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翎婕(四川师范大学音乐学院)
唢呐协奏曲《唤凤》在中国当代民族性音乐作品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本文认为其内在的“意境”是该作品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该作品是由作曲家秦文琛先生在观看一组油画《火中的凤凰》后有感而作。作曲家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观念,用现代的作曲技法表达了传统的民族因素。从而使听众有了前所未有的“意境”体验。本文认为,这样的意境体验所带来的美感,可使听者发挥充分的想象空间,从而无限接近作品的内在意蕴。
“留白”可以作为一种建立在虚实结合、无中生有上的自我想象。作为中国传统美学的范畴之一,“留白”是一种常见表现技法,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美学观念。巧妙、适当的“留白”往往可使画面充满流动感,提供观者以更多的想象空间,从而达到无以言表的境界。《唤凤》中也非常鲜明地体现出了这种“留白”美。这种“留白”美在作品中表现为标题,仅“唤凤”二字,其余内部各乐段均不设标题、关于“凤”的民族神话的象征表现以及人化精神隐喻三个层面。
《唤凤》全曲一共分31 个乐段,仅在名称处有标题,其余各乐段不设标题。这就给听者预留了充分的想象的空间,从而让听者自己去联想这31 个乐段表现出的不同画面及其背后的精神内涵。比如,标号3 乐段是一段唢呐独奏的抒情慢板式陈述:节奏缓慢,速度仅每分钟52 拍,在管钟的背景下,开场仅由四分音符的四个音组成,先是re 到dol 的大跳上行接着是la、sol 的级进下行,下一组同样是re 音开始到sol、mi、re 的级进下行,没有华丽的装饰音,曲调似童谣般悠远,旋律质朴,仿佛是在一片日升之初的寂静下看到凤的缓缓苏醒。这种画面感,便是创作和欣赏上的“留白”直接产生的效果。
相同的乐段往往会有着不同的演奏诠释,这就是演奏诠释的“留白”。就“无题胜有题”而言,作曲家在标号3 处采用陈述式的慢板,以四分音符为一拍,速度仅每分钟52 拍,这往往意味着演奏家和欣赏者都有着更多个性化发挥的空间,通过演奏家赋予的情感诠释等个性化的二度创作,便会直接给予欣赏者提供更多更具体的自我想象余地。
比如,唢呐演奏家郭雅志与张倩渊的对比:张倩渊的演奏拍子拖得更长、颤音更加柔缓,多处强弱切换明显;郭雅志则在此处气息更稳定,音响强弱变化柔缓。此处的不同处理、自由发挥便是作曲家留给演奏家的“留白”,这使听者产生了不同的听觉感受:前者情感色彩更强仿佛就是在诉说“凤”本身,而后者则仿佛在描绘日出之“景”。无论是哪一种听觉感受,均是合理的,这就是标题中“无题胜有题”的表现,也体现了“留白”意境的所在。
“留白”还可以具体表现在乐句或乐段的休止处。在标号14 处,段落依然不设标题,且音响效果紧张、局促、不安,从第121 小节开始,各乐队均是休止状态,仅主奏唢呐有了音响。通过此处的音响组织,可以感受到唢呐所表现出的“凤鸣声”如横空出世一般,使听者再次拥有新的听觉感受,留予了听众广阔的想象空间,这也是作者预设好的一种“留白”。
对于生长在华夏土地上的人来说,民族神话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民族意志和民族精神。因此,《唤凤》的题目就会唤起人们无限的记忆和遐想。“凤”象征着华贵、伟岸、吉祥、太平,凤的形象在不同的文化时期经过不断变化、融合、脱胎为如今我们重要的文化元素之一。而《唤凤》当中就体现了关于“凤”的传统文化,使人联想到“凤”华丽辉煌的形象。因此,当听者看到“唤凤”二字标题的时候就会想到以上关于“凤”的形象和文化精神,这样一来,唢呐协奏曲《唤凤》就已经达到了最开始的目的和精神境界——率先使听者对“凤”拥有了无限遐想的空间。
在《唤凤》出现之前,以描写“凤”的形象为题材的较为成功曾有传统唢呐曲《百鸟朝凤》。作为对“凤鸣”的具体刻画,《百鸟朝凤》中使用了大量的滑奏、泛音以及花舌吐音来以此模仿“凤鸣”声的音响效果。《唤凤》同样用了对“凤”拟声的技法,诸如滑奏、花舌、快吐音等,但为了体现凤初始阶段展现出的高贵、华丽、和辉煌,作者特地在管乐队中额外增加了五支唢呐,在标号5通过管乐队唢呐组的三次长音“呼唤”以及打击乐队灿烂的背景效果,展现“凤”华丽登场的听觉景象。
《唤凤》中还体现了“凤”进程发展的阶段性,在作品中是用新的创作技法来表现这种“人化”的阶段性的。例如,在标号28 处为了使唢呐呈现出“凤”涅槃末尾阶段的音响效果和沧桑感情色彩,创造性地开发了特殊的音色,即新双音、破宫音等。相比《百鸟朝凤》,唢呐协奏曲《唤凤》除了描绘“凤”的静态图景画面,还呈现出了不同的特征,例如,前面提到的从标号5 开始,管乐队增加的五支唢呐所作出的三次“呼唤”,再到标号11 末尾主奏唢呐在高音部自由即兴的连续颤音“放轮”来象征“涅槃”的结束,这都是《唤凤》相比《百鸟朝凤》所多出的一种对抽象民族精神的动态“进程性”的表达。如此一来,《唤凤》就更加体现出了凤凰“涅槃重生”不屈不挠的精神内涵,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从这里来看,作品中表现“凤”所经历的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不同阶段,似乎又是一种“人化”。
在《唤凤》中,“人化”代表着凤“浴火重生”的不同阶段与人一生的历程联系到了一起。从作品音响组织的效果带给听众的“留白”来看,就能让听者有所感受、有所联想。全曲一共31 个乐段,依照音响效果带来的“留白”,整体划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段为标号1 至标号11,为明朗欢快的少年时期;第二段为标号12 至25,为挣扎曲折的中年时期;第三段为标号26 至标号31,为升华回首的暮年时期。
第一段象征人在少年时期的无忧无虑。如标号6 第56 小节开始灵活欢快的展翅啼鸣,从弱奏中心音Re 开始,接着渐强奏出一系列轻快的滑奏来对少年时期“凤”的啼鸣,做出一个拟声效果的再现。弹拨乐伴奏,增加了音乐的跳动感,描绘出了“凤”如少年般初出茅庐,对事物感到无限好奇的活泼欢快模样。
第二段代表挣扎曲折的中年时期。从标号14 第102 小节开始,管乐队整体再次“呼唤”,接着便是大范围的自由性处理,作者在总谱尾注道“由第一组开始,以下可接任何一组,次序自由,亦可重复。在演奏熟练的情况下,可不受限制,加入即兴的成分。”由于即兴性的演奏,使该乐段在音响效果上产生了杂乱、不安、紧张的情绪色彩,仿佛难熬的痛苦和挣扎。
第三段对升华后回首一生的暮年时期的呈现。从标号27 开始,在二胡模拟的“马头琴”悠长悲伤的音色背景下,唢呐再次开启了如诉如泣的慢板陈述,速度为每分钟54 至56 拍,旋律哀伤、悲凉,宛如对凤涅槃痛苦的往事追思。主奏的东北大唢呐于第238 小节出现,音色低沉、略带一丝嘶哑,后面再加上技巧性的借指与飞指,使音响色更加悲凉,增加了“凤”暮年寂寥的萧瑟感。
“神韵”同样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和重要概念。与“留白”一样被广泛应用于多类中国艺术作品的创作追求和鉴赏品评中。
在秦文琛的《唤凤》中也有一种“神韵”的表达,具体表现在作曲家用音色对凤鸣的模拟来达到一种“神似”,从而更好地展现凤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以及用特殊的写作技法来体现草原音乐风格,从而达到一种草原“韵味”,以此可以给听者就“凤凰涅槃”的艰苦历程传递出深刻的内在情感。
《唤凤》中的还在不同乐段采用了不同形制的唢呐,为的就是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凤”动态的不同阶段和状态。除此以外,管乐队中增加的五支唢呐与主奏唢呐所表现的“凤”形成鲜明对比且遥相呼应,从而造成“百鸟朝凤”画面般的意象。
演奏技法上的独特之处还表现在打击乐队非常规的打击方式,这同样在作品的塑造“凤”的形象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作曲家使用了五组打击乐器,其非常规的打击方式,比如磨击,即用水钹磨击大锣、双片镲互相磨击等所产生的新音色,给凤塑造了“金光灿灿”的视觉化效果,使“意境”更具神话色彩。
对于演奏者来说,如何将“凤”诠释得惟妙惟肖而又感情饱满具有重要的意义。在标号28 处再次进入散板乐段,象征“凤”再度到了另一个阶段,因此,演奏者的演奏可以具备很大即兴性和创造性。在第244 小节“破宫音”的演奏处,演奏者在音高升起来的时候做了一个弱强处理,音高降下时又做一个渐弱处理,同时音升高时将整个唢呐向上扬起,音降低时唢呐向下沉落,反复多次。这样听觉与视觉的结合似乎看到了暮年的凤盘坐原处、仰天嘶鸣的画面,从而听觉与视觉的合一上对暮年“凤”形象造成一种神似之感。
《唤凤》作品中还带有明显的草原意象的韵味,主要体现在具体的蒙古民间音乐因素和草原音乐风格的再现。这是由于作曲家秦文琛从小扎根民族文化、体验民族生活,因此,在蒙古族因素的模仿和草原音乐风格的追寻上,作者采取了他最熟悉,但对听者来说陌生的方式来呈现草原意象。
首先,为了模仿蒙古族音乐因素,作曲家利用“新双音”的技法模仿草原上蒙古族“呼麦”,表现了浓郁的草原意象。这种双声部的演奏法与同为双声唱法的“呼麦”有着极大的相似性,都是在同一时间里用一个发声体发出两个声部的技法。因此,“新双音”在一定程度上是表现了草原意象,具有鲜明的民族性在里面。听者在聆听此处时,可以明显感受到一种草原韵味,继而对作品中的民族性有着更深的认同感。
其次,在标号28 的二胡拉奏处,作者特意标明“二胡在拉奏时,将琴筒向外倾斜,用弓毛同时拉奏内外两弦,声音要均衡。”这是一种类似蒙古族民族乐器马头琴的演奏方法,音响效果深远悠长。作品中同时还伴随着笛箫声,营造出一种“秋风萧瑟”之感,给予听者极大的草原幻想。
“单音技法”同样是模仿蒙古族因素所产生的作曲技法,并且贯穿了整个作品。这是一种“一音多声”的演奏技法,来自于蒙古族“长调”。长调音乐的节奏舒缓、悠长,音调高亢,音乐宽广,往往是人声旋律围绕着固定音高线条做出波浪式的颤动进行,情绪的感染力极强,具有蒙古族地区特有的民族特征。对听者来说,“单音技法”乐音的波浪式进行和“长调”一样具有悠长深远的草原感受。
第二种民族韵味在于草原音乐风格的表现。具体而言,比如,作品中“破宫音”的演奏,这种撕裂而又沙哑不稳定音效,恰当地体现了鄂尔多斯草原的空旷、孤独和悲伤,具有明显的草原音乐风格。在标号28 的第244 小节开始,唢呐“破宫音”持续呈现一分钟的自由展示,笛箫在此乐段作为点缀,再次增添了秋风萧瑟的风动、凄凉之感,这撕裂的音响似乎是再现了凤凰涅槃时痛苦的悲壮,以及浴火重生后的淡淡哀伤和悲鸣,使听者在聆听此处时内心不禁潸然泪下,十分动人。
《唤凤》中还具有一种独特的“悲情”美,这种“悲情”美是其“意境”体现的又一个方面,同时,此范畴在美学上也有着重要的意义。于润洋先生曾对“悲情”美提出过论述:某些充满着悲伤、愁苦的东西在矛盾对立中积蓄到一定程度后,得到了不可遏制的爆发,具有高度的张力,即悲剧——戏剧性。因此,本文认为于润洋先生提出的“悲情”是某种程度上更高层次的“悲情”,且在《唤凤》中就有所体现。为了更好地表现这种“悲情”的宣泄,作者在运用现代作曲技法的基础上,模仿了秦腔“苦音”中fa 音和si 音的处理方法,使作品在听觉上更具“悲情”美。《唤凤》同时还具有深刻的悲剧性叙事,这体现在作者用乐音语汇呈现出了凤的痛苦的“悲剧”进程,表达了“凤”人化的隐喻,具有强烈的抗争性。
“苦音”是秦腔中的一种含有fa 音和♭si 的五声调式的处理方式,具有悲凉、悲伤的情感气质,其曲调苍凉、高亢,有着明显而强烈的地方风格。“苦音”表现音阶为“sol bsi do re fa”,si音和fa 音在调式音级的功能以及在音高上都是略有游移浮动的,一般fa 略高,si 略低,两音在旋律中经常落在强拍上或曲中某些重要位置,这是造成“苦音”悲凉的原因。
而这种fa 音和si 音的游移,在《唤凤》中也有多处体现,从而在听觉上营造出了一种悲伤、悲凉的气息。例如,现代创作技法“微分音”来模仿秦腔“苦音”fa、si 的游移的一种做法:在标号16 处的131 小节第一拍的♭si 音的上滑音,以及132 小节的“升四分之一音”处,该处是一个si 音滑至fa 的“升四分之一”的下滑音,符合秦腔“苦音”中fa、si两音处在主要强拍位置,同时si 略低,fa 略高。此乐段虽然节奏欢快、明朗,但是,由于对“苦音”的模仿,使听者在欣赏时依然额外增加了一种悲苦的情感感受。
这样的音响效果还体现在作品第241 小节处的唢呐独奏部分,♯fa 音和fa音横向游移:从♯fa 到sol 再到♭fa、♭fa 的交替,同样产生一种类似fa 音上偏高的效果,给人“苦音”中悲伤的感觉。因此,若是中国的听者,在这种对fa、si 两音游移而产生的“苦音”效果时,由于本民族和地方音乐的长期影响,会自然而然地感到一种悲凉、困苦的情感色彩,从而使作品在欣赏层面就有一种“悲情”的美感。这也是为什么《唤凤》中能听出一种感人肺腑、撕心裂肺的“悲”的原因所在。
《唤凤》中对“悲剧性”的表现有着不同的层次和方面。从创作技法的层面来说,在音乐情绪的高潮过后,作曲家以唢呐华彩“放轮”来表现凤凰涅槃“悲剧”事件的开始,即独奏唢呐在高音声部做一个连续自由的高难度颤音进行,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在“放轮”之前第98 小节开始的快吐音演奏是一拍8 个32 分音符,紧接是♯la 上滑到♯dol 的花舌吐音,最后是在高音处模仿凤鸣的大量滑奏,营造出一种“凤”即将面临“涅槃悲剧”时所具有的急迫、慌张、不安。在第101 小节的“放轮”,独奏唢呐的做出在音强上的强弱交替,使悲剧即将来临的预备情绪到达了一个高潮,此时的音响效果对听者产生极大的震撼,呈现出宛如“警报”一般的“悲剧预示”。从音乐风格的层面来说,在作品中从标号12 到标号25 大范围向上、热烈的齐奏后,音乐迎来了它音乐风格上的改变,以这种戏剧性的变化所产生的忧伤旋律来诉说“悲”的壮大。从标号26 开始,大锣伴随大军鼓从中强到弱的演奏模拟了滚滚渐远而去的雷声,以此给凤的“涅槃”画上句号。从标号27 至28 音乐进入慢板的演奏,速度仅每分钟54-56 拍,速度偏慢悠缓,其他乐队均休止,仅二胡伴随唢呐为主,琵琶、箫、鞭子作为点缀,旋律极其忧伤、悲凉,直到第244小节在唢呐的破宫音演奏处“悲”的情绪才到达了一个顶峰,使“悲”从悲凉上升到了悲壮。从实际音响效果的层面来说,鲜明而大幅度的音色及强弱对比,同样也是“悲”的境界得到升华的一个显著表现。以标号30 的第258 小节开始处为节点,管乐队所有的唢呐和笙齐奏,再次“呼唤”,与标号6 遥相呼应,且重复多次,同时与标号29 弦乐队各胡琴渐强演奏出的音色形成鲜明对比,使听者耳目一新。直到第287 小节开始,以打击乐队的连续的三连音演奏敲响悲剧结束的钟声,同时伴随各乐队强奏的“呼唤”以及主奏唢呐的高音演奏,“悲”升华为“喜”的境界达到高峰,全曲结束。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一方面作曲家秦文琛先生在创作《唤凤》时,为了体现作品的“意境之美”,从留白的多层次表现、民族因素的表达以及凤“人化”的阶段性的进程和悲情叙事多方面来体现;另一方面,通过笔者对于润洋先生曾提出意境的“情景合一”以及欣赏者意境的“再创造”的理解,本文认为前者的交融是意境形成的重要因素,但这还不能涵盖意境的全部内涵,具有一定的表层性;后者则是欣赏者通过自己的听觉感受和想象,对作品中的意境进行再体会、再创作,从而达到作曲家的意境与欣赏者的意境的交融合一。另外,本文通过对《唤凤》的分析,进一步挖掘了“意境”在另一个层面上的意义,即“意境”在创作、演奏、欣赏的三个环节的整体性与统一性的合一之中才能体现,其中,包括客观的音乐作品形式以及欣赏者的主体能动性。综上所述,欣赏作品中的“意境”,将作品的创作、演奏、欣赏三环节视为一个整体,并且在这个整体中,充分发挥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才能进一步挖掘作品“意境”的全貌及更深层次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