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乃平
对老舅的某些记忆,还盘桓在那活脱脱劲吹喇叭的意象里。
老舅气运丹田,腮帮鼓胀,粗糙的十指,娴熟交错地按动……清越、高亢的喇叭声,宛如憋了许久的山洪,倾泻排涌,掀动着空气,跃上一排排房脊,然后跌宕开去——这成为我心中三十年来不容替换的剪影。
老舅当年出神入化的表演,可遇而不可求。瘦弱的风穿过丰茂的庄稼地,吹来谷物的香甜。新崭崭的家具移到了院子,散发着淡淡油香。喇叭翘起,眉毛挑起,一个人的演绎变成千万棵庄稼的合奏。男女老少前呼后拥,挤进小院。嘹亮撞击着墙壁,也震动着心旌,它撕裂了乡民胸臆的沉闷,洞开了一条溢满快乐的通道。这时的老舅,出尽了风头。我在大人们的夹缝间翘脚仰望,欢呼雀跃,似乎在老舅的威仪与玩耍里,沾光般地读出了别样的自豪。
超拔的木匠技法,随着喇叭声一传再传,传遍了十里八村,老舅腾誉之声不胫而走。上门约活儿者,络绎不绝,往往排出三个月。
老舅不赶时间,好像也不急着挣钱,心里却十分看重顾主的评价。他干活精益,雕刻的流水纹飘逸灵动,首尾逶迤相衔;成件案面平整,用手抹上去,细节精致;拐角圆润,飞檐俏皮,纹理脉络竭尽心思。活计在他手上成了把玩的艺术,成了有灵性的圣物,俨然就是呼吸吐纳的生命再造。他出手的东西非得时尚、结实、夺人眼球不可。村里人眼瞧手摸后,口口相传,啧啧夸奖。
老舅是农民,农活却不怎么地道。但他把钢锯、刨子、凿子、墨斗、尺子往灰色的帆布兜里一装,甩手往肩上一挎,就能轻松地游走乡间。更让我艳羡的是,在那干巴巴的岁月里,他到哪都是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白面馒头、猪肉炖粉条子管够。
更多的印象,是在初春的黄昏里送行。炊烟袅袅,朔风猎猎,老舅斜挎着帆布袋子,走进草绳样逶迤的小路,他趟起一溜尘土,一摇一摇,渐成一个暗点。钢锯映着夕阳,像天边最早亮起的星,一眨一闪。小路狭长集于亮点上,田地阔大,天边的火烧云还没褪尽色泽,天穹延绵出一片淡远。谢意送行的乡民痴望着,目光层层叠叠跌落远处,心里盛着感激,他们立于土坡之上还在不停地招手。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跳跃着追出去老远,驻足粼粼水塘边轻柔地汪汪叫几声,权作依依不舍的谢辞。一件件家具播种的信誉,打开了乡民的心门。这一刻,一个美丽的黄昏烙于我的心底,同时烙下的还有一个高大的剪影。闪躲在大人身后的我,觉得老舅像个大人物,威风凛凛,一如我课本里走出的英雄,走进了现实的夕照里,走成了雕像。
老舅给邻里们打家具,大多借用我家西屋作为作坊。常常是原木一堆,木板一摞,木屑一地,两个稍宽的厚重木凳架成案台,一盏晃眼的灯泡发出白光,映衬着老舅黝黑的土脸。一天下来,老舅的汗衫已然湿透,隐约泛着斑驳的汗渍。紧箍的汗衫前胸贴后背,拓出根根肋骨。干活时,满是浮灰的脸颊滑下汗水,一如平原上冲出的小水沟。灯线时常被老舅舞起的木条碰到,灯泡摇落细碎的木屑,礼花一样地崩开,划出一条条弧线,纷纷扬扬落下。他打着响鼻,清理着呼吸,全然不顾满脸花的怪异。老舅从不用电器,破原木、刨平板、凿孔眼、雕花纹,都是一色的手工,每个细节都带着情感与体温。他嫌电器太快,粗糙,暴力,不能遂心如愿,他认准了慢工出细活。老舅没有设计图纸,甚至没有技术标准,活计的品质全在心里规范着、手上拿捏着。而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手指比常人大出一号,竹节一般,看似笨拙,抚弄木料,却精微细致,像是安抚婴儿,用心打出的家具令人肃然。
曾有一两个木匠心有不甘,私底下盘算,试探性地进行挑战,终因鸡蛋碰石头败下,灰溜溜的,自取其辱。领教了老舅的硬功夫,那些人都无奈地后退三舍。
老舅常说,我用手艺混饭吃——这就凸显了老舅高人一筹的实诚。他的精明不仅仅把“家具下线”办成了愉悦的“展会”,而且承诺,经手的家具终身保修,这一朴实的“连心线”,拴牢了“忠诚顾主”。
走向成功的路上并非一帆风顺。老舅曾被滑落的原木砸中脚面,脚踝骨折,当时疼得他嘴唇抖动脑门冒汗,半年之后还一瘸一拐,但他没有耽误一天木匠活。经历波折的他,慢慢懂得,唯有坚持不懈,练出游走江湖的真本事,才能抵御命运的苦难与不幸。
等到老舅的木匠技艺炉火纯青之日,正值乡里家具花样翻新之时。老舅三十年如一日,奔波尘雪飞扬的乡道上,他懂得乡村的事理,以实对实,以心交心,木匠活慢慢由生疏变为娴熟,身后留下了许多居家精品和由衷赞许。他乐观地踏破岁月的惆怅与艰辛,始终追逐潮流的浪尖并推陈出新,总能引领家具时尚。
多年后,妈妈眼红了,几次三番地撺掇,让我也学木匠。等我真的经不住诱惑,打算死心塌地当学徒时,机械化的板材、组合家具已悄然进入了乡村。仿佛一夜之间,木匠这古老的行当,便土崩瓦解、消失殆尽了。老舅如日中天的事业,倏忽间跌进了黑暗的谷底。
前几年回乡,邂逅闲置的老屋,老舅做的旧家具还占据着寂寞的空间。一脚踏进门,好像掉到了封尘的岁月里。我打量着脱落的墙壁,蛛网密结,轻轻拂去家具上的尘土,被人遗弃的老物什依旧油亮如初,柜子前的大红牡丹还在努力绽放着笑脸,小巧的三斗橱腰身挺拔,彰显着老舅一贯质朴的品性,没有丝毫的变形。我沉思漫想,岁月苍苍,心事茫茫,老舅干活时刨花飞舞、肌肉窜动的景象,又一次启封泛起,扯动着时光的情丝。
老舅很达观,有着野性的浪漫。他的想法超前,眼界很宽,坎坷的岁月,多有未尽的遗憾。面对生活的压力,总能为自己找到一条生存出路。我高考进城后,虽说很少看到老舅那些传奇的精湛手艺了,但隔三差五却总能听到关于他的生活片段:五十五岁的老舅开始学瓦匠,手法利落,日渐精致,活儿一个接一个;六十二岁时,干瓦匠活儿吃不消了,他就创立了小型米面加工作坊,凭借费用合理,质量上乘,作坊机声隆隆,人头攒动,附近的同行不得不纷纷退出。每年猫冬时节,再也看不到那么多人排队请他做木匠活了。一切仿佛都走远了,但尚未全部消失。总还有熟人找到老舅,央求修补家具或做点木质小摆设。老舅不仅不推开乡人的请求,还满心欢喜,一口应承,并绝不收费。过年时碰面,他笑着对我说,人家信咱,说明咱还有价值。
老舅的雕刻是心血之作,精雕细琢的骏马,奔跑欲飞,栩栩如生。他用他特有的灵巧手艺雕琢的好玩的木头玩具,赚足了年轻人的目光。过年前后,是他挥洒流畅与色泽的时节,也是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光。我在他一纤一毫的雕琢里察觉到,他精心塑造的是品质,最惦记崇尚的,还是他的手艺,他的名誉。
那年中秋节回乡,我见到老舅时,他力气明显虚弱,眼窝塌陷,稀疏的白发没了生气,连喇叭也吹不动了。他给邻居修补完家具,笑呵呵的,顺手操起了六角二胡。左手抚弦,右手一扯,月上柳梢时的一曲如怨如诉的《赛马》咕咕流泻,优美中见风骨,苍凉里蕴坚忍。老舅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老舅连白发也甩不动了,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浑浊里噙满泪花。但沧桑狂野的歌声,穿透力依旧如故,就好像一匹激愤的骏马,奔驰不息,穿越了岁月的云烟;它如汹涌的海潮,在晦暗的乡村大地上腾漫,把乡人的心撩拨得格外忧思与昂扬……
此时的“长歌当哭”,使我心酸不已,又不禁想起老舅壮年时劲吹喇叭的一仰一啄的英姿,家具搭起绚烂的舞台,那狂傲不羁的表演,把单调寂寥的乡村,搅得意味深长,意蕴流淌。乡村的晨曦微亮与暮色苍茫瞬间变成了有情有趣的时光。
前年,老舅七十九岁,生病住院,我回乡探望。老舅喃喃地回说,确实干不动了。今年春节,我回老家,在村道上猛然撞见了老舅,他赶着装有废品的驴车,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狗皮帽子,吃力地跋涉在风雪里,两颊的白胡子已挂满了冰碴。我忙上前打招呼,扯起他那双大手,塞给他五百元钱。老舅没想到是我,定睛看后,便高声大嗓地笑起来说:“我手头不缺钱。这一天溜溜达达的,收点破烂,还赚个吃饭钱呢。”说着,把钱硬塞回我兜里。我感触到他那双大手一贯的力量,也体会到了他眼里如常的坚定。这一刻,我猛然发现,车上的敞口木箱里,依旧躺着喇叭、二胡、凿子、刨子……我内心不由酸楚泛起,慨叹良多,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老舅,身体还好吧?”他一抖羊皮大衣,一如京剧里的亮相,仿佛是在证明着什么,说:“这不挺好吗。”随即便又朗笑起来。匆匆寒暄后,老舅牵着毛驴,渐渐远去。我定定地凝伫良久,一直到那个朦胧的黑点儿,最终融进扬扬洒洒的风雪里,融进了乡野大地。
今年仲春,绿色葳蕤、生气萌动之时,老舅在行走的毛驴车上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走得那么自然,那么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