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松爽
经历了那些崩裂
我已失去生命中的一些重要部分
当我重新走过
泛白的道路
又一次走入这昏暗
伸出手抚摸一张张
沉默的脸庞
我终于触到你的完整的雪的形体
烈日下
那人又一次到来。
阿炳,抱着他的胡琴
一个冰做的阿炳,拉着他冰琢的琴
那两根透明的琴弦先断裂
接着,琴柱发出清晰的滴水声
他的眼瞎掉了
他的手成了断指
他的黑色身躯内的一颗心开始残破
成为一块块,一粒粒
声音开始自内部发出
由滴答,变成淙淙;
一条水流在烈日的地面流淌
它蜿蜒,寻找
远方的一条江河,和永不止息的那片大水
那个人被冻在了这硕大的冰上
他纤柔的指尖
在冰刻的琴键抚摸,像一种清晰的挣扎
如果要活命
就要不停弹下去
从躯干抽出嫩柳条
在青色冰面抽打
那冰冒出热气,将他笼罩
深夜。冰加速凝结
他的动作变得迟缓
冰凌从手指进入血液,关节
肝胆,肺腑
额角,眼眸
冰层下白色羔羊降生
他听到一种坚贞
音质在头颅铿然作响
高高低低的容器
带着各自的基座、弧形
和一抹柔弱的清白之光
痛苦溢出的总是提前离去
被青草装饰,比如母亲
豁达大度的也最终落入泥土
成为大地之陶的一部分
比如姥爷。容器在塑造之时
吸纳风,雨水,火焰
吸纳整条河流和一滴浊泪
被掌纹的手心摩挲
加入婴儿的啼哭和一支春鸟落羽
我们看到一只坛子的隆起
它荒野涌起的轮廓和灰白天色
完整的容器会在深夜独自呜鸣
破碎的容器会在道路上
重新合拢,带着冬日霜迹
时值立春。父亲带着我五岁的女儿
安稳走在买菜回来的路上
巨大的冰块已经开始融化
但仍保持一个完整的形状
解冻的部分露出孔洞、柴草、尘土
父母仍居住在四面敞开的屋子里
因迟缓而能看清楚每一个细小动作
他们每说出一句话,一个词,口边
就冒出一股热气。又马上成为冰块新的
一部分。我看到母亲在衣角上写字
父亲套上棉衣,独自来到院子中间
去看望冬天堆塑的一匹匹跪着的残损的
马:掉头颅的,失落蹄子的,仅余
一具躯体的,分不清死去还是依风站立
他抚摸它们。蹲下来,成为另一匹
我并不惊异冬天夜晚的光:坚硬
细小,照不亮世界。然而,它让
每一种事物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清晰
投入眼睛的树枝、人影,有更细微的轮廓
三伯去世了。打了一辈子光棍
他的兄弟,侄儿侄孙,能赶回的
聚在一起,在这个冬夜。淡淡的悲伤中
谈起他的清苦一生,一句话就可以说完
堂兄弟们很久未见了,仍是老样子,只是
头顶多了一层灰白。人世的灰不停加深
外面亮起来,仿佛一种雪开始坠落
我独自走出,陨石高悬,大地澄澈
每一根柴草皆能看见。我双手划动
仿佛一只上岸的鸭子,这近似
一种哀悼:光辉照彻了世界
却没有照亮一个人的悲伤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