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建建:潘老师您好。您是当代诗词名家,曾有多首作品入选每日好诗,还点评过多首作品。您的《歌新疆棉》有句:“雪水源头青史湿,秋风枝上白云轻”写得极妙。在点评《鹧鸪天·习字偶成》时说到诗意的生活这个命题,您说:“写诗意的生活,在生活中发现诗意,这个命题做起来,也难,也不难。说难,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饮食起居,何来诗意?说不难,只要有清澈的眼光和明亮的心境,就能品嚼出生活中的滋味。”我非常赞同您的说法。诗意看似无处可寻,其实就在不经意之间。您能就如何发现生活中的诗意,更进一步的谈一谈吗?
潘 泓:任《中华诗词》杂志编辑以来,我吸收了诗词的养分,认识了很多优秀的诗人,读到了很多优秀的诗词。这里有我的良师和益友。
关于写诗意的生活,是一个可以展开来说的大题目。第一点他是从诗产生的原理而来;第二点他是一种创作的理念;第三点他是写作的土壤和门道。
诗不是凭空而来的。从诗的原理来说,诗是我们感知外界万事万物后产生的情感反映。这个观念进入诗词创作,用老先生们的话说,就是“起兴”。前人把他总结为“赋、比、兴”。赋是铺陈直叙,把思想感情及其有关的事物平铺直叙地表达出来;比是类比,以彼物比此物,使此物更加生动具体、鲜明浅近;兴是先言他物,然后借以联想,引出诗人所要表达的事物、思想、感情。诗讲“起兴”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其实也是唯物观的体现,也即物质是第一位的。试想,一千年前的人、一百年前的人,他们即使是天纵之才,断然写不了手机、互联网。赋比兴起笔,由实在的外物,引发歌咏,我们看格律诗出现之前,诗经、古风,好多优秀作品,都是因外物感发诗兴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从感官到心理,这个起兴的传统,惜乎被淡化淡忘了。一开篇就感慨的诗,从诗产生的原理来说是不合理的。所以这样的诗,大发议论,正确,但概念得很。所以人们用“假大空”视之。外界万事万物,是人存在的载体,也是诗产生的来源,没有这些,堕入玄言,当然诗就踏空了,也就是没有“生活”。
明白了诗产生的原理,还要前进一步,要训练,让在生活中发现诗意成为创作的理念之一。为什么有的人写诗,题材多是前人写过太多的那些东西,重复题材不要紧,重复意思就不可了。“我”的生活,不是别人的生活,“我”的经历,“我”的思想,是独一份的。要有这个理念:我读到的、看到的、想到的必须与别人不同,因为这是从“我的生活”里自己品味领悟到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要加一个“多思”。有了这个理念,就不会跟风随大流了。
生活是诗的土壤,在生活中发现诗意是写诗的门道。如果要说得非常具体,如何发现生活中的诗意,真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言。比如,要抓住一现的灵光,要有深挖诗意美感的笔力眼力,要有多向(侧面、逆向)的思考,要让作品有美感。你前面提到的“秋风枝上白云轻”,是我的一首七律。当时的想法是如何把新疆棉花写出美感来?我是看到一幅图片,图片里的棉花洁白而背景是蓝色的天空,非常美,于是就生发了棉花像“落在秋枝上的白云”这个诗思。
在生活里发现诗意,好多作者在这方面有成功的实践。
强调一点,艺术有规律性,但没有绝对性。千千万万的创作谈,只是一谈,艺术如果没有“例外”,那也就没有生命与进步了。比如诗词,如没有一点一滴的“例外”积累,然后由量变到质变,那我们今天可能还在写“诗经体”。
邢建建:非常感谢潘老师的分享,潘老师除了是我的老朋友,还是我的老师。还记得我第一次参加“中华诗词金秋笔会”时,我的指导老师就是潘泓老师。潘老师对我作品的肯定极大地鼓励了我,也让我在诗词的道路上一直阔步前行。再次感谢潘老师。说到这儿了,能否就诗词作品的鉴赏和提高,再分享分享您的经验,说一说您遇到的经典案例,也好让更多的诗词爱好者受益呢?
潘 泓:金秋笔会是《中华诗词》杂志的一个固定活动,每年举办一次,旨在向广大诗词爱好者普及诗词知识、提高创作技能。您当时参加金秋笔会时就写得很好了。您的成就其实是您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充其量是在技术层面说一些看法而已。写诗,技术需要,但最重要的是自己有悟性,有诗的思维。
您说到诗词作品的鉴赏,从编辑的角度看作品,也许与作者有所不同,但我想,对一首诗词作品的评价,基础还是相通的。从字面来说,能够进入“鉴赏”这个层面的作品,应该基本是“成品”而不是“产品”,也就是经过检验,没有硬伤的作品。这有点像人的病,要命的病,不治是不行的,这是诗词作品可否进入“鉴赏”层面的要求,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有的病不要命,但没有他生活质量更高,这是“好不好”的问题。一首作品,消除了“行不行”的问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干掉了“好不好”的问题,这首作品就可以“鉴赏”了。
其实鉴赏作品,也是创作,是以“我”的眼光来看作品。鉴赏是个体的活动,我之所见我之所爱,于别人未必同感。时下有一些“鉴赏”文字,或者是浮光掠影,或者是为造势捧场,或者是自己没有见地,所以鉴赏其实是一个难点。我觉得,鉴赏还是要从作品的主要方面来入手,首先是诗的情感,真善美,再就是诗的气韵,有风格。诗的风格,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说得很清楚。再就是诗的章法,如格律、手法。
邢建建:潘老师的这层比喻很是恰到,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也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读本。诗,是嵌在中国人骨子里的一种雅致,经历了风雨的洗礼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美好。能够写出一首绝妙的作品,是每个诗人的向往,关于诗的创作亦是经久不衰的话题。可能,每个成熟的诗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创作观,潘老师以您的创作来说一说这个话题吧。
潘 泓:写诗有如写字,也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临摹,照着碑帖一笔一划写;第二阶段是放飞,自信满满;第三阶段,炉火纯青,信手而为不受拘束却自成一家。在第一阶段,照着某一位前贤大师的诗词来写,亦步亦趋,有点模样,于是有信心了,继续前行,当然,在这个阶段尽管“有模有样”了,但必须看成是习作而不是作品。刚好手头有一位大学生的稿件《秋日早行》是这样写的:
孤馆灯残野店鸡,微云摄月入天西。
枫林不肯留余客,瑟瑟荻花送马蹄。
作品格律无问题,形貌也可看,但意境词汇全是模仿的,这个就不能算是作品了。
回头看,我可能只是刚进入第二阶段,真的没有什么创作经验可谈。实在要说,也是老生常谈,那就是多读、多思、多写。
多读,当然首先是多读诗词经典。一是以此来积累词汇;二是通过诵读领悟诗与词的节奏感、音乐感;三是品味高手们的章法,特别是对不同题材的写法。多读,其实就是知识与美感的积淀。多读,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不仅读前人的佳作,当代大家高手的作品要读、当代中坚作者也有好多佳作也要读。多读,不仅是读诗词,诗词之外的书,三教九流,天文地理都看看,杂七杂八的书读多了,写诗时联想的空间就开阔了,作品就会增添厚度。多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免得重复别人或前人。比如写荷写中秋,常见的题材,假如我费了老大的气力,自认为写出了新意,结果,别人或前人已经这样写过了就白费劲了。这有点像国家科研层面,要想做某一个课题,必须先检索一下,看国际上有人做了没有。
多思,是指把生活的阅历咀嚼、消化、转化。让它与写作的冲动起化学反应。多思,可以避免习惯性思维,不让作品思维雷同。
多写,这是创作的基本要求,要动手,要勤动手。不要怕写不好,写了接着改,改了再改。手动多了,文字就会听调遣了。(有人问我,说他一首诗哪里“拗”了然后在哪里“救”了,行不行?我说,这么多常用汉字供你使用,为什么要拗救?还有韵字,死字活用,比如名词形容词动用,办法很多,为什么要“邻韵”、孤雁“入群、出群”)要有自信,我们看许多前贤大师的诗集,也不是每一首都叫响。关于多写,特别要注意一点,就是重点之重点在一个“改”字,千万别猴子掰苞谷。诗不厌改,语不惊人死不休。写一首改成一首是好习惯,写一首搁一首过后不闻不问,易于手滑。当然,诗,我们常常是觉得自己的好,自己审视自己,往往看不到新作哪里要改,这时候可以多与同道们交流,现在社交非常方便,多交流、多向高手请教,反复改,这样的多写才有实在意义。
我的诗词观,非常简单,那就是用传统的手法,用自己的思考和语言,表达生活在当下的“我”的生活。
邢建建:诗不厌改,潘老师的诗道很有贾岛之风。用自己的思考和语言,表达生活在当下的“我”的生活,这句说的太妙了,只有细细品读过后,方可有更深的感悟。也不知是误解,还是错觉,总感觉太多的诗人纠结于格律,而在于诗意的表达上欠了火候。近期,读到了高昌老师的《律为我之助,我非律之奴》。感觉特别贴切,您对于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呢?
潘 泓:中华诗词,不等同于格律诗词。这个观念很重要。在格律诗词产生之前那么长的时间段里,是有非常多的优秀诗篇的。古体诗包括了很多门类:人们都知道的,比如诗经、楚辞、古乐府、柏梁体、长短句、歌行……都是格律诗词之外的样式。
即使格律诗和词出现了,其他诗体仍然有大量好作出现。随着“守正创新”被越来越多的诗人认可与运用,将来一定会有新的样式出现。艺术的样式,是不能也不会被“凝固”起来的。
这方面我们还可以看一看诗的时间轴上,格律诗的时间段有多长。
正如你所说,的确“太多的诗人纠结于格律,而在于诗意的表达上欠了火候”。这个问题也比较大。一、我们要遵循格律,但不要拘泥于格律,更不要以为格律没问题了就是好诗。当下有不少“格律溜”,这是相对于“顺口溜”的一个概念,这一类诗,格律毫无问题,但也毫无诗意。二、既然标明是写格律诗词,还是要遵循格律诗词的要求来写。比如你是开车的,是交通的参与者,你上路了,就得遵守交通法规。内地的车是左方向盘,而香港是右方向盘,你不遵守这个交通法规如何出行?当然,讲格律不是说一个字也不能变通,比如“故人西辞黄鹤楼”中“人”就是平声,大家也很接受,这也正是艺术的“例外”。强调一点,“例外”是“只能这样”或“这样更好”,不是不懂规则的“例外”。还强调一点,“例外”有个度,比如一首格律诗如果“例外”过多,那就“质变”了不是格律诗词了。三、如果既“纠结于格律”又在“诗意的表达上不欠火候”岂不更好?
邢建建:再次感谢潘老师的解答,潘老师的诗、词俱佳,诗词规范,情感充盈,作品也多贴近于当代时事,堪称当代诗词的楷模,您又是《中华诗词》副主编,每天肯定会读到大量的诗词作品,在这些作品当中,您是怎么发掘一首好诗的呢?能否就此说一说。
潘 泓:好诗是不用发掘的。它一定会让读者眼睛一亮。
但好诗是要发现的。它在那里等着我,我必须尽可能地看到它。所以,作为编辑来说,电子稿、纸质稿,都得看,只有都看了,才能发现好作品,才不会漏掉好作品。
好诗也不都是成品,所以,即使是好诗,也得逐句逐字看。现在电脑上有校验格律的软件,很省时间,但电脑真的不是万能的,有些问题电脑是发现、判定不了的。好诗,肉眼过一遍才放心。一般来说,作为编辑,我也偶尔帮作者调整一两个地方,这主要是指作品基本面很好,是“好诗”的胚子,只是个别地方不太稳当,调整一下不影响原意,锦上添花而已。
我看诗的成色,首先看作品的题材,高明的作者,在选题上是“你无我有,你有我优”。现在的生活日新月异,传播的迅捷更让人有资讯应接不暇之感,也就是说像“新闻点”一样,每天有大量的“诗点”。敏感的诗人,会从大量的来自生活中的事物,发现“诗点”,以此为题材写诗词,这就是“你无我有”;在此基础上,某些传统题材、热点题材,轻易不写,写就要挖掘出深意新意,这就是“你有我优”。作为编辑,每天的确有好多诗词进入我的视野,但作品一入眼,题材新内蕴新的作品,就会让人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