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楚文脉、山乡之变与“湘军”南行
——湖南文学近作观察

2023-12-11 13:56唐诗人钟耀祖
广州文艺 2023年10期
关键词:楚文化湖南文学

唐诗人 钟耀祖

湖南省处于我国中南地区,因大多数区域位于洞庭湖以南而得名“湖南”。洞庭湖作为湘楚大地的一颗明珠,广纳江河,泛波幽娴,既有“涵虚混太清”的磅礴壮阔,又具有“雁度潇湘烟”的娴雅幽静。大湖之南,水汽氤氲。这种微妙复杂的湘湖气质在千百年来浸润着湖南的文学:先秦楚辞气度恢宏又空灵幽邃,形塑了楚地既雄壮又浪漫的文学气质;沈从文的《边城》与周立波的《山乡巨变》分别展现了湖南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实绩,清秀温润的山水边城叙事与厚重磅礴的乡土历史叙事相互交错,流变为当前湖南文学的多重底色。潇湘地域文化基础上的文学传统,在现代化进程中被反复涂抹,在当下呈现出一种地域文化和文学传统共同作用的暧昧样态:南北地域的临界带来湖南文学传统的杂糅和风格的多样,城乡变迁的临界引发了湖南文学近作对历史传统和流寓群体的关切和反思。或许,潇湘地域古老的巫幻传统和蛮霸尚武文化,以及城乡演变所带来的临界性文学特质,也让湖南文学有了“新南方写作”的基本属性。对近年湖南文学的观察,未必是寻找“新南方写作”的典范文本,而是想看到更广阔、更丰富的南方地域文学。

一、潇湘之渊:湘楚文化所孕育的文学传统

湖南南高北低,其地势从东南西三面向东北倾斜开口,处于由南向北的过渡地带,在行政上曾被划为“中南地区”,意即位于中部偏南方位。这种连贯南北的地理位置以及北向开口的地势为中原汉儒文化输入湖南提供了有利条件。同时,滋于洞庭湖区域的楚地文化和藏于南部山岭的苗族、土家族、瑶族等少数民族文化也相互浸润,两者与汉儒文化一道,共同构成了独特的湘楚文化。有学者曾总结说“湘楚文化”包括三个方面:先楚文化、以少数民族风俗传说为代表的民族文化以及近现代湖湘文化。①刘洪涛:《区域文化与乡土文学——以湖南乡土文学为例》,《中国比较文学》1999年第1期。其中,先楚文化与湘西南、湘东南地区的少数民族文化由于亲缘关系而相互趋近,逐渐交融为一体。

对于湘楚文化与湖南文学的关系,聂茂、姚竹曾指出:“湘文化和楚文化原属同一个文化体系,巫风盛行、想象奇诡、蕴含超验的感知、对异能的推崇,这些因素是文学的厚土,也是文学与生俱来的财富。”②聂茂、姚竹:《转型社会与文学湘军的地域经验》,光明日报出版社,2023年版。这些文化因子也是韩少功所探寻的“文学的根”,它们穿越千年,深深铭刻在当下湖南文学的基因里。蔡测海在《西南镜话》《本草二十一》中用聊家常的语气,神侃湘西南的女巫、灵药、神医、活石头等。种种奇象巫术散落在叙述者的日常生活,似乎已经平平无奇,但像“蚊帐压死人”那样在现实生活中陡然生发出来的荒诞情节仍撩拨着读者的日常生活逻辑;《河东街市》那个去赶集的“我”身着汉服,“扮演祖先,在街市里行走”,借助日常行为(穿着和赶集)来追寻先祖的生活体验,体现了借“附身”体验超验的渴望。但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文明渐渐侵入了洋溢着巫幻想象的湖南乡村。在《本草二十一》中,实现了电气化的土地庙装上了一台电视,菩萨与电视供在一起,留守乡村的少年每晚都要通过观看“电视菩萨”里的新闻来了解外界。植入了现代科技元素的乡土故事非但没有消解其中的巫幻气息,反而进一步滑向了荒诞。当人群涌向城市时,源自乡野山岭的巫幻经验也随着人群来到了城市。巫幻想象由此被抽离出来,失去了原有的生长土壤。它们如流浪汉四处飘荡,慢慢聚集在现代城市的幽暗角落。残雪《蛤蟆村》所描述的神秘、内敛的贫民窟,里面的居民如同蛤蟆蛰伏在下水道般长久沉默;又如《苍姨的蜘蛛湾》那个令人“着迷”的“蜘蛛湾”,城市里的夜游者可以在此享受迷路的快乐,一如蜘蛛漫步在迷宫似的蛛网之上。有论者指出,源自湘楚文化的巫性思维不但成了残雪写作时所运用的修辞手段,而且被残雪提升为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和角度,从而使得小说的人性异化特征显示出浓郁的湘楚文化特性①罗璠:《超越地域之维:残雪小说对话性艺术特征分析》,《贵州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这一特征可以从她近期的短篇小说《蛤蟆村》《苍姨的蜘蛛湾》中窥探一二,残雪将“蛤蟆”“蜘蛛”等动物昆虫隐喻人类的生存境遇,正是一种巫性思维的体现。相似的情况也出现在郑小驴的《蚂蚁,蚂蚁》之中,在地图上徒然爬行的蚂蚁照应着三个中年男人的平庸人生;而在彭剑斌的《墨渍》里,一滴裤子上的“墨渍”直接开口道破老丁窘迫屈辱的生存处境,竟然建议老丁“干脆去死好了”,令人倍感荒诞之余也令人心惊。然而,残雪的新长篇《激情世界》却以一贯的巫性思维写出了一个“雨过天晴”的成长故事。这表明巫性思维并非仅仅指向人类的异化,它还可用于描述人类的成长。《激情世界》里的“鸽子书吧”在旧巷子中变幻不定,却成了几对青年男女一起阅读、讨论的精神栖息地;咖啡店里黑豹行踪诡秘,却会为每个心怀爱情的人温柔哭泣。最终,几位主人公在残雪建构的象征世界中完成了童话般的成长,通过文学寻找到了各自的幸福。在脱离了残忍、阴郁、愚昧等负面情绪后,巫性思维叙述竟然成了一种近似童话的叙述。在生于网络时代的湖南青年作家笔下,巫幻想象借助信息网络转化为信息迷因,可以随着互联网的信息交流而植入人心。王子健《小披头的恋情》中的叙述者“我”在“云祭祀”的平台上意外搜到纪念亡友“小披头”的祭祀平台,并在这个虚拟空间中发现了一段尘封的爱情往事。以“火星文”写就的表白信在网页上重现。信上那些奇异古怪的文字恍若远古的巫师咒文,与信上的感人内容构成了强烈的反差,传递出了青春时期那种好笑又感人至深的爱情。在郑小驴的《南方巴赫》中,叙述者“我”与“艾米丽”在QQ的“漂流瓶”中相识,通过QQ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暧昧不明的网络交流一点一滴地建构出“我”对“艾米丽”悲惨身世的想象,这种想象最终驱使着“我”走向为她复仇的疯狂之路。郑小驴说:“这是一次关于他人即地狱的探寻之旅,每个人都是一座巴别塔,相互充满了误解、暧昧、绝望,妄图获得真爱的最后却收获了谎言,想逃脱桎梏的却掉入新的陷阱。”这种无法深入接触的网络交流正是引发暧昧、谎言的重要原因,网络空间的留白为暧昧奇诡的想象留下了充满可能性的空间。

相比于先楚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湘楚文化中的“近现代湖湘文化”则更多地具有汉儒文化色彩,是中原汉儒文化在湖南的因地生发。魏源等人对经世致用学风的倡导与湘军的兴起促成了“近现代湖湘文化”的兴盛,湖南的近现代红色革命文化也进一步壮大了这类务实爱国的文化气质。经世致用、勇敢尚武便成了湘楚文化的另一抹底色。这种带有强烈入世倾向的文化底色促使新时期的湖南作家在发挥小说“侦查和探求”的社会功能上独领风骚①唐伟:《文学“湘军”的命名及意义》,《中国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成就了“文学湘军”在当时全国性文学赛事上的辉煌战果。延续着周立波以《山乡巨变》书写湖南乡村变革的现实主义传统,当代湖南作家们呼应当下的乡村振兴事业,纷纷书写湖南的“新山乡巨变”。比如,陈茂智的长篇小说《红薯大地》讲述湘南大瑶山的冯民富祖孙三代人围绕着红薯展开奋斗,最终走出了一条从战胜饥饿到产业致富的乡村发展之路;杨文辉的长篇小说《鸿沟》书写了农村青年协力化解鸿沟,携手共赴乡村富裕之路的美好景象。同时,反映乡村振兴主题的湖南报告文学也在近期不断涌现,像余艳的《新山乡巨变》、张雄文的《燕啄红土地——时代楷模黄诗燕》、欧阳伟的《种子的魔力》、尹红芳的《在红豆杉树下聆听》、胡小平的《陈家桥的美丽屋场》等都以沉稳的笔调书写了乡村振兴中的湖南故事,讴歌先进人物。除了接续乡土传统之外,不少工厂出身的湖南作家也在“制造强国”的时代号召下书写,用文学续写湖南的工业传统。老作家水运宪的长篇近作《戴花》以主人公杨哲民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讲述了一群大学生进入工厂,投身国家钢铁工业建设的一段历史。主人公在“要戴就戴大红花”的昂扬呼声中不断奋进,重现了爱厂如家、甘于奉献的劳模精神。另一位老作家聂鑫森同样在近作《人生易老·师徒仨》《岁月的行板·型模》和《流年似水》中塑造了吴金城、殷正为、度若飞等技术过硬、道德高尚的劳模形象。报告文学则关注了当代中国现代工业的发展成果和先进事迹。纪红建的《在飞溅的焊花里……》《大国制造》与龚盛辉的《中国北斗》等报告文学记录了当下中国迈向“制造强国”之路的奋斗历程,展现了爱岗敬业、争创一流、淡泊名利的当代劳模精神。在生态保护的主题上,沈念的散文集《大湖消息》讲述了人类与洞庭湖在生存与发展的辩证关系中的多重互动,“人给水出路,水给人活路”,人与水的相处之道始终是湖南作家书写自然的重要主题。谈雅丽的散文《南洞庭的水色天光》细腻地记下了自己对河湖景观和风土人情的直观感受,那化身为鱼,遨游洞庭的幻想也形象地表达出了湖南作家对水的热爱。总而观之,湖南作家近期的文学创作着力于开掘湖南历史传统,对接国家发展潮流,围绕着乡村振兴、制造强国、生态保护等时代主题书写湖南风景,讲述湖南故事,凸显出“文学湘军”经世致用的文化底色。

二、山乡之变:城市化进程中的失落、怀念与突围

变与不变的辩证关系始终贯穿于文学发展历程之中。植根于地域传统的湘楚文化是湖南文学的底色,千百年前影响着湖南的文学创作,这是其“不变”的一面,但在时代的浪潮之中,近期的湖南文学创作也显示出其“变”的一面——作家们不约而同地捕捉到了湖南城乡演变的轨迹,聆听城乡变迁下各类人群的声息。其中,部分作家对渐渐消逝的乡土伦理、武术传统等文化传统倍感怀念,另一部分作家则关注普通青年在日益内卷化的城市的艰难处境。在当代中国快速的城市化浪潮下,很多湖南文学作品关注城乡转型时期的两类群体:移居城市的乡村退休老人、在城市漂泊的农村青年和小镇青年。这两类群体都带着乡土经验或者小镇经验来到城市,在最初往往都会经历城市的排斥和敌视,令他们失措、迷惘。他们是城乡变迁中的弱势群体,书写他们的故事,其实是在剖析湖南城乡变迁时期的“流寓”群体隐痛。

那些移居城市的乡村老人,尤其是老农民,身上往往遗留着传统伦理的痕迹。向本贵在近作中就表达了乡土美德能够被城市认可和接纳的希望,小说《盛世家园》中的老农民伍祖煌,住进城镇小区后仍然坚持种地修堤,孙年秀也爱提个蛇皮袋子去捡瓶子。一些最初被视为“掉价”的行为最终获得了权力的认可:“乡下的田地不能抛荒,农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勤劳、朴素、节俭的品德,也不能丢掉。”老人不失勤劳本性,用自己的双手修护“盛世家园”的豪迈精神,让人肃然起敬。还如《七步巷》,城市小区贵妇,被扫地阿姨的善良和勤劳所感化,主动资助农村学子。“七步巷”所承载的乐善好施传统得到接续,城乡之间最终实现了和解。当然,“城乡和解”仅仅是城市化的一种结局,农村老人在城市中往往感到不适,他们艰难地去适应城市生活,子女口中的“进城享福”倒成了“受罪”。聂鑫森的《人生易老·遛鸡》就讲述了一个喜爱在株洲小区遛小母鸡的老妇人,最终因为小母鸡被杀而黯然回乡的故事。那只从农村来的“解愁鸡”寄托老妇人对过往农村生活的依恋,失去了小母鸡就意味着彻底断绝与乡土的血肉联系,这是她所无法承受的。反观廖静仁《两个老人一条江》中的祝爹,他决意要留在故乡,守着熟悉的江和船,日子过得清静快活。与老人相反,那些在城市漂泊的农村青年和小镇青年大多怀有扎根大城市的目标,他们为此奔波不定,身心疲惫。阎真的长篇新作《如何是好》以细腻的笔调讲述了女大学生许晶晶在求学、求职和情感道路上屡遭挫折而艰难成长的故事,无背景无财力的小镇女青年渴望扎根“麓城”,历经艰险才勉强站稳。“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希望,也得抱着希望,没有野心,也得野心勃勃,要活,要改命”,这是农村青年和小镇青年的宣言,看似自强的话语背后压抑着深深的无奈和不甘。《如何是好》书写了小镇青年在大城市的艰辛奋斗。二湘的《双棱镜的夏天》聚焦小镇青年进入大城市之前的“突围”阶段,书写他们如何借助高考走出小镇的故事。那对邻家女孩从小相互竞争,学业、事业、爱情都成了她们的竞赛场域,多年以后才开始相互和解。而湖南青年作家笔下还书写了许多没有机会走出而困守在乡村小镇的青年,他们或失意颓唐,或走向疯狂。王子健《小披头的恋情》中的“小披头”因为情场失意而自杀;罗志远《青歌》中的“我”和“三胖”是两个技校生,在一个将近倒闭的化工厂里混日子;《夜行家》的主人公罗小小是一个技校的毕业生,因学历低而找不到工作,只能蜗居在家。这些青年备受压抑,寻求着释放的机会。在郑小驴的《南方巴赫》中,小镇青年金宏明在追寻恋人无望后,身陷重围的他于雪夜驾车出逃。这种疯狂的行为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突围”:“我紧握方向盘,就像紧握自己的命运。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但我必须驾驶我的车,在这个雪夜一直开下去,开下去。”他以决绝姿态,冲破人生的南墙。这让我们看见了青年身上那种触底反弹的坚韧,那是一种“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的力量。

城市化进程也带来乡土伦理的变革,一些古老的文化传统陷入消逝的危机。湖南作家们或是怀着复杂心绪,书写传统失落的现实,或是怀念过往,追述曾经的盛景。范朝阳在《我把高处的故乡当香案》中深感城乡变迁所带来的落差:“恍然是我当年/老宅环抱/习于揖让/如今/多建成巍巍新宅/平辈一般齐整成行/自来水接进屋里/列祖列宗荣登红木神龛”。但祭祀先祖的传统不能就此断绝,诗人饱含深情地告诉儿子“这里是给先人供饭的地方/今后你来供饭/也在这里/这里是香案/是天上那些星宿之外/哪一匹马都无法翻越的高处”,故乡成了供奉往昔传统的“香案”。王跃文的长篇小说《家山》聚焦故乡的日常烟火,描写了湖南民间的婚丧嫁娶等一系列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和精神世界。在谈到《家山》时,王跃文说要“以质朴方式表现那一个时代中国乡土的真实生活”①王跃文:《〈家山〉意在寻求中国道德的火种;不是我用情而是生活本身很动情》,《青年报》2023年2月12日8版。,小说由此形成了静水深流般的叙事风格,散淡而耐人寻味。《家山》原本的暂定名是《家谱》,它是王跃文在翻阅自家族谱,了解到家乡历史后创作的,是王跃文对故乡精神脉络的探寻。而这种对近现代乡土历史的追述,往往又饱含着厚重的家国情怀。《家山》里的乡亲们同仇敌忾,共御外敌。蔡测海的《吴青梁子》借乡村晚辈的视角来讲述祖父辈的兄弟情义和爱国热情,祖父辈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血与火,为后人留下“漫天烽火忾同仇,男儿赤血为国忧”的浩然诗句。唐徽在《天下湘军》里指出:“一部中国近代史,一半是由湖南人在斗争中写就的。”②唐徽:《天下湘军》,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实际上,自晚清以降,湖南籍名人层出不穷,对中国近现代史产生了重大而长久的影响。梁启超说:“湖南天下之中,而人才之渊薮也……其可以强天下而保中国者,莫湘人若也。”在动荡不安的战争年代,勇敢强悍的尚武精神驱使着湖南人纷纷奋起参军,保家卫国,湖南近现代武术大师刘杞荣便是其中之一。何顿的《国术》以质朴的笔法讲述了湖南武术大师刘杞荣的人生历程。刘杞荣以一身武术上阵杀敌,培育弟子,为国为民。“尚武精神乃我中华民族之魂,魂都冇得了,一个民族会不思进取。”在何顿眼里,尚武精神是民族奋进的动力,是我们当下需要重拾的优良民族传统。然而,曾经辉煌的武术在现实中几乎无用武之地,渐渐落寞。马笑泉的近作《离乡》和《暗青》恰好讲述了武术在当代城市的尴尬遭遇和异化。《离乡》里的乡村少年雷安野在练成无人问津的“铁布衫”后,决心南下东莞,闯荡“江湖”,殊不知世道人心皆已变,所谓“行侠仗义”已是武侠小说中的俗套情节。世界的异化催生了人的异化,作为人的手段的武功也走向异化。《暗青》讲述一个自卑敏感的小男孩从小苦练用手指弹射暗器的神功,渴望借助这一功夫成就事业,获得旁人的认可。然而当世道不公屡屡出现,以武犯禁成为他迫不得已的选择,最终因此陷入深渊。马兵评论《暗青》时说:“在青春动荡的青少年时代,对武林绝学的想象以及除暴安良的梦想为我们发泄个人的情绪和正义提供了疏泄的渠道,而这想象却也包含了对人与生俱来的困境和不断向世俗妥协的成长阅历的反讽。”③马笑泉:《暗青(附张楚、马兵短评)》,见《天涯》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EtUpWkqiO7g5Gi6cS45WQA。这与刘杞荣那一辈人“为国为民”的“大侠之道”已经是云泥之别。这些习武青年同样是乡村青年、小镇青年中的一员,他们或在城市中漂泊、抗争,或者乡村小镇中徘徊、挣扎,都在期待着“突围”。

三、“湘军”南行:湖南文学与新南方写作

湖南作家近两年的文学新作,从地域文化和历史进程两个维度标识出了自身的渊源和轨迹。从地域文化角度来看,湖南文学的文化底色(湘楚文化)是杂糅生成的。湖南所处的中南地区是中原汉儒文化与南方楚文化交会之处,湖南文学因而兼具经世致用、勇敢尚武的现实精神和巫幻奇诡的浪漫想象,这些文化因子也铭刻在近期的湖南文学作品之中。从历史进程来看,新世纪以来湖南城乡变迁进程加快,在这场过渡期中倍感不适的人群成为作家们关注的对象,在城乡变化中生发的怀念情绪也在近期的湖南文学作品中得到显现。可见,近期湖南文学作品在地域文化上和历史进程中都折射出一种过渡性,而这种过渡性恰恰是我们理解湖南文学与新南方写作微妙关系的切入点。

杨庆祥在《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中论述了“新南方写作”在地理、文化与美学风格方面的“临界性”①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近期湖南文学所折射出来的过渡性特征,或许也可以论述为临界性。地理上,湖南位于由北向南过渡的中南地区,南部山区同时拥有多元的文化族群;文化上,当代湘楚文化由先楚文化、少数民族文化和近现代湖湘文化杂糅而成;文学风格上,湖南既有《山乡巨变》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如《家山》《国术》等,又有《边城》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如《西南镜话》《吴青梁子》等,还有残雪、韩少功等作家推出的现代主义,而蔡测海的《崇山,峻岭》《本草二十一》与郑小驴《南方巴赫》等近作中还展现出多种类型风格的有机整合,这些近期出现的湖南文学作品鲜活地体现了湖南文学在地理、文化与美学风格上的临界性。

而且,除了巫幻奇诡、经世致用之外,深受湘楚文化尚武精神影响的湖南文学还蕴含着蛮霸生猛的独特气质,这也有助于打破传统南方文学的刻板印象,去开拓新南方的美学版图。长期以来,湖南人被戏称为“南方中的北方人”,湘楚文化的勇猛尚武、雄壮蛮霸等元素与温文谦雅的“传统南方气质”格格不入,因此常常被岭南地区视为地理与文化意义上的“北方人”。面对湖南地位的“南北之争”,湖南文学干脆拉起“湘军”大旗。在湖南这个定位暧昧的案例中,更能看到“南北文学”“江南与南方之南”文学的混融及其差异。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南方文学”“南方气质”被局限为“江南文学”“江南气质”。但湖南这块“更南”方的“新南方文学”,却呈现出了“勇猛”“蛮霸”的面目,这是与“江南文学”有很大差异的“南方文学”。新南方文学区别于以往的南方文学,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新南方文学具有“更大的空间覆盖性”和更多的“文化经验异质性”②陈培浩:《主持人语:“新南方写作”及其可能性》,《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就湖南文学而言,它也并非一支孤守于湘楚的“湘军”,其独特存在和多元探索同样拓展了“南方文学”的想象边界。贺绍俊认为,“新南方写作”的“新”应该当作动词来理解,它是一种由旧到新的文化动作。③《新南方写作,去到比南方更“南”的地方》,见《花城》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xUqBwOF3Ey_FsK6sz3kLUA。湖南文学无疑革新了“南方文学”的传统特质。因此,湖南文学完全可以看作是新南方写作向北延伸的凸起部。

改革开放以来,湖南人大量南下广东务工、求学、旅游,湖南与岭南地区的交流也日益密切。据《中国人口普查年鉴2020》统计,湖南省成为广东省第二大流入人口来源地。在近期的湖南文学作品中,不少作品都提及了“去南方”的经历。如马笑泉的《离乡》,主人公想追随父兄的步伐去东莞打工;向本贵在《盛世家园》中也提到不少老人的子女都是在广州务工等。不仅如此,近期一些湖南作家的新作,突出表现了南方之南的风景和风俗。比如,简媛在《陌生人》中书写了一个因情感受挫而一路漂泊到云南的女性木木。去南方,在路上成长,成了木木这类女性疗愈情伤、寻找自我的一种方式。残雪的《西双版纳的事业》讲述移居到西双版纳的米姨、茉莉姨与当地玉香一家的神秘故事,堆满新鲜笋片和鸡菇的菜市场、时隐时现的香河、经常上门拜访的老蟾蜍和大象等云南意象与残雪的巫幻想象相互交织,让整部小说萦绕着一种野性的丛林气息。少鸿的《去琅勃拉邦布施》则让男女主人公来到老挝的琅勃拉邦,进行那富有宗教意味的布施仪式,在异国旅途中思考生与死的意义。那条流浪到异国的湄公河,始终吸引女主角张小琴。那跳入河流的行为看似轻生之举,实际上却是一次精神净化,让她重新寻回对爱与生命的信念。王子健的《玉朗拖在胡志明市》塑造了一个决心重拾旧爱的越南女歌手玉朗拖,她乐观爽朗,对生活充满激情。还如于怀岸的《未来的酋长》,来自东南亚雨林原始部落的卡瑞放弃了未来酋长的身份出逃到云南边境小镇,住在自己搭建的树屋,习惯部落滥交风俗的他四处嫖娼,被遣返后却发现自己患上了艾滋病。古老的雨林部落笼罩在现代疾病的阴影下,部落的命运从此系于这位未来酋长的抉择。这些湖南作家的“新南方想象”,形形色色,预示着湖南文学的一个新方向:向南方,向大海,走向更广大的世界。湖南人民的南迁、作家的南下,必然带来湘楚文化与岭南文化、海洋文明的融合与新生。当更多的湖南作家讲起比洞庭湖更南、比湖南更南的故事时,“新南方写作”所呈现的文学想象,或许也有了直接“由湖入海”的大气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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