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琰
《品读易中天》节目的制作,是在易中天参加上海书展的期间进行的。这个创作背景也决定了对话内容将更多围绕其参展作品展开。在相对狭窄的切入口,如何拓展话题,不让采访沦为换了场景的新书发布会,是节目的一大挑战。另一挑战则来自易中天先生本人。众所周知,他是一位特立独行、个性鲜明的“麻辣教授”,在做客兄弟台访谈节目时,曾直接指责主持人提出的都是“愚蠢问题”,建议进学校好好接受再培训。对于这样一位不寻常的受访者,作为主持人必须做好充分准备,在最短的时间里,补读作品、研磨性格、建立对话逻辑、设置有效问题,将一项项案头工作有序展开。
易中天除了是位独具风格的教授,还是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因此,节目组摄制当天的语核便是“品读”,这里的品读分两个层面,既包括对他的作品,也包括对他的人。为此,节目组特意将现场布置成书房的场景。易中天说过:“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任何一个成功者几乎都是从坐冷板凳开始的,同时他认为没有挫折的人生不完整,苦难是最好的养分。所以有关人生挫折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但考虑到录像时间安排在晚上9时,而白天易先生已经赶了四档节目的场子。于是,在节目开场时,笔者临时决定以书桌为切入口,从易先生记忆中的第一张书桌说开去:
主:我们今天特意把现场布置成了一个书房,您看看和您家的书房有什么不一样?
易:那不同就太多了。
主:比如说?
易:首先我们家没这么大地儿,第二我们家书架不会这么空着的。(观众笑)
主:还有什么不同?
易:书桌也没这么雅致。我现在有一张大书桌是写字的,另外还有一张小的是用电脑的。
主:请坐,咱先就这书桌慢慢聊……
从这样一个小话题开始,不着痕迹地展开交流,进而回忆到他在新疆是怎样因陋就简,自己来制作书桌的,谈得兴致盎然,很快进入到我们希望的预设情境中。
任何访谈,最初的文案总是提纲和相对成块的问题,但是进入交流状态却必须化整为零。访谈主持人绝非简单的发球机器。如果提问只是刻板提出问题,回答只是就问题进行简单回应,双方没有交流、沟通,没有思维层面的交锋,那么提问的质量就不会高。[1]
交流过程中的互动往往是决定谈话走向和成败的重要因素。对话是否融合,嘉宾是否沉浸于交流过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持人的把控和即兴应对。把原本的半文本变为无文本,在无文本状态下能够依照内在逻辑,游刃有余地驾驭访谈节奏,最终才能实现访谈的有效性。访谈类节目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基本是访谈双方的对话与交流,如果主持人在访谈过程中难以合理掌控局面、把握节奏,整个访谈便极易陷入枯燥乏味的问答对话之中。[2]
比如说到易中天在新疆建设兵团的插队经历时,提到他所在的地方是石河子最偏远的105团。他被分配到畜牧班,放羊、捡棉花、拉沙子、打土块,农场最苦最累的活他都干过,当时精神上的孤寂和苦闷是可想而知的。但笔者在案头准备的过程中了解到,这段经历中也有惊喜,并不全是灰色。所以,在易中天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场景呼应他寂寥的心境时,笔者适时地打破原本的文本设计,看似不经意地引导到这个点。
主:那段经历也不都是痛苦吧,我知道您还是有一些收获的,比如认识了一些知青,还包括一位著名的诗人……(有意停顿)
易:对,认识了艾青。也不能说是认识,只能说是去见过一次艾青。
主:是专门去拜访吗?
易:对,专门拜访。当时和新疆的另一位诗人袁文晏,当时他知道我写诗嘛,文青,文艺青年。
主:(笑)是文青,不是愤青。
易:对(笑),不是愤青是文青,文青往往都是比较可笑的,我也不例外……当时我们俩就步行一二十公里,步行去。
主:那是非常有诚意的……
易:两人在路上就琢磨一件事,见了艾青怎么叫?
主:为称呼犯难了?
易:是啊,因为艾青是右派,右派严格说起来……(比手势)
主:要划清界限的
易:对,要划清界限的。因此你不能叫他艾先生,也不能叫艾老师,也不能叫艾老;叫老艾呢,又有点……
主:(笑)那也太不尊重了。
易:对,叫艾老太尊重,叫艾老又太尊重。你又不能叫他艾右派。
主:(笑)那您这倒是去拜访还是去批斗呀
易:(哈哈笑)是啊,你是去拜访还是去批斗呢。最后两个人想了半天,不叫,敲敲门,艾青把门打开,我们两人进去,鞠躬,问您好!
这一小段对话是在完全打碎的状态下进行的,易先生没有大段独白,而是在主持人的不断插话中构成了讲述,但是它又非常的完整和融洽。正是因为主持人的介入参与,使得这一段访谈趣味盎然,生动俏皮。如果这时主持人只单纯地扮演倾听者的角色,易先生一个人完整地表述,固然也不影响受众理解,但是会失去很多色彩和灵动感。主持人这时不仅仅是提问者、倾听者,同时也类似于相声当中的捧眼,很好地起到了顺承、提点和二次传播的作用,让讲述者的包袱抖得更漂亮。
易中天已有18本著作出版发行。从早期的学术著《〈文心雕龙〉美学思想论稿》,到后来的“品读中国”系列,每一个阶段的著作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为了很好地完成这次访谈,笔者认真拜读了他的《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与女人》《读城记》和《品人录》四本书。这四本书横跨四门学科,因此,他被媒体称为美学家、文化学者、社会学家和城市学家。同时,笔者对在上海书展上重点推出的《高高的树上》也重点进行了研读。
作为一档文化访谈节目,与嘉宾探讨文学创作理论是不可少的,但并不意味着只有艰涩难懂才显得专业。所有看似严肃的论题,其实换个角度,都可以尝试以轻松幽默的面貌呈现,且不流于肤浅。这里的关键在于主持人之前的长准备与短准备,要融会贯通地把内容转化为内在储备,在适当的时候来引导呈现。所谓长准备,是指主持人在成长过程中有意识地学习、思考和积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走过的路、看过的书,最终都将成为你的一部分”,好的主持人,一定都是在深远厚重的长期准备中养成的。而短准备很容易理解,在面对每一次访谈任务时,力争在最短时间中拉出框架,理出逻辑线,设定主要和次要问题。但常规的短准备在面对学者时显得远远不够。学者不同于流量明星,与学者交流将面临以下问题:如何建立同维度对话,在平等的交流中获得有效信息?如何在完成对话的基础上,做到宾主尽欢,进而实现对话的出智出趣?
在具体操作中,笔者决定以他的两本书作为话题重点。一本是《读城记》,这本书可读性强,又充满了轻盈的智慧。易先生在书中写道,城市和人一样,也是有个性的。此如北京“大气醇和”,上海“开阔雅致”,广州“生猛鲜活”,厦门“美丽温馨”,成都“悠闲洒脱”,武汉“豪爽硬朗”。拟人化地看待城市并不是易先生的首创,但是他有自己不同于旁人的解读方法。另一本书是《高高的树上》,关于这本书一直存在一些争议。这本书核心创意与另一位学者杨曾宪的小说《“高兴学”兴衰记略》高度相似,所以很多人质疑易中天涉嫌抄袭。笔者也希望借由这次访谈,听听本人的回复。
关于第一本书,因为上海在《读城记》中有相当占比,可以依据内容的鲜活性增加访谈的趣味性,借由访谈也为易中天先生提供充分表白上海的机会;而关于第二本书的争议,我希望借助聊第一本书营造的融洽气氛,以温和的方式不经意地引出,也充分信任易先生能把握这个解释的机会,还广大读者一个明了。事实证明,充分的案头准备能够让受访者感受到充分的尊重,主持人的善意换来了受访者的信任,易先生在节目中澄清:自己确实使用了杨曾宪关于“高兴学”的创意及细节,但是已经获得了授权,并且付过费用,因此这部小说是合法的。在很多情况之下,谈话类节目需要主持人自启话轮,为节目的发展,构建合乎情理的问题引导,这能够更好地促进节目向预期靠拢。[3]
之所以对白艺术要高于独白艺术,就在于独白艺术是纯准备艺术,只要管好自己的表达即可;而对白艺术则是配合的艺术,很多时候是在不可控的状态下进行。即便自己的部分准备得非常充分,也必须配合嘉宾不断的变化来调整节奏控制场面,还要尽力确保对话出智出趣,有质量有品格。
作为大学教授,易中天先生的严格是出了名的。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笔者发现,他如同啄木鸟一般,随时会进行纠错,同时即便对方正确解读自己的观点,他也绝不轻易复述,总能寻找到不同的表达,如:
易:我读研究生时导师的一句教诲我一直记着:于无字处读书。
主:就是把生活当成大课堂……
易:不完全。
主:……处处留心皆学问?
易:对了,(对着观众)你们要向主持人学习学习,很灵气的。
之后再说到《读城记》时,易先生自己由于善于观察,通过扬州电视台摄像工作时聚焦用的术语——“实的”,进而写了篇文章《虚虚实实看扬州》,笔者马上接了一句“处处留心皆学问”。这不仅是对那篇文章标题的对应,也呼应了前面的话题,一语双关,引得易中天先生哈哈大笑,现场也立时响起了掌声。
其一,案头如同孩提时借用学步车练习走路一样,从一开始的完全依赖,到过程中逐步放手,再到最终独立行走,所有的取舍工作都必须在准备时作出判断处理,但所有准备也只是手段,交流过程中一定要做到没有痕迹,游刃有余,在胸有成竹、融会贯通的状态下与嘉宾展开交流。其二,每一个问题以怎样的方式提出,是案头工作中必须考虑的。俗话说:没有不好的回答只有不好的提问。回答得是否精彩和提问者直接相关。而提问技巧并不只是对主持人普通话等级的考核,更是对主持人综合素质的一次综合考核。
其三,对方有可能怎样回答,怎样进行有效追问,也是案头准备的内容。必要时要多准备几套方案,以应对不同情况的出现。只有前期进行举轻若重的准备,才有访谈中举重若轻的表现。
在访谈中,要做到游刃有余、灵活应对,主持人应当从以下方面要求自己:
知己知彼。充分了解被采访嘉宾是访谈主持人的本分,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做到从容不迫、灵活应对。正常情况下,准备了十分,现场却只用到五分,甚至更少是很常见的。但是并不能因此懈怠,恰恰因为知道了访谈中吸纳量一定要倍数于输出量的道理,所以更要百倍投入。
自信从容。在访谈节目中,主持人、嘉宾、观众属于是信息不对称的三方,主持人是信息掌握最全面的一方。这里说的自信,不是盲目地自我欣赏,而是建立在预案充分、胸有成竹基础上的信念。在这种前提下的自信,才不会是盲目和矫情的。与此同时,自然真诚的交流态度,也是自信的外化表达。
见招拆招。全面掌握信息的主持人就犹如一个身背十八般武器的侠客,但是这些武器也是双刃剑,使用得当,如虎添翼;使用不当,受累败北。所以,如何轻松驾驭使用这些武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让它们在整个博弈过程中按节奏按轻重缓急依次出场,考验的就是主持人的智慧。
从独白走向对话,是主持艺术对每一位从业者提出的更高要求。相比来说,面对镜头的独白准备和面对嘉宾的对话准备是不同的两种要求。前者的准备自始至终是线型的,但是对话准备却是发散型的,这当中有着太多的变数和不可知。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嘉宾会有无数种对答的可能。
对于访谈,充分准备的必要性一直在被强调,但是何为充分准备?这里还要避免一个误区,就是不要一味贪多求全。在采访易中天的准备过程中,笔者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编导给笔者列了个书单,是易先生的十多本著作。显然这不是在一天多时间里能够完成的任务,这时作为主持人要做的,就是迅速判断轻重缓急,选择先看在话题中将要涉猎的书籍,其他暂时放弃。而在选中的几本书籍中,笔者也给它们列了个先后,有些作为重点,快速浏览;有些则只看摘要或者其中的重点条目。然后按照学术性、趣味性、话题性、争议性等在心里给它们做一个分类,为后面的访谈铺排防线。接着,笔者上网查阅大量和易中天先生相关的信息,在最快时间里消化,并选择出有效交流点,也就是语核;最后,对于易中天先生不愿意交流面对的问题也做好案头工作,以备不时之需。嘉宾是否愿意回答,那是他的权利,但主持人不做准备,却是自己的失职。
任何一档谈话节目中,虽然主角是受访者,但充当绿叶的主持人也至关重要。就如同芭蕾双人舞中的男演员,虽然表演中最美的呈现都由女演员完成,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男演员托举、旋转和极强的平衡力支撑之上。好的谈话节目固然是主持人和受访者的双向奔赴、相互成就。但是,在如何使双方具有更强的合作意识和趋向意识,进而使整档节目具有力量感方面,主持人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