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中人的诗意:契诃夫《樱桃园》的时态人物探析

2023-12-11 21:27:40龙秀娟
艺术大观 2023年32期
关键词:樱桃园

龙秀娟

摘 要:契诃夫平白地谱写了一首《樱桃园》温柔的挽歌,用宁静的日常琐事细腻描绘历史的篇章,借用樱桃园的易主与消失引出对时间、空间艺术的思考,建构跨时代的诗意。他聚焦大时代下小人物的荒唐无奈挥洒毫末,纵情写诗,塑造了三类时态人物,探讨了自己世纪之交的困惑。

关键词:时态人物;樱桃园;诗意建构

中图分类号:J5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0905(2023)32-00-03

《樱桃园》作为契诃夫的戏剧终笔之作,凝结了这位文学巨匠对戏剧世界的所思所悟。他通过直叙琐碎日常,抒写平静现实,借用樱桃园的易主与消失引出对空间、时间艺术的思考,以及跨时代的诗意建构,尤其是剧中人的诗意表达。契诃夫在《樱桃园》中主要塑造了三类时态人物:现在时人物、过去时人物、将来时人物[1],创作了一首毫无哀叹的挽歌[2]。

一、现在时人物:灰色的描摹

现在时态其代表人物是商人洛巴兴(以下均采用汝龙的译本[3]),他祖上曾经受过封建地主阶级的摧残,但由于抓住了俄罗斯社会巨变的风口,快速攫取财富,身份由农奴转变为新兴资产阶级。洛巴兴作为现在崛起的一批人,他的诗意主要着墨于人性灰色描摹。契诃夫并没有将新兴资产阶级塑造成非黑即白的流水线产物,而是站在中庸的角度调取灰色值,在看似毫无波澜的生活里阐释人物的复杂性。

洛巴兴在剧中是一位打击封建地主的“复仇者”,同样也是一位带来希望萌芽的“救世者”。樱桃园对于洛巴兴而言承载了不好的记忆——庄稼汉父亲、冷血的拳头,“小乡巴佬”的阶级歧视;但也有温情的回忆——女地主安德烈耶芙娜的隨和照顾。因此,在戏剧开端,洛巴兴并不排斥迎接从巴黎回国的安德烈耶芙娜,并且会从现实的角度建议她将樱桃园改造成别墅出租,顺应时代洪流。资产阶级阵营通常以利益至上为行事准则,洛巴兴能够先对安德烈耶芙娜提出中肯意见而不是直接强制收购樱桃园,这已经体现出他心理上的纠结,证明他的内心依旧对这位非典型的女地主存在一丝温情。

洛巴兴是《樱桃园》里面典型的现在时人物,他对时间十分敏感,看怀表是他下意识的动作。“每天五点钟就起来”“必须搭乘四点半的火车到哈尔科夫去”“樱桃园的拍卖日期是八月二十二日”“离开车只有四十六分钟了”等台词都是洛巴兴反复念叨的,他的时间心理和“别墅”空间相联系,他争分夺秒,来去匆匆,都是为了毁灭樱桃园盖起别墅成为“复仇者”。洛巴兴作为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个人利益是他的行为导向。封建地主阶级本就是对立的阵营,哪怕安德烈耶芙娜对自己有过恩情,封建庄园必然破产、封建地主阶级必然会被历史淘汰,这是历史决定的。因此,樱桃园最终被洛巴兴买下来了,实现了新兴资产阶级“现在时复仇”。而戏剧的最后一幕“从远处隐隐传来砍伐树木的斧声”“被抛弃的老仆”也清晰地象征着旧时代、旧生活已经成为过去式。一批“救世者”洛巴兴们带来了进步之光,樱桃园没了,但新生活还在继续。

二、过去时人物:落日的余晖

没落的贵族地主安德烈耶芙娜是过去时人物的典型代表,还有潦倒的地主彼希克,以及农奴时代留下来的老仆人菲尔斯。他们的心里总是停留在过去,缺乏现在和未来的时间感,所以他们常常被时间嘲弄。洛巴兴也曾感叹他们是不切实际糊里糊涂的人,明明有让樱桃园活下去的机会,但始终囿于虚无缥缈的贵族式身份,庄园即将被拍卖的现实,拒绝接受新改变。

女地主安德烈耶芙娜,她的悲剧性在于始终执着于自己的想法,固执地用过去的眼光来判断现在,充满自信地依从过去的时间,一心一意地追求过去时间里的一切。樱桃园成为安德烈耶芙娜寄托自己情怀的精神园地,里面承载了她成长的记忆,有痛苦的——她的儿子命丧于此,有幸福的——她的育婴室、那些灿烂绽放的樱花。明明已经经济拮据,却总是点最贵的菜,给仆人赏钱也总是一出手就是一个卢布,始终沉浸在过去的辉煌里。樱桃园的那种带有血腥味的诗意,以及由这种诗意所代表的过去贵族地主的生存法则,明明早就落后于时代了,安德烈耶芙娜却硬是让它们摆出舍我其谁的庄重,以此来和强大的时间对抗,规则不可破,当新的文明以一种更文明的或者不文明的方式蚕食着旧的精神家园时,这位没落贵族女地主的结局注定成为落日的余晖。

落魄地主彼希克是过去的窗口。他到处欠下了债,天天追着安德烈耶芙娜借卢布来付抵押契约的利息。他有着地主阶级贵族式骄傲,对过去的贵族阵营有归属感,亲切地称呼安德烈耶芙娜是“我的亲人”。他更偏爱找困窘的女地主借钱,由此可见他内心深处并不承认“小乡巴佬”洛巴兴的新身份,因为他和安德烈耶芙娜才是一边的。彼希克即便对未来抱有希望,但依旧未能摆脱过去的影子。他嘴上总是说着“会有办法的”“彩票会中奖的”,行为上还是贵族的那一套,奢靡腐朽,舞会享乐一个不落,将骄矜进行到底。

老仆人菲尔斯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的过去时人物。在他绝大多数台词里,缅怀的都是过去的人和事。他怀念早先舞会上的将军、男爵,他悼念去世的老爷,樱桃园的老祖父,菲尔斯整天将“当初”“那个时候”“老年间”“先前”挂在嘴边,让人心生烦闷。在第四幕中,过去时人物都陆续离开了樱桃园,所有的门都上了锁,只留下生病了的菲尔斯。他抚摸着庄园里一个个上了锁的门把手,嘴里喃喃自语“他们把我忘了”“你没有力气了,一点也没有了”,尽显凄凉与无奈。年迈的老仆人见证了樱桃园的辉煌、没落与毁灭,他听着斧头砍树的声音,什么都无法阻止,嘴里还念叨着列奥尼德·安德烈伊奇,脑海里回忆着他还是毛孩子的画面。他的时间始终停留在过去,止步不前,必定是被“抛弃”的过去时人物。

三、将来时人物:燃烧的火焰

将来时代表人物主要是大学生彼得·谢尔盖耶维奇·特罗菲莫夫,还有逐渐觉醒的年轻人安尼雅。契诃夫通过塑造特罗菲莫夫这一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来寄托对未来的期许。这位大学生是安德烈耶芙娜的儿子格利沙生前的家庭教师,刚从法国归来的女地主惊叹他头发稀了,戴上眼镜了,甚至一位火车上的乡下女人都称呼他为秃头老爷。特罗菲莫夫在樱桃园里度过了他的青春年华,但是,这位略微潦草的大学生在面对女地主“难道您还算是个大学生吗”的提问时,依旧斩钉截铁地给出他的答案:“大概我会成为一个永久的大学生。”

特罗菲莫夫作为将来时人物的代表,首先他观点比较超前。他指出新兴资产阶级商人洛巴兴是必要的,就像是猛兽吃光一路的食物,新陈代谢的规律依旧存在。他认为人是脆弱的,骄傲没有意义,应该投身工作,用全部力量帮助那些寻找真理的人。可以说,剧中绝大部分哲理高光时刻都产自这位大学生之口。其次,特罗菲莫夫具有未来的视野,他不追逐名利甚至有些天真不切实际,但他敢于控诉学术圈的腐朽。在戏剧的第二幕中,他与洛巴兴展开了一场辩论。在这场辩论中,他言辞犀利地剖析了俄国知识分子的畸形现状:喜欢高谈阔论,自命不凡,学识很差,把仆人看成下等人,对待农民如同对待家畜一样。特罗菲莫夫从激动的辩词中表达了自己对未来知识分子群体的担忧。再次,特罗菲莫夫向往美好未来。他崇尚美好的爱情,对于养女瓦莉雅的防备,他不屑一顾,认为她狭隘的头脑没办法理解自己与安尼雅之间超越恋爱之上的精神交流。特罗菲莫夫始终坚持超越那些妨碍人自由和幸福的浅薄而虚幻的东西,进而实现生活的意义。最后,特罗菲莫夫也坚定地朝着他未来的道路走去——在第四幕,他动身前往莫斯科,想要去尝试点新鲜的玩意。但不管前路如何,他始终朝着人类的最高真理前进。商人洛巴兴质疑他是否能实现这个宏愿,特罗菲莫夫坚定地道:“我走得到,或者给别人指出一条怎样才能走到的路。”他是那位指明未来方向的人,安尼雅就是受到他指引的一员。

安尼雅是安德烈耶芙娜的女儿,年方十七,曾经跟随母亲见过法国巴黎的繁华,也了解过樱桃园往日的辉煌与当下的窘迫。大学生特罗菲莫夫为她点亮了新的窗口,鼓励她往远处闪烁着的那颗明星走去,她是典型的未来时态人物之一。在特罗菲莫夫的未来思维影响下,安尼雅意识到农奴主的时代已经过去,历史的巨轮终将推翻地主的庄园。当樱桃园里的其他人都还沉浸在虚假的幻想中时,安尼雅已经能清醒地说出“我们所住的房子早已不是我们的了”这样的话语。安尼雅敢于和过去决裂,她安慰逃避现实的母亲,一边戳破安德烈耶芙娜的幻想泡沫,把母亲拉入现实当中;一边对母亲描绘美好蓝图:建立一个新的花园,比樱桃园还要茂盛。在戲剧的结尾,她准备和特罗菲莫夫一起去探索新生活:通过中学考试,找一份工作,读很多的书。特罗菲莫夫、安尼雅象征着未来的朝阳,在日暮西山的时候,他们的心中依旧燃烧着对火焰的渴望。

四、时间与空间的诗意建构

《樱桃园》通过塑造现在时人物、过去时人物、将来时人物三类时态人物,横向展现了故事背后宏大的历史脉络。通过叠加纵向的空间截面,让整部作品变得更加立体生动,诗意盎然。

火车这一空间意象始终贯穿三个时态。工业时代发明了动力火车,随之而来的是浩浩荡荡的工业革命,社会变革。火车是新事物的象征,寓意着新时代已经来临,旧时代即将过去。第一,在塑造现在时人物洛巴兴时,火车总是悄无声息地闯入他的生活里,他在评估樱桃园的商业价值的时候也曾提到,庄园离城只有二十里地,旁边又有铁路经过。正是因为火车的入侵,樱桃园也必然会成为新兴资本家的别墅。樱桃园与其说是被斧头砍掉的,还不如说是被火车给推倒的。在戏剧的结尾,洛巴兴一直念叨离开车只有四十六分钟了,再过二十分钟就得动身到火车站去了,由此可见,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迎接新生活。第二,过去时人物安德烈耶芙娜是坐火车回来的,火车在樱桃园里成了一种外来物入侵者。在樱桃园被拍卖后,这位女地主也是乘坐火车重返巴黎的,与开头形成了一个闭环,进一步呼应了新事物必将战胜旧事物的作品主题。老仆菲尔斯也曾提到当年庄园老爷去过巴黎,但却是坐马车去的。这向我们传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当贵族阶级抛弃马车,登上火车后,他们的气数也就尽了。第三,未来时人物与火车也息息相关。

大学生特罗菲莫夫被火车上的乡下女人称为秃头老爷,证明他经常有火车的行程,并不仅仅被困于樱桃园中,而是有向外汲取新事物。安尼雅更是坐着火车无奈回到樱桃园,又坐着火车毅然离开樱桃园,将那种与过去割裂的决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戏剧的结尾,特罗菲莫夫和安尼雅一起坐火车前往俄罗斯,他的台词“火车马上就要到了”也指出了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巴黎也是剧中一个很重要的空间意象,它代表着对资本主义的崇尚,对金钱化的向往。安德烈耶芙娜的空间轨迹是巴黎—俄罗斯(樱桃园)—巴黎,通过叠加空间意象,进一步丰满了女地主的人物形象。她心志不坚,容易动摇,家产因为骈夫败光了,却还能因为一份来自巴黎的电报又回到法国;她贪图享乐又虚伪,在法国的那些年安德烈耶芙娜过着荒唐的生活,她其实从内心就渴望着巴黎灯红酒绿的生活,只有享乐才能让她暂时忘记了樱桃园,忘记了现实空间里的一切。与之相对的是未来时人物代表——正在觉醒的安尼雅,她与母亲的行动轨迹有重合,但是她的终局却截然不同。安尼雅的空间轨迹是巴黎—俄罗斯(樱桃园)—俄罗斯(祖国)。她一直有清醒的认知,如果说安德烈耶芙娜是活在泡沫中的人,那么安尼雅就是那个戳破泡泡的人。在法国,当母亲还沉浸在地主的辉煌梦境中时,她会直接点出残酷事实。例如,抱怨母亲明明变卖了房产,在财政吃紧的情况下依旧点最贵的餐,赏最贵的小费。安尼雅清楚地知道,樱桃园的气数已尽,在大学生特罗菲莫夫的影响之下,更是决定活在现实里,没有和母亲回到巴黎,而是前往俄罗斯,迎接革命的曙光。

“斧头砍树”是隐藏的空间意象,它砍掉的是以安德烈耶芙娜为代表的农奴地主们的精神花园。时代在快速地按照历史法则前进,那听了让人心颤的“砍伐树木的斧声”实则也可以听成“时代前进的脚步声”。我们好像每天都在迎接新的别墅楼拔地而起,同时我们每天都在目睹无数樱桃园的消失。这一空间意象也引发契诃夫对世纪困惑的思考:情感与理智的永恒冲突、精神与物质的不可兼得、趋新与怀旧的两难选择等,进一步延展了剧作《樱桃园》的现实意义。我们应当用跨文化的眼光看待契诃夫的创作[4],重审契诃夫所带来的现代性启示。例如,当下的城市化发展、房地产开发、古建筑保护等课题。可以说,《樱桃园》哪怕放到现在也不过时。

五、结束语

契诃夫聚焦时代洪流下的小人物,通过白描手法平铺直叙地绘制了没落庄园里的琐碎图景,他笔下的一切事物都弥漫着一种抒情的诗意[5]。契诃夫结合时间与空间打造了三维立体的樱桃园,他从现在时、过去时、将来时三个时态出发,塑造了新兴资产阶级商人洛巴兴、过去的女地主安德烈耶芙娜以及大学生特罗菲莫夫等时态人物,借助樱桃园从侧面展现了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俄罗斯国情,进一步揭示了封建庄园必然破产、封建地主阶级必然会被历史淘汰的主题,拓展了戏剧作品《樱桃园》的现实意义。与此同时,契诃夫也集中探讨了新旧世纪之交的时代困惑,批判了痛苦黑暗的过去,肯定了幸福光明的未来。他始终对即将到来的革命风暴怀有期待,即使是最后一部戏剧作品,却一点没有日暮西山的丧气,而是像初创作品时充满着喜悦与朝气,具有跨时代的诗意。

参考文献:

[1]彭甄.历时性错位:人格结构与喜剧性构成——契诃夫剧作《樱桃园》的体裁研究[J].艺术评论,2010,84(11):48-51.

[2]董晓.契诃夫:忧郁的喜剧家[J].戏剧艺术,2013,171(02):24-33.

[3][俄]契诃夫,著.樱桃园[M].汝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4]张凌燕,凌建侯.系统·多元·先锋:中国契诃夫戏剧研究(2004-2015)[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7,54(05):130-140+160.

[5]胡志毅.论契诃夫“抒情喜剧”的美学风格[J].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2014,157(05):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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