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平
(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武汉,430072)
文字的产生是图书产生的重要条件,图书的出现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之一。甲骨卜辞、青铜铭文、卷轴简策、标签线装为代表的古代文献是中华民族历史瑰宝,我国图书发生发展的历史在中华文明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古农书是古代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数千年流传,是古代农业发生与发展的真实记载,呈现出中国古代农业文明形成、发展、成熟的时代轨迹,是我国古代农业文明史上一颗颗璀璨的星星,汇聚点点星光,可以照亮古往今来农业大道。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有关古农书研究队伍不足,研究成果少,归纳总结不够。正因如此,今天大力加强古农书搜集、整理与研究工作意义更加重大。特别是通过古农书的发展了解古代农业文明的进程是一件有使命担当、意义深远的事,它有利于增强文化自信,在中国从农业大国向农业强国迈进的征程上发挥应有的作用。
古农书内容十分丰富,无论是百科全书性质的综合性农书,还是作物、植物、水产、蚕桑、牲畜等单业专科记载,多与衣食种养相关。上至官府朝廷颁布实施的重农政策及举措,下至平民百姓选种嫁接施肥耕作,论实有农具器械治蝗救荒之法,言虚存阴阳占卜收成丰欠预测,经天纬地,东西南北,牵涉面广,跨多学科。中国古代农业文明的演进从刀耕火种原始农业向精耕细作、全面发展、成熟的农业体系转化,通过农具更递、物种更换、技术更迭、治理更替、观念更新上的一系列转变,逐渐完善与成熟,积累农业大国强弱兴盛之岁月年轮,演绎“天人合一”、丰衣足食之理想追求。
中国古农书伴随着古代农业文明发展经历了启蒙、初成、发展、成熟等若干阶段。古农书对古代农业生产中的观念意识、技术手段、物种类型来龙去脉的记录,既是农业生产事实呈现,也是农业文明从启蒙到发展,从个体到群体、从区域到疆域、从自发生产到举国推进的完整风貌。无论农业物产进化、农业技术升级,还是农业政治变迁、农业生态改变,都潜移默化地影响、成就了古代农业文明体系,并在封建社会末期呈现出成熟、全面、完整的特征。古农书在中国古代农业文明演进中自身也获得发展与壮大,从甲骨卜辞、残篇断简、日臻完善,到嘉言善政、积简充栋、直至农业百科全书经典形成,卷帙沧桑,农书春秋,尽揽无余。
原始农业始于新石器时代,自远古流传至今的神农氏“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农作”[1]而成为农业的始祖。汉代班固在《白虎通德论》中用简短的文字记载了农业生存发展离不开的天地、农具、农作技术传播等因素,神农氏是中国农业在最为简单、原始的启蒙阶段百姓创造出的一位在种植业、畜牧业领域“教民农作”的神话人物,真实反映了中国农业从发生到确立时代人们对生存与生活的追求与期待。从《汉书·艺文志》中也可知六国时有《神农》《野老》农家书籍,汉成帝时有《氾胜之书》,以及已知存在但不知出于何时的《宰氏》《尹都尉》《赵氏》等农家书籍,故言“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货。”[2]它记录了满足衣食之需的农民实务,自成一家的农学派别,从政的农稷官员要务以及劝导民众耕田种桑,丰衣足食的农业之举,将“食”与“货”列于国家治理八政之“祀、司空、司徒、司寇、宾、师”之前,启示后人农家的源流及其重要作用,内涵十分丰富。《神农》《野老》等作品虽已失传,但它们曾经的出现以及有关它们的文献记载均可寻觅中国古代农业文明悠久的历史、农家活动的生动形态、朝官对衣食农业的重视及载入史册的不朽印迹。
《尚书·禹贡》《管子·地员篇》《夏小正》以及《吕氏春秋》中的《上农》《任地》《辩土》《审时》等作为先秦诸子著作中古农书的代表,是古代农业生产继承与发展的重要纽带。
《尚书·禹贡》以“以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3]为核心,表达依据不同区域、不同土质、不同土壤肥沃程度的生态资源发展优势物产种类,即所谓任其土地之所有,“定其肥饶之所生”[4],“任物土之宜”[5]。这种农业生态适应性理论具有广泛指导性。特别是夏禹治水改“堵”为“疏” 的办法,不失为善用水的农田水利专家。战国晚期还出现了一部讨论农业、林业关系的《管子·地员篇》。该书对山地、坡地及其适宜的植被进行了分类,阐述了不同地形、水文、植被、土壤之间的自然联系,特别论述了土地与植物的关系。这种对自然规律的认识与把握有利于古代农业、林业生产。现存最早记录农业的历书《夏小正》,反映了战国时期农业生产中积累起来的历法知识,“较西洋物候学的产生要早一千四百年左右”[6]。周王朝前期沿用了夏王朝的历法,无论其是否由夏的分支发展而来,表明了历法上的相同认识与坚持,有益于指导农业生产。由此可知,春秋时期人们已经有了农业生产的许多常识,总结了时令、物候、星象等自然规律和农作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生产规律。此时人们学会了粮食造酒,发现并逐渐用铁器取代石器,生产工具扩大,农业生产也得以发展。这些在《吕氏春秋》中也可找到佐证。《吕氏春秋》是先秦诸子思想学说专著,卷末有《上农》《任地》《辩土》《审时》4 篇关于农业的文献,《上农》乃重农之意,即重农必须以农业生产为首。《任地》论述土地的整理、利用、改良、保墒等。《辩土》强调人力对土壤的改良。《审时》讨论耕作对农作物的影响。4 篇农学文献彼此独立又相互联系,自成体系。
从《尚书· 禹贡》《管子· 地员篇》《夏小正》到《吕氏春秋》中的《上农》《任地》《辩土》《审时》,可见人们在季节时令、土壤土地与农作物的关系上已有了初步认识,相似性、认同感以及持续发展都代表着古代文明的继承,夏商周文明的存在即是中国古代农业文明的雏形,春秋战国时代在土壤、水利农业生产技术上取得的经验,表明此时从天地意识到发挥人的作用的观念已形成,从自然生存到有目的地认识自然规律、从仅开展农业实践活动到用文字记载以及生态意识的萌芽,都为后期农业文明的发展、古农书的进步奠定了重要基础。
秦汉时期,以《氾胜之书》《四民月令》为代表的古农书揭示了农业文明起始阶段人们对天地、自然、耕作日渐成熟的认识与思考。
氾胜之是汉成帝时的议郎,《氾胜之书》是西汉时期的作品,是一本集中总结西汉黄河流域农业生产经验和操作技术的古农书。因其时人口大量增长,土地兼并严重,农民劳作面临的困境增大。曾担任过类似“农业技术顾问”[7]官职的氾胜之,“撰书言种植之事”[8],种植之物包括禾、黍、麦、稻、稗、大豆等十多种,该书详细记载了各种植物的生长过程。如“稙禾,夏至后八九十日,常夜半候之,……去霜露,日出乃止。如此,禾稼五谷不伤矣”[9]等。较之先秦,《氾胜之书》所涉植物更加广泛多样,技术方法更加翔实系统,耕作原则、播种日期、种子处理、作物栽培、收获、留种和贮藏以及区种法、耕田法、种麦法等至今仍有借鉴意义。
《四民月令》是月令体农书的鼻祖,作者崔寔根据多年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认为农业生产以及以农业生产为基础的工商业经营都与时令季节相关,按照时令季节生长的农作物会获得更多收益,与之相应的手工业与工商业经营活动更加合理有效。这种尊重自然、尊重规律、按时令作物、随季节开展手工业经营活动的著述具有进步意义与科学价值。书中涉及祭祀、礼俗、教育、药物、卫生等9 种,相当多的篇幅是指导人们按照时令物候安排作物的耕、种、收获,强调粮食、油料、蔬菜生长的季节性以及粮食加工酿造、农田水利工程等农事活动的叙述,故是一部具有鲜明时令特色的古农书。在农业技术上较之《氾胜之书》有很大进步。这一时期“民为国本”“食为民天”的农本观念深入人心。班固《郦陆朱刘叔孙传第十三》曰:“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10],对君王重视百姓、百姓重视粮食的道理作了明确论断,进一步明确了“食”为生存之天,道出了农业的重要性。
悠悠四百多年的秦汉时代,以《氾胜之书》《四民月令》为代表的古农书在后世发挥了重要作用,“据统计《氾胜之书》被五十多部典籍收录,而征引《四民月令》的典籍则多达一百多部”[11],它们所展示的古农业一角揭开了古代农业文明新的一页。
随着农业发展,农业体系日渐成熟,古农书也逐渐增多、内容更加丰富。魏晋南北朝时期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问世。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系统完整的古农书。全书约11.5 万字,由序言、卷首杂说与正文3 部分组成。作者“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12],系统总结了6 世纪以前黄河中下游地区农牧业生产、食品加工与贮藏、野生植物利用、民众备荒等生产技术与经验,详细梳理了季节、气候、土壤与农作物的关系,其丰富性与广泛性远超《氾胜之书》与《四民月令》。这一时期还产生了以岭南植物分布和原产地为研究对象的《南方草木状》和刘宋时人戴凯之的《竹谱》。《南方草木状》3 卷,晋嵇含撰。以岭南地区植物草、木、果、竹4 类80 种为对象,载入内容翔实,文字简洁典雅,既为岭南植物研究的宝贵史料,也为观赏植物与园林发展影响的普及读本。《竹谱》篇幅不大,全书3000 余字。卷首开宗明义,“植类之中,有物曰竹,不刚不柔,非草非木”[13],全文“以四言韵语为论赞,以散文叙注其事”[14],有总有分,有论有述,从竹的分类位置、形态特征、地理分布到依竹名逐条而述,结构严密,记载翔实,言简义明,是我国古代第一部全面研究竹类植物的专著。
系列古农书的出现表明此时已建立了较为完整的农业科学体系,农学类目增加,开荒、耕种、生产、加工、酿造和利用等农业生产过程记述更加详细,种植学、林学、养殖学以及食品制作、保存方法均得到较大进步和发展,因时因地因作物品种而采用适用之法的思想更加鲜明,中国古代农业经魏晋南北朝进入产业发展的新阶段,古农书事业初露锋芒,方兴未艾。
隋王朝建立以后,在朝廷均田制、严禁私铸钱币等稳定经济系列政策下,社会经济和农业生产得以恢复并得到发展,但农书出版却不典型。而在称之为盛唐的时代里,灌溉技术的推广、犁耙锄镰等耕作工具的改进、风车水车的应用以及税收制度的实行等使农业生产技术得到很大提高,农业产业也从以粮食为中心转向蚕桑、蜂业、渔业等多方面。农业大发展自然也在农书上有反映。
唐代出版的古农书中出现专门介绍农具的《耒耜经》、逐月列举适宜农事的《四时纂要》、陆羽的《茶经》、李石撰的兽医著作《司牧安骥集》等。从书名及特点来看,唐代农书与隋唐之前其他农书有明显区别。《耒耜经》为晚唐陆龟蒙所作,他将一般农书不屑于提及却十分重要的农具—耕犁的构造与使用作为研究对象进行了专门研究。新石器时代的“耒耜”是指农业生产中翻整土地、播种庄稼类似锹、铲的工具。而《耒耜经》中的“耒耜”指的是一种“江东犁”,也叫“曲辕犁”。虽然名称一样但农具却不一样。或许可以理解为翻耕土地的农具在不同时期形状不同,构造不同,作用大小也不同。虽然不知这种改变究竟源于何时,但可明确的是,随着农业的发展“耒耜”的概念与内涵也在发展。《耒耜经》便是一部对曲辕犁构造、部件、尺寸与作用进行详细介绍的专著。该书的问世及传播对曲辕犁的使用与推广起到了积极作用,因更加利于农民操作,劳动生产率得以提高,耕作质量得以提升,并成为后续农业犁型的主流。曲辕犁的产生是精耕细作农业发展的需要,是传统农具进入成熟阶段的标志,预示着古代农业快速发展时期的到来。《四时纂要》的体裁与《四民月令》一样,均以时令为纲;从农业生产、农副产品加工和制造、医药卫生、器物修造和保藏、商业经营、教育文化6大类展开论述,涉及果树嫁接、茶苗和枲麻、黍稷套种、养蜂以及兽医方剂等。许多生产和生活项目,如制酱工艺、从植物中提制淀粉、药用植物栽培等在此之前几无记载,故该书曾被朝廷颁发劝农官,指导各地农业生产。《耒耜经》《四时纂要》在古代农业生产技术和经济发展中发挥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从秦汉到魏晋之年,中国农业主要以北方旱地为主,随着北方游牧文明与旱地农业的融合,北方农业发展到了新的高度。隋唐之后多年,受游牧业及战争的影响,大量“北民南迁”,带来了北方作物品种,获得北方生产技术,南方以水田为主导的农业文明快速发展,中国农业文明由北向南,南北融合,呈现出更加强盛、更加多样、更加快速发展的趋势。
随着北宋的统一,社会经济得以发展,相马相牛、医马医骆驼等畜牧之书,制茶、花卉、园艺、蚕书等专门性农书陆续出现,如秦观的《蚕书》、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蔡襄的《荔枝谱》、陈景沂的《全芳备祖》等,但综合性农书却少见,直至江南《陈旉农书》出版。《陈旉农书》分上中下3 卷,自成体系。上卷是全书的主体,总论土壤耕作和作物栽培;中卷牛说,讲述水牛的牧养役用医治;下卷蚕桑,讨论种桑养蚕之技术。在上卷中陈旉提出“财力之宜”“地势之宜”“耕耨之宜”“天时之宜”“六种之宜”“居处之宜”“粪田之宜”等十二个农作“适宜”原则。如“农事必知天地时宜,则生之、蓄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无不遂矣”[15],说明天时地利之于农事的重要意义。再如“粪田之宜”中提出了影响深远的“地力常新壮”[16]观点,其施肥理论及杂肥沤制、饼肥发酵、烧制火粪等制肥技术流传广泛。特别是书中提出的“善其根苗”的主张有利于江南水稻栽培,世代农民沿续。陈旉叙述的是江南水田,区别于过去农书对黄河流域、北方农业的记载;同时它不仅强调了农业生产技术,还强调了农业经营管理,视角更为宏观;将蚕桑作为农书对象开拓了农书研究领域,也成为后世农桑并举的榜样。书中关于南方水田的记载、土地、蚕桑、肥料以及“耕稼者盗天地之时利”的论点为中国古代农业文明增添了一抹地区性农业私家著述之色彩。
南宋农业技术发达,朝廷采取扶持农乡、加大农产品采购力度、设农师指导农业种植,豁免农具税、设草市便利农民购买农具等利农兴农政策,故而农业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农书如王灼的《糖霜谱》、刘蒙的《菊谱》、韩彦直的《桔录》、温革的《分门琐碎录》等纷纷出现。南宋於潜县官楼璹绘制了21 幅耕图、24 幅织图,呈现给宋高宗,深得高宗喜欢,并请皇后为之题词,且召见了楼璹,此事自然扩大了《耕织图》的社会影响。楼璹《耕织图》以图赋诗,反映真实的生产过程与劳动场景,起到劝课农桑的作用;农具逼真生动,是农业生产工具的真实反映;图画涵义深远,增添了农书的艺术欣赏价值;推动了皇权对民间百姓疾苦的体恤,起到语言文字类农书所达不到的效果;增加并丰富了古农书体裁。自此之后,图与图谱在古农书中逐渐多了起来,“耕织图”也成为古代农业文明的重要传承方式。
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里,农业是人们生活资料的基本来源,故中国历代朝政都十分重视农业,“农本思想”与“重农抑商”政策异曲同工,抑制私营商业行为与鼓励农民守望土地殊途同归。元世祖至元七年(公元1270 年),管理农桑、水利、学校、饥荒等的官署司农司组织编纂了《农桑辑要》,“不治他事,专以劝课农桑为务”[17],成为最早的官修农书。该书以《齐民要术》为范本,对13 世纪以前北方中原地区农业生产经验予以总结,“详而不芜,简而有要,于农家之中最为善本”[18]。在我国古代农业文明发展进程中,蚕桑作为重要农业产业继《陈旉农书》后再次成为农书描述总结的对象,表明了它在农政管理、农业生产、农民生计中的重要作用,地位有了很大提高,该书“栽桑”“养蚕”篇幅占1/3,且书名中“桑”“农”并列,说明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对蚕桑的认识与需求都比过去提高了许多。“衣食”之于农本蚕桑不可或缺。
元朝,国家大业空前统一,社会生活相较安定,南北方的交流进一步扩大,农业生产得以恢复发展。元代农书集大成者、并被国内外学者誉为中国古代“最有魅力的”[19]古农书—《王氏农书》出现。王氏指东鲁人王祯,他曾任地方县令,深知“农,天下之大本也。‘一夫不耕,或授之饥;一女不织,或授之寒’。古先圣哲敬民事也,首重农,其教民耕、织、种植、畜养,至纤至悉。”[20]《王氏农书》分《农桑通诀》《百谷谱》《农器图谱》3 部分,充分表达了他的农技观念、农具态度和农本思想,特点鲜明。首先,一如古代文献“搜集旧闻”以成书,农书中多抄录、集辑先人典籍,完整保留了《陈旉农书》的“祈报”、《齐民要术》的“救荒”等篇章,也可看到从《氾胜之书》到《农桑辑要》诸多古农书的相关记载,为后世保存并利用古代农业文献、农业技术提供了原始参考。其二,《王氏农书》论述广泛,南北方农业兼收并蓄,不仅“通诀”篇呈现、“百谷”篇兼收,“农器图谱”也是南北农具皆入。其三,“绘图写谱”收录农器的数量最多,该书不仅绘图306 幅,同时“寻绎搜索”105 种农具,将已失传者绘出复原图,甚至“皆出新制”。如利用水力转动的水砻原“未有此制,今特造立”[21],可以让濒临流水的人家永久受利。元代还有一部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农书,即《农桑衣食撮要》。它是至今为止保存最完整、最古老的一部月令体农书,即按月排列农事活动。作者鲁明善自序中说“凡天时地利之宜,种植敛藏之法,纤悉无遗,具在是书”[22]。该书上下两卷,多取材于司农司的《农桑辑要》,另增补了一些江南地区的农业资料。记录农事如气象物候、农田水利,作物果蔬栽培、家畜养殖等主要事项208 条,内容颇丰。
三部农书代表了元代农业发展水平,农业发展的共性与古农书个性结合,呈现不同古农书风采。《王氏农书》强调在天时地利适宜的条件下,无论南方北方的作物、牲畜都可获得生长,此视角及论点较以往农书更加具有广泛性和普遍指导意义;在作物分类、植物性状描述以及栽培、种植、收获等方面的总结、指导翔实细致;对于土地翻耕、收获、灌溉、加工工具以及生活用具的介绍系统完备,无疑是农书中集大成者。“《农桑辑要》《农桑衣食撮要》二书,一辨物产,一明时令,皆取其通俗易行”[23],《四库全书总目》给予了充分肯定,使之在普及性、实用性方面发挥的作用更大。《王氏农书》“引据赅洽,文章尔雅,绘画亦皆工致,可谓华实兼资”[24],风格鲜明,独领风骚。综上,元朝在从游牧农业向农耕农业文明发展过程中,古农书发挥了真实记录、广泛传播、充分利用的作用,所记载、反映的农业现实,是朝廷农政、农官劝农、农民治农三方共同作用的结果,同时也是中华农业文明融合发展进程的真实写照。
朱元璋建立了明王朝后,社会获得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经济重心由北方移到南方。朝廷大力实施重农抑商政策与土地制度改革,水稻、玉米、番薯、棉花等高产作物得到大面积种植,促进了农耕经济的发展,带动了手工业,手工业经济的繁荣又反作用于农业经济的提高,农业自给自足能力大大增强。从明到清,中国传统农业发展迅速。随着大量西方科技知识传入,中国士大夫们思想活跃,加之发达的刻书业,部分知农、爱农知识分子将农业上的思考与亲身实践写成农书,有据可查者为1383 种[25],流传四方。经典者如《农政全书》《元亨疗马集》《群芳谱》《救荒本草》《授时通考》等,它们从不同角度论述了明清时期农业政策、农业技术,流传广,影响大。
《农政全书》是古代农业文明发展至成熟阶段的典型代表。作者徐光启,是士大夫、读书人,也是农学家、科学家。曾结交多位传教士,接受、学习且与传教士一起翻译了多部西方科学著作。他目睹朝廷之腐败,也感受民众生活之疾苦,悲愤、同情之余,思虑凝聚笔端以记述。在为父亲守丧回家的几年里,还在自家的田地里试验农事,亲自尝试《救荒本草》里的救荒植物,以备百姓之需,为“荒政”提供借鉴。这种政治措施与生产技术有机结合的撰写方法,多学科交叉的知识结构,中西融通的开明思想,农本理论与农业实践相互补充的综合能力较之明代之前的农书作者鲜有所见。其次,《农政全书》鲜明的“农本”思想是古代农业文明启蒙阶段“上农”意识的继承与发展。书中“农事”列于前三,特引经据典、以诸子百家言、兼收冯应京《国朝重农考》等突出 “富国必以本业”[26],从“农本、田制、农事、水利”到“农器、树艺、蚕桑……”十二“目”阐述屯垦立军、水利兴农、备荒救荒的农政观念,收集整理明前农书资料、记录试验过程,在陈子龙后续整理下,这部被誉为“古代农业百科全书”的经典之作得以问世,并在“农政”中发挥了重大作用。第三,正是由于徐光启亲自试验,使原产于美洲、后移栽到福建沿海的甘薯成功引种于江浙一带。这种物产的迁移与扩种正是古代农业文明成熟的标志之一。从农业治理手段改变来说,《农政全书》从提高农业生产率,防止水患、重视水利的角度,对“无水则无田”有了深度认识,于“水利”目中,提出“水利者,农之本也”,强调因地制宜兴修水利工程。书中引用了王祯《王氏农书》中的水利图谱和徐光启自己曾参与翻译的、介绍西方水利技术的专著《泰西水法》中的内容,可见“水利”在农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以及明代给予的高度重视,这也正是古代农业治理改革的重要内容。从《农政全书》的结构来看,“荒政”占篇幅1/3,这与明代是一个多灾害的朝代有关。明276 年中,共发生灾害1011 次[27]。徐光启提出的“预弥为上,有备为中,赈济为下”的救灾方针,既为朝廷立备荒政策防灾,又帮百姓争民生权利谋生,既具现实意义,也有农业文明积累的长远价值。
明代也还出版了其他一些产生了较大影响的农书。如元末明初的《种树书》对树木、蔬菜、花草种艺予以总结,对近缘嫁接、远缘嫁接等农业生物技术进行了说明。明中叶有总结兽医理论和兽医技术的《元亨疗马集》,开创了兽医农书新领域,虽然晋初有相牛相马的专书,但“与狭义的农业生产无关”[28],明代之前兽医类农书几无出现。明代的《救荒本草》对野生植物利用描述得十分详细,涉及河南北部、山西南部太行山、嵩山的辉县、新郑、中牟、密县等地的植物。特别是介绍了一些有毒植物加工处理的方法,以备灾荒之年借以度日。“或遇荒岁,按图而求之,随地皆有,无艰得者,苟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书也有功于生民大矣。”[29]无论是树木花草、野生植物还是兽医、畜牧养殖,这些古农书的共同特点是都扩大了农业生产类型,丰富了农业生产,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为中国农业文明增添了光彩。
清代最有代表性的农书是《授时通考》。这是一部官修的综合性农书。历时五年于乾隆七年(1742)完成,共40 余人参与。书名取自“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30],表明朝廷对适宜的耕种时令十分看重,敬告民众共同遵守。在此思想指导下,“天时”不可违,排第一;“土宜”紧跟其后;天地之外再来安排“谷种”“功作”“蓄聚”“农余”“蚕桑”8门。每一“门”下“汇考”历代有关文献,“分目”征引历代文献中的生产经验、诏令和政策,共计427 种,3000 多条,形成以汇集历代农书资料为特色、分门别类整理供人查检的综合性农书。该书附有512 幅插图,图文并茂亦为特色。该书之后,清代还出现过一些小型的、私人农书,如《豳风广义》《马首农言》《泽农要录》等。
明清时代大批量农书的出现也证实这是古代农业文明发展的成熟阶段。农业生产技术、生产器具、物种资源、农业治理政策发展到此时已相当成熟。比如研究棉花、甘薯、烟草、马铃薯等外来作物,治蝗、野菜、野蚕、鱼类等不同类型研究系列的农书陆续出现;反映苏南太湖地区农业的《便民图纂》、山东日照西石梁村大田耕耘和园圃技术的《农圃便览》、记录浙江嘉湖地区农业的《沈氏农书》,以及《浦泖农咨》《泽农要录》等区域性农书的产生即为斯证。这一时期由于丝绸外销的刺激,全国桑蚕业都十分兴盛,特别是太湖地区和珠江三角洲地区更是繁荣,蚕桑总结与研究也取得丰硕成果,如高铨《吴兴蚕略》、汪日桢《湖蚕述》等265 种[31]构成明清农书一道独特风景。
如果说古农书是古代农业文明史上一个个小小的“点”,那么这些点由小到大、由远及近、由少到多逐渐构成一幅生动画卷—从新石器时代至明清之际中国古代农业文明发生与发展的成长历程。各朝代的古农书蕴含着中国古代农人极为丰富的智慧,是中国古代农业生产经验与实践的生动记录,其中虽不免有受时代局限之糟粕,但更多精华至今仍闪烁着时代之辉煌。“在人类本性和外部环境结构没有发生根本变化的条件下,古代的经验和思考成果往往具有超时空的价值和启迪意义”[32]。
进入新时代,党和政府对古籍整理工作高度重视。习近平总书记说:“我们要共同倡导重视文明传承和创新,充分挖掘各国历史文化和时代价值,推动各国优秀传统文化在一体化进程中实现创新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古农书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基础即是多方面搜集、有组织的系统整理,用时代的、网络的、多媒体的、多学科交叉的方法深入研究,使之活化利用,更好地服务于当代农业,增加文化自信的力量。静心沉浸其中,还可得一片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