挥了不可忽视的潜在作用。白薇戏剧中的疾病隐喻正来自她本身的创伤与疼痛,她自己自嘲:“一身器官,官官害着病,……确是博物院里百病齐全的好标本。”[1]P118白薇长时间面临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匮乏,忍受着病痛的反复折磨,这种强烈的个人体验成为她写作的动因,而写作某种程度上也抚慰了其生理上的疼痛。她苦难的一生,推动了其剧作中疾病隐喻的构建与发展。同时,在白薇笔下,生理和心理的健康或患病隐含着对时代和民族的兴衰慨叹,这也和当时整个大环境下不安、彷徨的心理氛围有关。在与疾病交手的过程中,白薇将个人的痛苦体验转化为创作的源泉,映射着整个社会和文明的阴暗角落。

疾病并不仅仅包含生理上的病痛,还有心理上的匮乏。物质上的贫,白薇还可忍受,但精神上的饥荒让她无比痛苦,枯萎欲坠。因此,白薇戏剧中出现的病症大多具体表现为心理性的疾病,而非生理性的。其笔下的男性人物,如《打出幽灵塔》中的胡荣生、《乐土》中戴天式的情欲狂魔,他们对于肉欲的追求已经达到病态的程度,已经超越了人在健康状态下应有的生理需求。胡荣生对肖森施暴,又对养女肖月林求欢;戴天已经娶了多个小妾,仍在引诱女学生,强抢无辜的女性,甚至放火烧掉寺庙。这一类男性人物对于权力和异性的掌控欲是病态的、扭曲的,他们寻欢作乐,漠视亲情,对爱情更是不屑一顾,他们将其他人都看作可以随意拿捏的物件,以虐待他人为乐,不分肉体虐待或精神压迫。戴天让护兵把传令打死,把丁锐捆了丢下山谷中,其对人命的轻视和冷漠可见一斑;胡荣生对家人的怀疑、暴虐、冷酷使得家庭成为地狱一般的去处。这种对男性畸形心态的描写,蕴含着全新的女性角度,“看见”了两性之间更幽暗的、未被提及的角落。白薇认识到男女之间的性爱观念差异,欲望只可以由男性为主体,甚至罪恶和压迫也被此种社会“常态”默认和允许;女性却不被允许展现自我的、真实的情欲,因此女性的性经验描写是极其少见的。白薇在努力挣脱这一写作的窘境时,也多偏向展现男性的病态和畸形,借此对父权、男权社会发出道德审判。

而另一类男性人物则是生理或心理上的无能症患者,如《访雯》中的宝玉、《琳丽》中的琴澜,这一类生理上的失力症状其实更多体现了对社会与文明的批判与反思。父权制、男权制的压迫对象并非只有女性,同时也包含了部分男人,他们在戏剧舞台上连自身都难保,更不用提“英雄救美”之类的老旧桥段。无力的身躯和虚弱的精神在此处具有了更多的隐喻意味,折射着当时中国深层的文化危机与精神窘境。20 世纪,老大中国积重难返,国家生病了,国民也就生病了,知识分子拿起笔开药。在五四这个大裂变的时代,女性大声表达着自己对家国、民族、文化的担忧和疑虑。传统女性被禁锢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庭范围之内,男子受命于朝,而女子受命于家,因而在很多时候家庭便是女性的全部。她的声音无法被“围城”之外的人听到,她的角色在妇、媳、母、女等之间来回,她不需要也难以拥有其他的社会职能和公共角色。经历变革和解放之后,五四一代的女性走出家庭,迈向一个此前前辈们少有涉及的领域——国。“天下兴亡”不再是“匹夫有责”,女性也能撑起半边天下。她们不再停留于闺房、厨房、客厅等一隅之地,不再甘心做历史、家国中的配角,她们渴望从后台走到前台,走进学校,走进工厂,走进革命,走向战场。她们可以不用再像前辈一样——远有花木兰替父从军,近有秋瑾女扮男装——需要遮盖自己的女性特质,才能拥有自己的事业,实现自己的价值。

与此相对,白薇笔下的女性人物的疾病隐喻较为隐匿,其中最突出的代表即是《打出幽灵塔》中的肖月林。在长时间地狱般的禁锢下,面对爱人胡巧鸣的突然被害、胡荣生的兽性冲动,肖月林惊惧之下进入一个疯痴的状态。在《打出幽灵塔》第三幕,白薇用好几个“疯”字来描述肖月林的状态:肖月林登场时,“醉气朦胧的,疯摆而上”,其动作神态也是极不正常的,不停地“郁郁地笑”“狂笑”“无关心地冷笑”“神经错乱,眼动如梭”“疯笑地跳下床来,疯狂地满房踏走”……“又疯又醉”[4]P426的肖月林在他人眼中完全成了一个病子。而这样疯癫的肖月林在第一幕时还是一位“风度似藤花细腻,身材似新竹的苗条”,天真潇洒、气宇优容的少女,这一悲剧性的转变正是暴君式的父亲胡荣生直接导致的。胡荣生更是直接定义月林为一个疯子,只能说几句疯话,这无疑是取消了月林的发言权,剥夺了月林的话语权,使得她成为在场的缄默者。这是长久以来男性对女性施加控制的手法之一。这样的封口手段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疯癫绝不是一种简单的病理现象,月林疯癫的背后,是父权、男权对女性的压迫,这一文明史上难以正面书写的现象以一种变形的方式呈现在舞台上。在此处,肖月林如同奥菲利亚一样用痴狂、疯癫和死亡来反抗不公的社会,月林是他人眼中的疯子,却是清醒的反抗者。但与奥菲利亚不同的是,肖月林最后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杀死了暴君,在压抑困境中挣扎、恐惧了近千年的女性,最终完成了“弑父”这一动作。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8]P21文学中的疾病离不开社会和作家本身这两种生发之地,创作者要么是认为社会患病,要么就是自身患病,抑或二者皆有。疾病隐喻既是白薇的生命呼号,也是社会映射。在她笔下,疾病总是和生死缠绕不清,白薇病、饿、穷交织的生活状态长期影响着她的文学创作,有些作品甚至是她咬着笔、握着墨水瓶,在病床上硬写出来的。为争取妇女解放,白薇一生都在奋斗、不停书写。白薇关注被时代的黑手拖回坟墓的女性,关注被时代的浪潮隐没的女性,反抗创造这一坟墓的封建男权。疾病超越了个体的生命痛苦,拥有了对人性、道德、文化的思考内涵,因而她写男性之病、女性之疯,不仅是在书写自己、复现自我,也是与时代、民族之景的共鸣,尽力将生活在地狱中的女性灵魂的苦痛呼声传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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