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应诗”概念的多维观照

2023-12-11 18:57
心潮诗词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诗体诗学文体

罗 辉

古往今来,所谓“三应诗”是指以“三应”为特色的诗词曲(以下简称“三应”诗词)。对于这种类型的诗词,尽管褒贬不一,但却经久不衰,这种现象耐人寻味,须秉持理论联系实际的原则,进行持续不断地探讨。可喜的是,当代诗坛的“三应”诗词创作,不但方兴未艾,而且一些本有成见者,亦改弦易辙,给以新的认识。例如,著名诗人丁芒先生在《“三应”诗也能写好》一文中指出:“我一向反对‘三应’诗,认为这类诗不易写好。后来发现,以诗赠答是我国文人墨客社会交往的一种传统方式。十多年来,自己也碰到各种各样不得不写诗的场合,大至慰问、救灾、捐献、展览、开幕、题署,小至登临楼堂馆所、个人红白喜事,加之现在社会风气越来越趋文崇雅,你是诗人,实逼于此,无法回避,只好来个‘秀才人情纸半张’,从实践中我体悟到:必须修正概念,应该反对的是‘三应诗’创作中的‘三化’诗风,即概念化、庸俗化、熟套化,而不是‘三应’题材本身。只要有诗意,‘三应’题材一样能写好。”然而,笔者从阅读相关文献或咨询专家意见中感觉到,为了更好地促进当下的“三应”诗词创作,与“三应诗”概念相关的问题,似乎还有必要予以界定与厘清。

一、从“应”的视角来认识“三应诗”

在“三应诗”这一概念中,“应”字最为关键。根据《古代汉语字典》和《汉语大词典(简编)》的释义,“应”有受、接受、响应、应声、回答、应和、符合、适应等义。“应”+“制”(或“时”)、“景”与“酬”后,则成其为“三应诗”所对应的“三应”,即“应制”(或“应时”)、“应景”与“应酬”。根据《汉语大词典(简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版)的释义:所谓“应制”,是特指“应皇帝之命作诗文,亦以称其所作”。鉴于帝制早已消亡,今人对“应制”的理解,或是摒弃传统概念,赋予新的含义,即“应制”作诗为“受命”作诗;或是用“应时”代替“应制”。而“应时”之义,或谓“顺应时势,适合时会”;或谓“顺应天时,适合时令”。所谓“应景”,是指“为了适应当前情况而做某事”。所谓“应酬”,或谓“交际往来”或“犹应接”,或谓“勉强应付”。由此可见,由“应”字组成的“三应”,一是各自的含义相互交织,并非独立,除非必要,以“三应”统称似更适宜一些;二是都有以“应”为特色的共同点,用今人的话说就是,“三应诗”创作,主要体现为“命题”而诗或“因酬”而诗。

二、从“诗”的视角认识“三应诗”

“三应诗”是“诗”,而不是“文”。所以,从“诗”的视角认识“三应诗”,一是基于诗学理论,“三应诗”必须彰显“诗言志”与“思无邪”的本质规定,并充分体现“审美意象作为诗之本体,它‘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既是可感的,又是超验的。它是一个浑成结构,意是有形之意,象是念意之象,而‘形’‘象’又都是心象,或曰物态化的审美体验、艺术化的心理结构,一切尽在包容中,全息性是其根本特质”①童庆炳等著:《中国古代诗学心理透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页。童庆炳著:《艺术创作与审美心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43页。。二是基于诗歌体裁,“三应诗”包括以“三应”方式创作的诗词曲三种诗体。三是基于创作动因,“三应诗”既可以是陆机《文赋》语境下的“诗缘情”之作,也可以是孔颖达疏《毛诗正义》所提出的“诗缘政”之作,还可以是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所提出的“诗缘事”之作。四是基于创作始终,“三应诗”创作的终点表现为“三应”诗词(含曲)作品,而从创作起点到终点,则体现为诗词“三应”过程。之所以要这样区分,是为了说明接下来要言及的相关问题。五是基于“主客观”或“有无题”来认识“三应诗”。请先看傅庚生《中国文学批评通论》所云:“近世论文者多析作者表达情性之方法有二:曰主观,自表暴其遭际而显现其个性之抒情文学是;曰客观,援古事以运思或因登临而叙景等文章是。《日知录》云:‘古人之诗,有诗而后有题;今人之诗,有题而后有诗。有诗而后有题者,其诗本乎情;有题而后有诗者,其诗徇乎物。’或谓前者为主观之诗,后者为客观之诗。”②傅庚生著:《中国文学批评通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65页。当然,这段话所说的“主观之诗”或“无题之诗”、“客观之诗”或“有题之诗”现象,是诗评家论诗的一种观点,但基于积极心理诗学理念,这种现象反映的是两种不同的初始创作心态。包括“三应诗”在内的传统诗词,作为一种审美形态,是心物碰撞的产物,是审美体验的结果,“诗”的“吟咏情性”,指的是审美情感的喷发与倾诉。而诗人审美情感的生成机制一般有三个环节或三个阶段,即原始唤起—内觉体验—情感外化。①童庆炳等著:《中国古代诗学心理透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页。童庆炳著:《艺术创作与审美心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43页。显然,对于诗词“三应”而言,“三应”特色让其必然是“命题”而诗,所以“三应”诗人的创作心态往往始于“原始唤起”环节,将要创作之诗必然是“客观之诗”或“有题之诗”。但是,“三应诗”创作绝不能搞“心”外循环,绝不允许勉强应付地硬拼滥凑,尤其需要诗人在以主言情志为特色的积极审美心理的引领下,激活以审美意象为特色的积极形象思维,切实经由审美情感生成的三个环节或阶段,逐步孕育出“在心为志”的审美情感,再运用以“赋比兴”为特色的积极修辞手法,最终用“诗家语”“发言为诗”。这就是说,“三应诗”尽管初始表现为是“客观之诗”或“有题之诗”,但一旦经由“三个环节”或“三个阶段”生成审美情感以后,则必须实现从“客观之诗”到“主观之诗”,或从“有题之诗”到“无题之诗”的跨越。

三、从“体”的视角认识“三应诗”

所谓“体”字,按照《现代汉语辞海》的释义,涉及文学范畴,主要是指“文字的书写形式;作品的体裁”。由“体”字+其他字组成的概念还有体裁(文学的表现形式)、体制(文体的格局;体裁)、体类(体式、类别)、体例(著作的编写格式;文章的组织形式)、体式(体制、格式)等,且这种概念还多有交叉。此外,在诗学领域,最为常用的概念就是“诗体”。《汉语大辞典(简编)》中的释义:诗体是指“诗的样式和风格”。在《诗学大典》中,与“三应诗”相关的几种类型的诗,其释义分别为:“‘应制诗’:诗体的一种。封建时代臣子奉皇帝之命作的或上和的诗。”“‘应景诗’:诗歌的一种。也称应时诗,应酬诗。指用于应付眼前光景的诗。这类诗一般事先没有深刻的感受,且多为奉命或趋时而作,如庆贺诗、节日诗、唱和酬答诗,以及封建朝臣所作的应制诗等。”“‘唱和诗’:诗体的一种。也称唱酬诗,赓和诗。指以唱和方式应酬而作的诗。是‘唱诗’与‘和诗’的统称,先作的为‘唱诗’,也叫‘首唱’或‘原唱’;应和而作的则为‘和诗’,也叫‘赓唱’或‘续唱’。”①游光中、黄代燮编著:《诗学大典》,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54页,第55页,第89页。郭英德著:《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页。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对于“应制诗”与“唱和诗”,《诗学大典》明确为是“诗体的一种”,而对于“应景诗”,《诗学大典》则认为是“诗歌的一种”,但又将它与“应酬诗”与“应制诗”这两种诗体联系在一起。笔者在想,对于“应景诗”,《诗学大典》只将其界定为“诗歌的一种”,而不是“诗体的一种”。其中的原因,也许就在于“应景”二字吧!因为相对于“应景”,以“应制”或“唱和”形式创作的诗词,其“样式”是独特的,所以称其为“诗体的一种”。而由“应景”生成的诗词,其“样式”则并非完全独立,因为“为了适应当前情况而做某事”,则让“应景诗”呈现为多种“样式”,如“唱和诗”与“应制诗”亦大体属于“应景”的范畴,但是,“应景”又不止于“应制”与“唱和”,如诗人出席某个活动“应景”而诗,也属于“应景”的范畴。大概是出于这个缘故,《诗学大典》将“应景诗”界定为是“诗歌的一种”。与此类似,用“应时”代替“应制”后,所谓“顺应时势,适合时会”的“应时诗”,也与“应景诗”一样,鉴于它的“样式”特点并非独特鲜明,故只能界定为是“诗歌的一种”,而不是“诗体的一种”。但是,若是将《诗学大典》对“应制诗”“应景诗”“唱和诗”的释义综合起来看,三者涵盖的范围与通常所说的“应制诗”(或“应时诗”),“应景诗”与“应酬诗”三者却是一致的。

然而,能否从整体上认为“三应诗”也是一种具有自身“样式和风格”的诗体呢?基于理论层面的论述,一是郭德英《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在引用明代学者胡应麟的话时提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家认为,不同的文体对应于、适合于不同的审美对象。胡应麟说:‘文章自有体裁,凡为某体,务须寻其本色,庶几当行。’”①游光中、黄代燮编著:《诗学大典》,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54页,第55页,第89页。郭英德著:《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页。二是褚斌杰在《中国古代文体概论》附录《古代文体分类》一文中提出:“文体(文学体裁)的构成本具有外在的形式和内容的规定性双重因素。它既具有语言、结构方面的特征,同时也有内容和题材方面的因素。因此,在分类上可以产生多角度性……”②褚斌杰著:《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85页。三是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认为:“文体是指一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他社会历史、文化精神。”“从文体的呈现层面看,文本的话语秩序、规范和特征,要通过三个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范畴体现出来,这就是(一)体裁,(二)语体,(三)风格。”①童庆炳著:《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第103页。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41页。四是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认为:“一种文体的基本结构,犹如人体结构,应包括从外至内依次递进的四个层次,即:(一)体制,指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犹如人的外表体形;(二)语体,指文体的语言系统、语言修辞和语言风格,犹如人的语言谈吐;(三)体式,指文体的表现方式,犹如人的体态动作;(四)体性,指文体的表现对象和审美精神,犹如人的心灵、性格。”②郭英德著:《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基于实践层面的划分,一是作为诗文总集的《文苑英华》,分文体为三十八类,多数文体又按内容题材分为若干小类。如在“诗”类中,又将“应制”“酬和”“寄赠”“送行”“留别”等作为其中的小类。二是作为文体学著作的《文体明辨》,将文体分为一百二十一大类,某些大类下还分细类。其中,第一至第十六大类分别是:“古歌谣辞”“四言古诗”“楚辞”“赋”“乐府”“五言古诗”“七言古诗”“杂言古言”“近体歌行”“近体律诗”“排律诗”“绝句”“六言诗”“和韵诗”“联句诗”“集句诗”,即是将“和韵诗”与其他诗体并列的。三是褚斌杰的《中国古代文体概论》,涉及诗歌体类的前八章分别:原始型二言诗和四言诗、楚辞、赋体、乐府体诗、古体诗、骈体文、近体律诗、古体诗歌的其他体类。其中,唱和诗、联句诗、集句诗就是作为第八章中的第三节介绍的。有鉴于此,笔者认为: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层面上看,能否基于“文学的表现形式”,将“三应诗”看成是一种“体裁”,可能还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但是,为了加强“三应诗”的理论研究与诗学批评,以指导“三应诗”的创作实践,既基于学者们的理论研究以及古今文献对文(诗)体的实际划分,又关注“三应诗”相对明显的“样式与风格”(特别是“风格”,即艺术特点),如“三应诗”的“三部式”结构(即“开头”部分,常是点明主题,介绍事件;中间部分多是描绘情节,即物即境;结尾部分则是倾诉情感,彰显旨意)等,并借鉴宋代严羽关于“诗体”的“以时而论”与“以人而论”(《沧浪诗话》)的方式,将“三应诗”看成是一种诗体(即“三应体”)似是有据可循的。

四、从“题”的视角认识“三应诗”

所谓“题”字,与文学相关的概念主要是“题材”“题目”“主题”。按照《现代汉语辞海》与《古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所谓“题材”,是指“构成文学和艺术作品的材料”,即“作品中具体描写的生活事件或生活现象”;所谓“题目”,是指“诗文的命题”;所谓“主题”,是指“文学艺术作品中,所表现的中心思想,是作品思想内容的核心”。显然,任何类型的诗词创作,都离不开题材。诗词题材即是构成诗词作品的材料,无论是“以鸟兽草木为料”,还是“以事为料”,有“料”是有“诗”的前提与基础。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在说明清代诗论家叶燮《原诗》时指出:“文中指出作诗之本,就被表现的客观事物来说,可以用理、事、情三者来概括”,①童庆炳著:《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第103页。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41页。即所谓“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穷尽万有之变态。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举不能越乎此。此举在物者而为言,而无一物之或能去此者也”(《原诗》)。这就是说,无论是“三应”类型的诗词作品,还是其他类型的诗词作品,其题材内容都离不开叶燮所谓“理事情”“三言”的范畴。与此同时,历代诗词创作的理论与实践表明,对于诗词题材与诗词类型的关系,尽管有的题材相对适合于由某种诗体来表达,但总的来说,不存在某种诗体只能表达某种“理事情”,而不能表达其他的“理事情”。于是,对“三应”诗词来说,若是基于题材而论,似只可说某些题材,如“大至慰问、救灾、捐献、展览、开幕、题署,小至登临楼堂馆所、个人红白喜事”等,经常由“三应诗”来表达,但却不能说它们就是“三应”题材。就“三应诗”的主题而言,尽管历史上的“应制诗”,“歌功颂德”是其主题的基本表现,但却不是唯一表现,更不能说是它一成不变的表现。如吴聿《观林诗话》云:“汉武柏梁台,群臣皆联七言,或述其职,或谦叙不能,至左冯翊曰:‘三辅盗贼天下尤。’右扶风曰:‘盗阻南山为民灾。’京兆尹曰:‘外家公主不可治。’则有规警之风。及宋孝武《华林都亭》,梁元帝《清言殿》,皆效此体。虽无规儆之风,亦无佞谀之辞,独叙叨冒愧惭而已。”①参见贾先奎《应制诗风格的发展演变及其文化内涵》,载《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22第9期。这也说明,不能将某些诗词作品的“主题”等同于某一诗体的“主题”。尤其是当我们摒弃了“应制”二字的传统含义以后,对于当代“三应”诗词的主题,更是应当坚持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以传统诗词的本质特征,即“主言情志,大美无邪”为审美目标,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至于说“三应诗”的题目问题,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基于“三应”特色,“三应”诗词往往是“先有题而后有诗”的“客观之诗”,但只要诗人立足“三应”语境,让诗词“三应”过程,充分体现诗学心理、诗学思维与诗学修辞“三者”的有机融合,做到在积极的审美体验中催生审美情感,并遵循“有题之诗”的创作特点,让诗词内容“语语皆在题中”,同样能够写出好诗词,乃至堪比“无题之诗,天籁也”(清·袁枚《随园诗话》)的精品力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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