蒉华芬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学琴,说他从琴声中辨别出曲目为《文王操》,这个传说证明,中国人从孔子的时代起就相信艺术与高尚情操有关联。自魏晋以降,书法和绘画便成为中国士大夫阶层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艺术既是表明心志的途径,也是陶冶情操的手段。不过不能否认,在传统儒家思想中,教养虽然包含艺术,但教养的首要内容肯定不是艺术,过多的艺术反而妨害君子的正道——士大夫的文集里不会收录有关艺术的内容,它们只能编入所谓“别集”,这也证明了过去对艺术的态度。这与蔡元培提倡的美育,不是一个概念。
蔡元培提倡的美育,是现代国家的一项公民教育计划。他相信审美的无功利性和感性,相信审美教育有助于培养更敏感、更有趣味、能够超越现实私利的人,并认为这样的人格才是健全的人格,其超脱的态度有益于创造,其利他的态度有益于社会。他怀抱这样的信念,希冀通过美育增进国民素质。这样一种美育理想,带有18 世纪欧洲启蒙思想和美学的深刻烙印。
蔡元培不仅通过撰写文章、发表演说来宣传他的美育思想,还付诸行动,先后创办了北平艺专(今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前身)、国立艺专(今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和国立音乐学院(今上海音乐学院前身)等艺术院校,通过具体的艺术教育来实践美育。我们今天从事美育,不能只就着美学家的文章来谈美,还要通过实践来感受艺术,通过艺术史的学习来了解艺术的具体知识,这样才能明白美育的内容应该是哪些。
一
绘画、雕刻和音乐通过诉诸情感,带给人精神愉悦,但这类欣赏活动既不属于理性认识,也不属于道德判断,18 世纪中期,德国哲学家鲍姆嘉通[Alexander Baumgarten]将它单独辟为一个研究领域,名之曰“aesthetic”,其本意更近于“感觉学”,但实际译作“美学”,这就是美学的诞生。差不多与鲍姆嘉通同时,法国人夏尔·巴托[Charles Batteux]在自己的著作中第一次把绘画、雕刻、建筑合并为一类,通称“美术”,法文作“Beaux-arts”,英文作“Fine Arts”。大革命后,法国当局对旧时代的“王家绘画暨雕刻学院”进行改组,将其拆分为两个机构,一个是坐而论道的“法兰西美术院”,另一个是负有教学职责的“巴黎高等美术专科学校”,这两个机构都以“美术”为名,巴托的提倡变成了现实。“美学”和“美术”这两个抽象概念被提取出来,广泛接受,这是18世纪哲学的胜利。绘画、雕刻、建筑、音乐等艺术突破了行业手艺人的专业局限,超越了少数鉴藏家的癖好,开始被视为对人类具有普遍价值的高级认知活动,还吸引了当世最杰出的大脑来思考和探讨。
美学在18 世纪确实成为一门显学。德国的温克尔曼、康德、莱辛、歌德、席勒,法国的巴托、卢梭、狄德罗,英国的哈奇生、休谟、博克,还不算他们的前辈沙夫茨伯里伯爵安东尼·库珀和意大利人维柯等等,这个世纪中欧洲重要的哲学家大多对模仿、创造、情感等有关艺术的问题进行思考,发表著述。美学当其脱颖而出之际,具有几种不同的知识倾向,第一个倾向是用哲学界定审美的本体。把美学说成哲学的产物也不为过,只要把美学史和哲学史的杰出人物名单对一对就知道了。受到哲学思考方式的影响,18 世纪的美学热衷于本体论,执着于“美的本质是什么”之类问题,它还关心审美活动的心理机制,细分每一种心理过程并为之下定义,这基本就是哲学知识论。在哲学架构中讨论审美,康德可算是最典型的一个,他给随后百年的美学打上了思辨的烙印。19 世纪的美学难以摆脱德国古典哲学对单一本体、宇宙模型和进步论的兴趣,没有像鲍姆嘉通设想的那样对艺术感觉做出好研究,反倒更加形而上学化了,在19 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黑格尔那里,美学基本沦为其哲学体系的一个注脚、一句证词。
18 世纪美学的第二种知识倾向是用哲学界定审美的历史,温克尔曼可算是代表。温克尔曼不像康德那样热衷于讨论美的本质,而是率先想到了可以把抽象的审美趣味作为历史的主线,他就这么写出了一部美术史。他的《古代美术史》第一次把“美术”和“史”联系起来,用他心目中的古典艺术理想这根线索,把古代艺术作品串成一个故事。温克尔曼借助哲学的力量超越了艺术家传记和艺术作品著录的传统,给美术的故事找到了一根穿针线,他还把美术作品与其产生的文化、民族个性挂上了钩,这些成就,使得温克尔曼被后世尊为现代美术史学科[Art history]的开创者之一,他对现代考古学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除了以上两种倾向,18 世纪美学的第三个倾向是把传统的文论用于美术,在文论的基础上讨论审美。18 世纪学者对拉丁诗和修辞学的知识,远远超过对美术的具体知识,他们讨论审美的很多话题都可以追溯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贺拉斯、普罗丁、朗吉努斯等人的传统文论,这是当时的知识条件使然。当时对美术和音乐的评论实在才刚刚起步,远未发达,工作室里的许多知识在18 世纪仍属于手艺人的秘密,许多美术收藏家虽然富于收藏但本身并非学者,这都阻碍了学者对美术创作的深入探讨。莱辛是罕见的向具体美术作品发问的18 世纪美学家,他针对《拉奥孔》雕像来讨论诗与画的关系,但他可以依赖的仍然是文论。当然,诗论移作画论、乐论要远远早于18 世纪,在欧洲起码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而且中国的画论也是大受文论影响的。文论用之于艺术,用之于宽泛的审美,就把文学批评扩展到了艺术批评。
我要指出的18 世纪美学的最后一个倾向,是它在广泛的领域里讨论审美,既包括艺术,也包括自然,而且甄别不同的审美经验加以分类,创造出新的审美范畴。当时的讨论不但由哲学及于美,由美及于历史,由文论及于美术理论,更由美及于自然。对自然美的讨论,或者说对自然审美经验的讨论,是18 世纪美学的重要贡献之一。对自然与美术作品之间关系的思考,产生了“如画”这样重要的品评术语,同时,随着这个世纪欧洲教育旅行——雅游的盛行,随着阿尔卑斯山进入越来越多文人墨客的经验,“崇高”的审美体验被唤醒,而欧洲人欣赏自然山水的最后一块禁区也被打开。诞生之初的美学可能是最好的美学,它还没有受到职业化的侵害,参与讨论的人物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智者、文豪和艺术爱好者,他们不保守自己的地盘,也不介意闯入别人的地盘,使得这个时代的美学充满新鲜感和创造力。
回顾18 世纪美学的一些倾向和特点,我们知道它脱胎于哲学,依赖文论甚于艺术,它展现出创造性,为美术史的撰写提供了一种影响深远的方法论;它对审美的讨论不设疆界,把自然与艺术联系在一起,还创造出艺术批评,现代美育的诞生要感谢18 世纪美学的发展。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美”这一18 世纪铸就的思想模具,也逐渐暴露出它的局限性。今天我们应该认识到,“美”是18世纪烙在艺术身上的一个标记,如果只认这个标记,我们看待艺术的眼光将永远停留在那个时代。
二
中国的美术学院拥有将近百年的历史,到改革开放时期,已经形成了专业从事美术教学、创作和研究的所谓八大美术学院,一批同时拥有美术、音乐专业的艺术学院,还有一大批设有美术专业的师范大学和师范专科学校,这些学校共同构成了美术教育的中坚力量,近百年来,上述这些美术专科院校所从事的工作无非是美育。
美育要培养人用艺术的眼光看世界,用艺术的心态来面对生活,说到领悟艺术,还有什么比动手实践更直接有效的呢?美育的政策基础可以是理论,但美育的执行不能是理论,艺术是对世界的直接把握,道理可以解释感受力,但不会产生感受力,无论用什么样的课程表,美育的内容都应包含适量的艺术实践。18 世纪的英国出现过大批水彩画爱好者,这种风气有类于晚近中国美术史上的文人画,追求卓越但强调业余性,内里节制而外表举重若轻,艺术的修养常常如此。在艺术的领地里,业余爱好与专业艺术家并不总能截然分开,中国专业美术院校近百年来的所作所为,也绝不仅仅是培养专业艺术家,实际上,各省主导性的师范大学和师范专科学校中的美术专业,一直叫作“美术教育”,甚至在许多专业美术学院和艺术学院里,也长期开设美术教育专业,这个专业的教学特点,是广泛教授美术媒介,无论油画、国画、版画还是书法,样样都要能拿得起。它培养出一群广泛了解美术创作媒介、面向中小学美术教育的老师,其责任就是将艺术修养向全体公民推广,这完完全全就是美育的本意。在实际办学中,师范毕业生不一定从事教育,有许多成为重要的艺术家,同时美术学院的毕业生也大量进入学校成为老师,专业美术院校一直以来实践着美育,我们今天谈论美怎么育,丢掉这个传统而另起炉灶是无法想象的。
除了从艺术实践中获得感受,美育的内容当然要包括许多从文字得来的知识。专业美术院校的教学法里,也包括大量知识和理论课程。中国古代除了宫廷里偶有设立专门的训练机构,民间是没有美术学院的,在中国古代,成为一名艺术家的途径是拜师学艺,观看老师当面作画,同时临摹自己能够接触到的最好的佳作,一个人能够在艺术上取得多大成就,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学习条件:能不能接触到好的老师和好的作品。对于那些没有能力接触名作的人来讲,自明代以降社会上出现了大量版刻画谱,这些“教材”起到了美术学院的作用,我国近代著名画家齐白石就是这样自学成才的。还有一种民间画家,他们是真正的职业画工,隶属于行会管辖,跟着一个师傅当学徒。秦岭云在新中国成立后采访大批画工得出的结论是,这类画工的训练没有成法,大部分师傅保守技术,视学徒为廉价的助手和潜在的竞争对手,在这种情况下,学徒能学到什么,学到多少,完全视师傅的性格而定,是完全说不上专业教育的。绘画的专业教育虽然不系统,但是在晚近主流的文人画传统中,最强调的就是画家的文化修养,画不好的原因,常常归结于画外的修养不足,读书不多。把艺术与人的整个修养视为联通的一体,而且视艺术为实现人的全面修养的必要一环,中国艺术传统中的这样一种态度,正是现代美育能够在中国生根发芽的观念基础。
从蔡元培那个时代陆续创办的中国现代美术专业院校,其教学法有的来自法国,新中国成立后则多学习苏联,推本溯源,都是出自滥觞于16 世纪意大利、成立于17 世纪法国、推行于18 世纪的欧洲美术学院教学体系。这套教学体系中除了专业实践课程,如解剖学、透视等直接与技法相关的课程,还包含相当分量旨在提升学生全面修养的知识和理论课程。以中国近三十年来的情况为例,最主要的知识理论课程是文学、艺术概论和中、外美术史。其中文学与美术的关系无须多言;艺术概论实际就是美学通论,它提出的问题、解答的方法都还带着较多18 世纪美学的烙印,所以很需要20 世纪以后的人文学科,尤其是美术史来补充。这里需要强调的是美术史,它是继美学而起的研究美术的专门学科。
前文说过,温克尔曼在18 世纪以抽象的审美趣味为线索撰写了一部美术史,从此有了一种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艺术作品的历史,而是作为抽象概念的“美术”的历史。这是美术当时受益于哲学之处——我相信美术将永远受益于哲学。不过,温克尔曼开创的只是美术史的一种编纂法:外表的风格反映了背后的民族性格,黑格尔的哲学后来又大大加强了这种写法,让风格变化反映背后的民族和时代精神,这在20 世纪初风靡一时,几乎成了美术史的标准面目。然而,美术史在20 世纪获得长足的发展,早已不是18 世纪美学所能涵盖的水平,一百多年来它逐渐甩掉了通史的包袱,就艺术创作、艺术收藏与赞助、图像的含义、艺术与人文学科等命题提出了崭新的、与人文学科呼应的问题,成就了一门足以令从业者感到骄傲的学科,而这些命题,许多在“美”的概念下是无法讨论的。
一般认为美术史作为学科的成立的标志,是1884 年柏林大学为鉴定家瓦根设立美术史教授席位,这说明了美术史最初的一个知识来源——古代艺术家传记和作品著录的传统。在中国,早期最有名的艺术家传记是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继承张彦远的著者代不乏人,今天的中国美术史正是以这些材料为基础编撰的;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瓦萨里撰写的《最著名的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传记》,简称《名人传》,虽然充满了轶闻趣事,但想要嗅一嗅文艺复兴原汁原味的气息,还是必读的著作。说到著录,中国从明代中期开始出现大量书画著录,它们对作品具体信息、品评意见和流传经历的记录,代代积累,至今仍是博物馆专家和鉴定家案头常备的工具书;欧洲的情况也完全一样,从18 世纪马里耶家族替名门贵胄编订藏品著录开始,到20 世纪各大博物馆著录的逐渐完备,艺术知识的积累令人叹为观止。比起美学所具有的形而上学气质,美术史天然的历史气质使它更加注重不同时代和地域的观念差别,更加注重具体的作品和历史文献,这些真实、生动的原始材料,是今人带着特定观点写成的研究著述所无法取代的,它们都是美育的极佳内容。无论从基础知识的特点来看,还是从艺术研究的成就来看,美术史均有资格成为现代美育的理论根基。
本文从现代美育的理想出发,回顾了18世纪欧洲的美学、中国近百年来的美术教育以及美术史学科在艺术研究中的特殊地位,假如美育的目标仍然是通过艺术教育提升国民素质,那么今天在高校里开展美育的最合适的内容,也许是适当的艺术实践加上足够多的美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