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大地隆重的庆典

2023-12-12 09:38宫凤华
躬耕 2023年10期
关键词:山芋秋风棉花

◇ 宫凤华

稻谷金黄覆秋野

闲暇细品“扬州八怪”中的李复堂和郑板桥合作的《秋稼晚菘图》,田园气息,悠远绵长。那朴素的稻黄,让人感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秋风淡淡,流水悠悠,奏响着与金风和鸣的素商之歌。秋阳如一杯醇醪,稻花轻飏,不期吟起“秋来凫雁下方塘,系马朝台步夕阳。村径绕山松叶暗,野门临水稻花香。”

我喜欢站在老家的稻田边,听水稻田里水声。那是水稻的灌浆声,有苍凉古意。一汪田水,波潋渺渺,天光水影,映在山墙屋脊。裹挟着日月天地的水土精华,待到秋天渐渐风干,成为一粒凝固的记忆,一滴汗珠的化石。

放眼望去,稻田就像一张巨大的鹅黄色的绒地毯呈现眼前,满眼金黄。南风徐来,翻起层层稻浪,好像金山滑波。一幅“一沐南风万顷黄,映带斜阳金满银”的画卷呈现在眼前。密密匝匝的稻穗,从稻叶鞘中钻出,不经意间就挂满了稻花。那些稻花泛着微微的鹅黄,没有一丝杂色,纯粹得令人怜爱。

田野是位印象派绘画大师,善于调制、涂抹各种色彩,以点状、线状的细描,块状、片状的涂抹等等不同的方式呈现。精细时,可以是一花一叶的浅描慢画;大胆时,则是整个田野的肆意泼洒。

似乎是秋风的逡巡、秋雨的浸润,亦或是秋阳的濡染,水稻抽穗了,继而垂下谦逊的头颅,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愉悦感和踏实感。庄稼人一年的期盼,都浸润在那沉甸甸的稻子里。

稻谷们在秋风中奔跑,呐喊,那是祖先的影子。秋天的光辉闪耀在稻穗上,稻谷的清香淹没了吉祥而葱茏的村庄,乡亲们脸上洋溢着喜气,爽朗的笑声里饱含着对土地的膜拜与感恩。

秋风飒飒,稻菽飘香。乡亲们银镰挥动,稻子便温顺地躺在脚边,含情脉脉地望着主人作天地间的动人之舞。灼热的阳光和热风炙烤着胸膛和脊背,黄浊的汗滴顺着皮肤潺潺而下。农人躬下的脊背如桥,劳作的身影被夕阳涂满成熟的釉彩,成为暖色的风景。那割好的稻子平铺在田地里,享受着稻田里的最后阳光。

待到稻把被挑上场,乡民们又在打谷场上演奏一首掼稻晒稻的恢宏之曲。抡起稻把就是挥动一面旗帜,掼稻的动作是力和美的凝聚。现在,割稻和脱粒多为机器取代,稻秸身轻似燕地躺在地上,金灿灿的稻谷活蹦乱跳,笑呵呵地打闹着。以前古朴而粗犷的抡臂掼稻场景如古船一般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谷粒脱下来之后,乡间的秋便在谷场上显示出其闲适和恬静来。谷场用碌碡轧平,赤脚踩上去挺凉爽。秋阳似俊俏女人温柔的目光,谷场上呈现出一派平静和悠然。乡亲们挥动着木杈、木锨、扫把,扬起的谷粒在风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咯咯的脆笑,如二八佳人柳荫下荡秋千,欢畅淋漓,快然自足。

金黄的稻谷铺展开来,谷场就像一面古老的黄铜镜。看上去阳光般健康的稻谷,每一寸肌肤都泛着铜一样的光芒,满肚子洁白如霜,毫无瑕疵,任乡民们亲吻抚摸。收割后的稻田显出女儿家的宁静、安详,此刻,又把黝黝的脊背晾晒在秋阳下,重温镰刀霍霍切入体内时的兴奋,并孕育着下季庄稼的成熟!

残阳如血,暮霭弥漫,谷堆又在夕晖中隆起。软绵蓬松的稻草带着秋阳的温热,诱惑你躺上去打几个滚。凉爽的晚风挟着庄禾绿草的清香和燃烧稻秸穰草的气息在平原上空悠悠飘荡。稻草垛帐篷般谦逊地伫立在田塍陌头或村庄边缘,恬淡超然,如执着的守望者,盘点着村庄的得与失。

“稻香秫熟暮秋天,阡陌纵横万亩连。”此时的乡间,阳光性情温婉,清风略显薄凉,令人感到惬意而舒坦。家家户户的谷仓丰盈起来,如同邻家怀孕的媳妇,站成家园一幅溢满乡情的民俗画。幸福以辛苦的方式在大地上和心灵里摇晃和传递。

那朴素的稻黄,是多么让人安宁、踏实与亲切欣慰。那种黄色,有一种流淌、浮泛的感觉,不是浮光掠影,而是金箔铺展,大气磅礴,仿佛有一份奶酪般的质感,正散发着阵阵香气,覆盖四野。

稻香弥漫,那骨头与血肉里蕴涵生命的琼浆,成长了大地的赐予,丰盈了日月的滋润,养育了人类的健壮,成就了乡亲们用汗水勾兑岁月的希冀。

稻谷,青铜一般古老、诗歌一般高贵、姐妹一般的情深。亲近稻谷,我们把美德和谦恭这样的词汇镌刻进生命的词典里,一生一世地翻阅。

棉花暖白济苍生

“银光点染兆年丰,万顷星摇似雪融。”在乡村秋野,棉花如质朴的村姑,展露姣好的面容,透着一股野性的风情。棉花总是发出洁白的笑声,像冬天翩跹的雪花,像深秋飞舞的芦花,像母亲纷扬的白发,温润心灵,通身明亮。

母亲总是在那块棉田里拾棉花。她佝偻着背,纷扬着白发,沐浴着绯红的夕阳,捡拾着棉花,捡拾着曾经逝去的美好岁月。

棉花就是母亲待嫁的小女儿,整天和母亲嘻嘻闹闹,那份亲热,令人心里漾满温情。一有空儿,母亲就在棉花地里薅草、培土、捉虫、打枝,像伺候月子里的媳妇一样伺候着棉花。

棉花们懂得感恩,在母亲的张望里,一天天妖娆起来,丰满起来,孝顺起来。在我们殷切的目光中,棉花们扭动着腰肢,温暖着乡村,温暖着我们纯净的心灵。

现在,母亲的棉花首次绽放了。水红、米黄的花,衬着墨绿的叶、褐色的枝,色彩绚丽,如列维坦的风景画。那些粉白花朵,挤挤挨挨,仿若一群稚童,好奇地打量着周遭,清澈的双眸映照着蓝天白云。夕阳下,母亲扎着印花头巾,穿着水蓝对褂,点缀在棉田里,周身镶了一层锦,成为棉田里最精彩的章节。

等到第一场秋风穿过田野,拐过村庄,扑进竹林,棉花第二次绽放了。瞧,棉田里一片雪白,棉花叶子褐黄、枯焦,先前青碧的秆子变成赭黄、黝黑。棉花是骨子里热烈的花朵,像热情奔放的人,自带光芒,又隐含一种淡雅的婉约之美。浓酽纯洁的白,浓得化不开,像西塘的夜,像低沉的情歌。远远望去,一片片棉田,就像飘浮于海上的冰山,又似游弋的白云,栖息于浩瀚的平原上,极像北方草原上懒散的羊群。

杲杲秋阳下,我们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到棉田里拾棉花。母亲纤细的腰里扎着蛇皮袋,动作娴熟地采摘着咧开嘴咯咯笑的棉花。袋里渐渐鼓凸起来,母亲就成了腆着大肚子的孕妇。我们站在比自身还高的棉花丛中,瘦硬的棉花秸秆不时戳着我们的肌肤,有时划伤面颊,但我们心里是欢喜的,因为我们的小袋子里也鼓鼓的。

采摘棉花是天地间最美的舞蹈,与村姑们采桑、采菱、采茶一样,弥漫着古典的诗意。天空蓝得高远纯净,彰显着一份深秋的明澈。秋风,吹出一份清明和凉爽。秋阳下的光晕,有一种蛋糕般的柔软和绵香。朵朵棉花神态安详,是颁给自己辛勤一生的勋章,又像是镌刻的墓志铭,昭告自己恢宏的一生。瞧,母亲头上插了一朵洁白幽香的野菊花,显得简洁而秀美。她亮开如杜鹃鸟般的嗓子,唱起了流传久远的《杨柳青》。歌声如澄亮的春雨,洗濯着我们年少的心。

棉花拾回来后,母亲就摊在箔子上、竹匾里、席子上暴晒。我家院子里、草垛上、倒扣的木船上都晒着洁白的棉花,像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们便有了堆雪人、打雪仗的冲动。

棉花晒得脆干了,母亲便带上我们,撑着小木船送到十里外的收购站。母亲很谦恭很虔诚地跟过秤的叔叔们打招呼,急盼着卖个好价钱。当一叠叠钞票到手时,她便蘸着唾沫,反复地数,眉眼儿贮满了笑,久蹙的皱纹顿时像茶叶一样舒展开来。钞票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反复地压压,然后再扛着袋子爬到棉花堆上倒棉花。临走,母亲总是惆怅地望着躺着的棉花,像告别自己的女儿一样,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依恋。

母亲会把积攒的棉花加工成棉花胎。弹棉花的汉子,戴着鸭舌帽、围着口罩,手持黧黄的大弓,挥着锃亮的檀木榔头敲击在栎木大弓的驴皮弦上,“嘭嘭——笃笃”,随着有节奏的一声声弦响,棉絮起身、跳舞、腾飞。再拉线、压平,棉花胎便弹好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最后再用绣有龙凤呈祥、喜上眉梢图案的丝绸锦缎缝好。弹花匠怀抱着简单的琴弦在大雪中狂舞,棉花成了漫天雪花、风中梨花,他也成了一个雪人儿。清代文人韩荣光在《竹枝词》中写道:“棉花街里白漫漫,谁把孤弦竟日弹。弹到落花流水处,满身风雪不知寒。”这是对弹花匠的最高礼遇和褒奖。

母亲抱着崭新的棉花被走在长满蒿草的乡间小路上,夕阳濡染下,身影镶了一道金边儿。她不停地喊着我们的乳名,呼唤声里浸着做女人的甘香和抑怨,常常令远处奔跑的我们眼眶一片潮湿。而今乡村鲜有弹花匠了,鸭绒被、蚕丝被、七孔被、九孔被、踏花被、夏凉被进入寻常百姓家。那秋冬时分惨淡暮色里回响在长街短巷里的梆梆弦声日渐稀疏,令人生出莼鲈之思。

那年我结婚时,新娘船上大红大绿的新被子少说也有十条八条。有菊花面子的,有牡丹花面子的,有荷花面的,各式各样的都有。棉被红红绿绿地堆放着,极霸气地照耀着人的眼。岸上聚了好多姑娘媳妇观望,啧啧称赞。那是母亲攒了多少棉花才凑足的呵。那里面凝聚着母亲多少汗水和亲情啊!

喜欢白石老人的画作,浓墨画棉花的枝叶,留白处是一朵朵绽放的棉花。棉桃黑白分明,饱满丰盈,如银似雪,溢满尘世的温暖。画上题诗: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花开秋野,冲淡寂寥,大地如披上洁白婚纱,神圣庄严,现世安稳。

秋风飒飒,遥望故乡,我仿佛看到步履蹒跚的母亲以及身后的洁白棉田,心中溢满温馨和感动。棉花散发的那种绵软、温暖和清芬的气息,一如母亲清贫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浸着岁月的底色,弥漫在我们的心灵深处。

“甘着素色清白秀,不羡群芳七彩台。”这诗性而温暖的棉花带着母亲的体温和美德,雪花一样飘向吉祥的村庄,飘向纯洁的心灵。

山芋紫红慰乡愁

汪曾祺曾说:“对于土里生长而类似果品的东西,若萝卜,若地瓜,若山芋,都极有爱好,爱好远过桃李柿杏诸果。”山芋生食脆甜,熟食甘软,既可作主食,又可当蔬菜。一经巧手烹饪,也能成为席上佳肴。

每每走在城市的街头,看到路边小摊上叫卖烤山芋,我就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白发苍苍的母亲,想起母亲栽种的山芋。

油菜割了,菜籽揉了,母亲便在裸露的田里剜上黄豆,撒上芝麻,还买上几把山芋藤,找一块地角筑垅子,栽山芋。母亲的筑的垅子一溜儿齐,如村姑浣衣的搓衣板。烈日下,几瓢水洒过,山芋藤醒了。几场透雨,山芋开始长藤了,一寸寸,一尺尺,匍匐着,纠缠着,像章鱼的触须,像虬结的树根,慢慢地覆盖了皴裂而贫瘠的褐土地。

山芋长相泼辣,像霸道的村妇,争着阳光,争着雨露,争着清风明月缠绵的爱。嫩嫩的绿色潮水一样把这片田地淹没。叶子如一颗颗纯洁而善良的心,藏着羞涩的秘密。初始嫩绿,继而墨绿,最后绿成一片海。茎绛红色,如小鸟的喙,有筋,极韧。母亲望着迎风长的山芋,粗糙的脸上现出久违的笑意。

母亲总是在夕阳西下的黄昏,给山芋打藤,利于通风,将来才能结大山芋。打下的山芋藤,用篮子背回家,甩进猪圈,几头猪一拥而上,争相嚼食,哼哼哧哧的,嘴角绿汁四溢。母亲总要用竹竿驱赶,不然准会打在一起,把猪圈的土墙拱塌。

收山芋时,我们总是跟着母亲一起下田。母亲先用镰刀割起山芋藤,我们一齐用劲儿拉,把藤拉向一边。接着,母亲用工具挨着根部踩挖。挖山芋,是细活,有讲究。倘若下脚过重,咔嚓,便听见泥里山芋的疼叫,挖上来,准咧嘴了。母亲总是很小心地踩试,怕弄伤了她的孩子。我们在母亲身后,把挖出来的山芋拾起,搓泥,轻轻放进箩筐里。可涎水早就流下来了。母亲就把挖断的小山芋给我们吃。我们啃着甜甜的山芋,感到特嫩特脆特粉,忙不迭地回母亲一个灿烂的笑。母亲也笑了,好看的脸成了一朵栀子花。

凉凉的秋风一阵阵拂过我们的脸颊,母亲的头发在风中轻扬,如一面旗帜,照亮了我们迷茫的双眼。刚挖出来的山芋红红的,像刚出生的婴儿,弥漫着生命的气息。山芋们揉去了泥,个个皮红肉白,造型奇异,有小家碧玉式的,有孔武威猛式的。若碰到一个“巨无霸”,我们会大声惊呼,引得叔叔婶婶们前来瞧鲜。这时母亲总是对着我们笑,她的脸成了天边红草莓似的夕阳,我们的心里一片温暖。

刚挖出的山芋,母亲总拣大的暴晒几天。细小的山芋,用铅丝篮洗净,倒进锅里烀。一起锅,热气腾腾。我们揎去皮,往嘴里一挤,不用嚼就滑进肚了。母亲会盛几碗送给邻居,让人尝尝鲜。晒好的山芋,母亲就填在里屋的地窖里,塞进稻草,由来年的时候扒出来吃。在那个年代,母亲的山芋慰藉了我们的身体和灵魂,母亲的山芋在我们的体内注入了乡村的脉搏乡村的血液乡村的精髓。

秋天里,母亲喜欢把山芋切成片,摆在竹箔上晒,制成山芋干。下雪天,冷风飕飕,我们猫在家里,喝上母亲煮的山芋干汤,额上不一会儿就汗珠涔涔了,春天爬上了我们的脸庞。有时,烧晚饭时,母亲会在灶膛里煨几个山芋。熟了,用火钳搛出来,我和妹妹急急地剥去皮,咬那黄黄的肉,啃完了,脸却成了包黑炭了。母亲就嘿嘿地笑,用毛巾帮我们擦。

乡村清晨,我们兄妹俩倚在墙根,捧着一碗母亲煮的山芋粥,吸溜吸溜地喝着。在袅袅的热气中,我们咬嚼着烂熟的山芋,相互挤眉弄眼。有时被山芋噎住,忙喝一口香甜嫩黄的粥汤。剔开的山芋皮,随即一甩,脚边的小黑狗和花母鸡,猛冲过来抢食,免不了一场大战。我们的快乐在阳光下雾一样散开。

有时家中没有蔬菜了,母亲就会炒上一盘山芋丝。黄爽爽的山芋丝,佐上绿滴滴的香葱叶、红鲜鲜的秋辣椒,我们扒拉着胡萝卜饭,搛着香喷喷的山芋丝,昏黄的煤油灯下,我们把生活咀嚼得有滋有味。幸福在我们眼里简单透明得如同一泓澄澈的秋水。

山芋粥黏稠香浓,口味甘甜。粥碗里隐现着黄澄澄的山芋段,米粥晶莹绵软有谷香。山芋段,浸泡在清粥里,像是布满了彩虹的图案,闪烁着胭脂般的光泽,滋养着我们从前食物匮乏的乡村生活。

经年流转,伫立在萧瑟的秋风中,我想,母亲此刻又顶着一蓬芦花白发,躬着佝偻的腰,在她的山芋地里挖山芋。夕阳把她的周身镶了一层锦,她身后的山芋,堆成一座小山,草堆似的,凝聚着母亲所有的辛劳和期冀,横亘在我们思念的心中。

秋风飒飒吹过,山芋的清香伴随着母亲的恩德穿越我年轻而璀璨的生命。山芋蕴涵着农耕时代的精神和气质,让我们很容易走进内心的清明与平和。秋风袭人,捧碗山芋粥,一股柔软的乡愁倏忽从心底传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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