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瑜
房间里还有她的气味。海洋气息的祖马龙香水的味道、皮革护理液的味道,以及亲吻时她的漱口水的味道。床头柜第二层抽屉里是她的记账本。不用看,张众泽也知道,扉页上有一句话,是这样的:“最可靠的,是记下来。”
那账簿再往下翻页,第一页往往不是蔬菜和鱼类的价格,而是——“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有价格”。关于这句,他好像有不同的意见,和她探讨过几回。显然,他没有说服她。所以,这句话还清晰地写在每本账簿的第一页。每一本?是的,她差不多两个月就会换一个这种小开本的笔记本,编号,注明是2018年1—2月,每一年都会记下五六本。这些被她抚摸过的笔记本也有了她的香水味。她长年用一种男士香烟味道的香水,闻起来,中性,迷人。
账簿上有她贴的一些超市小票、电影票根、景区门票、登机牌、医院挂号单据等等。张众泽好像对她说过,要将张简简的生活痕迹留下来。
于是,账簿上,全是张简简的记录。自然,也有不少家庭生活的证据,张众泽看了很久,发现,这个家庭,他仿佛是缺席的。
和她遇到后不久,张众泽就发现,她喜欢随手记下一些事情:酒店的名字、菜肴的制作方法、第一次认识的友人的电话号码,以及一些物品的价格。张众泽便被她吸引了。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如此用心地活着,少见。
田谷筝比张众泽整整小了十六岁。张众泽四十岁,田谷筝二十四岁。张众泽刚从中原电视台卫视频道最火的节目《新闻直播间》退出,开始做一档文艺中心的新节目,他是制片人,也是主持人。而田谷筝是南方电视台文艺频道的花旦。张众泽刚和她共同主持了一台中原和广东两省的客家寻亲晚会。
张众泽那一阵子正潜心修道。和中州城外的香山观的老道士李好古成为忘年交。老道士那里常有好茶,头春的龙井、秋天的单丛,以及产地正宗的肉桂。不用说,是那些香客送来的。
老道士第一眼见张众泽就说,你的额头上有字。
张众泽便笑说,我是爱皱眉头。
老道士摆了摆手,说,不是皱纹,是停了一只喜鹊的脚印,远看着,像是六月的“六”字,看来六月有好事。
张众泽看了看窗外的桃花,说,难道说要走桃花运了?
老道士笑而不语。
三月张众泽的节目开播,节目名称叫作《城市审美》。一个摄制组在外场拍摄一些城市中或美或丑的建筑,自然也涵盖或美或丑的行为,以及或美或丑的事件。在演播室里,张众泽每期会请不同的嘉宾对话,补充一些信息或者观点,来饱满节目的外延。
怎么说呢,这档节目,极具人文思想。前期筹备时,几乎感觉是填补中原电视台人文类节目空白的大招,然而,让人遗憾的是,两期播出之后,收视很窘迫。
主要是选题的限制太多了,张众泽的团队突然发现,所谓城市审美,只能赞美一些美好的事物,而如果有一点点试图用审美的思维来批评城市中某种不和谐的现象或者建筑,都涉嫌抹黑这座城市。
这让张众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恼,因为,他的节目原来设定的内容就是,每一期都要找一正一反两种现象。他们不是新闻类的述评,而是人文审美方面的探讨、启蒙。然而,两期节目下来以后,他们几乎成为一档“城市好事”节目,这样的节目,只能触动那些没有反思能力的大妈,然而,大妈们显然没有时间看他们的学术探讨,她们更喜欢看《小莉帮忙》《香香美食》之类的节目,简单、直接。
四月张众泽还是遇到了一次转机。电视台有一个惯例,新节目初上线的时候,一般会组织几次节目的推广。一是获得上面的权威认定,再则是为了拉拢一些广告商。四月初张众泽跟着台总编室做节目推广的时候,遇到了主管广电的省领导,那是一个学城市规划的人,对这个节目的策划设想,以及两期的成片,都十分推崇,就差直接签字发奖了。
这一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电视台,都说张众泽走了狗屎运。
五月中州的一座桥塌了,是一座刚通车不久的桥,漂亮的桥墩,夜晚的彩色灯光带,通车时的爆竹声还没有散去,桥便塌了。桥的倒塌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节目组吵成了一锅粥。关于桥的事故、桥的建筑过程、桥以后的修补等,要不要做一期节目?这样的节目偏于现场新闻,缺少审美的厚度。但是不做呢,又觉得仿佛眼睁睁地放过了一个热点。最后张众泽放弃了。他的理由简单,所有即时的热点都略过。他希望自己的栏目成为一个更为厚重的、可以反复观看的内容。
六月便又遇到了田谷筝。说是来散心的,顺便也要出国一次。张众泽请田谷筝吃饭,问她,喜欢面食吗?田谷筝说,我父亲的老家是开封的。张众泽一惊,说,那是同城的老乡了。张众泽便带田谷筝去中州东区的合记烩面,吃完面,旁边的茶社也是好的,又喝了半下午茶。阳光透过玻璃照到茶杯里,格外好看。两个人借着茶水说了不少的话。但都是桃花流水的话,并不及物,甚至连身世感也没有说。
田谷筝包里装着一个小本子,羊皮的面,说话时,她会自然地掏出来,记下一个村庄的名字。是张众泽给她讲的笑话,说是开封北郊的一个村庄的名字,字是生造出来的,“黄河”两个字各取了一半,村民的土话就是“半截黄河”。读音呢,也是村民自己叫出来的,就叫“水”村。道理是说得通的,半截黄河,可不还是水吗?可是村庄的名字却写成了田可村。明清的方志上,“田”与“可”是手工刻在了一起,左边的部首是“田”字,右边是“可”字。现在的人,为了方便,直接就写成了田可村,叫的时间久了,水村就没有人叫了。半截黄河村呢,也没有人叫了,就成了田可村。
张众泽说,他的爷爷就是从这个村子里出来的。
田谷筝听得半信半疑的,笑着问张众泽,是不是因为我姓田,才编了这样一个故事骗我的?
张众泽说,骗你干什么,我搜一下地图让你看看,你就知道田可村在哪里了。
一搜,还真有。
田谷筝失踪后,张众泽倒是想到了田可村茂密的船上客栈。还有,田可村有他的老宅。在一片坡地上,宅院很大,上到平房的房顶,可以远眺黄河。但因为闲置着,院子里荒草丛生。邻居茂密有一把钥匙,偶尔会到家里清理一下杂草。老宅里种了几棵杮子树,秋天时满院子落的都是杮子,也是茂密过来收拾一下,晒成杮饼,装好了袋子,会往省城中州给张众泽送一些。
茂密早些年在开封城里开照相馆,拍漂亮女生颇有心得,然后拍着拍着,便把人拍到了床上,在开封的西城名声不好。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回到村子里,在黄河边开了一家水上客栈,几艘经过改造的船泊在河岸上,一艘大船是客房,三艘小船是别墅。茂密在岸边种菜、养鸡、做沙画。白天的时候,一些钓鱼爱好者喜欢在茂密这里吃黄河鲤鱼;晚上的时候,这是一个河上的小客栈。流水声,混杂着白鹭的叫声,夏天的黄河正是丰水期,一切都丰富而繁华。水上客栈经常会有省城中州的艺术家带着朋友过来,张众泽如果出现在这里,茂密便会带着张众泽到处逛逛,让所有的客人都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名人朋友。茂密的摄影作品获过省里的一个奖项,就挂在船舱里,是他在傍晚时分拍到了一组鹭鸟喂食的镜头,每每向张众泽说起,鸟类世界和人类并没有多少不同。
茂密在电话里告知张众泽,嫂夫人没有来过田可村。又说,嫂夫人倒是打过电话给我,让我寄宅子里的杮子给她。说是要摆在你们家的门堂里,取事事(杮杮)如意的意思。张众泽倒是知道的,有一天,他回到家里,发现好几个桌子上都摆了杮子,问田谷筝,田谷筝说,是你老宅子里的杮子,让茂密特地快递过来的。当时张众泽正忙着节目组的策划,没有过多问询。
老家的半截黄河村,张众泽带着田谷筝去过三次。田谷筝喜欢水,格外地喜欢听流水的声音。有一天晚上,他们住在船上,床铺飘摇,有小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杨柳弯腰伸进水中的声音,一群野鸭子深夜时在水中喝水或是划水的声音。还有星空,夜色倒映在河水里,成为非常大的沉默,一切都有着金基德电影的味道。田谷筝喜欢金基德。他们在船上讨论了未来,也讨论了现在,还说起男女的欲望。有意无意地,田谷筝说,等有时间,她带上她远在广州的闺密小双一起来感受一下这夜晚的黄河。
而小双,张众泽并没有晤过面,小双一直在广州,负责田谷筝在广州的友人的维护。田谷筝失踪以后,张众泽才发现,她在中州也好,在神都也好,都没有亲密的朋友。张众泽对田谷筝的了解,几乎只是她一个人的口述。
比如小双,这个经常被田谷筝描述的闺密,竟然不存在。张众泽把电话打到了南方电视台——他熟悉的友人老陶那里。老陶说,文艺中心和都市频道里没有姑娘叫小双,连小霜或者小爽也没有。
张众泽想起田谷筝一次次在电话中说,晚上和小双在一起吃饭,或者深夜的时候留宿在小双家里。甚至有一次,张众泽给田谷筝寄一把古琴,收件人写的也是小双。
张众泽打了小双的电话,停机了。电话里那边嘀嘀嘀的声音,像田谷筝记账簿里的省略号。
田谷筝难道虚构了一个闺密出来?这一度让张众泽陷入怅惘。
张众泽开车到了神都,岳父岳母还在神都住着,临着洛河的一个新建小区——洛神官邸,高层,当年装修房子的时候,张众泽和田谷筝来看过。
岳父田伯光是个金庸迷,岳母谷文敏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到神都来支援工业建设的,岳母负责田谷筝的容貌,而岳父给了田谷筝文艺细胞。岳父年轻时是一个颇有文名的诗人,蓄须,爱喝酒。岳父喜欢与人讨论国际形势,岳母则喜欢跳广场舞。因为生了一个当主持人的女儿,两个人在小区里也是名人。
张众泽到岳父家里以后,便和岳父下棋。每一次到神都,张众泽都陪岳父杀几盘,兵来将挡中,也会说说人生的事。岳父呢,一贯地主张要将东三省给俄罗斯的土地收回。岳父是一个幻想爱好者,虽然曾经是一个诗人,但如今最鄙视的就是诗人,说,写诗的人大多数没有骨气。张众泽随口说了一句,也不尽然,文天祥、岳飞都写诗啊。岳父便会轻易地化解这种质疑,他的回答是有套路的,文天祥有几个啊,岳飞有几个啊。我说的是大多数人,大多数。
除了探讨国际大事,岳父也会和张众泽抱怨岳母管得太严格了。你说说现在我们都多大年纪了,该想明白了。还天天紧看着我。其实,我是一个非常有道德感的人,不会乱来的。可是,你岳母天天看着我,见不得我和其他几个女人说话,就让我不舒服。
岳母出来送水果时,插了一句,你专门打听谁是寡妇,那是和女人说话吗?
张众泽便笑。张众泽的象棋下得不坏,每一次他都会让着岳父几步,让他赢得不那么容易。岳父大概猜得出女婿在让他,但并不服气。岳父认为,张众泽在耍小聪明,即使这个女婿使出全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世界总是如此,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相互理解。至少,张众泽知道,他的岳父岳母并不相互理解。
然后等着吃岳母做的燕菜。神都有三张名片:一是神都牡丹,二是龙门石窟,三是神都的美食——水席。神都的汤汤水水养人,张众泽是喜欢的,最喜欢的便是岳母做的这道牡丹燕菜。饭店里的燕菜现在早已经是鸡鸭鱼肉全上了,而岳母的燕菜,只用两种食材——白萝卜和鸡蛋,便做出惊艳的味道来。
张众泽不提田谷筝失踪的事儿,自然而然地和岳父说着话,他是想找到一些生活的痕迹。然而,从头到尾,岳父和岳母都没有提田谷筝来过。
张众泽吃完晚饭,趁着夜色便回了中州。回到电视台,节目组的选题会已经开完了。是他提前布置的作业,关于城市灯光设计与扰民的话题。灯光是城市审美,而光的污染,是民生问题。两者之间的平衡属于城市管理范畴。所以,这样的主题既有民生热点,又有城市规划,是非常适合的选题。
而张众泽没有心情看细分的拍摄脚本,他急着回家看田谷筝留下的生活账簿。
春天的确让人生出更多烦恼,2019年2月19日,元宵节。中州的第一朵花开在张众泽的家里。田谷筝那天的生活手账上记着这样一句:“我记错了,应该买红色的花,没有想到是黄色的。不知接下来的事情会不会黄。不过,2019年春天的第一朵花应该开在了我这里,开花总是好的。”
这样的记录有很多,张众泽喜欢田谷筝如此文艺兮兮的腔调,怎么说呢,看到这样的记录,张众泽觉得,他娶的可能是一个作家。
而田谷筝那天的手账,字迹写得稍显潦草,这不是她的风格。田谷筝一向是得体的,哪怕是在家里上厕所,她也和别的女人不同。田谷筝的生活从来都是洁净的,洁净得有些病态,然而还好,她并不要求张众泽也照做。
“接下来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张众泽第一次看的时候,只掠了一下,并没在意这句“接下来的事情”,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将改变他的人生。
除了记账簿,仿佛,田谷筝的生活痕迹很少。她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有自己的位置,从不乱放,她用过的厨房和卫生间,几乎是一个专业的收纳大师才能做到的整齐和审美。仿佛,这世界所有的事情,让田谷筝梳理过后,便都有了合适的姿态。这所有生活细节,都吸引着张众泽,他甚至觉得,田谷筝是上天派来教育他应该如何生活的。
那天晚上,张众泽和田谷筝参加朋友的家宴,两岁的张简简不大听话,半途便退了场。回到家,孩子仍然哭闹,量过体温,果然低烧。张众泽有些紧张,因为他感冒还没有好,有轻微的咳嗽,觉得孩子的病可能与他的感冒有关。田谷筝不喜欢送孩子去医院,说每一次看到医生往孩子的头皮上扎针都替孩子疼。家里有药,哄着孩子吃了以后,田谷筝说,你明天不是要出差吗?你去东区住吧,那里离高铁站也近。
他们在中州东区的芳草地买了一套小三室,芳草地离如意湖不远,是田谷筝看上的,买房的时候两个人正决定要结婚。田谷筝付了首付,紧急飞回了广州。田谷筝的意思是,夫妻两个,一定要有一套备用的房子,吵架了,不至于流落街头。
张众泽没有多想,提了田谷筝已为他备好的行李箱,便去了东区。第二天,在匆忙赶往高铁站的路上,张众泽还收到了田谷筝的微信语音留言,提醒他别睡过了时间。这种周到和贴心,是田谷筝吸引他的一个重要原因。田谷筝总会在不经意间表达这种细小却又温暖的关心。比如,她会一眼看出张众泽衬衣的年龄,第二天,便会给他买一包纯白色的衬衣,并告诉他,男人穿白色衬衣,就是在向别人说明,自己是一个爱洗衣服的人,而穿黑色的,就是懒惰的人。不只如此,她更换了张众泽的牙刷,改为电动的。她甚至还给张众泽剪了一次头发,说是要了解一下他的发质,才能确定用什么样的洗发水。
然而,几天以后,张众泽回来,发现家里只有阿姨一个人在。
张众泽也没有在意,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哪里有些不对,一看田谷筝的行李箱不在了。那款二十八寸的新秀丽箱子,是上次他们在丹尼斯专卖店买的,买的时候,张众泽说,买这么大的箱子,你要装下整个经三路吗?田谷筝说,出国时你就懂了,多大的箱子都不够用。
她带着孩子,又带着这么大的行李箱,能去哪儿呢?张众泽想了一下,两个人没有什么争执,可能是田谷筝带着孩子去广州了。
然而,她的手机却一直关机。
要说,两个人从认识到恋爱,倒也没有争执过。张众泽年长田谷筝许多,大多数时候可以包容田谷筝的任性。所有他不理解的审美或者习惯,他都以自己老了为借口,表示同意。自然,也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比如芳草地的这套房子装修时,张众泽选中一款真皮的沙发,田谷筝不喜欢,还好只是交了定金。张众泽便退了,那时节还在爱情的动荡中,这些细微而不重要的分歧,并不能让张众泽对田谷筝一票否决。
客厅里的长几,田谷筝选的是欧式橡木,说是北方的天气干燥,适合买北方生长的木头做的家具。张众泽喜欢上一种老船木家具。结果,田谷筝又否决了,理由竟然是风水。老船木是见过风浪的东西,可以放在院子里,但不能放在室内。听起来倒是十分有道理,可是这哪里是年轻的小姑娘关心的话题呢。这种博学让张众泽对田谷筝的过去怀疑了几秒。
张众泽有些恍惚,他没有睡好。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他偷看了田谷筝的日记,仿佛看到一个他从不认识的女人。天一亮,他就到了田谷筝的梳妆台,这款欧式梳妆柜子是他和田谷筝一起去买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他们的护照、房本,以及田谷筝的几本手写的日记。
每天睡前,田谷筝都要坐在桌子前手写日记。
张众泽不解,说,今天这么平常,没有什么好记录啊。
田谷筝会说,今天交了物业费用,要记下来。张简简新长出一颗牙齿,也要记下来。小区的湖里多了两只白色的鸭子,还有,小区里最难闻的两棵石楠树开花了,都要记下来。
张众泽笑了,说,那我的袜子今天破了一个洞,要不要记下来呢?
田谷筝说,要记要记,那不只是你的袜子,可能你的世界都破了一个洞。
张众泽说,脑洞吧。
两个人便笑。
然而,抽屉里,日记已经没有了。田谷筝床头有一本没有写完的日记,大概是头天晚上写的,所以忘记带了。抽屉里还有一摞小开本的生活账簿。日期和编号用粗号笔标记着,活着的证据那么丰富,让张众泽觉得有趣。
阿姨说,田谷筝出门的时候,只说了一句,带孩子去上海。
去上海?
阿姨说,她就说了这一句。
张众泽开始搜索他们近期的对话,是有一次说起过上海。有一天,他们用投影看了一部文艺片——《海上钢琴师》。田谷筝说,我们可以做一个计划,等孩子再大一些的时候,最好是暑假的时候,带着孩子去上海坐邮轮环球旅行一下。
说到激动的时候,田谷筝搜出了携程旅行网上大西洋号的价格,只有十二万左右。家庭出游的话,还有礼包价。
张众泽和田谷筝不同的是,他们这一代人更喜欢说走就走,而不是有计划地出行。所以,这种只停留在未来某一天的“可能”对张众泽构不成诱惑。而田谷筝却因为这遥遥无期的一个计划而开始做长时间的准备。这同时也是她的乐趣。
张众泽打开了她的日记,扉页上抄了一句萧红的话:“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只是萧红的“萧”字,田谷筝写成了“肖”。
张众泽直接翻到了他出差的那一天,和生活手账的日期对应,2019年2月19日,元宵节。那天,田谷筝的日记上写了很短的几句话:“还是决定了……(会后悔吗?)我不知道今天不停地打喷嚏是什么原因,冠军已经送人了。楼下邻居已经有三天没有吵架了。我把一把没有用的钥匙扔到了鱼缸里,想着,当装饰吧。我不喜欢扔钥匙,哪怕是没有用的钥匙。(钥匙……)今天下了三次楼,每一次都听到鸟叫声,很单调重复的声音,我不知道这种叫声是想告诉我什么。决定了,就不能再后悔。”
括号中的文字是用笔涂掉的,只是轻轻地画了一笔。
芳草地。她们不在。
田可村。她们不在。
岳父岳母家里。她们不在。
张众泽仔细梳理了一下他们最近一段时间的争执。他发现,最近一段时间竟然没有争执。而且,田谷筝最近一段时间迷上了理发的声音。她说她喜欢听剪刀咔嚓咔嚓剪头发的声音,那是一种让她觉得身心陶醉的交响乐,给张简简剪完头发以后,一个曲子没有演奏完,还需要张众泽的头来凑数。张众泽一开始很拒绝,怕她剪坏了,因为他的发型很重要,他经常要负责出镜做主持人。
然而,那天他受不了田谷筝的骚扰,同意再过一阵子,让她小试身手。
为什么要过一阵子,田谷筝不干,趁着张众泽午觉,竟然帮他剪了头发,自然,沙发上,客厅地板上,到处都是碎发,但的确,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刚相识的时候,她不就是靠这样的缠绵吸引张众泽的吗?
张众泽醒来发现耳朵边有剪刀咔嚓的声音,吓了一跳,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田谷筝也没有料到张众泽会这么大的反应,惊叫一声,剪刀落地,又扎到了她的脚,鲜血立即流了出来。
本来应该是张众泽生气的,可是一看客厅里全是碎发,而田谷筝又受了伤,一时间不知该保持愤怒,还是收敛一下,安慰田谷筝。
两个人冷战了一个下午,但也仅仅在白天,晚上的时候,张众泽给田谷筝买了药,见她窝在沙发里看手机,就蹲着给她的脚擦了药,又包了胶布。
晚饭时田谷筝开了瓶红酒,冷战宣告结束。
田谷筝的确有一些让他不解的怪癖,比如她会在晚上的时候,一个人很认真地拿着剪刀坐在沙发上剪纸。夜色铺满房间,没有月光,窗帘没有拉上,有隐约的路灯或邻居家的灯光飘进来。整个房间像一个剧场一样,剪刀和纸的声音被庞大的安静放大,听起来像一个人在雨夜的时候归来。那天恰好张众泽回来晚了,进门开灯的一瞬,看到坐在沙发上拿着剪刀的她,吓了一跳。再一看地上落满的碎纸,便懂了。她又在听剪纸的声音,便也只好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剪纸。
田谷筝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剪纸?
张众泽不解地看着她,问,你在练习如何使用剪刀,是为了给儿子理发时更顺手吧?
她摇了摇头,说,你闭上眼睛,坐在旁边听一会儿。
张众泽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剪刀在黑夜的寂静中,声音被放大,每一次剪刀在纸上行进的时候,张众泽能想到田谷筝裸体躺在床上。
张众泽说,我总觉得,你剪的不是纸,是你的衣服。
田谷筝说,别淘气。我是认真的,想问你是不是可以在这样的声音中安静下来?这剪纸的声音特别治愈。
治愈?
张众泽又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剪刀在流水中行进,一只纸做的小船被河流中的树叶阻止,一阵风过来,小船又继续往前行进。剪纸的声音有一种获得某种承诺的希望感,有光线,有节奏,还有可以缓慢前行的风。
张众泽说,你提醒得好,我听出风吹河流里的纸船。
田谷筝说:是破冰之旅吧。
张众泽说:是这个意思。
田谷筝说,我是在手机上看到了一则视频,是一个行为艺术作品。日本的女艺术家阿部幸子的故事。阿部幸子童年不幸,被家人抛弃,成长的过程中,辗转了四个家庭,这导致她缺少安全感,精神很紧张。二十岁的时候,阿部幸子因为多次自杀,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期间,有一次,医生发现阿部幸子在用一把剪刀将一张A4尺寸的复印纸剪碎,但是,阿部幸子没有将纸剪断,而是旋转着剪成了一条长长的纸线。医生发现阿部幸子在剪纸的时候非常投入,很安静,再后来,剪纸成为阿部幸子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在剪纸的过程中,她的精神得到了平衡和抚慰。直到阿部幸子出院,她一直没有停止剪纸,前后共剪了十四年。她后来在剧场表演时,她剪纸的声音经过扩音器的放大,非常沉静,很能治愈内心浮躁的人。所以,这就是我今天让你坐在安静的环境里听我剪纸的原因。
张众泽没有想到田谷筝剪纸的后面还有这样一个让人沉痛的故事。听完以后,他觉得挺悲伤的。原来有人靠剪纸治疗自己。
田谷筝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视频以后,就有了一个理想,那就是,我以后有了条件,一定要做一个声音的博物馆。
嗯?博物馆?
是的。我在大学里做校园电台主持人的时候,曾经和同学一起录过一些声音,深夜自修教室里同学们翻书的声音,雨夜汽车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无数个人在夜晚的排档里吃饭、说话或争吵的声音。
可你不是对声音还挺敏感,挺不耐烦的吗?
这倒是真的,田谷筝一边喜欢收集这些声音,喜欢古典音乐以及各种琴弦类的声音,一边呢,又对噪声格外敏感。在张众泽看来,她几乎可以去做一个噪声测试师。
所以,有时候,张众泽对她的敏感很是不解,雨打窗子的啪啪声那么大,她可以听着入睡,遥远的小区门口一辆装垃圾的车子开关门的声音,便可以把她吵醒。
还有电话铃声。田谷筝对电话声音也敏感,只要一响,她就睡不着。而张众泽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
张众泽想起自己的手机。尽管田谷筝不在家里,但张众泽早已养成了惯性,只要回到家里,便将手机调成振动模式。他终于在卫生间找到手机,刚调出声音,立即就响了。铃声幼稚,是田谷筝设置的,她非要将他们两人的电话铃声全都设置为青蛙的叫声。是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找田谷筝的。一口地道的洛阳话,叫张众泽“外甥女婿”。在电话里问田妞啥时候回洛阳,好几十个人都急着找她。
好几十个人急着找田谷筝?这难道是她消失的原因?张众泽敏感地意识到了有大事要发生,便约了这位远房的表舅母见面。
一上午青蛙都在叫,张众泽共接到了近三十通电话,全都是找田谷筝的。
“你四(是)张举(主)持吧?”
“你哩小田四(是)我哩外甥女……”
“四(是)这哈,多不好意思,这个四(事)一口话说不清……”
“妹夫,你四(是)田妹夫吧……”
如果他用表格来登记的话,那么,这些人,分别是张众泽的同学、远房的亲戚、广告公司见过一面的女经理、节目组做过嘉宾的女作家,还有前妻。天哪,连谢见秋都打来了电话,竟然不是找张众泽,而是找田谷筝。
这事儿有些诡异。而洛阳的电话,全都是拜那位远房的表舅母所赐,接下来,田谷筝的表姐夫、表姨、表姑、堂姐,一个胡同里的邻居,等等。
通过这些人电话的交集,张众泽大致梳理出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人都看到一则跳楼的新闻。说是市中心的一个叫作“创新斯玛特小公馆”出事了。有人在售楼中心的楼顶上撒传单,跳楼。而这个市中心双子星座的公寓楼,只是挖了一个大坑,坑里放了两个挖掘机在装模作样地开着车子。售楼部在整面墙上做了一个超大面积的广告,大幅的海报照片和特大号的广告词是这样的:和主持人田谷筝做邻居?只要一万元。
张众泽仿佛有印象,田谷筝有一天将自己的微信头像换了,并发给他看过。他说好看。而那个微信头像,正是挂在这个楼盘上的海报照片。
田谷筝有很多让张众泽想不到的事儿,比如她的工作。张众泽本来是想让她到自己的节目中来做主持的,他觉得他是时候退居幕后了。田谷筝形象中有一种知性,尤其是她如果在家埋头看书时,张众泽会讨好她说,你的侧面像很有气质,说不定可以做中国侧身主持第一人。然而,田谷筝没有应他,她直接应聘到了中州电视台,做了一档正火爆全国的成语接龙的节目。
田谷筝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便成为中州电视台文艺部的明星主持人,不仅担任了中州市消防公益推广大使,还代言了丹尼斯商场和这个出事的楼盘。
照理说,这些情况不过是电视台商务合作的一种,作为知名主持人,张众泽代言的产品在五十种以上。但有很多合作的项目,他也不过是给台里打工。
那天的电话,将张众泽的时间切割。各种乡音将张众泽带回一种丢失了巨额钱财后的焦虑中,他知道,这些人急着找田谷筝,不过是想把她当作稻草。
张众泽这样想的同时,接到了前妻谢见秋的电话。她竟然也是要找田谷筝。她说得急切,问张众泽在不在家里。“家”曾经也是她的。两个人也曾经浓情万缕,但因一直没有孩子,终被家庭干预,而和平离婚。
谢见秋在少儿出版社工作,一直单纯、幼稚。这样说吧,刚离婚那阵子,她已经搬到了出版社的大房子里,结果有好多次,她下班后,还是习惯性地回到了张众泽这里,一边做饭,一边开着电视练瑜伽,直到张众泽带着朋友回家,她才意识到,噢,我们离婚了。
张众泽到了谢家,前岳父已住院了,家里一把椅子倒在阳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张众泽说,啥时候发现房子出问题了?谢见秋说,我也不知道仔细,只知道这两天那里有人跳楼维权。
她又对张众泽说到了房子的仔细,是老爸散步的时候,被一个传单吸引,结果看到了广告牌上的你家妖精。他说既然是他前女婿的新媳妇代言的,断不会有问题,便将我们家拆老房子补的钱,一下买了两套。这个公寓前面是写字楼,就是科技市场,后面可是我们常常散步的文化路公园,所以,老爷子觉得,如果将来住在这里,我妹家的孩子上学也近,他老人家是替我妹考虑。想着孩子将来中学毕业后,再把房子卖掉,这位置好,不会亏。哪知道就出事了……
张众泽看了一下那张宣传海报,那栋叫“创新公馆二期”的公寓楼号称是七十年的产权,可以做公寓,可以做写字楼,周边的二手房早已是一万六七千元的均价,广告上面竟然是一万二千元。再看田谷筝的照片,总觉得哪里不对,知道了,张众泽对田谷筝的这个手势有印象,是去年她主持新区博物馆开幕时的一张海报,被人拷贝到了这张售楼海报上,因为这件衣服田谷筝不喜欢,说孔雀蓝的长裙适合长脸的女人,她脸偏圆,喜欢红色。
张众泽很想知道,这张海报究竟是谁设计的。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卖房子都是骗人的,海报上自然也可以不征求对方的意见。
张众泽问谢见秋,开发商是哪个公司?出事以后,这家公司注销了没有?这些被骗的业主有没有建维权群?目前有几家媒体采访过这个事件?开发商有没有出来解释原因?这些你们都要先了解一下。谢见秋除了抱着一部书稿,平时哪里如此深入过人间烟火,听得一头雾水,又觉得张众泽说得好有道理,抱着电话就打给了她的妹妹见冬。见冬正在医院,闹哄哄的,说等父亲病情稳定了再细问吧。又说了几句闲话,见秋便挂了电话。
张众泽想到了市土地局的同学甜瓜,心想,这样出事的地产项目,想必甜瓜那里能问出一点儿子丑来。结果那只甜瓜正在开会,小声嗯哼了两声,说一会儿回过来,就断了线。
张众泽略有些小荡漾,感觉虽然被一团乱麻的电话打破了日常生活,但是,仿佛这个地产公司的事情与田谷筝的失踪有些关系。他又打了一通甜瓜的电话,刚拨通就挂断了,才想起来,刚打过,他在开会。
张众泽对谢见秋说,这件事情有些麻烦,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解决的,你和见冬要好好照顾爸爸,我去找一下小田,问问她是不是了解情况,有了消息再说。他自然不好向谢见秋说起田谷筝失踪的事儿。他想到甜瓜的单位去找他一下,细细地了解一下创新公馆二期的情况。
甜瓜姓田名国,念中学时班里一位女生说他名字的读音像“甜瓜”。甜瓜说他是潜伏在土地局的一个写作者,常写一些抒情的文字发在都市报上。他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田十四”,张众泽曾问过他,为什么叫自己田十四,结果这厮一脸坏笑地说,自己恋爱谈了十四个女人才结婚。
到了甜瓜单位门口,张众泽伸出头来,对着那保安说了一句,找甜瓜。那大爷果然认出了张众泽,说,你是……你是……就开了门。
甜瓜果然开完了会,两个人就在甜瓜单位的餐厅吃饭。张众泽来过两次,喜欢他们餐厅里的一道豆花鱼,川菜的做法。张众泽说了谢见秋的事儿,又说了田谷筝的事儿。他不想让甜瓜知道田谷筝失踪,就问甜瓜,小田和创新公馆二期签约代言的事儿,你知道吗?甜瓜说不知道啊,上次我给你家田妹妹介绍的是城投集团的,是政府的项目,你不是也知道吗?张众泽头脑仿佛开了一扇门,他想起来了,创新公馆二期的事情可能真的与田谷筝有关系,不是甜瓜介绍的,而是涂市长的新夫人小乔。
小乔是个有故事的人,成为市长夫人之前,她是一家幼儿园的园长,已婚,嫁给了市长的司机。究竟是如何成为市长夫人的,有许多个版本,最为离奇的版本是,小乔是被司机老公送给市长当礼物的。结果涂市长竟然真的动了心,为了小乔离了婚。司机呢,听说自然升职了。这些消息只是坊间传说,未必真切。
小乔先认识张众泽,而后才和田谷筝成为闺密的。
是小乔。张众泽开车往小乔那里去,小乔在东区的如意湖旁边的一栋写字楼有一层自己的画室,不知是她自己买的,还是开发商送的。总之,张众泽去那里喝过几次茶,每一次去,小乔的画都在进步。
张众泽边开着车子,边拨通小乔的电话。小乔在美容院,说不便讲话,就挂断了。张众泽说等一下,话说出口的时候,电话已然断了。
张众泽将车子在转盘处拐了一个弯,停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问问小乔。电话通了以后,这次没有人接。很显然,又一条线索中断。
房子的事,田谷筝失踪,这两件毫无关系的事情让张众泽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他担心田谷筝的失踪和房子的事有关。
晚饭后小乔还是回了电话,问张众泽田公主怎么关机了,她选中的那幅画不要了吗?
是前一阵子,田谷筝看上了一幅小乔的画,因为画上有一个弹古筝的女子,田谷筝便觉得和自己的名字很搭,硬是要了。小乔说,等过几天她要装裱一批画,到时候等装了画框再送给田公主。
张众泽听小乔这样说,便知道,小乔也不知道田谷筝去了哪里。
张众泽便问小乔,知道田谷筝代言那个创新公馆二期的事情吧?小乔便开始支支吾吾,电话里有另外的女性的声音,小乔说,这幅画你方便的时候过来取吧,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张众泽便去小乔那里取画,画室里有一群人在喝茶,见到张众泽,几个女人都认出了他,说,这不是大主持人吗?
小乔说了田公主,大家便明白,原来他们是一家。存在这里的画作共三幅,两大幅一小幅,大幅是之前田谷筝看上的,而小幅的画上题着简简的名字,是送给张简简的。小乔打开了一个宣纸册页,上面有田谷筝的一页账单,之前已经从小乔这里取走了五六幅画。张众泽稍疑惑,家里并没有小乔的画,显然是田谷筝买来送人了。而最新的这两幅画要支付三万元润笔费。
张众泽刷了卡,小乔让倒茶水的工作人员开了一张收据,说是所有卖画的钱都给了张好古的道观,她发愿在道观里筑一座药神殿,专门供奉张仲景,所以才卖画。小乔又低声说了一句,田公主也是日行一善,在施功德。
张众泽问了涂市长最近还好,小乔说还好,受了点儿牵连。
田谷筝代言的那个创新公馆二期……张众泽刚说出这个楼盘的名字,小乔就示意说,水深得很,改天再说,又指了一下大厅里坐着的几位女士,说,有一位也是受害者。
张众泽看了一眼大厅里的女士,四个人在聊天,有一个人在画案上画画。他大概看出来是谁了,问小乔,是深色长裙吗?
小乔说,你倒是识人。
张众泽小声说,太容易辨认了,其他三个人,两个是艺术家,一个看起来像是舞蹈演员,只有这位深色长裙,虽然穿着裙子,可是丝巾选得很职业,坐在那里的姿势也像是在办公。
小乔说,是她了。这次损失惨重,你可不要和她说创新公馆二期的事,一说都要骂人的。
张众泽一边答应着小乔,一边向这四位女士走去,他看了一眼正在画画的女士,说,我想看看女画家们是如何画画的。
那位正在画画的女士一听,连忙将画笔搁下了,说,我可不敢让主持人看,我正在画那只猫咪。张众泽便上前去看,说,这猫咪画得像个孩子。
张众泽正盘算着该如何让这一群女人都加上自己的微信,因为他想了解一下那位受害者的情况,想知道田谷筝到底涉案有多深。
张众泽拍完照片,对小乔说,我家小田也喜欢猫。
啊?好几个人同时看过来。原来她们都熟悉田谷筝。其中那位受害者对着张众泽说,看来你不了解你们家公主啊大主持,田公主不喜欢猫,一见到猫就打喷嚏。她有过敏性鼻炎。正因为她对猫毛过敏,我们平时聚会的时候,都不敢带着自己家的猫过来。
小乔对张众泽补充说,时大姐说得对,在你们家田公主来之前,这里是一个猫妈俱乐部。
张众泽有些尴尬,笑了笑,说,怪不得我妈那里的猫生了,她一直说要养一只,但迟迟不动手呢。
小乔笑了,说,怎么没有动手呢,动手了,抱过来一只啊,你刚拍的丁晓岚正在画的那只猫就是你们家的,是田公主抱过来的。
叫丁晓岚的短发女画家笑着对张众泽说,拿走了我两幅画,给了我一只还在吃奶的小猫咪。张大主持,你们家的家风可不好啊。回去你要教育教育小田。
一群人哄笑。
张众泽便说,我们平时互不干涉内政外交,没想到她在你们这里还挺丰富。谢谢你们照顾我们家小田。
那位时大姐说,田公主最近几天失踪了吗,怎么也不来给我修车了?那辆保时捷她开出去便撞坏了左尾灯,说是等她回来便修车,结果这都一个星期了也不打照面。张大主持,你还不知道你们家的这位公主私下里有多野蛮吧?
虽是说笑,张众泽仍然吃了一惊,仿佛他刚刚听到的关于田谷筝的一切是一个陌生人,和他的人生并无交集。
如果不是因为田谷筝失踪,张众泽无法知道田谷筝的人生还有这么多他并不知道的细节和账单。日常生活过于忙碌,让一对夫妻所了解的彼此也越来越少。张众泽想,也许,他所熟悉的田谷筝,可能只是五分之一的她,甚至十分之一的她。而如果要找到她,则需要更多的线索。
张众泽稍有些失落,失落与懊恼兼而有之。一方面是他为刚才那句“小田也喜欢猫”感到难堪,这句话几乎夸大了他和田谷筝的缝隙;另一方面,他还没有想好究竟该怎样拉近自己与那几位女性之间的距离,从而探问出田谷筝有可能去的地方。
张众泽平时的社交风格是被动的,大多数时候,他出现在哪里,身边都是一群笑脸,求着加他的微信,讨好着和他说话。他没有和陌生人说闲话的经验。他很想知道,田谷筝生活的另一个角落,然而,现在他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打通他与这些人的关系。
他在脑海里快速地打捞了一下最近几天的沉郁和惊诧,决定还是如实相告。他转向小乔说,小乔,——还有各位姐妹,田谷筝前几天因为孩子的伤风乱了阵脚,和我吵了几句,然后带着孩子出国看病了。她就是这样,张简简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要和我吵一次。过几天孩子好了就回来,美国的房子可能也有一些事需要她处理。
田谷筝的确在美国也有置业,他们第二次见面后,田谷筝便去了美国。那仿佛是她的隐私,她不多说,张众泽也不问。张众泽知道,再亲密的关系,也要允许对方有隐私,这样人才能完整而丰富。
张众泽看着时大姐,时大姐也转向他。张众泽用手做了一个方向盘的动作,对时大姐说了一句,我这几天正好节目空闲,要不,我替小田将你的车子开去修了吧?
时大姐咯咯地笑了,说,没有的事,小田开车技术好,没有撞车,我是和你开玩笑的。尾灯的左灯的确是坏掉了,不过小田倒车时是听我指挥的,哈哈,责任完全在我。
张众泽说,时大姐,你这是主动放弃了一次敲诈我的机会啊。
时大姐说,张大主持,你家田公主如果不来敲诈我啊,我就谢天谢地了。对了,有一件事,她不让我告诉你,她的车子早已修好,一直在我们的汽修厂那里占着一个车位,这都一个月了,我打她的电话打不通,正要问你田公主的事儿呢。要不你有时间开走吧?
张众泽心想,田谷筝的车子就在地下车位上停着呢,那辆“迷你”车子买来以后,就没有开过几回,市电视台的两个导演都住在他们小区,田谷筝是路痴,看导航呢,又容易闯红灯,所以,她喜欢坐同事的车子上下班。偶尔,张众泽顺路的时候也会送田谷筝一次,但是市电视台的前门后门都是单行,张众泽不大愿意去,返程的时候,要绕很大一圈。
她的车子?
时大姐说,是啊,她的车子从广州运过来就一直放在我们公司的仓库里,前一阵子她开了一次出去,结果回来便出了事故,发现机油渗漏,车头车窗都有损坏,所以后来才借了我的车子去开。我家里有一个汽车的改装厂,刚给她修好了,不但修好了车子,将车内的油啊水啊,能换的那一套东西都换了,维修工人打你家小田的电话,要么不通,要么通了没有人接。所以,就自作主张全换了。张大主持你可能还要和工人去结算一下账单。
不论是小乔这里的画作,还是时大姐那里的车子,都是张众泽和田谷筝婚姻生活之外的账单,让张众泽对田谷筝的生活又多了一次窥探。
田谷筝不是一个极简主义者,她喜欢同样的东西买两份,书是如此,内衣如此,就连她常用的手袋、挎包,都是如此,两个一模一样的。她说,买两个,她才有安全感。
她的生活中,一定还有很多个张众泽不知道的账单,衣物、美容、游泳,以及烘焙课。田谷筝虽然煮菜不行,但烘焙却颇有心得,有一次,她给自己做了一个生日蛋糕,让张众泽吃了一惊,因为她的生日早已过了。她抹着眼泪,吃掉了半个蛋糕,却没有告诉张众泽为什么。
张众泽自然是好奇的,但他不介意田谷筝这种种莫名的行为。不但不介意,甚至还有些欣赏。张众泽觉得,什么叫成年人,就是各自有可以分享的东西,但也有永远不想和对方分享的秘密。一个看起来透明没有隐私的人,表面上坦诚,实际上则是轻浅。正是在这样的认知基础上,张众泽和田谷筝几乎不过分关心对方的私人时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孩子,便是讨论四处行走的事、未来的打算,以及如何对抗精神的压抑。
在小乔这里,张众泽发现了一个家庭生活之外的田谷筝,一个从没有被他打开过的田谷筝。如果田谷筝也有日记记录下她与这些闺密的生活,那么,张众泽现在必定会打开阅读。
他假装知道田谷筝修车这回事儿,对时大姐说,小田是说过让我帮她去取车子。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张众泽又补充说,我还以为家里那台“迷你”车子坏了,问她是不是停在了五路上,我们俩的车子都是固定在那里洗的。哪知道在……
时大姐却打断了他,说,张大主持,大主持,小田的这辆车子……她有些迟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下面的话——小田的这辆车子出过一次严重的车祸,还好当时小田不在车上。这辆车上坐着的……时大姐压低了声音,示意张众泽坐下来慢慢说。
没有想到时大姐会一下子向他爆这么猛的料,张众泽想要录音,只是没有机会。时大姐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张众泽,她看着张众泽说话,是想要看张众泽的反应。张众泽说,这事儿我们新闻频道倒是跟踪报道了几天,没有想到是小田的车子。
时大姐说,小田出国可能就是躲这起车祸去了,而且这起车祸很复杂,我们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
张众泽自然知道时大姐话里有话,但是,他也立即明白了田谷筝失踪的原因。他将手机的二维码给了时大姐,说扫一下,我改天找你去取车,今天晚上还要加班去看一下新选题的试录。
张众泽很清楚,时大姐并不能给他提供任何田谷筝的信息,时大姐之所以将车祸的事情告诉他,是想借着这个信息打开更多的内幕,来验证她最近对车祸事件的道听途说。张众泽觉得是时候脱身了,加了时大姐的微信,便跟小乔道别。
房间里还有田谷筝的气味。海洋气息的祖马龙香水味道,皮革护理液的味道,以及亲吻时她的漱口水的味道。床头柜第二层抽屉里是她的记账本。不用看,张众泽也知道,扉页上有一句话,是这样的:“最可靠的,是记下来。”
坐在床上,张众泽决定往前再翻一下田谷筝的日记。果然,他找到了一张货运的单据。如果不是去小乔那里,张众泽可能根本看不懂这张单据上的缩写的意思,汽车型号、运费,以及时间。原来,田谷筝的车子早在两个月前就从广州运到了郑州。
可是,张众泽猜不透田谷筝这样做的缘由。张众泽看她的日记,这个日记本的第一天,是两个月前,2018年12月19日,周三。
每一个周三,都是张众泽送她上班的日子,那天,小区里的同事的车子限号。张众泽会早一些起床,将自己的工作做好统筹,然后送田谷筝去中原路。
她有什么异常呢?
模糊,失焦。张众泽无法将两个月前的日常生活还原,他隐约记得,有那么一阵子,田谷筝是开心的,她开心的时候,喜欢给孩子和张众泽理发。就是那几天,田谷筝给张众泽理了一次头发。
还有呢?
张众泽看着日记本上田谷筝的字,觉得自己也应该写一写日记,不然,时间无痕。
2018年12月25日,星期二,天气:阴,有霾,冷
可能要下雪了。
大明白约晤面(张众泽想,大明白是谁?是市台的副台长老林,还是小乔的老公涂市长?可能都不是,这两个人和小乔的关系都没有密切到可以用一个诨号来代替。张众泽在记忆中打捞他和田谷筝关于工作的对话,发现没有大明白这个人,至少,这个人对张众泽来说,是一个不便介绍相识的人。张众泽理解的,他一直尊重田谷筝的隐私),因为是圣诞节,推到后天。大明白担心的事情我也担心,可是,之前不想好,便做,后悔是迟早的事。恐怕到时候又要听他骂娘了。
晚上终于可以和小乔等人喝酒,小乔一肚子新鲜事,惹得我们大家笑个不停。她提醒我们,所有出现在我们身边的讨好我们的人,极有可能是演员。小乔的意思是,现在的骗子都是角色扮演的,他们办培训班,然后布置演出作业,派出人去骗人。我们几个人开始相互猜测,最后觉得,何仙姑最像骗子。当然是玩笑,不过,何仙姑气得要哭了(何仙姑也是陌生的,至少,那天在小乔的画室里,何仙姑这个人应该不在场。看来,田谷筝和小乔的圈子与那天张众泽遇到的人,并不完全重复)。
临分手时,何仙姑倒是好心地提醒了我一句,最近在传钻石系(张众泽想到有一天酒桌上遇到的人,说万事有钻石系的人在后面埋单呢。张众泽以为是当天埋单的人,结果并不是。所以,他一直不知这钻石系是什么意思,他猜测过,有可能是垄断了中原珠宝销售的商场老板,但很快又觉得不对)的事儿,她知道我有一部分钱在钻石系里(张众泽看到这里,才觉得田谷筝的个人史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至少在资本的积累上,远远地超过了他的人生阅历),劝我取出来。
何仙姑是我们这一群人中背景最不清楚的,所以,大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她的话,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明后天见到大明白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一天的日记内容吸引了张众泽,钱,田谷筝是有一些的。她之前不让张众泽过问她的财务状况。那时候他们俩刚恋爱,张众泽说,我目前只有一套房子,还有一套小一些的房子,我父母在住。不过,钱还是有一些的。结果田谷筝笑着说,我们不讨论钱,省得你自卑。
就这样,张众泽知道了她的经济状况。
日记中说的钻石系,张众泽从未听田谷筝说起过。还有,田谷筝的钱投在了钻石系里,如果钻石系和创新公馆二期有关,那么,田谷筝不也是一个受害者?
所有这些,都是谜语。
接下来的日记里,钻石系出现了十多次。
12月26日这一天,田谷筝哭了。是因为孩子,张简简的皮肤一直不好。田谷筝哭的原因是想到了自己幼小时候也是如此,皮肤不好,是荨麻疹。
这一点对张众泽来说,也是陌生的。张众泽阅读田谷筝的日记时发现,他和她,除了刚开始相识时相互牵念,自从他们进入了婚姻,仿佛,讨论更多的是业务、父母、未来,以及取暖。他们并没有向对方完整地出示过自己的过去。尤其是田谷筝的过去,张众泽知道,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当时,他还没结束上一段婚姻,所以,不便过多地问询她的过去。于是,两个人成为没有过去的恋人。
田谷筝也不提他的前妻谢见秋,而张众泽也不问她在广州的事。
孩子的到来是一个意外,两个人都不是着急要孩子的。然而,安全期也会出状况。张简简的到来,让张众泽的父母欢喜了好久,然而,他们无法与田谷筝相处。吵过几次嘴之后,张众泽的父亲摔了张众泽从拍卖会高价买回来的一只清代瓷瓶(后来经过修复又拍卖了出去),愤怒另加对自己冲动的羞愧,独自离开了儿子家。母亲随后也离开。田谷筝与张众泽的家人从此交恶。
让张众泽不了解的是,日记中的田谷筝是如此脆弱和小女生。张众泽想,可能每一个人的内心都住着自己另外的一部分。在日常生活中,这一部分被职业的需要,被亲情的挤压,被各种各样的角色侵占。到了深夜,写日记的时候,身份随着衣服的脱下而只剩下孤单的自己。可能,在日记中流露出来的感情,才是更真实的田谷筝,更为秘密的田谷筝。
张众泽在这一天的日记里找到了更多的线索——
2018年12月28日,周五,天气:晴好
低烧,但我不喜欢温度计(张众泽想起来了,田谷筝很早就从国外买了那种只要照射一下额头便可以测温的温度计)。我不喜欢所有挨着我身体又凉的东西。这一生(张众泽想,你三十岁还不到好吧)所遇到的男人,都是善意的。至少说明,我这个人不坏。所谓物以类聚(张众泽想,这话仿佛他们也交流过,大概的意思是,如果你喜欢穿方格子的衣服,那么,一定会遇到同样也喜欢穿格子衣服的人。这就是所谓的臭味相投。所有人,一定会在价值判断和喜欢参照这两处遇到相对可以依靠的人。张众泽和田谷筝晚上会躺在床上说一会儿闲话,大多是没有记忆的,但是关于某些新闻事件的评论,关于某个歌星绯闻的讨论,他们的价值观是一致的,而这种一致丝毫也不掺杂着相互的配合和讨好,所以,两个人都觉得无比松弛和欣慰)。然而,最后还是遇到了麻烦事,说不出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错的。我听了哥哥的话(田谷筝第一次和张众泽发生亲密关系的时候,张众泽和谢见秋都在吃中药,中药吃得两个人隔着很远说话,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药味。那些药化作了他们俩的生活内容,相互打电话时也在说药的事,以至于相当长的时间,两个人对性事没有欲望。而这个时候遇到田谷筝,几乎是一种人生的偏方,所以张众泽服用了田谷筝,田谷筝第一次就叫他哥哥),去了一趟张好古道长那里,然而,求的签也不好,是六十四签中第三十八签。睽卦。道长沉默了许久,对我说,你当下是身体异常,还是感情不和?我对道长说,都还好。道长想了想,说,那就出在了事业上。我想说,事业也还顺利。但是回来的路上,便接到了台长的电话,说是元旦晚会的赞助商出事了。
钱是一早便到账了的。我的提成都折腾光了,台长的意思是要将拿到手的提成再交回台里,账目先封存一下。怕这位财神爷接下来的波浪会让我们这艘小船翻船。台长一向谨慎,更何况最近在考察干部。
日记翻页,背面田谷筝画了一个竹篮子,里面有几只小鸭子。张众泽有印象,那几天张简简的幼儿园同学家里买了鸭子,所以,张简简一直也闹着要买。但终于,田谷筝受不了鸭子的叫声,还是没有买。张众泽想,可能田谷筝动过买鸭子的念头,所以才会画一幅鸭子的画片。田谷筝是有童子功的,小时候不仅学过钢琴,也学过中国画,所以,在张众泽看来,哪怕是日记本里随手线描的这一幅儿童画,也有着几分天赋。
我不喜欢将事情说得过于明白,那样的话,很多事情都有了价格,可是有些人就是非要让我将话说得明白一些。真是担心这些人是为了录音保留证据。
活着总是会见识到这些人对世界的恶意,当然,对世界有善意的人,我也见过,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善意,不过是逃避和平庸的另外一种面孔。
我不喜欢和平庸且善良的人说话,那种无论如何也要劝别人做好人的腔调,真是受不了。去你妈的,为什么总是觉得你们有资格来建议别人如何过好这一生呢?最好笑的是,你们自己的生活已经贫乏至极。这些牢骚的话,只有哥哥能听进去,但是,最近他太忙了。我就写在日记里,当是埋在泥土里。
只是父母的事情,可能再也无法隐瞒了。我还不知如何向哥哥开口,无法开口。无法——
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无法……
满满一页半,写满了“无法”两字,有些字是歪的,有些字是长的,还有一些字涂改了又重新写的,如果从字迹上来看,可以看出那天写日记时田谷筝的纠结、彷徨和不决。她真的遇到困难了,而且这种困境无法与自己的父母分享,无法与自己的男人分享。所以,在日记里,田谷筝重复地写着“无法”,每写一组,都是一种对自我的质疑、抽签,或者是决定,这一天日记的结尾,张众泽看到最后两个无法,竟然是繁体字,他知道田谷筝喜欢这样的一些恶作剧。比如时常在叫他哥哥的时候叫他“四可”,四个“可”字,有时候,她又觉得四可和田可很像,就又叫他田可,而张众泽的老家就是那个半截黄河村,如今就叫田可村。
这一天的日记格外长,除了手写的“无法”之外,还有一张电影的票根。那电影的名字是《来电狂响》。
怪异的是,就在张众泽看到这张电影票根的时候,他的手机狂响起来。是一个属地为北京的手机号码。张众泽想起来了,就在昨天,这个号码已经打过一次。出于对田谷筝失踪的敏感,张众泽没有接,他觉得,可能又是一个买房子上当的人。他越是不接,那个人却越坚持在打。张众泽看着手机屏幕,想,如果再响两声就接,那电话便挂了。
张众泽觉得这个号码过一会儿还打,可是,过了一会儿,手机没有响。又安静地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响,他便有些失落。
他拿起田谷筝的日记,将他圈起来的内容又看了一遍。“只是父母的事情,可能再也无法隐瞒了。我还不知如何向哥哥开口,无法开口。”
“前几天刚见过岳父岳母,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张众泽决定还是要再去一趟神都。他觉得,田谷筝这一天的日记,其实就是给他留下线索。
从中州到神都也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可是,张众泽开了三个多小时,中间在服务区休息时,他给谢见秋打了一个电话,说,房子的事情,可能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案子。短时间内,恐怕投资收不回了。我现在要去洛阳一趟,再看看小田的父母,我感觉可能会有收获。
夜色袭来,晚饭时间,张众泽到了洛神小区。他打了电话给谷文敏,叫一声妈,说,他有事路过神都,到家里吃顿饭,现在就在楼下买熟食。许记的卤菜,还有一只泥炉挂烤的鸡。
岳母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紧张,说,你已经来了,我们还、还没有吃,那就等你吧。
上楼才知道,老两口已经吃了一半,只是粥太烫,没有喝。
电视机开着,在讲一局象棋。
岳父站在门口迎着他,眼神里有些飘忽不定,岳母呢,在厨房里盛菜,闻声出来接过张众泽手里的菜,说,晚上,菜买得太多了。又到厨房里盛饭菜。
是哪里不对呢?家里的摆设没有变,客厅里的闹钟还是停着的。阳台上的几盆吊兰长势一样,甚至卫生间里两口子为了节约用水,那种滴水的声音,还能听到。
但张众泽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他想,难道,难道,因为他的突袭,田谷筝被他堵在了家里?
他一边洗手,一边对着岳母说,上次我在这里留宿的时候,我的一个无线耳机好像落在房间里了。我去找一下,说着推开了次卧的门。
他深呼吸一口气,确定,没有田谷筝的味道。怎么说呢,田谷筝的味道和他少年时代在中州城郊听到的一阵鸟叫声一样,清晰而打开人的想象力。她喜欢用固定的香水、固定的洗发水、固定的化妆品,所以,她的味道有独特的刻度,只要安静下来,张众泽就能在众多女人中闻到田谷筝的气息。而这种气味会改善人的心情,张众泽一度觉得,是田谷筝打开了他对女人味道的更多理解。
而现在,田谷筝显然不在这里生活。
张众泽坐在那间田谷筝和他住过无数次的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出来,便看到了岳母慌张地给他拉椅子,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张众泽刚才还有些小兴奋,以为自己的突袭有了意外的收获。而现在,他又有些失落。他大概脸色不大好看,坐在那里。
岳母招呼岳父也坐过来,对着张众泽说,你都知道了?
张众泽抬眼看了一下岳母,岳母的脸微微发红,紧张而又过分热情。他想说一句“知道什么啦”,但是仿佛灵魂里有一只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他看着岳母,没有说话。
岳母说,雷风打电话给你了。雷风?
雷风,就是小筝的弟弟。
没有打给我。
岳母仿佛并没有听到张众泽的回答,只管接着说。
雷风在北京,这孩子懂事,但就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也都是小筝给惯的。
张众泽不是太懂。他第一次知道,田谷筝还有一个弟弟。他心想,这是她日记里从未写过的事。
岳母说,小筝当着你的面,一直叫我妈,你呢,也跟着小筝叫妈叫了好几年。其实,我早就想让小筝和你说明白。可她脾气倔得很。我是小筝的姨妈。小筝姓雷,她啊——
岳父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岳母便停住了。显然,岳父不满意岳母将田谷筝的隐私和盘托出。
张众泽觉得他正沿着岳母的话靠近田谷筝,岳母熟悉田谷筝的每一段成长时光,她正在用一把钥匙打开田谷筝的青春之门,然而,岳父却过来一把关上了。
岳父走过来,拉着岳母到厨房里小声嘀咕了两句,隐约说到张众泽、张简简,再听,仿佛有药的名字。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出来了。
岳母有些羞涩,或者是难堪,她一向说话流利,这时竟然结巴起来。她说,小筝、小筝的事,回来,还是让她跟你仔细说清楚。我今天想、想要告诉你的,是那个、那个……
岳父在旁边听得实在是嫌弃了,趁机大声说了一句,钱。
岳母白了岳父一眼,被他带到了钱这里。岳母接着对张众泽说,是钱的事。
张众泽有些疑惑,以为岳父岳母要向他要钱。岳母说,这些年来,我们吃的用的,的确都是小筝给我们的,我们两口子知足,但是,小筝要强,一向是养着这个弟弟。雷风呢,在北京唱歌,别人唱歌都是挣钱的,他唱歌,就一味地花钱。前些年,小筝怕他一直在北京流浪,给他首付买了一个两居室,反正不便宜。但是,雷风没有稳定的工作,挣过一阵子钱以后,后来还是因为唱歌,就把工作辞了。他可能找不到小筝了,打电话找我们两夫妻要钱。可能也给你打电话了吧?
张众泽一下子想起来,那个北京的号码,一直狂响,一直狂响。原来是田谷筝弟弟打来的。
那小筝呢?张众泽看着岳母,问了一句。我上次来,就是想向二老问她去了哪里。可是,我看你们完全不知。
岳母看了一眼岳父,又看了一眼岳父。她对着张众泽说,小筝可能出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