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莹
(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湖南 长沙 410012)
“民族”在我国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指中华民族整体,二是指55 个少数民族,但其实这词是有着十分复杂的内涵且具有地方多元色彩的复合性概念。[1]
人类学把艺术当作一种文化表现,认为艺术是一种研究文化的路径,可以从艺术的角度来研究人类社会。[2]其中美术教育是当代社会整体艺术文化得以发展、诠释与应用的基础,民族艺术的整体发展离不开民族美术教育。文化人类学的整体观要求对文化进行整体性的考察,包括探究文化的历史性分析,以及文化的局部与整体之间的共时性与关联性分析。[3]通过整体观的研究视角,对中国当代民族美术教育进行考察,系统地探讨其“二元”现象的文化成因。
“在西方,美术学院虽然起过不可或缺的作用,但它不是美术发展的中心;而中国则相反,美术学院无疑是美术发展的中心,起着领导潮流的重要作用。”[4]目前,我国对民族美术教育的研究集中于民族高等院校的美术教育的价值、教育模式与历史演变等方面,少有分析民族高等院校美术教育建构失衡的文化原因的研究。笔者在调研民族高等院校(民族大学)中的美术教育成果的基础上分析现存问题,从文化继承与传播的角度来探讨背后的文化成因。
20 世纪40 年代初,我国民族院校美术教育初具规模,教学方针较为单一。1941 年,中共中央创立了延安民族学院——我国第一所以培养少数民族干部为主旨的高等院校。出于为少数民族服务和研究少数民族问题的目的,该校开设了文化课、少数民族文化课等,但其本质上与真正意义上的“大学”有所区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少数民族地区各项事业的发展,民族学院开始向全日制高等学校过渡,并纷纷设立美术学科,民族美术教育初见雏形。如1951 年正式在北京成立的、前身是延安民族学院的中央民族学院,开设了文艺专修班。为充实师资和完善美术教学体系,中央民族学院先后从中央美术学院、浙江美术学院等专业美术院校引入一批优秀毕业生,构建起我国民族美术教学体系的初始框架。虽然该时期的民族院校美术学科专业建设主要围绕国家的民族工作,基本遵循“培养政治干部与专业技术干部并举”较为单一化的教学方针,但仍促使民族院校的美术教育形成了一定的规模与体系层次,并逐步走向正规化。
改革开放后,民族院校的美术教育走上了真正意义上的高等美术学科的构建之路。为恢复经历动乱而陷入窘境的民族院校美术教育,修复其美术教育体系和挖掘少数民族现实题材成了当时的重点任务。随着教育的开放与政策的推动,更多少数民族学子走入校园,教师团队日益壮大,民族美术教育蓬勃发展。然而本身成立较晚且不完备的民族美术教育,在经历了十年动乱之后,与其他普通高等院校相比显得尤为滞后。为推动缩短差距,各大民族院校不仅参照了普通高等院校美术学科专业建设,还引进了一定数量的专业院校毕业生与优秀画家。1975 年中央民族学院为重建美术系,从专业美术院校或事业机构调入了优秀的民族画家。又于1982 年从专业美术学院引进一批优秀毕业生。进入20 世纪90 年代后,民族美术教育的布局版图逐步扩大,深入到各地,地方民族院校都相继成立美术学科专业。如1994 年,云南民族大学创办美术学专业;1996 年,湖北民族学院始建学院直属艺术系。
走向当代,民族美术教育在学科特色和国际合作方面有所发展。一方面,民族美术教育的布局得到拓展,民族美术学科也逐渐特色化,如青海民族大学艺术系将“热贡艺术”融入其教育当中;各民族学院相继开设了艺术设计、动画等专业,推动民族美术教育多样化。另一方面,民族美术教育加强与国际的合作,向全球艺术靠近。如中央民族大学先后与美、法等多国的知名院校建立“交换生计划”。
由此可见,民族院校的美术教育已由最初的单一培养干部的教育体系,发展为多层次的综合性现代专业院系。民族院校的美术教育从无到有,从单一到综合,从单独摸索到全面部署。总的来看,民族院校的美术教育是一个受到国家政治需求“约束”的兼具现代普通高校美术教学与民族特色教学的“二元”结构体系。
随着高等教育的大众化,以往的精英文化传统被逐步打破,普通高等院校实现了真正的“普通”。与此同时,民族美术教育体系也开始转向“普通”。民族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院)的招生简章上鲜少见标有明确的少数民族特色的专业类型,基本集中于美术学与设计学两门学科大方向,这样的类别划分几乎与普通高校没有区别。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民族大学的研究生招生计划中几乎都旗帜鲜明地强调并标明了“少数民族艺术(美术)”。
而在课程设置上,民族大学里民族美术的相关课程课时与学分相对较少,多见于选修课程。以中央民族大学的美术学为例,美术教学以中西美术史、艺术概论、素描等传统学院派为主,仅有三门课程与“民族”相关:一是思政理论课的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二是专业基础课的民族地区文化考察与写生,三是专业方向课程选修的中国少数民族美术。但地方民族大学的民族成分较大,如云南民族大学的云南民族图案、云南民族织染等云南民族艺术课程。但这样的课程设置存在“二元失衡”的隐患:一是由于民族相关课程的比重较少,少数民族学子的学习重心则落到了传统学院派与现当代艺术的内容上。他们会在这样的学习环境和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心态中迷失自我,逐渐失去民族特色。二是对于非少数民族学子而言,出于对于民族美术文化的“猎奇”心态,或许会积极主动的学习,但是由于课程比重与时长都过短,所能学习的只能是书本的知识而停留在表面。单纯地阅读课本教材,并不能让他们有充分的感性认识,缺乏文化体验,他们所获得民族艺术必然存在文化结构性缺失,而这样的情况也会发生在少数民族学子身上。
接下来是基于两所民族大学的毕业展数据的分析。在中央民族大学美术学院的2020 年线上毕业展中,“民族”美术作品在美术专业类作品中占比较大,如绘画专业里76 件作品中有47 件是与民族文化相关的创作。但仔细分析发现,这些作品大多都只是“徒有其表”,多为少数民族人物与场景的描绘,或是少数民族元素、符号等的运用。油画作品主要还是运用现当代艺术主流语言来进行民族特色的美术创作。设计专业作品的直接视觉几乎看不出民族特色的存在,却存在其简介中,如服装设计作品简介中多数都提到了从苗族的民族文化中提取了灵感。同年云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的线上毕业展却有所不同,绘画作品中几乎少见民族题材,只有个别作品是表现西南地区的风景。其设计专业则有明显的意图:通过创新服装、包装产品等宣传云南地区的特色风土人文。通过比较两所民族大学的美术与设计专业的调研结果,可见民族大学的美术教育倾向于利用现当代的艺术表现形式来对民族元素进行挪用或创新,利用民族元素或文化意义等来表达现当代的题材。
从设想到实践,当代民族大学各个美术教育环节都是二元性的,而这样的结构已出现了不平衡的现象。民族院校的美术教育既要兼具传统艺术文化与现当代艺术文化的教学,还要教授民族艺术;既要传承民族美术,还要创新民族美术。但从调研结果来看,民族美术的教学是占据次要地位的,创新高于继承。
中央民族大学与云南民族大学的美术教育存在一定的差异,但都受到了中国民族美术教育的约束,透露出“二元性”的特征。从历史可知,中国当代民族美术教育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现当代文化的影响,但在一般印象中,民族美术教育更应以少数民族文化为主要的传授对象,然事实却截然相反,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其原因较复杂,但结果却又是必然的。
一方面,民族美术教育在文化传承的任务上要兼具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而在文化传承的过程中,当代社会的发展几乎中断了传统民族美术文化的濡化。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所强调的”夷夏之辨”的核心在于文化方面的差别,“华”与“夷”主要是文化与礼仪上的分野。强调“有教无类”的中华文化,对于其他文化有着极强的包容性与开放性,从儒家、道家等文化都可以在中华文化圈和平共处就可看出。[5]受这样的观念影响,我们认为各少数民族都是中华民族中的一员,认同各少数民族文化存在的必要性与价值意义,这也是当代民族院校必要存在的文化原因之一。“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分分合合’的历程中,终于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族群,形成了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泥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一体’。”[6]中华民族正是在这样的“和而不同“的理念下发展壮大的。基于此,民族院校不仅要继承与发展传统民族美术,还需在继承中华传统美术的基础上发展民族美术,可见民族院校的美术教育任务是艰巨的。另外,传统民族美术教育是在师徒之间的言传身教中得到全面地继承与发展,但是当下的民族院校美术教育使得当代民族学子失去了固有的文化濡化的可能。随着社会发展,传统民族美术教育已不再适应社会的发展,取而代之的是民族院校的美术教育。从前文可知,民族院校的教师大多是从其他美术专业院校而来,所接受的美术教育,多是经西方文化涵化的学院美术,教师群体中大多没有直接且全面地继承少数民族文化。当他们面对民族文化时,则会以其涵化过的观念来对待,并基于此来建设民族院校的美术教育体系。随着民族院校的规模不断扩大,教师与学子之间的关系已不再是传统“亲密”关系了。换言之,在移植现代院校教育体系中建立的民族院校美术教育,不仅受西方文化“涵化”,还不能提供少数民族学子过去的学习环境,且逐渐不再以传统民族美术文化为核心内容,逐渐走向了“二元”中的另一端——现代化。
另一方面,民族美术教育在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西方强势文化的双重“涵化”下,必然会发生改变。首先,过去在统治者的有意推动下,使得汉儒学教育兴起,不仅影响了汉族社会区域,也影响汉族以外的其他民族区域。随着各民族交往日益频繁,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共通性不断加深,许多民族都受到了汉文化的影响,在这一层面上,我们可以认为并不存在纯粹的少数民族文化。另外,成熟的儒学体系培养出了少数民族的文化精英,并将汉文化带入其民族,推动其民族文化与汉文化结合。中国各民族是在动态融合中发展而成的,因而在当代民族美术教育中需要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加持来进一步理解少数民族美术。再者,随着全球化趋势发展,民族院校美术教育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接触西方文化,吸纳了许多西方观念,朝着所谓的西方先进文化的方向追赶着。尤其是经历了动乱后急需恢复的民族美术教育,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向西方流行文化与现代文化靠拢,使民族文化不自觉地诠释为当代流行美术的附属品,如受到“自然”写实技巧影响,在80 年代掀起的民族地区乡土题材写生热潮。因而在这样的双重“涵化”下,民族美术教育的兼具汉传统与少数民族、现当代与民族的“二元”结构就逐渐形成,不再以继承少数民族文化为重点,而是扮演着在现当代文化中少数民族美术教育的创新者,推动民族美术教育走向全球化。
任何教育形式都必然要经历从传统到现代的演化过程。[7]民族美术教育在发展进程中,受到了优秀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双重影响,又在继承民族美术文化的前提下,发展成了如今的“二元”结构。在这进程中,民族美术教育的学科体系得到了完善,却似乎渐离了民族美术教育的继承初衷;民族美术教育的视觉文化得到了继承与创新,却似乎忘记了民族美术文化内涵的继承。各民族文化都拥有独特的文化内涵与文化价值,民族院校在走向现代化、走向全球化的过程中,应平衡“二元”结构,形成真正具有民族特色的民族美术教育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