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
1961年11月,教育家任鸿隽突发脑血栓去世,妻子陈衡哲悲痛无比。不顾几近失明的眼疾,停笔多年的她,摸着纸写了数首哀词。“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失去了懂她爱她的伴侣,从此,一代才女过起了隐居生活。思念蔓延,回忆里,丈夫的身影,依旧那样清晰。
相识那年,她25岁,还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1915年,《留美学生季报》主编任鸿隽收到一篇投稿,作者署名“莎菲”。一读之下,顿时惊为天人,对那篇《来因女士传》,他给予了高度评价:“文辞斐然,在国内已不数觏,求之国外女同学中尤为难得。”
从此,他们开始书信交流,随着了解的加深,一个新女性的形象逐渐生动鲜活,任鸿隽生出了爱慕之心。
“莎菲”,正是陈衡哲的笔名。她生于官宦之家,父亲是举人出身,擅诗书,母亲则是画家,这样的家学渊源,注定了她的不同寻常。三舅看出了她的天赋,欣赏之余,常常激励她:“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应该努力学习西洋女子的独立精神。”
为了独立,陈衡哲远赴广东、上海求学。17岁那年,父亲来信说,已为她选好夫婿,命她回家成亲。回信中,陈衡哲态度坚决:“永远都不结婚!”她“渴望自由,决心在知识界发展”,而在当时,要实现这一抱负,唯一的出路只有独身主义。
父亲大发雷霆,母亲苦口婆心,奈何陈衡哲毫不妥协,父亲切断经济来源后,她靠教私塾谋生。1914年,陈衡哲顺利通过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考试,成为我国第一批公派女留学生之一。
在留美学生中,陈衡哲的独身主义,令追求者知难而退。任鸿隽却恰恰相反,通信日久,他越来越欣赏她的卓尔不群,热烈邀请她加入他创办的中国科学社。
一年后,在科学社的首次年会上,任鸿隽终于一睹陈衡哲的芳容。眼前的陈衡哲,穿着浅色旗袍,身材娇小,眉目清秀,虽然不施粉黛,亦无首饰加身,却别有一种迷人的风情,眉宇间的英气更令他怦然心动。留影时,他们比肩而坐,定格在照片上的拘谨,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
分别之后,任鸿隽作诗表达感受:“新陆不复见兰蕙,每忆清芬心如醉。”一见倾心显而易见,且“爱慕之情与日俱深”。然而,他这厢害着相思之苦,却无法向伊人表白,无奈,一腔相思只好对月遥寄:“不知近何事,明月殊恼人。安得驾蟾蜍,东西只转轮。”
作为局外人,好友胡适看得清楚,戏谑地把此诗改为:“不知近何事,见月生烦恼。可惜此时情,那人不知道。”
事实上,陈衡哲并非没有感觉。任鸿隽比她大4岁,他学识渊博,曾任孙中山秘书。袁世凯窃取革命成果后,他转为科学救国,赴美留学攻读化学,不仅有革命抱负,古文也被胡适称“在留美同学中最为出色”,陈衡哲如何能不动心?
就在任鸿隽苦于无法表白时,他意外收到陈衡哲寄来的《风》《月》二首。自古风月总关情,任鸿隽激动不已,像松鼠藏坚果一般,这美好的恋情被他隐匿在最安妥的树洞里。
1918年,任鸿隽先行回国。第二年,他赴美考察时,第一站就是到芝加哥向陈衡哲求婚。他说:“你是不容易与一般的社会妥协的,我希望能做一个屏风,站在你和社会的中间,为中国来供奉和培养一位天才女子。”
三万里求婚的诚意打动了陈衡哲,爱情就是这样不可捉摸,它的力量不是谁能管束得了的,上一刻,她还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下一刻,却想把这份爱恋告诉全世界。在给三姐的家书中,她这样说:“他对于我们的结婚有两个大愿望,其一是因为他对于旧家庭实在不满意,所以愿自己组织一个小家庭,俾种种梦想可以实现。其二是因为他深信我尚有一点文学的天才,欲为我预备一个清静安闲的小家庭,俾我得一心一意去发达我的天才。”
1920年,两人双双回国,受聘北京大学,陈衡哲由此成为我国第一位女教授。同年9月,她打破不婚誓言,在蔡元培和胡适的见证下,与任鸿隽订了终身之约。这年,她30岁,任鸿隽34岁。
婚礼上,任鸿隽撰联自贺:“清香合供《来因传》,《新月》重填百字词。”胡适则戏赠贺联:“无后为大,著书最佳。”
不负老友胡适厚望,婚后,陈衡哲一边著书立说,一边生育儿女。代表作《西洋史》问世后,一时洛阳纸贵,连续再版。教学之余,陈衡哲在《新青年》《小说月报》等新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大量作品,赢得了“一代才女”的名声。
夫妇俩心无旁骛钻研学问,然而,爱情生活并非旁人眼中的呆板无趣。任鸿隽兼兄长、知己、丈夫于一身,处处宠爱着陈衡哲。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对任鸿隽的救国理想,陈衡哲越来越珍视,支持他南来北往奔波。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还要忙于教务,难免力不从心,再加上胡适女儿不幸夭折,陈衡哲突然省悟到:母亲是文化的基础,精微的母职是无人代替的……家庭与事业不能兼得,她毅然辞职,专心于家庭。
1935年,任鸿隽就任四川大学校长,陈衡哲也被聘为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举家从北平搬到成都。后来,目睹种种不堪的她秉笔直书,对军阀和官僚的腐败,对女学生“宁当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论调,都进行了有力的批驳。
長篇通讯《川行琐记》发表后,四川当局又惊又惧,威胁、恫吓接踵而来。陈衡哲被辱骂、污蔑,措辞之恶毒,令陈衡哲忍无可忍,她愤而离开四川,带着儿女回了北平。
在妻子与社会之间,任鸿隽履行诺言,做了那面“屏风”。对于妻子的作为,他妇唱夫随,鼎力支持,为四川问题接连写了两篇文章。1937年,他不顾胡适等人劝阻,毅然辞去川大校长职务,坚持与陈衡哲共进退。
人生路上,风雨雷电,雪雹寒霜,有时会在同一个时辰向你的头上倾倒下来,然而,只要爱人之间的感情在,坎坷和艰辛都会化作一种温暖的慰藉。
在任鸿隽的呵护下,陈衡哲的成就更加卓越,她受邀到西南联大作讲座,盛名引来了大批听众,教室座无虚席,清华、北大的教授都站在台角边静听。就连周恩来接见她的时候都说:“我是您的学生,听过您的课,看过您写的书。”
他没有食言,始终是一面屏风,为她遮风挡雨;她也没有辜负他的厚望,“一代才女”名扬天下,被晚辈杨绛称为“才子佳人兼于一身”。
抗战胜利后,他们放弃去美国的机会,定居上海,埋头著述。
1961年,75岁的任鸿隽因病去世。失去了同甘共苦的知音和伴侣,陈衡哲悲不自胜。尽管眼疾严重,她仍然摸着纸作了多首诗词怀念,其中一首《浪淘沙》催人泪下:“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
他走后,她过了十几年近乎隐居的生活,1976年1月7日,盘踞在心头的那个名字,终于成为她双唇间最后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