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这位“花生米爷爷”。
那时父亲被派往京外任职,每年只返京一两次,与家人相聚的时间寥寥无几。可是每次一回来,不管停留时间长短,他都要去看一位“写字的欧阳先生”。那时的我揣测,这位先生“ 写字”的水平大约是很高的,不然父亲怎么每次回来,都忘不了去看他呢?
记得有一年秋季,期盼已久的父亲总算又回京了,正巧赶上是这位先生的生日。父亲专程在饭店安排了一场家宴,既是两家人相聚,又权当是为先生庆生的生日宴了。在饭店里,年少的我终于得见这位“写字的欧阳先生”,连先生的女儿启名阿姨一家、儿子子石叔叔一家也都来了,一起相聚,很是热闹。寒暄过后,父亲递上菜单,请先生点菜,让他“爱吃什么就点什么”。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欧阳先生当时笑眯眯的,竟然正儿八经地点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便再也不肯点其他东西了。儿时的我为了“竟然有人只爱吃花生米”而惊叹。从此,他就成了我的“花生米爷爷”。
父亲的名人朋友很多,又因为只有我一个女儿,待我年纪稍长,他到哪里,总爱带上我一起。他时时与人解释“孩子在家没人管”,实则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多见见世面,快快成长。父亲好收藏,尤爱字画,所以我跟着他见过很多艺术家。最常去的地方之一,就是欧阳先生的家。以至于对那时的我来说,去往“花生米爷爷”家里的路,比去亲戚家还要熟悉。
欧阳爷爷家里常常高朋满座,有时来客依次等候跟先生见面,甚至在屋中都能排起队来。可是每次他见到我们,都一定会留出很长时间,跟父亲谈天说地,聊书法,聊时事,聊趣闻,高兴了先生还会随口唱上几句。许是年纪渐长,抑或是接受的熏陶多了,我逐渐也能沉迷于他们的聊天中,听得津津有味。
欧阳中石 书法《抱玉怀琛》
有一次,父亲问我:“ 你要不要跟欧阳爷爷学书法?”我看着笑眯眯的“花生米爷爷”,在大家的笑声中,害羞又惭愧地躲到父亲身后,嗫嚅着不敢出声。我那时隐约觉得:“花生米爷爷”写的是书法、是艺术,而我只是小孩儿“写字”罢了,连毛笔都拿不好,怎么好意思跟着这么厉害的书法家学书法呢?
此后不久,我收到了父亲转交来欧阳先生专门为我题写的四个大字——“抱玉怀琛”。
当时年纪小,只道是寻常。然而多年以后,当我看着挂在墙上的四个字,忆及往事,才明白这四字中饱含着欧阳先生对一个学童的关爱与鼓励。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亲耳听到欧阳先生说,“ 文人写书法,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我不是书法大师,我是个老师”“我不是书法家,我一辈子都是个地地道道的教书匠”。
字字句句,对艺术启蒙时期的我产生了很大影响。他让我得知,书法绝不应是一门高不可攀、让人不敢企及的艺术,而应是任何一个学童从写字的那一天起,就可以提笔尝试的、跟文化课一起学习的趣事儿。
先生将“我是个老师”贯彻得淋漓尽致。印象里,只要是于推动书法教育、书法文化有益之请,他从不推拒。父亲时常请他出席业内活动,他每请必应。我原本习以为常,后来才发现,先生其实是很“挑剔”的。
欧阳中石 《秋趣图》
有一日,我们在他家中等候之时,正巧见到来人请先生写一幅字,见他未立刻应允,又特意言明是一位局长所请。先生一听,原本客客气气的脸孔反倒拉了下来,毫不留情地说:“我不认识,管他什么局长!”来人还想劝说,而先生则直接将人“请”走。目睹这一幕,当时我心中非常忐忑,因为父亲此次带我前来,正有一件同样的事相请——也想让先生给别人写一幅字。此刻见先生对此事不悦,我不由得偷偷瞥向父亲。
谁知父亲不慌不忙,娓娓说起缘由,讲到这是为一次文物交流的評比活动题字。先生听后二话不说,当即挥毫,现场书就“和谐”二字,似乎对所作颇为满意,还乐呵呵地解释道:“虽然是评比竞争,但还是要讲和谐的嘛!”听得我直乐出声。从此以后,只要参与评比活动,我脑中就不自觉地蹦出这句话。时至今日,我再也不曾为竞短争长之事烦恼忧心过。
随着华发愈白,先生的笔力也愈加精纯,名声自然也越来越大。可他与我家的往来一切如故,谦和如往。父亲常说先生是他亦师亦友的长辈,而欧阳先生对父亲的称呼就五花八门多了,时而呼名,时而称老友,时而也回称“先生”。
他有时会请父亲去家中,帮忙给朋友所托的古代书画鉴定真伪。一次,他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张小画,直言是自己所作,让父亲顺便鉴赏一下他的画作如何。先生的书法常见,画还真不常见。我也好奇地望去,只见画中是意境灵动的几盏荷花。父亲拿过来仔细端详一阵,刚赞两句,看到落款又疑惑起来:“您怎么把‘中石写成‘石中了?”先生闻言,一本正经地说:“你再看看,那不是‘石中,是‘不中。我的书法就只能说还凑合,要说绘画那就更‘不中了!”爽朗的笑声中,我定睛一看,落款那两个字可不是既像“石中”,又像“不中”嘛!
“ 字如其人,立品为先”,这便是我从爷爷身上学到的又一件事。
后来,欧阳先生又赠我一幅书法——“赤玉也瑾”,还题有四个小字“美极珍极”。拿到这幅字时,我立刻回想起几年前的那张“抱玉怀琛”,再细查两次题字的含义,方才恍然大悟——先生赠字,都是专为我名中“瑾”字而写,蕴含了怀德抱才、深藏不露、才华横溢、质朴淡泊等诸多对“美玉”的赞颂与期盼。我不由得心中慨叹,先生真是博闻卓识,以前我竟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中有这么多美好的寓意。自此,名字于我而言便有了深重的意蕴,成了某种隐秘的动力,似乎那些美好的含义我必得在人生中一一实现才行。
因为此事,我忽然间懂得了先生所说“ 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书以焕彩,切时如需”。我豁然开朗:书法生根于文字,却不应为了写字而写字,而是为了“ 行文”和“ 载道”去写字。书法是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载体,可以载道,也可以为之焕彩,却绝不能仅仅流于一种看似高雅的形式。这世间的一切艺术,亦然。
今天的回顾,宛如吸吮昨天的营养。我的“花生米爷爷”如今已离去三年。当我提笔书写篇章、与人评说艺术之时,便仿佛看到那位曾经予我鼓励和珠玉的长者健朗的笑容,仿佛回到去康复医院探病时,我握着他的手说“ 欧阳爷爷,我是张瑾,我看您来了”,仿佛又看到他的手微有所动,好似希望能够扭头或是睁眼看看我,但最终还是没有。每当想到这里,我都非常难过。然而我又会想,先生的书学理念也已成为他所创建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的教育理念,经由他手得以完善的中国书法教育体系,将在这种理念的浸润下孕育一代代新的人才。他的精神会这样传承下去,在行文载道里,在一点一画间,一直与我们同在。
欧阳中石 书法《赤玉也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