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 风
在孟买的立交桥上他低头观察桥下那家乞讨的游民:没有成年男人,只是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都穿着色彩鲜艳的纱丽和儿童短衫,虽然脏了,却并无鹑衣百结之状。
他见她们在路边乞讨,毫不犹豫地伸出黑肤色的手,朝外国人直逼过来,嘴里念念有词。
在这个国度,乞讨是被放纵的,哪怕大众已听到了很多乞讨背后的“鬼故事”,譬如著名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但现实仍舒缓展开,每一天人们在街头都能遇见表情可怜的乞讨者,外国游客须硬起心肠才能不掉入慈善陷阱。
倘若背后不露面的那些控制者能把孩子一个个打残以获得乞讨资格,换言之,以暴行勾引慈悲,那慈悲还剩什么体面?
回新德里搭机回国前他有一整个上午可资闲逛,他去了旧德里的街巷。
他迎着众多瞪视他的眼睛走进喧闹的、古旧的、仿佛离他两百年的时空,心里与其说恐惧,不如说充满悲悯:面前全是日常的印度人,是为几个小钱耗费整天精力的微不足道的人。他们看外国游客的眸子流泻出压抑住的羡慕、嫉妒和愤恨……贸然闯入他们日常生活的是自以为高高在上、来寻找奇观、对人间疾苦少有体验的远客,这些外国人总露出害怕、惊讶、感叹或又厌恶又怜悯的神情,像他们跑来观察一群抢夺泔水桶的野物……
有个高而瘦的当地男人朝他走来,吐出含混不清带口音的英语,飘来的眼神恍惚迷离,很可能刚吸食过毒品。
他躲开,朝前快走,摆脱掉令他反感的搭讪。不过他心里忽然悸动,那男子的英文回响在他耳边,他竟听懂了:那人说“我饿了”。
乞讨财物可能是假乞丐,乞讨食物常是真饥饿。
他背包里正有昨夜剩下的印度馕,已发硬干掉了。他掏出装馕的塑料食品袋,回头寻找那高瘦的家伙,可惜影子已一晃不见。他遗憾地掉转头,眼前已站着一个抱着小孩的瞎了一只眼的妇人,对他伸手。他赶紧把装馕的袋子递过去,拔腿往前跑开……
在新德里机场等待飞回浦东的D航客机,他走进候机厅茶馆,是印度茶馆,供应甜腻腻的奶茶。
不管怎么说吧,哪怕奶茶选用的乳品相当值得怀疑,却是当地人获取热量的惯常方式,他点了一杯,先付钱,坐下慢慢消磨时间,借机再看一眼这依旧陌生的世界。
他看到一位上海姑娘同男友撒娇,说喝不惯印度奶茶,只想喝点热水。
上海男人站了起来,拿他自带的杯子到柜台前要一点儿热水。
黝黑的神色忧郁的印度侍者絮絮叨叨,他说的是印度调子的英语,不过那上海男人听懂了。
上海男人走回小圆桌,从双肩包的斜袋里掏摸印度钱币。上海姑娘埋怨说:“我不要喝任何饮料,跟你说了我只喝一点点热水。”
她的男友无奈耸耸肩:“柜台人员说热水也得付钱。”
他看见那上海姑娘勃然大怒,一下子气得脸发白。她站起来走到柜台边,把杯子往印度侍者面前一放,以流利的美式英语说:“我只要一点点水服药,因为你们城市受污染的空气,我不舒服了。”
她瞪着印度侍者,那已届中年的黑肤色印度人尴尬、局促又悲哀地站在那里。
面对一个异族美女,他显得理屈词穷,他说:“女士,五个卢比。”
上海姑娘哈哈笑起来,那怪异的笑声吸引了所有国籍的旅客,他们回头朝柜台看。
上海姑娘以一种算总账的坚决态度说:“你的国家只知道钱钱钱!”
上海男人息事宁人地跑过去递上卢比,把女友拉回身边。不过,所有在场的西方游客都按捺不住低声笑起来。
他看出那些颇有年纪的游客和上海姑娘一样,满肚子的不高兴,只是他们不说;现在有人喊出来,他们,尤其是太太们,似乎找到了一个未曾预见的出气口。她们的笑久久挂在脸上,互相窃窃私语。
印度侍者竟然脸红了,他心事重重地低下头,忍受着猝不及防的“侮辱”;他从热水瓶里给上海姑娘倒了一杯水,用托盘端过去,同时把五个卢比还给了上海男人。
上海男人说“拿着吧”,印度侍者诉苦说:“我们需要为水付费的,一切都有成本。”
是的,他暗自在一旁观察了一杯水引发的情绪战,他没笑,也没觉得解气,他到了印度从来没生气,他比那姑娘年长,更有阅历,他只是感到真相的沉重:假如你生活在很难挣钱的地方,你就不得不忍受钱的恶……
钱对富人很顺从,百分之百体贴,可钱到了穷人面前,就像到了仇人那儿,要作怪的。
其实,钱只是水,本身不含意义,你把它灌到怎样的容器里,它就随和地留在那里。但人的所想所为是作用到水上头的压力。如加以水枪的压力,水就滋出去喷人,驱离他们;若是热能的压力,水就变烫沸腾,成为伤人的蒸汽;而冷压力让水凝成冰,也能用作石头伤人……
他旁观:每个国度,水受的压力不同,那些各种各样、难以解说的压力,反映不同国度里不同状态的人的本性。究其根本,人的本性还是一样的。
D航的航班延误了,这是不同寻常的延误:机场通知说航班延误七小时!
中国乘客们脸上布满失望,纷纷找干净地方躺下,想逆来顺受挨过这“多余时光”。不过,印度乘客们兴奋地在候机厅里打转,虽互不相识,却热烈谈论。
他坐观将发生什么:果然,一百多个印度旅客排成了绕圈的蛇阵,后头的手搭前头的肩,轻声排练一会儿,就此开动。
印度男女齐声喊:“D航延误,漠视乘客。Z国服务,差差差!”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这是他整个旅途看见印度人最团结的时刻。
整整两小时,这批印度游客越闹越欢畅。他们从机场朋友们那儿得到了内部消息:按航空惯例,机组不能在一定时段内连续飞行,通常航空公司会在国际航段的对方城市留一个机组对换。D航显然没这样做,算计好一个机组能飞去又飞回(抢在规定时段内)。可惜来时延误,此刻已超出了规定时段,机组只能就地休息。
印度人闻到了钱的浓烈气味,他们越来越高兴而不是沮丧:“Z国航空糟糟糟!退钱,退钱,退钱!”
终于,D航派来了沟通者,一位矮墩墩的常驻新德里代表,上海人。
代表神色尴尬,低调地同印度人周旋了一会儿,被印度人骂得没力气回嘴。
印度旅客只有一个声音:少废话,退钱!
他在一旁观看,从因到果,一切都是钱造成的困局,也得靠钱来摆平。
终于,D航代表去请示了,回来宣布:“别闹了,每个乘客退款两百美元!”
航站楼成了庆祝会现场。印度男女笑逐颜开。
中国乘客们冷冷地观察了几小时,没半点儿声音。听说每人退款两百美元,大多数人撇嘴:“哪抵得上七小时的延误!”
他依旧旁观,笑了。要说新德里和上海有什么区别,本质上是经济能力的差别,每小时人均收入数额的差别。
一九八四年秋天。庞琳日记:
我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人,你竟用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对我致命一剑,恐怕我一辈子难忘记了。
可是,我竟然怜悯你,我的嫉妒和仇恨化为乌有,我不但感到可怕和哀伤,而且我在为你暗暗流泪。
你比我还年轻,你的舞台刚搭起,幕布才撩开一角,你刚好奇地向台下张望……一切本可以遵守游戏规则,无论你得到多一点还是命运更偏爱我,反正我们和所有人一样,是在生活。
一念之间,我曾设想过你和我白发苍苍的未来,应是很久之后的时光,到那时我们相见,我们喝茶,如何回顾我俩今天全心全意争夺的人呢?我因为心里一惊,所以立刻结束了远望。
可,没料想,你这长得花儿般的人物,我的势均力敌的……情敌,会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你的粗暴如你带着绝大恶意预想的,毁掉了一切。所有同你紧密联系着的人物和情感,都已,或将无可挽回地如多米诺骨牌倒下,且迅速枯萎。你伐倒自己,从而扫平森林。
我实难从震惊中挣脱,我知道你已用自己化成的子弹打中我心口,我输了,在你的死亡面前。
粟芸,缘分是脆弱且无常的花朵。别了!我将努力忘记你,也努力忘记你在乎的他,我绝对不可能同一个亘古不变的灵魂争夺男人,我不会尝试的,哪怕你认定这是爱情,我不能把对森林的希望寄托在被雷击的焦木上,哪怕它曾是大树王。
其实,你太不会玩火,你对火一无所知,难道从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是火吗?你怎能让一朵优雅而妖艳的火花放肆燃烧,成为焚烧平安的野焰?
也许,我不该责怪一个夭折的水一样的女孩,若不是你我之间这种尴尬关系,你,几乎我见犹怜。可是,我琢磨着,哪怕你现在正于虚空中凝望我,我也要说那真相:他,不值得你这样子做。
我也不过二十岁,却同意长辈的意见:人生就是尽做傻事。等不想再做傻事,人生就到了晚年。
我这年纪,也看不清自己,但我眼看你做傻事,一件件连贯着停不下来,还特别全神贯注。我当然无法阻止你,这是你的命运。
你并非无辜者,对某些人,你也是小恶魔。
你母亲因难产去世,而你呱呱坠地。你一出生就令你父亲悲哀大于喜悦,然后,他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娘,不再婚,伺候你一个人,从你身上看见他失去的女人,他只能拉扯你把你养大,且知你一旦变成鲜花,便会投入一个对他而言无法接受的男人的怀抱。他必在无尽的空虚与失落中与自己生命里所有的女人告别。
我一想到你父亲,我便觉得我同你的争夺不但事关荣誉,且带着某种合法性,我把这男人夺在自己手中,你便回你父亲身边去,也许带着受伤的情绪,但至少他还没有失去你。他失去你,是永恒的,不可避免的,你留在他身边,多一刻便是一刻。
可你竟然如此在意自己的占有欲,你是完美主义的超级信徒,你不能凭魅力得到他,竟用这种方式祭奠你的完美心!
我们,所有人,你、他、我、你父亲,对了,还有一个西服男生,都坐在被你凿穿了船底的船上,望不见陆地……
那天是你刻意安排,他求我一起去你家“谈判”。
你家在这城市安静而高尚的一条街上,我简直不敢想象你能幸运到在如此美好的街区长大。我的前十六年都在一个肮脏庸俗的小镇度过,高考才助我来这大城,就算大城里相对低端的街区也已美好得超越我的想象。
当然,你家只是普通住户,房子是你父亲单位分配给他使用的,实在狭小。你在狭小而安宁的地方长大,跟我不一样。
其实,他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我来你家“谈判”,他的那点儿小心思我看得清楚,但我从不说穿。这说明我同你另有一样不同:我们虽只相差一岁,你没见过什么男人,还没“爱”过;我,我是小镇女孩,我见的世面少,经历过的男人却比你多。同我见过的其他男人比,他并没太大区别。他,不可能成为我的王子,我从没想过什么白马王子。
我并不在乎你“谈判”得胜,我已差不多决定同他一刀两断,继续我自己的旅行。脚踩两条船的男人有个共同点:他们不会因为你有一点儿好就爱惜你,他们总因为你有一点儿不好就舍弃你。
我想告诉你,也许你还在路上,正低头回看这人间,那么,这些话还赶得上你:像你这种花朵般的小女生,你周围的庸人们把你当公主。你们这些公主在我眼里是什么样的呢?你们都用世上最好的肥皂吹个巨大的肥皂泡包裹自己,你们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可爱的睫毛扑腾着关不住了的幻想,冲到红粉大街上找王子。我不想告诉你出错了,我只想冷眼旁观你的演出。
这种演出永远是悲剧,大街上没有王子,只有男人。
这就再说说男人吧,男人就是男人,有力度、有温度,是我们女人喜欢的,就像,就像上帝给予知了它能抱住的树枝。但男人又不是随你怎样都不声响的树枝,有时候,有些男人弯下枝条成了猪笼草。小镇上长大的我,听过很多瘆人的男人故事,我是在一大群不善于伪装自己的丑男人里长大的,我没你那种完美的成长,我在陷阱间的缝隙里长大。
我比你先同他来往,你不至于假装不晓得这事实。如果我是你的闺密,同他又无瓜葛,我肯定会提醒你的。可惜你是来挑战我的那个女人,一位公主女生。
他是什么样的男人,我打赌到如今你也没真正搞清楚过。作为旁观者,我感到无奈的遗憾,一切难以挽回。
假如你有眼力知道他的真相,你就不会飞蛾扑火,把自己烧焦。当然,也有可能你意识到了他的真相,他的真相粉碎了你的肥皂泡,所以你用你唯一可主宰的可悲可叹的生命惩罚他,满足你可怕的自尊心。
你,你不顾身边所有真正爱你的人吗?
我知道你曾在他面前诋毁我,事到如今,我原谅你的动机,但更看清你这种“小公主”的无能和愚笨(请原谅我,按理不该对亡故者如此无礼,但事实上我们的交流并不发出声音让人听见,我只是对你默默书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我想告诉你,也许我曾委身给不同的男人,在你眼里就是低贱的,但事实并不如你所言。我同真实的男人们建立过真实的男女关系,而你不曾把握过这种真实,你就像一只可爱的蝴蝶,到处找寄主,想把你脑瓜里关于爱情的那些晶晶亮的卵产下来。虚幻的卵可孵不出真实的故事!
你所拥有的那个高个子男生倒是不错的,至少我看了觉得其人出众,卓尔不群,可惜你弃之如敝屣。
我并没兴趣探访你的隐私,我去了你家,我们在你家厨房兼你父亲的卧室坐下,上面亭子间是你的闺房,当然我是不适合去的。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加强你的谈判力量,你竟把你舍弃了的人又骗回来充当你谈判的筹码。你把那个你从前交往的男生藏在自己房间,不让他见到我们,自己却下来同我们见面,同我当面对峙。我记得你瞟我的眼神,公主小姐,你大可不必用你那种嫌弃的目光看我,仿佛我的存在辱没了你的清高。我们在那时候可平等得很哪,你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男人却只有一个,他选谁是谁,是不?
当然,没人真是大傻瓜,那位穿西服的高个儿男生从你房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你忘记收起的新欢照片。高个儿男生比我们抢夺的这位英俊,依我之见,过不了几年,等他多经历几个女人,他也会变得更有男子气。当然,他也许永远不及我们抢夺的这位霸气。这简直如家猫同野猫有区别。
你描写我俩争夺的人,有句话给我深刻印象,我想这是说出事实的:他就像大风卷过来的火团,躲无可躲,我们自己心里的小火苗也被他引发起来,轰烈燃烧。
那位高个儿男生其实同你一样,清高,内秀外泄,像水,像河流,有种汩汩流淌的气质。
那男生朝他看了一眼,嘴角咧开蛛网般轻蔑的纹路(他没看见我)。我贪婪地、有备而来地观察了那男生的目光,那目光……唉,我之所以喋喋不休谈你的前男友,并不是我犯了你认为我生来就有的花痴,我只是又一次看见了你的选择具有的本质,我看见了你为何舍弃这一个,转而选择那一个。
高个儿男生的目光我讲不清楚,是复杂的,不是单纯的;是坚定又脆弱的,不像你同我争夺的人拥有鹰隼般简明强悍的意志力。
我看出他眼光里的痛苦愤怒,也看出他的隐忍和投鼠忌器的退缩,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留待我今后慢慢琢磨。
好了,说得够多了,这是为你而说的。
对你所痴迷的他,我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可说。
既然你,一个布娃娃,出乎大家意料,干出了这样的事,我大概率会对他不辞而别。马上,立刻。
是啊,你看,我和他的关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大可不必为此而死。我和他之间健康得多,特别情况下,连告别也不需要,我只要逃离现场。
逃离,因为你冰凉的尸体令我无法忍受。
我对你最大的敬意就是把你忘记,不容你留在我记忆里。
愿你一路走好吧,愿你的任性已经用完。
坐在颠簸的飞机上,那年他从苏黎世回纽约。当时心里一片死寂,像是真正的“冰心”,冰块浸于玉壶,无依无靠,透心凉。
他专程从纽约飞苏黎世。事先想过,只有两条路:一是揭穿嫣身边的骗子,二是献给她一个愿意相信的谎言。
前者,必定讨不了好,于事无补;后者,技术上具有有效性,嫣本不是纯情的人。只看自己愿不愿意为她而说谎,然后,同她在一起,自己需要不断圆谎,直到侥幸圆了她的梦。
如果说他不懂嫣的魅力,这低估了他能解风情的秉性。其实嫣有判断力,她之所以希望他展示创造财富的能力,“不要遮遮掩掩”,正因为她觉得在财富背景近似(甚至可以给他留出一定的时间)前提下,嫁给他是两全其美。
和有感觉的那个人恋爱,和有财富有身份的人缔结婚姻。嫣这么想这么做,在她那代人里还真有些刺眼,其实她只是个先驱而已。
他小心翼翼对所有人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如老鹰把卵产在山巅,不让任何探寻的眼睛看见。他的秘密不是他是否拥有财富,也不是他是否拥有创富的财技,而是一种令男人羞怯的底色:纯情。
第一眼见到嫣,他就明白她喜欢张扬自己。
当然,她有张扬自己的先天条件,是上帝赐她的资本:明眸善睐,动人的笑容让鲜润嘴唇翘成月牙,脸颊出现逗人的酒窝;她思维敏捷,一眼看清男人花花肚肠,还不怕撩开别人面纱逗弄逗弄,以至于谁也不能在她面前端着。除此之外,她竟身高一米七二,身段窈窕,胸脯的丰满恰到好处,实难以语言形容。只观察到男人们在她周围呼吸急促,常语无伦次、动作笨拙。
嫣还有超人的健康和体能,身姿矫健,面色红润。如有舞会,任何形式的舞会,嫣都是沉浸在乐曲中带节奏的人:迪斯科夜场,她到DJ身边吧台上站着领舞;倘是古典交谊舞,她情愿不断在快三的旋律里打转,把那些想搂住她的男人转得天昏地暗,当她面滑落倒地,引发她乐不可支的大笑;遇上伦巴或吉特巴,她的对手必须足够灵巧,且动作花哨智计百出,否则难免出丑。
他晓得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通过嫣的测试。嫣除了外貌,还拥有强大的基因。对付她,硬抗是抗不住的:孔武有力的男人一般有勇无谋,智计百出的书生会被嫣消耗得筋疲力尽。她不懈地寻找那个能同时在体力和智力上与自己般配的人。
那时,她还没放弃完美主义的标准吧。
他那时只全神贯注在一旁观察嫣,欣赏她,喜爱她,像猎人毫无把握地看着雪豹从山脊雪线上缓缓走过,奔跑下来又扬长而去……
他不会主动追求嫣的,他自惭形秽。他知道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故事,他似乎无辜,不过,他像被人狠狠地按过暂停键。
他那时已回想过了,他明白自己对财富和地位的看法是自由主义的,且不可能改变。
“金钱诚可贵,权位价更高,设若无底线,两者皆可抛。”他把自己思考的结论记在日记本扉页上。这换来他大学本科四年都宁静地在图书馆和以渊博著名的教授们的课堂里度过。毕业后他立志成为一个默默无闻而学富五车的人,一个“学者”。
嫣有一次到处寻找分析能力强的人,有人推荐了他。
他在他担当讲师的学院附属图书馆那阳光充足的大阅览室里接待嫣,彬彬有礼地互相握手。她的手非常主动,像男人一样握着他不放,嘴里吐露别人说就显肉麻的恭维话。他晓得自己不配她那些话,不过,他把这些热情而褒扬的话当佳酿吞下肚去。
她的目的直截了当,请他分析她的一个追求者:此人方从美国来,年纪稍大些,但诚恳表示自己颇有成就。这人还出示了许多资料,显示自己在美国找到了用武之地,如今生活里样样有,只缺她这么一个佳人去当他领地的女主人。
嫣从挎包里掏出那男人塞给她的许多复印资料,包含了他的物业、土地、证券、投资和瑞士银行存款额。尤其,他从各种角度拍摄下自己的湾区豪宅。
“大家说你是逻辑大师,请帮我评估一下这人。”嫣自我调侃地笑笑,像讨论广告商推荐的新式家具。
他好奇地浏览了这位美籍华人提供的东西,他感到好笑:“不要跟我谈逻辑,其实,我更看重直觉,逻辑藏在直觉里。”
嫣表示赞同,她耸耸肩:“我想知道你我的直觉是不是吻合。”
他认为她把位子放得很正,这样他和她就像是一对玩伴,一起来推理,乐在其中。
“直觉嘛,你不觉得一个在美国成功的男人早该在他成功的地方找到佳偶了吗?美国男女比例并没有失调。”
“是,我同意,请接着说。”
“直觉二,这些不是向佳人出示的东西。柴米油盐银两房宅?好像是找地主婆。”
他和嫣相视而笑,趣味盎然。
“直觉三,喂,你晓不晓得郊区农业户口男人的三件大事?”他笑了。
嫣骂道:“你这人也太促狭了!谁不晓得呢?‘造房子,讨娘子,生孩子。’”
“人家到美国把房子造好了,现在回来走第二步,你准备好第三步咯。”
……
来谈逻辑没谈开,最后成了讲笑话。
一个敢讲,一个敢听。
从人的本色上讲,他和嫣是蛮投合的,摊开来可当朋友。如果嫣是男人,说不定走出图书馆,就勾肩搭背一起去踢球、去游泳了。
嫣点头说其实就是想找个陌生人吐口恶气:做媒的人把这男人介绍来,不就是看不起我穷嘛。哼,我现在穷,将来未必!
他立马接住她的话:“你哪可能穷下去?除非这个国家回到平均分配的老路上。改革开放,就是有利于你这种又聪明又漂亮的人。”
他说的是大实话,没觉得自己恭维女人。嫣歪过头看看他,他神色如常,呼吸平缓,她明白他的自然,便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欢悦。
“我聪明又漂亮?你的直觉?”
他笃定地看她一眼:“是我交浅言深了吗?别在意,我这人喜欢和又聪明又漂亮的人打交道,无论男女。”
嫣的神色显得喜悦友好,她想了三秒钟,说:“你有空的吧?带我到校园里到处逛逛?我毕业后还没来过呢。”
一边往校园南边的树林和草地走,一边聊闲天。
他和大学里的女教师、女学生也能这样端端正正、开开心心地聊,不去意识到她们的性特征。怎么说呢,他觉得一方面为人师表,另一方面避免误入藕花深处,难道从前的教训还不够?
和嫣,他按照惯性走。她很吸引他,不过,她必定属于开放世界,她拥有很多选择,他不想上前“轧闹猛”。享受散步就挺好,好比在下午正确时段喝杯好茶。
他信步带她往大礼堂前草坪来。嫣眺望大礼堂,说这附近的树根上有些故旧想去看看。他正说礼堂背后老食堂拆了,那地面要起高楼,没把嫣的话细想。
嫣数了数,在草坪右侧离礼堂台阶第七棵法国梧桐树前弯腰,察看梧桐树的树根。
他凑过去一起看,树根上长了高高的狗尾巴草。他麻利地掏出一把旅行小剪刀,蹲下,齐根把草丛给剪了,飞起一线草香。
再看那树根,果真有古怪,像被人用小凿子之类硬物刻写过书法,疑似隶书,字迹模糊。
抬头看站着的嫣,她瓜子脸俯下,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他站起来,看见她两眼水灵灵的,含了泪水。
他明白了,也许是谁在树根上表达过情感。他这时才恍悟嫣是校友。
他不主动问什么,但似乎一语不发也不好:“那么你是哪届毕业的?”
嫣告诉了他,原来她比他高了一届。他纳闷同校三年自己怎没见过嫣,按理说,大家会偷偷“认识”校园里的每一个美女。
当然,可能那时他注意着某一位别人,看其他女生都不用心。
嫣也就是一瞬间的怀旧,绕过大礼堂,她重新快活起来。
“听说你们分到很多科研基金,钱多得不晓得怎么花?”她试图驱散方才的暧昧气氛,回到对话轨道上来。
他从不回答人家这种直白的好奇,说来说去,这和查问别人的工资年龄健康状况一样,涉嫌侵犯隐私。不过,此刻问他的是嫣,嫣笑吟吟,可能是打趣他。
他愣了一小会儿,说:“真想把钱搬回自己家呀。可惜了,只能用于项目。”
他俩从校园北门走到马路上去,嫣和他都熟悉这条马路(没哪一届学生会不熟悉)。除非狂风暴雨,每天夜里这小马路都满布摊档,饿了的学生跑来吃摊档上的馄饨或臭豆腐。如今,路两边多了些茶馆和咖啡馆,还有几家私人小餐厅。
“喝一杯还是吃点儿什么?”他问。
“该我请你,找你咨询还没付费。”嫣笑说,“可以去那个意大利老外开的酒吧喝一杯。”
自然,那个兼卖现烤比萨的酒吧几乎是他消磨时光的老巢。柜台上的小老外又要打趣他带新的美女来。
嫣不是为招待他而选这家酒吧,她想今天既然怀旧,不妨继续放纵。怀旧力度大些,会有狠狠哭一场那种舒适感,能给自己减压。
他拦住了嫣,没让嫣花钱。他吩咐柜台上把自己存的红酒和威士忌拿来,问嫣喝哪种。他解释说这里的花销都打在科研经费里了,由系里直接同酒吧结账。所以,何必客气?
嫣笑说你这人果真挺有意思。
他抿抿嘴:“喏,有个重大问题需要问你,由你做主。这酒吧以比萨扬名,不但学生,居民和附近办公大楼也下很多订单。最有名的,我想你肯定知道,是他们的大蒜比萨。好吃不用说,该说的是你吃完准能熏死人。怎样,吃不吃?你不吃我也不吃,熏死了你,我不风雅。”
嫣笑说:“你熏是熏不死我的,我和你之间保持着距离呢,你只能熏死想闻闻你的人。”
暧昧了……他眼光在她光亮的眸子上一个打滑,躲开去。
还好比萨很快就送来,嫣不要红酒也不要威士忌,要一瓶依云水。
不过,她很馋大蒜比萨,这让他安了心,你一片我一片热乎乎地吃。
不知道怎么就谈起了那些去了美国或欧洲的前同学。那些同学不管当时在学校状况如何,出去时都显得风风光光的。
“他们比咱们更羡慕自己能出国。”他咬了口比萨,面无表情。
嫣又笑,越笑越响亮:“你这人很促狭,不过说得真到位!”
“有几个哥们儿,包括你我几个曾经的老师,从美国逃回来了,”他喝口酒,“不要为了出去而出去嘛。要看准。”
“哦,你又有什么逻辑?快说出来点醒我,不要叫我被人卖了还帮数钱。”嫣放下水杯,认真看他,像他要吐露武功秘籍。
“你想出去哦?”他明知故问。
“是。”嫣答得干脆。
“所以就考虑美国‘成功人士’回来比武招亲?”他还问。
嫣收起了笑容,像一个人试图让周围人放正经些,她的美貌里添了些白霜:“我想都看看,不行吗?”
“行。当然,你是对的。”他立马抢答,“我就是这意思,都得看,看了才明白!”
“至于其中逻辑呢?你是聪明人,不用解释。我只想说说我这些年的感受,从男人角度。”他对嫣点头,神色严肃,“大多数女生出去是被骗了,不仅被某个男人骗,更是被自己骗。”
他唠唠叨叨说了好几类例子,归纳了他这方面的见识。
嫣并不感激涕零,但也不置若罔闻。嫣不烦,也不表示赞同。
等他说完,嫣问:“照你这么讲,我是不是该回课堂去,譬如到新东方复习,再考一次托福和GRE,接着申请奖学金呀?我已那样干过一次,再来一回?”
他凝神看她。
“我累了。”她说,“上一回美领馆没批准。”
“为什么不批,学校没给奖学金?”
“不是。你真想知道?”嫣板着脸,“美领馆那个黄头发胖女人说我长得太attractive(有诱惑力)。”
他瞪大眼:“匪夷所思。”
“至少人家说了实话,没打算糊弄我。”嫣摆摆手,面泛疲惫之色,“我累了。”
“明白。”他点头,喝下一大口威士忌。
这么说吧,像两个高高矗立的煤气罐,并排放在一起。
从哪个高度钻进罐子去,就留在哪个高度的空间里。若从罐子底部进去,这辈子也别想到罐顶上。哪怕你来自另一个罐子的顶层。
他开始跟嫣说实在的。
所以,关键在哪儿?关键在你先要找到梯子,爬到新罐子的高处,从高处的入口进去。
譬如我们留在学校搞学术的,留意的是找机会去常春藤联校交流,一旦可留在那里,很好,就是罐子的高层。嫁人的道理也一样,不管对方个性体貌如何,首先确认他属于他那个罐子的高层,要保证他将来的妻子能同入高层。所有失败案例,全因懵懂,没坚持我说的原则,很可能随意就跑去纽约哈莱姆区,或跑到欧美各地的中国城小店里。你,弄错了的话,我会替你感到可惜。
借着酒,他说了他的想法,他想嫣站起来就差不多该打道回府了,他也可以回宿舍睡一觉,把刚才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忘记,把这场小酒忘记,当然,把嫣这个人一并忘掉。
没想到嫣抓住他的手说“谢谢”,谢谢你对我好,把我当自家人。
他说:“那是当然,那必须的,我们是校友,何况你如此attractive。”
最后一句是借酒壮胆。
出了酒吧,暮色弥漫了,有点儿小冷。他等嫣跟他告别,他会帮忙招出租车。
嫣高高的个子,没喝酒,俏生生地站在他身边。
她柔和地转身看他,眼睛是平视的,有种深谋远虑的神色。她说:“我家离这儿不远,你送我回去吧!”
一九八九年秋天,方舒已的呓语:
很久没看见你了,连个梦都没有。
我想念你,竟至于此!
我不晓得你此刻在哪里,我不信死亡能抹去你,你只是换了存在方式。我想,很可能我看不见你,你却可以随时鉴察我。
我比那一年老了五岁,你却依旧十九岁。为理解时间,我喝了很多很多酒。
大概去年还来过一个梦,就是在玻璃隧道里走路的梦。
我走在我自己的玻璃隧道里,本来孤零零,经过一片林子后,有条平行的玻璃隧道出现。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剧烈,就像心脏病发作,然后我看见了你,你在那条平行隧道里。
我看见了你,你也转过头来。我看着你,你终于向我微笑。你向我招手,表情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生与死像没隔开你我,但我们之间隔着两道拱形玻璃。
我们迈开腿顺隧道往前走,我们跑了起来,我一边跑,一边盯着你看,可前面也没有门和窗,你我无法穿越隔离,不能握手拥抱。
我们眼前一黑,我们的玻璃隧道像两列列车驶入山体,我的瞳仁里再次失去了你。
正如我所料,等天空重新回来,一切亮起,我的玻璃隧道又是孤独和单一的了,像宇宙间一道冰柱,延伸无穷远。
芸啊,这梦总结了我这五年,我剩余的大学时光,我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我的新住处,我的一些海绵般容留了泪水的诗作,我微笑着慢慢腐坏的五个年头。
芸,我思念你,我无法忘记,我不接受你的拒绝,我想同你在一起。
你一时糊涂,带给我无穷无尽的患难。
是的,我去找过王磊,但不是为了报复,我只想弄清楚他对你描绘的种种是不是真的。
五年,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已堆积堵塞在你我之间。其他人,例如王磊,其实对你我不重要了。我知道,魔鬼只是派出傀儡,制造人世间林林总总的悲剧。
但我依旧庆幸自己的诚实。对你,我曾奉献一片赤诚,我是你短暂人生中一个真人,我属于你的人间里那个真实部分。
王磊知道自己是一只编织谎言的蜘蛛,他对我承认他是个欺世盗名者,对此,我无话可说,我也没冲动到要以自己的行动去惩罚他,唯恐这并非你的愿望。哪怕激情源自虚假,人也会爱护或惆怅自己的情感,你会回护他的。
你曾给我的信让我变得愈益清醒,我甚至怀疑自己将一辈子生活在冰冷的清醒中,再也无法产生柔软的情意。
你也点醒了我,让我有无以挽回的后悔:为什么你觉得同我在一起像同河水在一起,而跟王磊在一起却偎火而生?我无法面对这个问题。
哲学的锋刃切割我心,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是我,为何无缘同你一起燃烧。
当然,你又要笑我爱追根问底,像你眼中那些中年妇女。我就此打住吧。
我跟你说说我新近的事情。或许你忙碌在某个时空,没时间听我,又或许你正好借此打发空闲。
我想,你离去后,我倒是变了。我从没像如今一样走到人堆里去,听别人发出的声音,理解那许许多多人想些什么。
有些事真与我无关,不过,有些事,从前与我无关,现在我意识到原是同我的遭际相关。你曾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窗口,无奈说偶然,认真却是因缘。那么些人蝇营狗苟着,或许正是他们,才坏了我们;若没他们,也许你还在,笑盈盈坐在我面前。
我时常离开我办公室,溜到这城里很多角落去,我并没有脱离校园,校园里和大城的每个角落,如今都生发着能让我哀恸的心有所苏醒的故事。
不瞒你说,我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觉得自己还年轻,生命也许还有很多朝霞与晚云,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摆脱你(希望你理解我的意思且不至于误会我),我只是想从活的死亡状态里走出来,像一只蜻蜓从蛛网上挣脱,重新飞到空中。
你就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
我能嗅到你,我也常常听见你,但你调皮,总是一掠而过。
你像空气那样包裹我的行踪,你坐在路边每棵漂亮的树上,垂下裙摆,微笑着俯瞰我笨拙的脚步。
失去爱情的人剩下一种美丽:面对枪口发生冷笑的美。
我透过你的眼睛看我自己,我拥有冰冷冰冷的勇毅。我能做一些别人不敢做的事,我也确实担当了一些别人不堪担当的责任。我知道我在成熟,这绕过了你独自成熟的过程如此坚硬、反常、苦痛、寂寥、充满威胁的声音,并染上牺牲的血,但确是属于我的,我无法拒绝,如同你即便拒绝我,我还一如既往站在你的领地里。
有人给了我一个委托,委托我用我的腿脚奔走、以我的眼观察,并用我的文字记录一些事实。应该承认,这是唯一一份能帮我忘怀你的临时性工作。
这夏天,我在大城的许多角落和场合里飞跑,我吞咽一切闪现到我眼前的场景,在我心里归类,等待用文字复原和重现它们。
原来,像我这样河流般沉静无波的人也有滚烫翻腾的时刻,芸,我从别人身上看见了我自己,很深很深的渊谷里那个自己。巨大的力量搅动大渊,那个我无法唤醒的自己从底部浮起,慢慢来到了水流的表面。
芸,我做了一个奇特的梦,这梦一旦发生,我就难以退却。
我梦见自己从展览中心广场的喷水池旁经过,踏上展览馆东峰石阶,走到第二层的东峰门廊前。
那是傍晚,我站在平台上眺望,我看见喷水池有一种怪异的变化,池水正从幽绿慢慢被粉红色渗透……我注意到喷水池的花岗岩围边上坐着一个老太婆,她逗着她的小孙子。
答案呈现眼前,那种池水下涌起的粉红变成了皮质固体,隆起如海底岩浆,瞬间已布满喷水池表面。一只巨大的狭长头颅从红色表皮中蹿起,长长的侏罗纪的头颈刺向天宇,它从大城地底下出来了,头颅上皮肤隆起,裂开,这时我抬头观看:一对暴突的眼睛从粗粝皮肤上睁开,混沌的眼珠第一眼俯瞰的是我……
芸,从前我们喜欢开玩笑提恐龙,而你常常亲热地用恐龙来称呼我。不知道其中有何奥妙,我从梦中惊醒,觉得自己坐在床榻上,头颅顶着天花板,正俯瞰自己身体。
我慢慢缩回了我的长颈,我还不敢摸自己头颅,害怕那是狭长的。
就在那黎明时分,我哀从中来,我感到野性在我心里喷涌,地壳里的岩浆在我胸腹间蒸腾……我的血性来晚了,如果五年前这只恐龙从地底出来,你应该不会化为飞烟和云彩,我会同北方来的骗子王磊撕咬,在任何地面上吼叫翻滚,直到彼此断手断脚分出胜负。
这个城市,整洁、伟岸、充满秩序。诞生在这城市中心区域如我,与孕育我们的大地隔开了水门汀地面,地气出不来,我们肌肉里长不出力气和蛮意。对北方来的狼,我们只能拱手相让,以至于培育出阴柔狠毒的内心。就像,像古代的太监。
在这之后,我在外滩见过一回王磊,如果你肯原谅我对他的恶意,我想说这个骗子又在发挥他的卑劣了:他无非鼓动别人履险,想从中捞到些什么。他那样竭力表演,倒不愧是学戏剧的。
至于我,我是我们这个城的人种,我扭头从热闹的地面走开了。我做了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想为一个更公平的、驱除强盗和骗子的城市尽一己之力。每当我无法坚持下去,我就想念你,既然你不会再回到我的时空,我又有何顾念与留恋呢?我像古代骑士,骑在马上,虚幻地冲向禁锢我们的铜墙,然后,可化飞羽,可沥碧血……但愿,我会冲破玻璃隧道的阻隔,与你重逢。
最后,向你报告一下我的近况,这有些匪夷所思:我同一些人一起,经过跋涉,来到一条河边。在漆黑夜幕中,我们泅水过河。水令我感到秋凉,又让我想起你说我像河的那句话,但我没淹死,没与河化为一体。
我踏上了河流对岸的土地。天亮时,我吃了一惊,眼前全是耸入云天的高楼,这城市的楼房比我所住大城的楼房高出一倍,楼里住满蚁人。
我不会在这简称HK的城市逗留太久,有人为我们做出了安排。我将从一个巨大的机场搭上不说我们语言的班机,飞往太平洋彼岸的新国度。
离别了,我的大城,我退去的旧梦。
芸,我愿你动用你幽冥的自由,与我一起迁徙。我愿你同我伸展平行的时空隧道,在那个新国度里相通。
回想当初,没有你的决绝,我不会成为现在的我。事实正是如此。
我的爱如此伤痛!
出租车在市区东北圈的小马路里顺着下班车流绕来绕去。他和嫣并肩坐在后座上。
嫣比一般女生高挑,她上身长,坐着与他几乎等高。
他俩聊得依旧很顺畅,他觉得自己不用端着,他觉得几乎可以舒适地放松身体仰靠到座位上。嫣如果对他有那么点儿欣赏,欣赏的是风趣和眼光吧?他觉得别的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爱说几句还有点儿回味的俏皮话。难得嫣句句听懂。
嫣规规矩矩,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着,端正得像电影里穿了和服的日本姑娘。她两只亮眸子在鹅蛋脸上闪光,说话带笑声,柔柔的,微微有些沙哑,沙哑是成熟女人嗓音的特征,犹如刚摘下的南瓜瓜皮上白色的霜。
他认为嫣很和煦、很投契,他还不算认识嫣,午饭后才第一回见她,当然,她是同校三年的校友,勉强算早就相会,只未谋面。
车停滞了好久终于启动滑行,拐了弯,他扭头看嫣,她的神色令他浑身一震,他和她眼色缠绕,明知危险,却不愿分开。
她就势迎上来,他伸手搂住她,觉得搂住了丰盈的身体,他和她同时吻了对方,久久不肯结束这第一个吻,舌头贪求地互相寻找、挑逗,温热湿润……
出租车停在一个旧小区大门口,他付了车费,晕晕乎乎先下车,伸手拉了嫣一把。
嫣走在他前头,他跟着她,从背后打量她,越看呼吸越急促。
他俩沉默地走进住宅楼门洞,那种他也熟悉的光秃秃的水泥砌的过道,什么装饰也没有。他拉了一下楼道灯的灯绳,没拉亮灯泡。
嫣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他慢慢跟着她进门。嫣说:“我现在不住在这儿,我姐姐也刚搬走。但以前我和姐姐一直住这里。”
她打开了灯色白而冷清的日光灯,这房里很陈旧,家具也少。嫣脱下外衣挂在衣架子上,她朝他笑笑:“这里挺寒酸的。”
他特意再朝四周看看,微笑回答她:“我从前住在爸妈家,也这样。从前大家不都一样的吗?”
嫣走到厨房去烧热水,说她只有普通的茶叶。
他在旧沙发上坐下,嫣端来了茶壶和茶杯,又从厨房里拿来两支长长的白蜡烛,点燃了,放在沙发边的窗台上。
他抬头看她:“你真高,真漂亮!”
嫣伸手到脑后摸摸自己绾着的发髻,笑得嘴角弯弯。她坐到他身边,拿起茶杯吹吹茶叶,并没有喝。
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觉得自己地位不明。有时候,他总倾向于维护自己受过重伤的骄傲,宁愿放弃也不愿意再挨重击。
他这会儿和嫣像起初在出租车上那样,手放膝盖上,也不碰烫的茶杯。
嫣放下茶杯,朝他转过脸来。
他忽然认真地对嫣说:“你知道我做过的梦吗?我家底楼有了一眼井。我在梦里戴上那种水下眼镜,头冲下跳进井里……”
“哦?”嫣不解地笑了,打量他的脸。
他笑得自己脸上表情不明:“很多很多气泡在我身边向上冒,像打开一瓶七喜。不过我是一路向下,周围黑乎乎的。并没听到鲸的叫声。”
嫣更靠拢了一点儿,清冷的房间里,他感到一丝暖意,他也闻到嫣身上的香气。
他不说他那个梦了,他站了起来,把嫣也拉起来。他搂住她,脸对脸,唇对唇,就像自己吻自己,不,嫣不是自己,嫣出乎他的意料。
他颤抖起来。
嫣浑身暖洋洋,这男子同其他人不太一样。
对嫣而言,她富有的是阅历,不能说阅人无数,但至少她总在满足好奇心,她并不想做个老猜想男人是什么的女人。既然他们蜂拥而来,她择优尝试。
大多数男人一开始脑瓜里只有身体,心说没有也许会有,但还没来,他们的身体雄赳赳冲在前头,仿佛爬动的天牛总先探出细长触须。
这个人却有点儿女性化,他的心像被人敲开落到烧红的平底锅上的鸡蛋,正颤动变形。但他的身体不是进攻性的,他投入地吻她,却没进攻性的后续,仿佛等她给予指引,或等她发出许可的信号。
“好一个君子。”嫣暗笑,“沉溺于逻辑推理。”
她轻轻推开他:“要喝点儿酒吗?我想喝,我有公司客户刚送的法国红酒。”
二〇二〇年春,王磊的临终叹息:
不知道为什么,在死神逼近的脚步声里我选择想你,不应该呀,我该想很多很多人,但不该是你。
时间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头上了。甚至,不是什么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法国历史上砍人的断头台,沉重并磨利的锋刃,要落到我颈上……
2020,对我,对许多人,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我在武汉度过了元旦之夜,我得了新冠肺炎,我虽回到我居住的城市,但我透不过气,我高烧,我被送来金山,是重症患者的集中地。
一只呼吸机压在我脸上,我鼻梁火辣辣地疼,我有溺水感,我需要好好想想自己,可是,我,竟想起了你。
这可能是我的凶兆。
我清楚自己这些年名声不佳,虽说我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更糟。
“问心有愧”这四个字,是你用你的方式烙在我心上,一直留在那里了。我慢慢地觉得自己的翅膀被捆住,张不开,飞不起,我左看右看,左思右想,才明白是你的青丝紧紧捆绑了我。我的某些机能被你掳走了,你蓄意而为,犹如一剑刺我要害。
我承认我对你不怀好意,我对待你就像猫对待脚下一只落单的蝴蝶,我戏弄你,我在你身上施展骗术,并试验我从各处听来的种种技巧。
我早早在江湖上混迹,我见到你这样一只小白兔,请原谅,我的种种恶念都萌生了。我不由自主,请别太责怪我,我也不是生来就是一个坏蛋,我也是被人欺负成这样的。
但确实,我无法掩藏戏弄你的快感,我当时很兴奋,想通过你让你们这大城里某些高高抬起脸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蒙羞。譬如,我沉迷于通过你让你的小男友尝到羞辱(我敢肯定他从没尝过这种滋味,这滋味却是我过去岁月里的家常便饭)。
我想我是不小心做过了头,我其实并不想那样,我绝无害死你的企图啊!
相反,老天知道,我心里已开始喜欢你。你竟如此纯洁,对我来说,不可想象。什么样的家庭环境能养出你这种水一样的闺女?
但你是不耐一点点烟火气的,一点点烟火气就把你熏倒。
你要相信我,你让我伤心得要命,也怕得像个在逃的杀人犯。很长一段时间我躲起来了,甚至彻底忘记还有庞琳这个人。
庞琳只是我用的一个道具呀,亏你读了戏文系,却不了解我们常常都演戏。我只想让你吃吃醋,但我不是好演员,我是个粗汉,我演砸了,害了你。
唉,这真是我人生的滑铁卢。说实在的,你出事之后,我整个人得了内伤。别人觉得我坏入骨髓,但我还有一点儿人心,被刺得鲜血淋漓,永远不能愈合。
这三十多年,我年纪越长,心越重,常常就惶惶不可终日。
你知道我成过家,不久就离了。我虽和各种女人混,但我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行尸走肉。我看吸血鬼电影不敢直视,人家不明白我为什么面无人色,总青面獠牙那种气色,我知道我是害怕,害怕我果真属于魔鬼,害怕魔鬼又叫我出来办后悔莫及的事。
我想梦见你,但不敢梦见你。有时我从噩梦里跳起,对着深夜的白墙喘气,是因为你的眼睛出现在梦的门口,我不敢入梦……
好了,大概我这辈子要到头了,我一上午喘不上气,也许,再下去,我想起你会迷糊,不再明白你是谁。
其实,活到这岁数,一个男人该经历的我也经历遍了,我还是感叹:人和人实在太不一样了。
我在负责招生的职位上深入人间。我回想,老上司派定我坐这位子,他那人大概是善心,不是对我善心,是对其他人善心。他认定我就能在这位子上活,好比苍蝇能在粪土上滋润。他不让别人坐这位子,是爱惜他们,免得他们被污秽,染细菌,一起烂。
我琢磨出老头儿的心思,起先我还挺得意,觉得自己像印度人一样能抵挡超级细菌,但干久了,我毕竟也是人,轮番交易后,我的恶心炙伤了自己,我的内里是越来越不好了,我真怀疑自己就是人类中的蟑螂和苍蝇,否则为什么别人不用面对肮脏,我却逃不开呢?
太多人戴着面具来交易,如果我有胆揭开他们的面具,后面一定是溃烂的骷髅。我,跟他们也差不多,所以我感慨曾有幸接近你,机会却被我糟践了。那是遥远的往昔,你是天使。
我的人生向来失陷在谎言和陷阱里。不靠谎言,我根本离不开我出生的大杂院,我凭着一环套一环的谎言,凭谎言吹起的五色泡沫行走人间,及时进入,及时抽身,给相信我的人留下空虚的念想,我都习惯了。这是我的生存模式,我不能同情别人,否则就难为自己。我也不能同情你,否则我会暴露在你面前,被鄙视。
现在有呼吸机,稍微好过些,透过一口气来。我想起一件事:你的那位高个子小男友后来暗中调查我,被我偶然发现了。他挺有心计,一环环查证推理,一直查到了我上过课的初中,不过,我的初中毕业文凭倒是真的,没伪造。
其实,他是可以对我干些坏事的,至少,他能让我失去学历,没法儿在我这摊混下去。不过,他大概觉得我会成为缠住他的麻烦,就没真那么做。后来,我听说他利用科研的机会跑去了美国。我有时想,若你不那么激烈又糊涂,能看清我俩之间只是一场戏,你可能就好好儿地同你的小男友成正果了。我倒真希望是这样,我不是蓄意要怎样。
这么想着你,终于吐出我积聚在内心里的话,感到轻松些。现在,病毒要让我死,我不想抵挡了。我这人就这样,我一辈子不成人,不是东西,但我不会跟大多数人道歉去。有什么好道歉的呀?如果我不下狠手,别人就对我下狠手,不是吗?
我没你们这种人的命,你们命好,不需要像兽一样攻击,就有按部就班的好日子过,你们心里没恶意,但不堪一击。
我生在丛林,你们其实怪不得我,该怪自己没爪牙。
你不小心成了我的牺牲品,对此,我耿耿于怀,落下了难以消退的悲伤,但我不需要谴责自己,狼入羊群,该谴责谁?狼的日子也不好过。
唉,年纪毕竟大了,否则我也不怕什么病毒。这回我是熬不过去了,又开始难以呼吸了。人之将死,还是再说些好话吧:粟芸,这辈子我对你很抱歉。你是很少很少几个对我真心真意的人之一,虽可能出于误会和幼稚,但让我感到了人间的春风。
你知道,这其实就像病毒的入侵,随着年月,病毒已占据我身上绝大部分,只有藏着你影子的那一小块,病毒永不能攻克。
你,让我残留了一点儿柔软和温情。
我一旦过去,来你那边的世界,请你一定还是避开我,不要同我再见。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祈祷别让你再碰到我,我不洁净,我是不祥的。你要与我分隔开。
现在,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和困顿,我周身酸痛,我看见自己正穿越阴天的云雾。我不能再组织新的词句。别了,谢谢你让我在这种时刻有所念想,让我觉得人间值得。
对不起,对不起……
啊,我怎么也流泪了?
作为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嫣没对讲师朋友说实话。她完全不觉得有必要说实话,其实她从不考虑话的真假。话就是话,说出来就成话。话的目的是沟通,不是描述事实。
嫣不但收了那个美籍华人给的各种资料,还同他见了面。这是一段时间前的事实。
那时嫣觉得这位美国回来的有点儿身家,还认真考虑了是否要接受他的求婚。
嫣在很短的时间里不但考虑了对方的求婚,且说服自己这是摆脱长久的、铁板一块不变化的家庭困境的捷径。然后,当然是离开这儿咯,和那些自命幸运儿的前同学一样,到美利坚合众国尝试新生活。
嫣不但这么想,且显然想通了。
她找到跟自己关系稳定了整整两年的大个子男友,告诉他自己决定同另一个男人结婚,直接嫁去美国。
大个子男友之所以能跟她相处日久,主要的能耐是他凡听见这种消息都做到了波澜不惊,相反,还能帮助她合计合计。他当场要求她说明情况,指出她首先该区别真人和骗子。如果这老兄不是骗子,那么,你有权决定自己的前途。
嫣不但如此化解了大个子男友可能制造的潜在风险,奖励他温柔加感激的吻,她还和老兄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我是有男友的,如果你回国找处女,那就到此为止吧。
美籍华人说我被你迷住了。这么美的女人,怎么可能当处女?只要你跟我走,并且别跟从前的人藕断丝连,那咱们就不提往事了。我感到你当我房子的女主人合适。
嫣做得最绝的是当场跟美籍华人去了民政局。美籍华人出示了美国方面开具的“未有婚姻记录证明”,嫣就同他领了结婚证。
上述这些,嫣回来母校,找到他这位讲师“咨询”,才一面之交,当然不会告诉他。
那么,嫣接着把他带回家。她出轨了吧,作为有夫之妇?
事实再一次峰回路转:嫣闪电同美籍华人结婚,又闪电般离了,婚姻只维持了十七天。所以,她又是自由身了。
这些,嫣自然也不会告诉讲师朋友。
这符合人之常情。
嫣,怎么说呢,同讲师朋友比,她像个天天跳到江河湖海里游几圈的游泳健将。讲师先生呢?他是小心翼翼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的人,突然被她随手一扯,连人带衣服、鞋子下了水。
他那夜从属于嫣的住房里告辞时保持了风度,让嫣几乎怀疑他是个老手,看不出他尝到甜头后心里是喜是悔。他来时是个幽默风趣的讲师,回去时表现得像个不爱惹是生非的新伙伴,对刚形成的关系没有野心,任她拥有绝对处置权。
嫣由此对他产生某种程度的事后好感(好感的隐秘部分是他比她想象的其实更强壮)。
他没招出租车直接回校区教工住宅,他朝夜色里走去,像盼雪盼了好久的孩子走进大雪初停后的雪地。
他感到心田弥漫着从未有过的宁静,而雪地是活的,雪下有将萌发新叶的树枝,有即将抽枝拔节的笋苗。从前,他只能从白雪表面读出寂寥和凄楚。
那夜之后,他没主动打过嫣的电话,但几乎一有思想的空闲,他就反反复复想着嫣。
嫣不紧不慢,在他等得最难熬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她喜欢到学校找他,像事先没有计划,心血来潮地跑来。
他没机会变得更潇洒,更不想显得难以把握,从第二次见面起他就不再掩饰自己对她的迷恋,这迷恋不依赖语言传达,他寡言少语地倾吐着他的爱情。爱情?几乎可以这么说了,如果相信人类依旧会一见钟情。
何况多年来他对很多女子未能产生这种情绪。
嫣似乎比他心底深处藏着的那位白雪公主更有力量?
是的,假使一定要相比:白雪公主令他沉浸于死的肃穆,体会圣洁和纯粹的痛感。嫣,则把偷偷团起的雪球冷不防塞进他衣领,笑着跑远了,等他追上报复。她闪来闪去地努力诱惑他,等他变得猎人般亢奋,然后她跪下当他的猎物。
他和嫣亲热了几回,一方面令他对女性的认知增添了广度和深度,另一方面他不得不认真想想嫣的整体状况:她的身份,她的经济状态,她未来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她的过去。
有句话他听过后一直记着,始终觉得有道理: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等于同她及她有过关系的所有人发生关系。
嫣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少女,不能直接形容她“风骚”,但她拥有端庄、有气质的风与骚。
他觉得这一点既成事实,从认识她起她便如此,等于一个科研课题给下来时有前置条件。
同嫣逢场作戏的话,不必想那么多。当个入幕之宾是轻松愉快的事,只要快乐的情绪,不需要沉重的权衡。
但若动了心,就是另一回事。
他不晓得别人在爱情上能抵达怎样的开放程度,他只知道自己的爱情仍有排他性:爱上嫣,就要独得她的爱。
嫣其实还沉浸在她的历险记中。
R年纪比她大了十二岁,他当然还算风度翩翩的男人,甚至可以说还未到达生理中年,本来这对嫣不算心病,但她忽略了相差十二年,对应迥异的历史阶段及时代风化,他和她可能有代沟。有时候,在某些事上,代沟会出其不意要人命的。
是的,举办婚礼是R衣锦还乡的一部分,嫣越明眸善睐,越添他锦绣。
嫣同意R举办大型婚礼,但以夫家亲友为主,她只请了一桌亲戚,而朋友、老同学及同事一概不请。
R在美利坚合众国取得一定成功的主因是他凡事爱细细推敲,谋定而后动。
R问嫣为何女方亲友如此之少,难道你不准备让闺密们知道?
嫣没直接回答R,嫣的回话有她这代人的直爽风格,她历来众多的追求者都喜爱她这点。嫣说:“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连这都要问?对了,钱还没转到我账上。”
R回国娶亲是区分了三种情况的:第一,假设找不到中意的,就找个年轻合适的,带她出国,但自己的钱属于婚前财产,跟她无关;第二,若找到中意的,那适当送她家一点儿彩礼,送她本人一些金银首饰和一只钻戒(这些东西当年趁折扣好都在比利时置办了);第三,只有运气好到家,碰上堪称佳人的女子,且不易征服,才可提分割财产。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用大笔金钱砸昏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是一种策略,保证先拿到一纸婚书,确立当丈夫的法律地位。
嫣就是佳人,这不是R一个人的看法,是大众共识。
况且,嫣看上去健康而高大(相比一米七三的R),相信未来生下小孩也活泼健康。R早想要小孩,至少得要三个。
嫣给R的整体印象不完美,主要是他觉得自己若吝啬,舍不得分财产给女方,那嫣连陪他多吃一顿饭的兴致也不会再有。
他权衡再三,拿出了一个“分期付款”的现实方案:婚礼前一次性给嫣两百万人民币礼金。
嫣轻描淡写说这可不是自己拿去吃喝玩乐,是给姐姐的报恩钱。爹妈过世早,姐夫又多病,姐姐拼掉了健康才把自己拉扯大,供应她到大学毕业……
R答应了,只是汇款速度没想象中那么快。钱要从美国银行摆渡过来,而从美国汇款到中国,要比美国汇到日本慢好几倍!
总之,说到底,就男人这种动物而言,美色在场,眼迷智昏。
R虽觉得自己和嫣的关系目前建立在金钱上,但相信将来慢慢会好。
他唯一不老成说错一句话:“不要总是谈钱嘛!”
在他,此言与其说是一种向往和期许,不如说是残留的傻,中年未娶的人常奢望自己终于找到的意中人是情圣。
那笔钱姗姗来迟,直到大喜之日前一天才到达嫣的账上。
嫣那时一是疑心R是骗子,二已打好了逃婚腹稿,若婚礼前一天钱还是不到账,她就装病,叫急救车送医,让身在大医院的朋友开假病历。平息几天后,再要求办离婚。
只是,人家没她想象的那样复杂。钱最后还是到了,证明R说的是真话,他是有钱人。
不过,凡过来人都晓得,这样办婚礼太累,也太无趣,细想想,简直还注定了未来有坎。R是善于细心推敲的,推敲的对象是自己第一任老婆。本来创业耽误了择偶,新婚该是一种奖励和弥补,但眼看除了嫣惊人的美貌,其他方面暗示的却是奖励与弥补的反面。当然,R不许自己泄气,别把事情想得不堪,一切今后会好起来。这份信心,是美国生活给他的。
嫣把一百万元给了姐姐。但姐姐却当面说了叫她沮丧的话:“嫣嫣,你把自己卖了?我不要你这种钱,我过惯了苦日子,但我不会卖自己。”
姐姐历来对她很了解,始终试图把她从她和钱过于明朗化的关系里扯回来。
嫣始终逃避姐姐,姐姐归根结底是个糊涂虫,要不她会一直过这么穷的日子?
但,都快要分手了,从此天各一方,姐姐何必再对妹妹摆这种伤人的腔调?
“阿姐,说句陈词滥调的话,我穷怕了。我还是一朵花,不想干等到秋天。”嫣含泪说完这句,心里原谅了姐姐。
冲突迟早会来,只没想到来得这般快。
R带着他的新婚妻子蜜月旅行,没回美国,他在大洋这边还有事未了,就近去了日本。
才不过几天工夫,大概R美人到手,觉得一切稳当了?他终于在札幌喝多了说醉话:“嫣,我和你如今是一家人了,不是吗?我们没必要一路这么搞气氛的,日本人本来也挺低调,没人会羡慕我们阔气。我看,还是节省点好。”
嫣没说什么,嫣对R沉默。
嫣晓得自己一路上在狠狠花R的钱。为什么呢?当然是觉得自己亏了,姐姐说她卖了自己,她觉得自己卖得太便宜。
花你点儿钱算什么,如果钱要省,那和婚前有何不同?按协议(有点儿难听,但就是有协议),要过一阵子R才会把第二阶段的钱划到她账上,然后等第三、第四、第五阶段。一旦拿到他出示资产市值的二分之一,她自然将是富婆,可能那时候已有了双下巴。啊,这正是一个交易嘛,交易,你情我愿,怎么现在R要提“低调”“省钱”?
嫣心里不高兴,这个R看出来了,但没放心上。女人嘛,就像马,还不是先要驯一驯的?可是,R没过两天便怒了:你什么意思?谈谈节省,谈谈家庭生活的美德,你就给我颜色看,在床上装死?
R又犯了个他那代人通常的错误,他夜里喝点儿酒,兴致高高,却遭到新娘冷暴力。他拉着嫣的手臂,勃然大怒,借酒胡说:“你到底有没有经验的?有经验你拿出有经验的样子呀!”
嫣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哈哈笑:“我有经验,R,你真想知道?”
她推开R,用床单裹着自己,开始给美国回来挑妻子的R讲她的床上故事。
她讲得如此露骨,惊世骇俗,如此细节宛然,没羞没臊,还滔滔不绝,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故事男主角不断换人,只把R喝下去的酒变一身热汗,又凉成冷汗……
可以把这理解成玫瑰战争,听过一笑,那么十二年的年龄差之后可能会被慢慢克服掉,两人终能长久相处,各得其所。
可惜,R觉得自己头顶绿如缅甸翡翠,无论如何不能再和这不守妇德的女人维持夫妻名义。而嫣心想,去你妈的,去你的美国吧!
回到上海,R想找律师讨回那两百万人民币。嫣也想找律师:太侮辱人,难道把我当应召女郎?嫣决心应战,嫣有的是肯两肋插刀的朋友……
当然,离婚很快就实现了,这是R和嫣的共识。
至于钱怎么了结,双方心平气和之后,各有妥协。
嫣感到后悔,也多少有些后怕,她发现自己还获得了副产品:难得的空窗期。
男人该不该留在象牙塔里过一辈子?谁也没像方舒已那样久久而苦苦地思考这问题。
毕业留校任教尽管是种荣誉,方舒已却明白年级里大部分的男生不愿接受这荣誉。寝室夜谈时大伙儿谈过,这种荣誉的代价不确定,很可能失去的是机会,也可能是自由边界的弹性。简单粗糙打比方,留校就是男人选择当家猫。
大多数人自然也希望就业有保证,安稳多利,但他们是野猫性子,要到处跑,到处乱来乱闯,不想看清自己前程。这是种怪怪的却很普遍的心态。
方舒已历经大学四年,确认自己本来不出色,又越来越平庸,越来越对激荡起伏的人生产生厌避的情绪。
他明白自己惨痛的心伤没被治愈,学院提供给他一个安稳宁静的位置,让他像蚌肉一样躲在硬壳里,是老教授们和行政层共同对他的温和顺从给出的回报。方舒已明白自己内心并不温柔,自己的乖顺只为不增添烦恼和压力。
方舒已的导师是个重人际关系胜过学术水平的女人,她善于组织并带领学生们讨论超越课程要求的理论,她无所谓自己是否真拥有学术地位。她喜欢方舒已,喜欢程度很高,大家都猜她想招方舒已当女婿。她的独生女儿在音乐学院学习作曲。
方舒已用大学四年的课余时间沉潜资料室和图书馆,师生有目共睹。但导师猜不到他不谈恋爱的真正原因,他一直是默默在服丧,为他消亡的初爱,为自己未能勇敢捍卫的美丽时光(其实自责过甚)。他放在寝室的衣箱箱底有一件薄西服,他再也没穿过。
他想过漂洋过海,或许,到了异国他乡,人生可以重新开始?
和很多同学一样,他考了托福、考了GRE,申请美国学校的全额奖学金,但不太顺利。
除此之外,他不觉得值得一试。他是理智的,明白校园外到处是骗子和强人,一想到那个叫王磊的跑龙套、吹大牛的人形动物就作呕,他不是喜欢留校,是无处能给他更多的平安感。他甚至想过娶导师的女儿,那个沉静的其貌不扬的女孩,拥有音乐方面的才气。不过,他迅速否决了自己这种胡思乱想,不想害人害己。
大概在他留校当上讲师的第三年,他参与了学院的科研项目,获得他进入该大学后最健康的一段时光。他相信自己被上帝安排给了知识与学术,类似司马迁,心理上重演司马迁的悲剧,或可能也将有司马迁的成就。他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了项目,像一个人跳进池塘,什么衣服都不穿,和池塘融为一体。
身体是诚实的,身体毫不顾忌他的感情创伤,身体要求接触异性,要求满足欲望。
他不能选择去声色场所,否则便是否认自己的过去。
他选择了简单的解决方案,他在学校后街的影碟店里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每次,每次涨潮,他就借助别人的生活录影,以最快速度解决自己肉体的困顿。这像喝啤酒,像吃烤肉,真的,停留在那个层面。
不是没女生对他有兴趣,但他闭起眼睛,觉得自己是有罪之身,曾见死不救,为自己受伤的骄傲,残忍地把需要他的人丢给了骗子……他得到报复的快感了吗?他怀疑自己是否曾萌生过爱情。如果那真是爱,自己会愿意匍匐尘埃。
在一个春末夏初的午后,他百无聊赖地从实验室走回自己同另一位讲师共享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开满红花的蜀葵在窗外草坪边摇曳,有风,蜻蜓栖在纱窗外侧。他桌上有个很老气的黄色牛皮纸信封,信封上的字体也显滞旧。
他有点儿好奇这是谁寄来的信,他坐到自己椅子里,先从抽屉里拿出茶叶罐,往杯里倒热水瓶蓄着的开水,准备读信。
信封上的地址和姓名写得有点儿怪:
××路××号××大学方舒已老师收
方舒已微笑了一下,难道自己已如此有名了吗?信只写大学地址,收发室就能知道他属于哪个学院?哼哼,也许吧。
寄信人落款:内详。
一种老式的神秘。
记得从前,他读中学的时代,这是男女传情用的落款方式。但信封上的字明显是男人手迹。
喝了口茶,他撕开了信封,不晓得为什么,这时他的心像被撞击,一口热茶吞下喉咙,咳嗽了。
他抽出信纸,心里已了然大半。他闻到了一种气息,这气息是突然演奏的哀曲,他深呼吸,他需要氧气。
尊敬的方舒已老师:
请原谅我冒昧给你写这封信,已经犹豫了很久很久,希望你能原谅。
我不想直接说出我是谁,但我是你一个老朋友的父亲。
在已经消逝的岁月里,你曾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你是大家公认的青年才俊,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遭受了不幸的人,我也许该继续沉默下去,直到我个人的终点。我过去是如此想的,也照着这想法做的。
但是,方老师,我总是觉得缺憾,缺憾的是不能同你谈谈。我非常希望发生的一切像个噩梦那样消失,我多么希望时间倒流到曾经美好的一刻,你还是我家珍贵的客人。
我当然没有上帝那样的能力,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力气早就用完了。我只想同你谈谈你的老朋友,也许她并不是你心里认定的那样,也许我们都不能当场领悟到真相。我愿尽我所有的认知确认你没有误解,愿你心里能留下友谊和美好,虽然,它只存在过短短一段时间。
你能在你记得的地点找到我,无论我的盼望多么虚妄和渺茫,我还是等待你到来。
知名不具你忠诚的……
方舒已放下信纸,双手胡乱擦着脸颊上恣肆的泪,他没纸巾,他猝不及防。
毫无疑问,他没其他女性朋友有这样一位父亲,这肯定是粟芸的爸爸。
是不是粟芸没死,粟芸只是……只是跑去了海角天涯,现在回来了?
他有点儿疯狂地抓起信纸,从头到尾地又细读了一遍。他颓然放下不长的信,他明白粟芸不可能复活,她爸爸一定是想她想得发疯,找不到人倾诉。
然而,这封信像一把锋利的刮刀,一下子把覆盖在他未曾真正愈合的伤口上的陈痂刮掉了,那伤口登时火辣辣疼痛起来,他仿佛可以看见发红的潮湿的积着脓液的可怕伤痕。
啊,这太残忍了!他简直对这位控制不住自己情感的长辈产生了一丝恨意……
假如再见粟芸曾居住的老楼,在那条洁净安宁的街上,在这城市的历史氛围里,坐到她父亲面前,共同怀念彼此都深爱过的美丽女郎,会带给自己什么改变?
方舒已俯首办公桌,揪着自己的头发,觉得自己是被逮住的一只公鸡。他开始低泣,压抑地流了很多滚烫的泪,感到无限委屈。
他用衣袖擦干了泪水,凝望窗外蔚蓝的天幕,他没有飞翔的渴望,他觉得自己是一株被人切断根又假惺惺插回泥土里的植物,太阳不是他的福祉,光亮会加速他的灭亡。
他慢慢把信和信封塞进碎纸机,听着那冷冷的哧哧声。
他站起来朝校园里眺望。他坐下,拿起桌头的电话:“喂,在干吗呢?我有时间,你有吗?照样打三局,球拍我来带。好,完了去喝酒!”
他下定了决心,对自己低声说:“不,我没接到过什么奇怪的信,那只是幻觉!”
方舒已和赵钧的友情起始于高一,他和赵钧同一天到画师家学习素描。对他俩而言,这是心血来潮的课余爱好。不过,画师有两个已学了几年画的女门生,年龄比他俩小些,一个是后来赵钧追而未成的小桁,另一个就是粟芸。
方舒已追没追上粟芸,如今连他自己也糊涂。当然,不是没有过温馨而沉醉的两人时刻。方舒已记得自己手指在台灯光晕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记得她平素雪白的脸颊红得蒸腾热雾,发光的眸子闪闪烁烁……他和她,柏拉图式关系到达顶峰。
赵钧和方舒已考进同一所大学,赵钧读的是外语系,虽文理区隔,两人还是时常玩在一起,打球下棋。
赵钧对小桁已死了心,他很深很缓地叹气,告诉方舒已他放弃了。但赵钧是粉面儿郎,个子虽比方舒已矮点壮点,自有其俊朗。很快他同班有个漂亮女郎看上了他。那一阵子,方舒已找不到赵钧,偶尔看见赵钧在校园树丛里跟他女友搂着互相凝视,演电影似的,全神贯注,神游天外……
粟芸出事的噩耗传来,赵钧告诉女友说他要陪方舒已一个月。他说到做到,天天来找方舒已,怕他寻短见。那种关心,几乎到了婆婆妈妈的程度。他女友愠怒,问他是不是有暧昧倾向。赵钧说他同时认识这两个朋友,一个现在不在了,恐怕另一个跟着去。为了友谊也为了责任,必须像兄弟一样帮小方渡过难关。
方舒已混混沌沌,成天发高烧的感觉,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吃饭,也不想待在宿舍。他想避开所有人,想钻到校园偏僻角落的假山背后,坐在落叶和落叶中潜行的西瓜虫之间,眼神失去焦点。
这些日子中有一场考试,倒是文理混合的选修课,赵钧和方舒已可以坐在一起答卷。
方舒已没抄袭,他从来不愿这么做,他还能答题,只是时时走神。
赵钧就是看着他,让他好好考,不要表现得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旦赵钧觉察邻座这位走神去想死者,就悄悄敲他膝盖。
方舒已每次被敲醒,心就一阵痛,痛得受不住,伸手掐赵钧手背,掐出血痕。他不晓得自己手狠,他只是拼命挣扎。赵钧忍着痛,觉得这是自己对朋友尽心。
等方舒已的危险期过去,赵钧却不得不面对女人的惩罚。
他那个风骚女友列举种种证据说明他有暧昧倾向,并且即便不是,也把她放在次要位置。她不是要同他结束关系,她那意思是她该有同时交往别人的自由。
赵钧没告诉方舒已自己的窘困,他看见种种迹象,终于相信女友可能正是传说中玩世不恭的“公共巴士”。这种醒悟何其苦痛,他跟踪她,扒上研究生宿舍窗户往里看,摔折了腿,最终也丢失了校园里这段艳遇。他没告诉方舒已自己怎么摔伤的,等伤好了,他精神也恢复了,倒像比他从前更热情、更外向。
两个老朋友恢复了下棋和打球,常一起谈谈校园里的事。
“我小时候爸妈反复告诉我陌生人给的糖不可以吃,吃了烂肚肠。”方舒已暗沉地嘟哝。
“嗯,提防坏人。”赵钧点头。
“世上骗子多,傻子也多,一个愿骗,一个愿上当。”
“嗯,譬如粟芸。”赵钧毫不避讳,直接点出他心思。
方舒已不接着说粟芸,他总是迟疑:“那个骗子说他是高干子弟,分分钟要出国留学了,说得那么顺溜,为什么我一点儿牛都不会吹?如果我也掼浪头,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赵钧总用力摇头:“别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
赵钧还奋力支持自己的朋友:“你不是抛下她不管。她那是利用你,她迷了心窍,入魔了。你那天留在那里也没用,改变不了她既定的命运。她留给我的印象是一只天真的兔子,你要知道,大部分兔子被造物主创造出来,就是喂狼的。”
赵钧不在乎说得方舒已心痛,猛药治重病嘛:“你晓得我为啥放弃小桁,也不去挽回我班那个?因为各人各命!我们这年纪,还都是一根根放射线,可相交,不可能从一而终的。你是理科生,你该比我更懂能量这东西。男男女女身上都充满了能量,如果你不能吸收一个女人所有的能量还绰绰有余,女人就会嫌你格局小,甩开你继续找。”
方舒已点头说自己知道荷尔蒙,人当然是化学动物,明白。至于粟芸,她穿心而过,她不是上帝为我准备的。
大学毕业,方舒已留校,赵钧提前毕业,由学校选送到法国里昂进修,两年后回来,高置市政府内,当了副市长的专职翻译。不过,他住得离母校不远,还有时间回来找方舒已喝酒吃饭,常拉方舒已参加他受邀出席的各种社交活动。
“我得帮你解决婚姻问题。”赵钧对方舒已说,“谁让很多人怀疑你我之间暧昧呢?”
方舒已在社交场合很拘谨,大家都叫他“教授”,他没分辩,但他比教授更无趣,从不跟女生打情骂俏。
赵钧混得越来越顺风顺水,朋友越交越多,场面越来越大、越来越杂。有时他带方舒已去的聚会明显有放浪形骸的迹象。参加聚会的年轻女人全都性感漂亮,且说流利的英语,穿紧身牛仔裤。这种聚会总放满食物和酒水,爵士乐环绕,稳稳地延续到凌晨,没人想回家过夜……
方舒已是个安静的看客,他爱占据现场的角落,独自坐在那里慢慢喝酒。他的微笑表示他参与着现场的活动,并非一人向隅。赵钧徒劳地把女孩子带过来介绍给他,他彬彬有礼但缺少热情。他记着那句刻骨铭心的评价,他是一条没波澜的河。由此,他憎恨火焰。
曾有几个姑娘试图焐热这块孤傲的冰。
她们先后同他聊天,探问他的来历。他几乎很随和,被那些姑娘拖下舞池去扭动(他不扭动,是摆动),然后颇殷勤地陪她们聊天。最高兴的一夜,他躺在沙发上,那个与他结伴了一晚上的女孩同他头顶头躺在另一张相连的沙发上,他俩看不见彼此,头顶代表相拥。他平时英语口语不流畅,但到了夜深,周围狂欢后的人们七倒八歪酣然入睡,他还在和这女孩以英语聊天,如同梦呓。他忘了这是外语,同她聊得很流畅、很开心,英语第一回伪装成他的母语。不过,晨曦照进大厅,他悄悄站起来,瞥一眼还没醒的姑娘,发现她长得文静纤细。他摸遍口袋,把自己名片和一枚存在皮夹里的山茶叶脉书签一起放到她手边,悄悄蹚过东倒西躺的人体,打开大门,从门缝里溜走了。
他并没接到过姑娘们的来电或来信,他觉得释然,否则又要体味敷衍好人的歉疚。
后来赵钧不再邀请他去社交场合,他带方舒已去了按摩院。
方舒已还是第一回进入这种令他紧张的场所。
结果还不错,老练的按摩师以对待贵客的殷勤多礼让方舒已放松,他接受了约定俗成的按摩服务。
他告诉赵钧,对他而言这是一个新的出口(exit)。
周四,嫣打电话给方舒已,约他周五晚到大剧院看法国人演的《巴黎圣母院》。这是一场盛大的演出,演出过程中观众屏息静气,绝无交头接耳。
幕间休息时不少人走来同嫣寒暄,嫣甜蜜而愉悦地同这些男女搭话,方舒已目不旁视望向有人或无人的舞台,任凭人家好奇地打量他。
他在剧院附近订好了餐座请嫣吃夜宵。嫣打量他手里紧紧捏着的牛仔包:“你不肯寄存这包包,看歌剧也紧紧抱着它,是你的论文手稿?”
方舒已笑嘻嘻放下牛仔包,替嫣盛猪肚白果汤:“是给你的。”
给我?嫣觉得蹊跷,不过怎么看,方舒已都挺正气温和,不像有什么小九九,或搞什么花样。
“我晚上确实还要赶一篇报告,”他诚心道歉,“等会儿送你到家,我就赶回学校去。”
嫣脸红了,她拨弄他的牛仔包:“到底什么东西在里头,我很好奇。”
没想到方舒已大大方方,说得平平淡淡:“趁热先喝汤。我看你家具太少不方便,天又快冷了,我买东西来呢,怕你不中意。所以带点儿现钞,你自己中意什么买什么。”
嫣登时怀疑方舒已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自己常发表的“名言”:男人的爱虽说不靠金钱表达,但首先该用金钱代言。
不过,方舒已显然在她的人际关系圈之外,她确信这一点,才去学校找他的。
嫣心里暖起来。这一大袋子,难道放的都是钱?
“你尽管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开心就好。”方舒已贪馋地喝他自己那份汤,“科研基金里有一部分明确是补贴科研人员生活的,但要上交消费发票;你记得把发票拿着,年底给我。”
嫣笑道:“那是给你用的,我不要。”
“你用就是我用。”方舒已笑笑,“我没地方用,我还伤脑筋呢。”
“不行,没名没分的,无缘无故我不用你的钱。”嫣咬咬嘴唇。
“没名没分说得不错。无缘无故倒未必。”方舒已不紧不慢说,“反正,我一点儿心意,又不是做交易,你何必紧张?你明天不想见我,就不见。我不会赖上你的。”
嫣没笑,她认真打量他,琢磨个不停:“我很可能明天就消失,你找不到我。你给我这个,倒把我拖住了。”
方舒已绽开一个苦笑,脸上闪过愁苦颜色,不过,他回答她:“嫣,你知道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就是回忆的时候发现没抓住机会表达自己,一错就百年。”
嫣眼睛一眨不眨:“你是在表达你的情感?”
方舒已点点头:“你要记得有个瞬间世上有我这个人。我很庸俗,光拿点儿钱表达心意。”
嫣竟然泪光闪烁:“舒已,现在这世道,钱才是真情!”
她站起来,坐到他身边,伸手搂着他肩膀,鬓发厮磨他的脸,泪珠滚到脸颊上。
赵钧听方舒已讲起嫣,赵钧感到早春割蒲公英的气味飞满身周:“喂,舒已,你的春天回来了。”
不过,赵钧没说出自己的惊诧和担忧。
他认识嫣,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嫣的一些风流韵事,因为那牵涉的是他的狐朋狗友。他毫不怀疑嫣是个像风流才子那样行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中国文化史上被称为尤物。
赵钧早摸透了方舒已的性格,舒已是个实诚人,从来要么退避三舍,要么一往情深。
他能合适同嫣在一起?赵钧不想获得什么答案,答案不言自明。
赵钧掂量的是方舒已未来第二次情伤会不会将他彻底击碎。
作为朋友,似乎该为舒已直陈真相,提醒他避开陷阱,但,赵钧自从当上副市长翻译,在大城的高层圈子里混,已经长进了:你不能代替别人生活,也不能插手别人的剧本。
不管别人将迎来喜剧抑或悲剧,那是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权益,同你不相干。学会旁观,学会撒手,学会尊重别人,包括尊重别人痛苦的权利。
赵钧决定置身事外。
嫣没把方舒已送的十八万元人民币存入银行,周日里她挽着方舒已的胳膊到家具商厦挑选家具,这些家具不是拿到老房子用的,她在公司附近有新房子,三房两厅的单元,跟美籍华人闪婚又离婚后买的。她已带方舒已去过自己钟爱的新房子,那里刚装修完,确实等添家具。
挽着胳膊一起逛家具商厦,看床看沙发看饭桌看厨房用具,确实有小夫妻之间那种温馨。嫣心绪一好反倒话少,依偎在讲师先生身边。两个人看上去都神气又灵敏。
他俩心有灵犀,各自请了年假,什么地方也没去,躲在她添置上家具的新宅里尝试了一周家庭生活。情浓时分,嫣叫他老公,他唤嫣老婆。其实,两个人心里都不信今后真会这样过,所以对这七天特别投入。
四个古字概括:如漆似胶。
一周既过,嫣出发到苏黎世参加公司专业部门的年会,方舒已课题工作堆积案头,急急赶回去处理。他们约好不打越洋电话,回来再见。
方舒已大大方方说:“嫣,你真迷人。你要记得我的心里话,假如今后没机会再见,这就是我的留言。”
嫣发现自己其实就吃方舒已从骨子里出来的这种悲言悲语,他说得真诚,她听得心惊,老是不由自主被这种气氛镇住。
苏黎世是个安宁的城市,湖边山下。嫣住在山顶宾馆,是苏黎世的制高点,从窗户能俯瞰全城和城里的湖泊河道。空气清新,有树林香气。这个国家累世中立,不受战火波及。也许一般百姓吃得不如上海百姓丰富,但当地人有静水深流的气质。嫣觉得他们的生活是被允诺的,说句通俗话,这里的生活就是晴天出门雨天蜗居,没人强求别人任何事。嫣单独或和同事喝咖啡,都能体会随心的自由。
她这种模样的年轻女子单独来苏黎世出差,不可能没有男人悄悄献殷勤。
西勒维先生是长辈也是上司,他对嫣的态度介于端庄和暧昧之间,且充满必要的掩饰。
嫣当然明了男人对自己有无欲望,以及欲望强烈的等级。嫣也知道“得体”这两字在职场上的严肃性。
对西勒维先生平素自上而下的照顾和维护,嫣心存感激,毕竟,既要传达好意,又兼顾汇报链上其他人士的感受,不是件容易事。
西勒维先生肯定是认真权衡过才主动给予她那些照顾和机会的。嫣是聪明人,心知肚明,却不说破。她到达苏黎世,先去公司向西勒维致意,然后再见别的人。她送了他一个精巧的京剧脸谱当礼物。
西勒维如要请嫣吃晚饭,按惯例就得带上整个部门,不过,公司聚会吃晚饭会影响很多人的家庭生活,苏黎世这种城市并不提倡。西勒维决定等嫣进公司见过大家,就带她出去吃午饭,这样可以单独聊聊。他平均一年到上海分公司待一个月,那个月里他总很高兴,甚至有点儿年轻人的激情和莽撞。
嫣觉得西勒维其实是姜太公式的人物,他把他所有同她单独见面的时间当成撕开并能再度合并的整体。每一次见面,他有明暗两面:明的一面,作为慈祥的长者对她做出指导和建议;暗的一面,是有耐心地展示自己的能域,让她看看他有多大的实力,能在多少节骨眼上帮到她。
前往餐厅吃午饭的路上西勒维就露了一手,他在顺路的一个湖滨别墅群停下,乐呵呵为嫣打开车门,请她到漂亮湖岸上看看景色。嫣只觉得心旷神怡,比羡慕感更强的是不由自主的妒忌。她指着邻近的一栋希腊风格的漂亮房子,赞叹它的浪漫色彩。
西勒维点点头,矜持地说:“嫣,你的品位非同一般。我正在通过中介买入这栋房子,已经签约了。下次你来苏黎世,可以借给你住。我仍是在市区住。”
嫣其实憎恨他的为人处世,这种富裕几百年之地的老男人都进化得非常圆滑。内心深处他们没一个不想找年轻女子再尝尝风流滋味,不过,他们更重大的渴望是保持自己的安全地位。
所以,他们期待交易,但不会发起交易;他们渴望被崇拜,不介意你的崇拜最后幻灭。总之,他们是平衡大师,不会主动提出,需要你提出。而嫣知道只有脑子糊涂的女人才会找老狐狸交易,虽不至于闹个人财两空,但尽是些没结果的事。嫣觉得那种宁愿老房子失火也要追女人的老男人倒比西勒维先生有价值。
西勒维每次见到嫣都觉得是新的机会,其实哪里有他的机会?嫣早已把他的套路看清。嫣吃过午饭,告诉西勒维下班后她们几个年轻女子要一起去玩一个晚上,还通知了汉斯。
哦,汉斯!西勒维的淡淡绮梦烟消云散。
汉斯是已辞职的前员工,不过他是公认的白马王子,公司里的年轻女人们喜欢他。他高大而修长,他有迷人的眼光和温和的语言,他并不主动帮助别人,但你若是陷入窘境,他会出手帮你一直帮到你脱身,而且他很自然地走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以前在上海工作过两年整,假如说嫣同他关系冷淡,反倒值得探究。想来嫣和汉斯绝不会从没擦出过火花。
是啊,晚上嫣和团队里的姑娘少妇们一起去玩,而汉斯是为欢迎嫣来参加聚会的。
西勒维的喉结上下动了几下,仿佛想到什么令人不愉快的情景。
“你一起来吗,西勒维?”嫣亲热地问年长的上司。
连续三天没嫣的信息,嫣其实完全可以发个邮件到他的邮箱,可惜也没有。
方舒已如果拨打嫣的手机,一定可以立即联系上嫣。不过,这是他不会真去做的事。
说过了回来再联系,嫣这样的女子是会因他的“黏性”而对他产生负面情绪的。方舒已确信自己能独处,即便和嫣相处过,自己仍有独处能力。
他想错了。
她有时能逼真地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像她只是从童年里出来兜兜风,马上要返回那个迷茫的天地。
爸爸是海员绝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这只意味着三件事:一、平时她和姐姐没爸爸,家里没男人站到姐妹俩身前抵挡那些不怀好意的社会上的人。二、她们拥有一个总是很劳累的、不开心的妈妈。三、穷。
她并没对简单的饮食留下太深的厌弃感,可能饥肠辘辘时没什么东西不好吃吧。
她记得并心里隐隐作痛很久的是一家人挤在小房间的屈辱感,尤其当她见识过别人家的宽敞之后。一家四口只有十平方米格子间的童年留给她一种初始性的贬低,她觉得只有鸡鸭才被人扣在狭小竹笼里,咯咯叫着生蛋。虽然父亲长年漂泊在海上,母女三人“享用”十平方米,她依旧有深藏心底的对狭小空间的恐惧。只有夏天,当妈妈拆开床,把棕绷竖在墙边,清水拖把擦干净地板,她和姐姐关上门,躺在地板上看画报、看窗外蓝天,她才暂时安宁。
叫卖绿豆棒冰的小贩从窗外马路上走过,总是姐姐奔下楼去,盯着棒冰小贩要他保温瓶底那种断棒冰,好每根节省一分钱。姐姐常常只买一根,她细心拆开棒冰的蜡面纸,先看看断下的那截有多大,如果不大,她就含了,把带木柄的一大块留给妹妹。如果断下的能有半根棒冰大,姐姐总让妹妹再咬去一半……
妈妈在里弄生产组里当工人,这不像正式国有工厂,是集体所有制,一分一厘都靠自己两只手做出来,计件发工钱。妈妈不是那种身体结棍(强壮)的女人,妈妈总做得浑身这里痛那里痛,回家还要洗菜做饭,直到姐姐读完高中,她才让大女儿帮忙做家务。
她小时候难得对陌生人笑,她把陌生人看成一种不会对别人表达好意的动物。常有弄堂里住着的女人站在公共场地吵架,手指指着对方骂各色各样的脏话,脸上表情非常丑,比哭死人的以及被人欺负的女人号啕时的表情更丑。她最先几回站在边上看,后来对旁人吵架没有丝毫兴趣,扭身就走。她晓得生活需要吵架,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别人也想要,而且早就被别人盯着不放。若你快一步拿起来,人家就浑身醋意涌到脸上,要给你脸看。她天生讨厌并害怕吵架,每次想到要同人家如此撕破了脸喷脏话就不寒而栗,害怕自己可能会猝死在吵架前。
童年世界里的女人们如此喧嚣,男人们也不是君子。弄堂人生,哪儿来的君子?
她自觉变美的时候就有人暗暗盯她了,她都还不懂,不过,她感到迷惑,然后是恍然大悟的恶心。
她家的亭子间虽小,但窗户并不小,窗户是两扇往外推的玻璃格单页,推到最大角度,用搭钩钩住。站窗前可以直视一百米看清大马路,但左边有座老楼,窗户朝南的二楼住户能俯瞰她家亭子间的大部分。她永远记得自己求妈妈踩缝纫机做的绿布窗帘,只有拉起窗帘,她才安心。她总觉得对面人家那个长得挺帅的读高中的儿子会躲在夜的黑暗里偷看她家,并非偷看她或她姐姐,恐怕是偷看妈妈。
“你们爸爸喝酒把跑船挣来的钱都喝光,我在生产组手脚不停也赚不到钱。妈妈没钱,妈妈要是有钱,第一件事就是贴钱把房子换到平安电影院楼上去,住在那里才像个上海人。”妈妈在过道里生炉子炒菜,她帮着扇火,妈妈总提起这么个奇怪的希望。
“为啥是平安电影院楼上呢,姆妈?”她困惑。
“住在那里才好,只有住到南京西路上,才是上只角的人嘛。还可以免费看电影!”妈妈把炒蛋仔细刮到菜碟里,往用过的油锅里倒开水,加葱末,加酱油,再加几滴麻油,做一个下饭的锅底汤。
吃过饭,要趁着饭碗菜碟未干赶紧用纸擦去表面的油腻,然后到楼下公用的水台上去洗。以前总是妈妈和姐姐轮流洗碗,如今她抢着洗。洗碗时她可以听楼里阿姑阿婆传弄堂里的谣言,这些谣言让她一惊一乍,每天变得更懂事。
姐姐很照顾她,她对姐姐有依赖感。但妈妈总安排她穿姐姐穿过的旧衣服,她渐渐为这苦恼起来。在幼儿园里穿姐姐旧衣服,什么人都不在乎;爱赖在地上打滚儿的小男孩从来想不到女孩的衣服是新是旧。到了小学里,衣服忽然成了女生们思考的焦点,没有人讨论自己的衣着,但花在衣服上的工夫一目了然。她被人家的新衣服烫了眼睛,低头看看自己衣裳,胡思乱想了起来。
妈妈头一回听她要一件新衬衣和一条新裙子时显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姐姐穿不了的衣服都还没破。”但妈妈及时刹了车,没把小女儿眼泪勾引下来。
这件事说过就耽搁了,原因是爸爸工作的远洋轮进港了,爸爸回家了。
爸爸从船上下来先到海运公司澡堂认真洗了澡,穿上了带到船上去放了两年没碰过的“回家衣服”。他的肤色已经和亚非拉人民一样深沉,他还习惯了沉默,好像从没学过发言。爸爸给家里三个女人都带了礼物,还把公司替他保存的一些钱放在牛皮纸信封里带回家。
爸爸拎着皮箱走到弄堂里就被弄堂里的人围住了,好像人人要看看这个漂在海上的人成了什么样子。等他站到自家亭子间门口,他愣住了,三个女人激动地看着他。
爸爸没敢和妈妈说话,他伸手不晓得碰谁,最后把手放到她头上:“长这么漂亮了?美人坯子呀,越来越像你妈。”
爸爸给妈妈的礼物是在菲律宾买的珍珠项链,给姐姐的是在塞班岛买的银手镯,给她的呢,他有点儿尴尬,他在日本九州给她买的是一个漂亮得像真人似的洋娃娃,可惜她已经过了玩洋娃娃的年龄。
爸爸赶紧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塑料盒,里头全是他从海里捞上来的五色珊瑚块和贝壳,他把这些也给了她。
晚上,妈妈跟爸爸去海运招待所住,姐姐和她留在小小亭子间里。她抱着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洋娃娃,看娃娃穿的那身新衣裳。
这个与其说快乐不如说新奇的日子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爸爸再次上船出海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他在太平洋的风暴里从远洋轮的甲板上失踪了,船公司除了一笔抚恤金,其他什么也不能给到她们。
妈妈在爸爸重新出海后不再让她穿姐姐的衣服,她带她到布店买了四季布料,把一个在菜场里摆摊的老裁缝请到家,就在狭小的亭子间里给她做了她自己的衣服。
妈妈没再婚,她累了,她总是拖着腿慢慢走路,她生的是心脏病,去得很仓促,一下子就倒在生产组的工场间里。好在姐姐是个能干有主见的人,她和男朋友一起操持了妈妈的后事……
本来她觉得自己会重复妈妈的命运,但姐姐和姐夫一起对她说:“妹妹功课好,要读大学,考进复旦去。有我们两个一起支持你,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只要好好读书考试。”
这就是她的故事,平凡普通,跟其他同龄人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她做了一个骑马的梦,在梦里她不用走路,策马飞驰如履平地。醒来后,她一秒钟就想到那马象征着什么。她渴慕那匹梦里的枣红色骏马,她不认为马是学位证书,她知道马其实是钱。
赵钧接到方舒已的邀请还是有点儿意外的,毕业后这么些年,学生时代的老弟兄们都生分了,有些人事业大成,成大事,得大钱,跟老同学们都保持了距离。赵钧当的是副市长翻译,见得多,也理解,毕竟这世界是横向的网络,讲究同一海拔高度上的来往。故旧是纵向的私交,但要服从横向的格局。方舒已跟自己走得近,凤毛麟角的友情,但一起出门彻夜长谈,也已多年没有过。
方舒已问赵钧有没有空一起去崇明东滩,在新建的度假酒店住一个周末。
按照如今的处世之道,赵钧是想回绝的。不过,他想起了粟芸,可怜的那朵早凋的栀子花,没等到散发香气的栀子花,他同情方舒已了。反正左右无事,自己也顺顺利利没有担心的题目,就陪方舒已再聊聊个人那些陈事故秘也罢。赵钧觉得自己这样做,如今可归纳为做善事。
赵钧自己驾车,没要司机出勤,不过他通知了崇明那边的区长秘书,人家一落实下去,连摆渡船都早做准备,给他留出特别车行道,不排队直接能上船。停了车,就进贵宾舱。
到了崇明岛,李秘书已笑容可掬等在码头上,三辆奥迪护驾,送赵钧和方舒已到东滩。因为是周末,赵钧怕他们热情过头违反接待纪律,就坚决把他们劝返了。李秘书临走前到前台看看,见方舒已订的是间普通双人房,就吩咐酒店改成两套高级商务套间,不加费用。
方舒已含着淡淡的冷笑站在一边看,等送走李秘书一行人,他说赵钧:“你不是一个翻译吗,需要他当成副市长一样招待?”
赵钧打个哈哈:“人家热情,没别的意思。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清高。我和他们之间要来来往往的。”
既然有了两个套房,两人各自漱洗了,一起到海边去散步。确实是海岛尽头的度假区,深秋,芦苇枯黄,海水淡灰色,滩涂上见不到人影,只有过路候鸟,野鸭和大雁之类,在天际翔舞。海风吹上来有点冷,两人找个靠海长亭,各占一个柱子避风,望着无垠的灰黄冷色。
“你混得这么好,不早点儿结婚?市长先生点个头,分你的房子也大些呢。”方舒已对赵钧总有愤世嫉俗的调调,像赵钧坐了个不相称的位子,理应被人质疑。
赵钧打个哈哈,舒服地把手交叉到后脑勺,往后仰,说:“有这么个计划,现在没合适的房源,老板让我再等等,不着急。”
“哦,怎么不告诉我,跟谁结婚?”方舒已眼前浮现的是那班同赵钧暧昧不清、满口英语、穿紧身牛仔裤的风流女人。
“市政府办公室的一个姑娘。她不社交。她不是我们认识的那种女人。”赵钧微笑了一下,望着海上的云。
“你这会儿心情很恬淡。”方舒已判断道,“你爱她吗?如果爱,也是风轻云淡的爱。”
赵钧笑了,笑得轻松愉悦,倏然有些微怒。方舒已同他这么熟,立刻捕捉到了情绪。
“是,你说对了。不是什么心急火燎的爱情。”赵钧耸耸肩,“只有你方舒已在爱情上习惯演出大片,我们嘛,我嘛,已经是过来人,我觉得还是生活纪录片之类的婚姻合适。”
方舒已点点头,他望向天空里的雁阵,大雁发出孤清的鸣声,并没向南方飞,据说它们常常赖在这里过冬,这里食多。
“我会向你学习的。”方舒已说。
因为酒店客人很少,本来他俩计划开车去镇上吃晚饭,不过,李秘书打了招呼,酒店把几个大厨从外头喊来,一下午已准备了丰盛的晚宴,非招待他俩不可。
赵钧笑了,看见海景餐厅的餐桌上还放了茅台,他拍拍方舒已:“人都是求福气的,我决定留在酒店享用这顿晚餐。你随意。”
是的,方舒已觉得赵钧话里有话。
他俩终于舒舒服服坐到餐厅窗边,享用起赵钧的工作带给他的福利。糟鸭咸鸡、素鲍鱼、蜜汁火方、一大盘新鲜蔬菜沙拉,然后是红烧划水、炒鳝丝、毛蟹年糕、海参盅、青菜笋片、清蒸海鳗,一大砂锅老鸭汤,崇明糕,新鲜水果盘。上茅台酒不上饮料,只配依云水。
方舒已平时一日三餐还是在学校食堂吃,若常常跟着赵钧出入流水席,山珍海味,恐怕就不能再忍受食堂的寡淡和粗糙。
赵钧喝了点茅台,眯着眼看方舒已:“嫣可是很有品位的女人!”
是的,可不是!方舒已点点头,可他并不想谈论嫣,忽然,他的思绪飞越时空:“赵钧,你没在粟芸家吃过饭吧?我曾经,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被她爸爸留下一起吃晚餐,我们三个坐在一张小方桌边。饭是热腾腾的,雪白的米饭。我记得菜有熟菜店买来的红肠和叉烧,有炒小青菜,有广东香肠炒鸡蛋。我们拿着细细的黑漆筷子,说着那些让粟芸乐不可支的小事。也许还谈起过你,谈起过小桁……”
赵钧举起酒杯:“兄弟,干了!”
酱香布满舌头和喉咙,方舒已的笑容闪着光:“粟芸多明艳呀,你是认识她的。她从来笑容满面,像春天的阳光。我一见她,我心里的阴暗就像雪片融化了。我推她荡过秋千,我记得她的笑声……”
“干了,兄弟!”赵钧替他倒满。
赵钧警惕地观察着方舒已的状态,喝酒说话是好事,可以把心里积累的苦楚吐出来,就像是另一种方式的刮骨疗毒。这么多年,这位兄弟还卡在他跌倒的位置出不来,连嫣都没来得及治愈他。赵钧觉得自己有责任。
“其实呀,舒已,你这人有点儿书呆子。”他说,“春天的花过不了夏天都得凋零。你念旧是好的,不过,难道夏花秋花不是花?你像我这样到处嗅嗅奇花异卉就好了。其实你不该还记得粟芸。她永远十九岁,不是挺好?”
方舒已自顾自喝了一杯,拿起酒瓶给自己倒:“这茅台确实好,我这心里怎么暖暖的?平时想起粟芸,我手脚冰凉,今天都好好的。”
赵钧抖着手盛了一碗汤给方舒已:“听我的,从此放开些。嫣固然是大美人,不过她挺忙的,老出差。你不妨跟我多去去晚会舞会,跟别的女生也来往来往。你要相信,没有十全十美的女人,但每个女人都有胜过别人的地方。”
方舒已愣着,不喝酒也不喝汤了,方舒已一副跟自己在心灵对话的模样。
好一会儿,他告诉赵钧,学院的科研项目有一个到美国交流的机会,一去就是一年整。主任把申请表格给下来了。
“那岂不是挺好!”赵钧拍桌子,“哥们儿,祝贺你,喝一杯!”
原来方舒已拖赵钧来崇明是要说这个。
一瓶茅台见了底,赵钧又打开一瓶。
“舒已,不是我多嘴,原先我一直为你着急,你现在时来运转了。到美国去,不要犹豫!”赵钧一时间高兴,像这是自己的事,“我告诉你,树挪死,人挪活,我就是出国开了眼界,把自己的问题想通了。”
方舒已喝得有点儿轻松了,他深呼吸一下,感到很多细细的看不见的绳索从自己肩背上崩断,就像小人国放开了他这个大个子一样。
他俩站起来干杯,赵钧喊服务生:“还没尽兴呢,能不能去找几只老毛蟹,蒸了蘸醋吃?”
第二天早上他俩醒得迟,太阳已爬到高天上,秋高云淡。李秘书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带着到处去走走,赵钧拒绝了,说上午想歇歇,平时太累,吃个简单西餐就开车回市区。
两个老友再次跑到东滩的盐碱地上呼吸海的气味。
赵钧走着走着,问方舒已:“喂,你手里有钱没钱?”
方舒已以为是现钞,赵钧笑笑,他问的是方舒已有没有积蓄可拿出来买房子。
这房价压不住多少时间了,现在还合算,才一万多一平方米,市政府里的人都明白买什么不如买房子合算。
“我认识静安区的房产商,你出国前把房子买好。将来回来有房子住,不回来就转手挣钱,怎么都是好事。我给你去要折扣。”赵钧想了想,告诉方舒已,“我已经买了,还想再买一套。”
方舒已老老实实说自己有钱,不是学校给的,几年前第一批股票认购证没人肯买,他本科时泡图书馆读过讲股票的旧书,就把几年的积蓄拿出来都买了,后来暴涨,他没转让,买了股票,赚得更多。
赵钧吐吐舌头,骂方舒已隐藏得深:“第二次机会来了,你既然懂投资,我就不多说了。劝你多买几套,买得越多讨到的折扣越大。”
嫣从苏黎世回上海时已经打定主意。嫣在飞机上回忆自己小时候穿姐姐旧衣服的往事,那些旧衣服还在眼前,带着清晰的细节,织物的纹理都在记忆里。
是的,旧衣服提醒她时间是严苛的,给女生的时间比给男生的时间更严苛。女人只要在时间上一糊涂,就完了,容颜易老,风韵衰减,还能有什么力量?
其实,嫣觉得国人一直在犯一个错误,徒劳地让男人在女同学、女邻居(广义,例如同学的朋友)等同龄人中寻找婚姻对象,搞得男人最终沮丧而狼狈。其实男人真该先顾事业,先去挣钱,去成名,然后回身找比他们年轻些(至少年轻五六岁)的女生结婚。追求同龄女生对男女都不好,男人还来不及有实力,女人则得不到物质和资源上的保证,这种婚姻是冒险!
现在,嫣必须做出选择了,她觉得自己最佳状态的时间不多了。汉斯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他毕竟能提供她入籍瑞士的机会。何况,这么个万人迷,别的女人都没可能让他开口求婚。嫣倒没虚荣的兴奋,她晓得自己在汉斯眼里除了异国情调,更要紧的是从没对他松过口,没给过他任何自信的理由。说难听点儿,自己用了点儿手段,特意钓汉斯,现在他上钩了。
她还没回复他,既然钓了这么久,也不在这一时一刻。她还是回上海再想想。这回,不能再演出和美籍华人之间那一幕。
至于方舒已,她只是在满满一天结束后躺在宾馆松软的床上才想念他一会儿。
有人说过,女人总是念着最新那个同她发生肉体爱的男人。嫣不能免俗,但嫣见过世面,不一定就想念个没完没了。她希望自己是理智女神。
为十年二十年之后多想想,女人不光有现在,更在于未来。她想起了妈妈,啊,可怜的妈妈!嫁错了,多么可怕。
果然,嫣回到上海,没马上联络方舒已。
这是最好的冷却法,她用过很多回,绝大部分男生会把这看成一种信号,这个城市的男人偏理智型,且因为没有大男子主义传统,比较能够接受现实。
嫣在写字楼里以及公司的活动上消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她回到家,努力不去凝视那些崭新的带着方舒已气息的家具。啊,舒已,你如果不是个靠工薪过日子的讲师该多好!
嫣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这整理不是敷衍了事,不是出一个远门或出公差,她明白是对自己二十七年人生的打包。她要带走自己,像把一株因为板结的干土长不好的玫瑰从地里挖起来,移到土质松软和阳光充足的远方,让它再努力生长一次。瑞士有好山好水,很可能是她的福地。嫣从箱子底翻出爸爸当年送给她的洋娃娃,娃娃的衣服和脸颊都泛出了旧黄色,爸爸给他的珊瑚块儿和贝壳也几乎褪尽色彩,就像一些小石子。
是啊,人的往昔就是这样,无论当时多么感动你,也经不起时光的漠视。如果舒已是个多情的人,这些珊瑚块儿和贝壳就留给他做个纪念吧。
过了十多天,嫣姗姗来迟出现在校园里,轻轻推开了方老师的办公室。
方舒已抬起头,温存地笑了:“回来了?”
他俩又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在校园里散步,方舒已没什么埋怨,也没有心里满是压力的那种沉重,嫣觉得反常。难道他记错了她的归期?
他们又走来礼堂前的草坪,嫣吃惊地捂住了嘴:那排法国梧桐树不见了!校园重新规划了绿化,连根打球挖起了那些树,土坑都还没填上。
“学校嫌法国梧桐有刺毛虫,春天还飞黄绒,决定改种合欢。”方舒已解释说。
“哦!”
“那树根上的字,我已经帮你拓印下来,在朋友那里加工,我下次带给你。”方舒已微笑起来。
“你真好,真体贴。”嫣由衷地说,她咧嘴笑了,觉得方舒已没针对自己,简直像个好闺密,完全不用戒备他。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学校要送我去美国一年,在麻省理工参加项目。”他喃喃说着,打量着她,敏感她表情的细微变化。
嫣怔怔地看着他,他变得模糊,看不清楚。他是方舒已吗?他是谁?或者,他也有可能变得不可预测,日后飞黄腾达?
哇,真是世事难料,自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方舒已这样的人也会叫你难以把握!这就像面对一场豪赌,如果把宝押在方舒已身上,时间上允许吗?
电光石火之间,嫣想了这么多,但实在也没时间多想了。她脱口而出:“祝贺你,舒已!”
方舒已接着说:“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美国呢?”
从东京转机飞夏威夷,方舒已独自在夏威夷游览了一周,才继续飞往波士顿,到麻省理工报到。他的校内公寓在一个高坡上,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查尔斯河。
经历了出国前的情感波折,他拿夏威夷当一个过渡站。海风吹拂在脸上,他心里对学术前途还有满满的信心和希望,这平衡了他的失落和某种难以排遣的沮丧。生命总在孤独中前进,在相伴中消逝。
嫣不能辞掉她的工作跟他来,她觉得麻省理工虽著名,但他的项目只是赌赌运气。她祝他成功,但她不可以把自己拿来孤注一掷。
他理解她,完全明白她的计较心。她因为真实才让他感觉可贵。随时随地,他希望女人能对他讲心里话,哪怕刺痛他,也比做出个事来叫他吃惊好。
只是,想来想去,他不想告诉嫣自己有点积蓄和投资,这太赤裸裸,实在太赤裸裸,哪怕她觉得好,恐怕脸上也会挂不住吧?她想找个有钱人嫁过去,这是铁的事实。他觉得这是普天下女人的事实,何必褒贬呢?
嫣送他到机场,嫣是最后一个同他告别的人。嫣微笑说:“你前程远大,但需要时间。我快要徐娘半老了,到时候你要后悔的。听我的,要是碰上合适的金发女郎,你要展开猛烈的追求。男人,你这年纪,就好比我当年十八岁,刚刚开始。成功了要记得谢谢我,我算是你某方面的教练呢!”
他没说什么,一直很温存平静地对她笑,同她一来一去地说话。要过安检,嫣不能再进去。他张开双臂,嫣投入他怀中,他们使劲地拥抱了一分钟,很暖也很伤心。他流泪了,掏出一个小礼盒:“本来为你定做的,你拿着。”
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不朝嫣再看一眼。嫣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朝他不停挥手。
他从她视野里消失了,嫣打开裹得好好的礼盒,她完全猜对了,是一枚模样特别值钱的钻戒……
学院生活并不像方舒已设想的那样枯燥严肃,也没被实验室工作占据。美国人相当体贴他这样偶尔有机会出国的中国学者,他们邀请他参加多种多样的业余活动。周末到同僚家聚会是常例,城里有音乐会有歌剧也有同僚安排他去。这些同样被研究工作深深吸引住的人,却能设身处地理解一个外来者,想以自己的热心让他过得舒服点儿,得到点儿温情。方舒已来的时候是一只只有泥土的花盆,现在泥土里绽出苗,长了叶,隐隐有很多花苞。他觉得波士顿很美好,地上翻滚着金色落叶,人们一点儿不矫情,饿了就买大汉堡吃。
除了别人邀请或安排他参加的活动,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项目上,努力找到融进团队的方法,照着这些方法一次次努力,这并不容易。大家都用英语交流,美国人还有很多他从前不熟悉的工作方式,若非拼命想融入,其实外来交流的人员会一直浮在外层,渐渐就被边缘化。当然麻省理工的人不会发什么怨言,只是方舒已不想当一年不起作用的挂名研究员。
这样子沉浸在工作环境中,时间过得很快,等他从项目里脱身,到纽约去看老同学,他发现自己已在波士顿过了五个多月,春天的纽约让人心情愉悦。
身在纽约的大学同学们为方舒已办了个晚宴,大家在美国都过得不错,是典型的有知识、有位子的中产阶级华人。没人找老外结婚,同学和同学联姻很普遍,像要在美利坚这个大海里同舟共济到底。
女同学们都关心方舒已的独身问题,很谨慎地关心他。若他没什么难言之隐,她们都愿意当他的红娘,帮他找到合适的另一半:每年来东海岸的年轻女校友很多呀,她们都需要找到自己的伴侣。而你,方舒已,虽然在短期项目上,但要考虑就此留下来。
回去干吗?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是呀,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方舒已对所谓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同事观察得很多,她们那种外向型的礼貌、友好和亲昵早就让他心生感触。为什么人和人不能这样拿出温情相处呢?
有个美国姑娘常走到方舒已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微笑着伸手按亮他房间的灯。要保护视力呀方,你已经戴着近视镜啦。方舒已受宠若惊,很想请她喝咖啡,对她的关怀表示感谢。
所有这些新鲜的情绪,装饰了他来到波士顿的前半年,而过了这半年,过一天少一天,离回上海的日期就越来越近。
他收到嫣寄来的一封信,信不是从上海来的,是从苏黎世来的。她服务的公司是苏黎世的大公司,她肯定是去了总部公干。
不过,嫣不是来同他聊天的,她已连续几个月没同他联系,他都以为机场一别就是尘埃落定,但嫣这封信另有一说。
嫣说,喂,舒已,还记得我俩是怎么认识的吗?我人在苏黎世,可你不在跟前,我又想咨询你了,这回,是个瑞士人。我有点儿怕,怕他是个花花公子。
就是这么些信息,没什么像样的头尾,像是嫣在记日记时假想同他对话,然后撕下来寄给他。他有点儿生气,把信放下。忽然,不晓得哪儿来的勇气,他跑去找常帮他开灯的美国女郎:“苏菲,我能请你喝咖啡吗?”
他俩选了个微妙的时间跑出研究所去河边喝咖啡,这是方舒已破天荒第一回请外国姑娘喝咖啡,有点儿不知所措。苏菲倒落落大方,很开心的样子。毕竟只是下午四点,还没下班,他不是请她吃晚餐,可理解为没有明确企图的邀请。
喝着咖啡,苏菲笑道:“方,大家都觉得你在修行。你没家属,也不同人交往,男的女的都不交。”
方舒已几乎沉痛地坦白:“我能力很差,我不懂得如何同女生交往。”
他立刻说出了他年轻时碰到的事,他轻描淡写地描绘了粟芸,他说自己因为这事心理上终止了某种发育。
苏菲表示出得体而温暖的同情,她不由得把手放在他肩背上,柔和地抚摸他,好像是个女长辈。方舒已立即流出了眼泪,他缺少女性的抚慰如同沙漠里的旅人缺水。他也不记得自己母亲会安慰孩子,母亲属于木讷的一代。
“如果你在这一年里没情人,你的波士顿记忆将多么苍白。”苏菲笑道,“我并非自荐,我只是说出我的观感。”
她顿了顿,艰难地说:“方,你不知道你是怎样一个出色的科学家,还是一个大家信赖的团队成员。没有外来者能像你这样迅速在实验室里发挥作用。”
方舒已收敛起自己软弱的情绪,望着面前北美大地上冷峻的河:“苏菲,如果一个女生在嫁人前要听我的意见,这说明什么?”
苏菲惊奇地看着他:“方,你在害怕,不是吗?我知道你的弱点了,你害怕竞争!”
方舒已笑了,他明白自己是一条透明的小虫子,根本不能引起美国女人平等的重视,所以苏菲总有女长辈的情绪,对他有种眷顾。
他瞥一眼苏菲,端起咖啡杯一口喝尽,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如果没苏菲,就没人点痛他的穴道。
从纽约飞到苏黎世,是嫣来机场接机。嫣亭亭玉立地站在苏黎世的清风里,显得风姿楚楚,巧笑倩兮。她的粉底红点长裙配着名牌腰带,显明了她的好身材。她正在最好的年龄。
嫣讥嘲地问:“美国人买你的专利了吗?你有没有美国梦,实现了?”
他心绪不佳,恶狠狠回答她:“为什么不是我买下美国人的专利?”
他心里盘旋着可怕的过去,他觉得他又被粟芸叫到她家去了,那里会有一个野蛮的学戏剧的长相粗野的男生等着攻击他。
汉斯沿湖岸走来,出现在方舒已面前时,两人都愣了一会儿,互相点点头,各自带着尴尬和冷漠的表情。
嫣怡然自得地坐到他们旁边,介绍说方舒已是旅美科学家,而汉斯,汉斯目前是个自由职业者,譬如,常常为社区当木匠。
汉斯很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身体,他的八字胡须很有装饰性,仿佛长错了时代。
他点了一杯朗姆酒,想了想,问方舒已要不要来一杯。
方舒已摇摇头,他竭力穿透时光布下的淡红的迷雾,想回到粟芸家的厨房去,想看清记忆中的王磊,想拿他比较汉斯。
汉斯困惑地看看方舒已,扭头问嫣:“嫣,我们要不要邀请方参加我们的婚礼?”
没等嫣回答,方舒已忽然昂起了头颅,没什么礼貌地瞪着汉斯:“婚礼?汉斯,你很富有吗?你有没有高高的石头别墅和养着马匹的农庄?你有跑车吗?有放在抽屉里随时拿出来用的美金现钞?你有私人飞机还是什么的,这么自信?你如果没有我说的这些,我不允许你同嫣办什么婚礼!”
他说得又气又急,却气势汹汹,汉斯本来只是不太高兴,如今被他说蒙了,委屈地看看嫣,嫣正在观察方舒已,没留心汉斯的眼神。
汉斯摇摇头,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棍的马,不晓得怎么扬蹄子。他耸耸肩:“你是谁?方,你是谁呀,能插手我们之间吗?”
是的,他问得好。嫣脸上缀着一个冷冷的微笑,冷冷看一眼汉斯,也冷冷看一眼方舒已。
或许在戏剧里,这该是一场好戏的起始。不过,汉斯喝了一大口酒,克制住了自己。他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微微欠身跟嫣嘟囔了一声,扬长而去。
方舒已想,这不是王磊,至少他没编造什么。不过,汉斯仍旧是个骗子,他拿国籍诱骗,除此之外他给不了嫣什么。
嫣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不知何时,她戴上了一副墨镜。
戴了墨镜的嫣显得平庸而老气,她没精心照料的头发泄露了她的窘况。她可能在端详方舒已,也可能只是默默想着心事。她在上海是灵动的,在景色灵动的苏黎世却显得有些呆滞。
方舒已说:“嫣,我听过一个故事。某人嫁到欧洲古城,景色如画。三个月后,她给家里打电话,说早上房前驶过一辆车,傍晚第二辆,童话天地一片宁静。她想念上海。”
嫣笑笑,没说什么。
“要么你回上海吧。”方舒已想告诉嫣自己投资很成功,却觉得太卑鄙,很难说出口。
“我回去做什么?”嫣冷冷地说。
两只雪白的天鹅从清澈碧绿的湖水里伸出头颈,用力甩动脖子上的水……
回到麻省理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等待着方舒已:美方项目负责人告诉方舒已,因为他对项目有独特贡献,如果他愿意留在麻省理工,学院将正式聘用他,并且同中方院校达成协议。一句话,就是欢迎他留在美国。
方舒已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觉得换个生活环境也许是自己最好的出路,好像在美国,反倒没什么人在意别人有没有钱,是不是豪富。从前以为美国人都拜金,人家却只为爱情而同居。他人生中被上帝安排遇到的人,一个粟芸,一个嫣,都在找他身外的东西,像他必须是一个怀璧之人才有资格爱。
方舒已不恨嫣,更不恨早已不在这个世界的粟芸。方舒已恨王磊,当年王磊同他一样物质贫穷毫无方法,却会欺世骗人。多想王磊,方舒已觉得渐渐连王磊都不恨了,他还是该恨什么人的,却不是王磊,想不清是谁。
苏菲走过方舒已办公室门口,伸手替他打开灯,说:“祝贺你,方!”
方舒已提前一个月回了上海,他就是去麻省理工,也得先回自己学校述职,再办理各项手续。从前都有这种情形,很多同事去了美国院校,但过程有两种,给自己学校面子的话,大家好聚好散,不给,闹得彼此难看。方舒已一向低调,他觉得哪怕不去美国了,也能接受。
他知道学校大礼堂草坪边上的那排法国梧桐迁到何处去了。他来到附近走马塘河道,数了数,找到了嫣钟情的那棵树。树干底部的刻字还在,就是模糊。再模糊也曾引得嫣掉泪。
看看这刻痕,他想,嫣也是有过深情的,哪怕遥远,还记录在这棵树的树干上。
他忽然下了决心,不管学校的批准书下不下来,他都要去探望一下那个老人,曾送信给他的老人,粟芸的父亲。
这条安静的有连绵小洋房和新式里弄的小路是从前法租界扩地后三路同建时出现的。粟芸家在弄堂口第二栋新式里弄房三楼。
弄堂经过多年都没变,只是原先的传呼电话亭子消失无踪。楼门紧紧关闭着,门口有各家人家的门铃。方舒已感到自己重得挪不开步,心跳加速,他找不到粟家的门铃。最后只好按了二楼人家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他找谁。他愣了愣,说找三楼粟家阿爸。
门铃那头哑了,好一会儿低声说:“你等一下。”
方舒已抬起头,仰视岁月侵蚀的红砖墙,这楼该修缮了。
一个老先生打开门,狐疑地上下看方舒已。方舒已解释说自己是粟芸从前的同学,曾接到粟家阿爸的信。现在从外国回来,就来探望一下。
老人终于松了口气,对他说:“进来。”
他没把方舒已带到三楼,他在自己家的小房间让方舒已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先生,是这样,你来晚了,粟家阿爸前两年过世了。粟芸嘛,你肯定知道的。如今,唉,这家人不在了。”
方舒已吃了一惊,悲从中来,他忍住眼泪,站起身告辞。
“我这里有几封他家留下的信,你看看有没有给你的。”老头摇摇头,“我也快要住到老人院去了,这些信以后我就烧掉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用手绢包好的信,递给方舒已。
方舒已心惊,觉得一定有给自己的信。可惜他翻了两遍,没有。巨大的失望差点儿打倒他。
而且,他竟然看见有封信是留给王磊的。那娟秀的字迹,点燃他的失望、嫉妒和恨。
他拿起给王磊的信,也当起了骗子:“谢谢,这信是给我的。”
方舒已没马上去读那封信,信也许有毒,读了,会叫他中毒。
他有的是时间,他等待自己将来有力量读信的那一天。拿掉粟芸留给王磊的信(尽管他为粟芸不值,王磊才不会回访旧地),他隐隐有一种报复的畅快。又觉得自己卑鄙。
赵钧服务的副市长去了北京,赵钧没跟着去。他离开了市府,到跨国公司当了政府关系总监。听说学校答应麻省理工放行方舒已,他找了时间来送别老友。
“你去美国就对了。从头开始是一种疗法,我已体验过。别忘记你现在是个有钱人,在上海内环里头拥有四五套公寓。你到了美国,那些还在彷徨的、刚出国没站稳的美人都会毫不犹豫爱上你。兄弟,别傻,选个合适的,在新天新地好好过人生吧。过去种种,对一个男人,只是历练。”赵钧喝了方舒已的好酒,留下忠告。
方舒已按部就班办完国内的事,他卖掉一套公寓,把钱放到自己账户里备用。
他孑然一人动身赴美。
汉斯当然是个明白人,而且他历来能赢得女人的芳心,他不会恋战。
他跟嫣说既然你让别人替你说了你要说的话,我不能装作没听见。我还是很乐意帮你忙的,我们在一起曾经很愉快。如果你真的看重入籍,我们可以假结婚。你不需要为此付费,反正第一我从没想过靠这挣钱,第二我也不打算同别人结婚。
西勒维先生听见了风声,他依旧请嫣吃午饭。吃午饭时他安慰嫣,说公司这边依旧会安排嫣留总部工作,不用离开苏黎世。如果需要,嫣可以免费住他家的别墅。如果他西勒维先生来别墅,肯定西勒维太太会一起来。但通常没人会来打扰她,来的话总为了维修和保养之类的事。
嫣对男人表达的善意从来很懂得感激,不过,从来也是半信半疑。一个人当时当地真诚地信自己,但时间长了会变,口头的许诺不要太当真。
嫣发现自己的心病是时间,她担忧自己能迷住别人的时间不多了,到魅力减损的时候,自己就不得不求助他人。
“时运不济”这四个字,不是形容一瞬间的,往往是你信心满满一路向前,最后一回头,才明白这四个字。时运需要你以整个青春来交换。
她想起方舒已这人,这人的毛病已很清楚,尽管他竭力伪装,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想对自己恍然大悟。
哼!
她琢磨自己要不要回上海去,听说很多同学在上海也混得不错,风生水起,毕竟,投资热土机会多。
大概就在这前后,她接到了方舒已越洋打来的电话,方舒已回过上海,又到了美国。
方舒已在电话里情绪很亢奋,像吞过兴奋剂似的。他说他想和她说些重要的事,请她找个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
嫣答应,嫣来到公寓楼下停车场上,抬头,群星璀璨,是欧洲的深夜。
“嫣,你要认真听我讲,给我时间让我讲清楚,好吗?”方舒已像找到个神父要忏悔似的。
方舒已说他想明白了,他爱她,不希望失去她。她本身是什么样子,他就爱什么样子。哪怕她是丑八怪,他就照着丑八怪的样子爱她。
嫣其实听了不舒服,舒已的意思不就是说她不好吗,绕这么大圈子。
方舒已说从前他忌讳她太计较金钱,他其实是和金钱有过过节的,很容易就投射到她身上。这,现在他明白自己蠢。
好了,差不多也就是这些,然后方舒已告诉嫣他有钱,投资股票和房产都成功,他告诉她他具体的财力。他求她原谅,嫁给他,无论一起在美国还是回上海,他都会觉得好。
嫣笑了,惊奇而有点儿气恼地笑:“舒已,你也真是。你像在数落自己,其实是骂我财迷,然后你又说财迷呀来吧,我有财,嫁过来好了。你说我能答应你?”
方舒已没轻佻回答,他说:“你别走开,我这就飞过去跟你求婚。”
嫣很让他心惊胆战地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来她对着手机叹气:“你真走运!”
放下电话,方舒已感到自己从海里浮木上攀住了路过的船,他漂流很久很久了,如今上了船。
他再次拿起桌上那封粟芸写给王磊的信,这封信很短,是她在最后时刻写的,狂乱而潦草。
她显然在这之前同王磊说过决绝的话,她是想给他最后的一点儿公平,所以她在一些动感情的话之后说明了一个真相:
但是你也不必因为我太多责怪你自己。毕竟,我这绝路不是你一个人推我上去的。
我是让他来了,让他待在我房间。但天知道,我并不是想拿他来要挟你们,或者说利用他什么。
我其实已经后悔了,我玩火玩过头了,我信了你的鬼话,让你得到了我。我心里想回到原来不认识你的时候去,我不喜欢骗子,虽然我喜欢听你骗我的那些话。我是想同你和庞琳做个了断,然后我退学,我想他会喜欢我回他身边去。
但我没想到他会从我房间出来,看见你们,拂袖而去!我看见了他瞪你的眼色,我明白了真相,他是比你们都高傲的,他像看一堆屎一样看你,我注定得不到他的原谅了。
别了,王磊。你还算是我能告别一声的人,我从小没娘,现在我去她那里,她永远不会弃我而去的。
方舒已走到阳台上,点燃打火机,烧着了陈旧的信纸……
他心不在焉地整理自己的住处,花了几小时时间把住处打扫得窗明几净。然后他穿上整洁的外套,走到麻省理工的校园里。他径直来到由埃罗·萨里宁设计的小教堂,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在那著名的一束天光前坐下,低头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他指缝涌流出来。他滑跪在地,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罪人,而仁慈的上帝却施恩于他,如今来拯救他。
“我不配。”
这是方舒已最新的自我判定。
他心里太难过了……
于是,
层层叠叠的锈从刃面上碎裂飘落,
刃面重显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