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放
黑影几乎没有声息地从墙头上滑了过去。虽然没有声息,但鲁老师依然听得清楚。他站在小学的院子里,手里捏着一根烟。他将目光从墙头上收回来。四周也是黑,只是这黑比起刚才那黑影,似乎要淡了一点儿。黑影的黑是浓重的,如同一股黑色的流水,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只知道它明明白白地来过。从墙头上滑过去,然后进入那片刚刚扬花的稻田。
鲁老师掏出火柴盒。他掂量了下火柴的分量,好感知到底还有多少根火柴。
应该不多了。这盒火柴还是蒋老师给的。这一刻,似乎火柴上还有蒋老师的体温。
蒋老师齐耳短发。用乡村的话说,长得周正。蒋老师是大队书记家的媳妇,再往前数,蒋老师是上海下放知青。如果再往前,蒋老师叫蒋妮,一个完全城市化的名字。她住在上海闸北区的一条里弄里,是个高中生。她踩着欢快的步子正上学……当然还可以再往前。然而都断了。现在,整个公社和整个大队的人都知道:小学的蒋老师说普通话,她是书记家那个有些不太灵光的儿子的老婆。
鲁老师更清楚这些。鲁老师土生土长,初中刚毕业就到小学来代课。一干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内,他跟徐霞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徐霞没有念过书,但人聪明,生得也算标致。他们刚结婚时,两个人也沿着乡间小路晃过几回趟子。慢慢地,就在大家的笑话中结束了他们的浪漫。他们也没觉得这不好,乡下人的日子就是如此度过。虽然他是代课老师,她是代课老师的老婆。但他们首先是大队里的人,是吃着农业饭的人。
“我是代课的。”鲁老师第一次见蒋老师时,就是这么自我介绍的。
其实不用介绍,大家都熟悉。在此之前,鲁老师给蒋老师配过琴。蒋老师声音甜美,且随着歌声会搭配上好看的动作。鲁老师拉琴时,手指就格外活泛。他也不抬头看蒋老师,只在心里想着,手指随着心动。他们一起演出过几十场了吧,反正在大队里演过,公社里演过,县里演过。最远的一次,是十几天前到地区会演。
火柴就是那个时候,蒋老师递给鲁老师的。
鲁老师没问蒋老师从哪里找到了火柴。他抽烟,是从到小学代课的第一天开始的。以后就一直抽。中间还抽过黄烟,用一杆老烟袋,抽得胸腔里都是辛辣的。现在,鲁老师抽九分钱的丰收烟。而他手指上捏着的,是一支东海烟。东海是好烟,凭票供应。这支烟是书记下午到小学时散给他的。他接了,但没点火。
书记一般三四天就要到小学来一次。书记腰包里揣着好烟,平时仅仅散给校长。这回,书记盯了鲁老师三眼,散了支烟,说:“你的板书越来越神气了。”
“瞎写。”鲁老师其实对自己的板书很自负。可他嘴上却谦虚了,书记丢下一句:“回头到大队部去写标语,大排笔,用劲写。”
鲁老师笑笑,字是用劲能写的吗?但他没辩解。这几年他脾气好了,不像一开始来代课时,老是要和人较真儿。他话也越来越少,没事时就拉琴或练板书。他的办公桌在蒋老师的办公桌对面。因此,他很少抬头。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是不应该多看蒋老师那一对月亮似的眼睛的。
小学晚上安排人值班。男老师值班,女老师不值。小学校只有两位女老师,蒋老师和张老师。张老师腿有残疾。她过完年就六十岁了。她不上课,只负责每天放学时看管孩子们排好队。鲁老师和包括校长在内的其他五位男老师每人值一个晚班。每周剩下的两天,鲁老师主动承包了。他有些喜欢小学的夜晚。安静,被稻花香包裹,偌大的院子里,就他一个人走来走去。二胡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更悠远,还有那黑影,无声滑过墙头时,它黑色的光芒,让小学变得生动了。这些都是鲁老师多值两个晚班的理由。值班没有费用,徐霞为此跟他吵过两回。他不解释。徐霞往往就在他的不解释中索然无趣。他有很多次产生了要追随那黑影滑过墙头的念头。但他终于没有行动。墙头外边就是稻田。与小学教室的墙根距离是一米二。稻田连绵着大概两百米,再那边是村庄。
稻田从五月开始,被长高的稻子覆盖。但到了秋天,特别是冬天,稻田空空荡荡。他有时甚至担心那黑影怎样进入那空荡的稻田,小学的房子不算太旧,据说也就二十多年。没有古老的穿坊,也没有阁楼,因此,小学里是不会有古书里说的狐大仙什么的。于是,鲁老师坚信:那只是黑影,纯粹而迅疾。它滑过墙头,几乎就是幻觉。可是,他莫名地就期待和喜欢这种幻觉。
这件事,鲁老师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包括蒋老师。
小学在一座山冈上。这个山冈说来也奇,是整个这一片大地的高点。如果形象一点儿描述,那就是:这片大地如同一条鲫鱼,山冈就是鲫鱼背。而小学就在鲫鱼背的最正中。它微微凸起,像一个横躺着的女人的腹部。大地上都是水田和旱地,播种,收割,一年四季,大地上人来人往。生老病死,出出进进。大地在有形的凸起中,无形地收纳着一切。
小学一共五个班,五个年级,一百二十一个学生。
鲁老师上课时总要提前一两分钟站到教室门口。他离开自己办公室时,蒋老师正在批改作业。他上下拉了拉衬衫,白色的的确良布。大队里只有脱产干部、队干部和小学的老师们能穿。他拉完衬衫,感觉还是不太平顺。这时,蒋老师正从作业本上方抬头望着他。他脸一热,赶紧转身。蒋老师说:“平整着呢,鲁老师。”
五月稻花,香气从墙外飞进小学。稻花的香气一般人闻不着。蒋老师说她是用了三年时间才闻到稻花香的。说这话时,蒋老师还做了一口深呼吸状,仿佛稻花香就萦绕在她的嘴边。听她这话的老师们都笑了,说上海再大,也有闻不着的东西。譬如这稻花香,譬如那些野果子香,譬如生产队牛栏里牛粪的香。
蒋老师主要带音乐课。学生们喜欢她上课的程度明显高于其他老师,包括鲁老师。虽然鲁老师喜欢从教室前面走到课桌间的走道上,手托着书,讲得出神。但是,课文没歌声精彩。鲁老师应该知道这一点,他停下朗读,扫了一眼全班同学。刚才还有些歪着的、耷拉着的小脑袋,马上都“唰唰”地坐齐整了。他说:“同学们,跟着我再朗诵一遍!”
于是朗读道:“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叫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鲁老师朗读时,脑子里充满画面——他本意是要想起那些死得重于泰山的人,但脑子里反复晃荡的是前几天刚刚坐在门口老死的大爷。大爷是旧社会的教书先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直被批斗,但竟然活了九十岁。大爷的长寿轰动了四乡八邻。最后还是公社出面:考虑到大爷从前的身份,丧事低调,一切从简。大爷作为一个死了的九十岁的人,他不管这些。他脸上刀刻似的纹路,比这大地上纵横的沟壑还要深。鲁老师是去送了大爷一程的。他曾经请教过大爷二胡的拉法和蛇皮的蒙法。大爷还悄悄地告诉过他:大爷年轻时短暂地参加过国军,当通信兵。团长的女儿跟他要死要活。最后团长用两块大洋打发了他。团长说要不是怕女儿伤心,他一枪崩了大爷。“我梦见她在台湾!”这是大爷亲口说的。大爷说时神秘、幽远,还有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九十岁的老人的害羞。
大爷是死得重于泰山,还是轻如鸿毛?
小学每天上七节课,早读,上午三节加下午三节。五月日子长,下午放学后还有大片的时光。鲁老师最后锁门。蒋老师在他锁门之前才收拾好办公桌,然后拢拢头发,拍拍衣服,出办公室门时又回头望望办公桌。她走到院子里,又深呼吸似的闻了闻。鲁老师站在走廊上,手中捏着一支东海烟。两个人都不说话,直到蒋老师走到大门前时,鲁老师的嘴稍稍动了动,那应该是一支歌曲的旋律,但没有像夜晚黑影那样滑过去。旋律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蒋老师出了大门,鲁老师并没有急着去关门。果然,蒋老师又将半个身子探进门内,说:“明天我上街去,鲁老师帮我代一节课吧?”
“好,没事的。”鲁老师声音一下子欢快起来。
“《珊瑚颂》,就那个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你唱得很好的。”蒋老师又走进门,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干,递给鲁老师,说,“我血糖低,随时要吃的。但今天挺好,没事。这糖你吃了吧!”
鲁老师接过糖,说:“上次在县里时,你唱《珊瑚颂》,比剧团里那个角儿唱得好。”
蒋老师脸一红,却走近了些,说:“唱了好多年了。我妈妈最会唱这歌。她嗓子比我好百倍。”
两个人突然都停住了。空旷的小学里,稻花的气息,使空旷变得更有韵味。鲁老师将烟和糖放进口袋,然后伸出左腿,半蹲着,右手向前,做出拉二胡的动作。蒋老师期待着,等鲁老师拉了过门,她的嘴开始歌唱。虽然都没声音,但两个人却一下子都沉进了《珊瑚颂》里。
一树红花,一片碧海,一团火焰,两个老师。
鲁老师神经质一般,忽地收了势。他站直了身子。蒋老师的声音也哽着,她吞了口口水,用大眼睛望着鲁老师,鲁老师又摸出东海烟,说:“回去吧,再不回去书记他们要来找了。”
小学里的空旷,因为暮色而被稀释。这是一段鲁老师最喜欢的时光。他将东海烟装进烟盒,又掏出丰收烟。他将火柴放进左口袋,又掏出另一盒火柴。他划亮火柴,点着烟。黄昏已压上眉睫。没有星星,稻花的气息,从墙外缓慢地飘进来。鲁老师夹着烟,那烟的光亮随他踱进教室。在黑板上,他奋笔写下了三个大字:珊瑚颂。
秋天,小学周围的稻子都收割了。田野里竖着尺把高的稻桩。稻桩在夜晚会发出一种既腐朽又清新的气息。这是一种古怪的混合着的气息。用劲抽动鼻子去吸,它却跑了。当收拢鼻翼,它又来了。它顽强得像田埂上的攀根草。即使人再不注意,也会执着地爬到脚前。鲁老师在关门之前,折过围墙,走到稻田边。他蹲下身子,将一棵稻桩掰开。这下,他终于看清了——腐朽的气息来源于稻桩的外围,那些被割去了稻穗的稻秆,开始发黑,底部枯软;而在这些枯软的稻秆包着的中心,却藏着一片新鲜的怯生的翠绿。鲁老师当然认得:这是刚发出来的小秧苗。
不过,霜降季节即将来到。天气冷了,一切都会沉进泥土的。
鲁老师回到小学,关上门,在办公室里找纸。他需要一张白纸。他自己的办公桌上没有。蒋老师的桌上也没有。他扫了下其他办公桌,都没有。他想起蒋老师抽屉里应该有。他看见她用白纸折鹤。一只一只的,折了很多。但他从来没见蒋老师将纸鹤拿出来过。他打开蒋老师的抽屉,果然见到了白纸,白纸一抽出,下面就是鹤。三只,显然是刚折好不久的。纸鹤洁白、轻盈,仿佛要飞。鲁老师甚至真的想将纸鹤放飞了。
鲁老师合上抽屉,在白纸上画上了一棵稻桩。他有意识地暗淡了稻桩外围黑色的腐朽的部分,而突出了里面芯子里翠绿的新鲜的部分。他用的是学生们上图画课的彩笔。稻桩笨拙地立在纸上。芯子里的翠绿好像要跑出来似的。这让鲁老师有一些忧伤——他是见过这种要跑出来的目光的。只是仅仅一瞬。一瞬!比他见过的任何一种光都要短暂。
第二天早晨,鲁老师进办公室时,这白纸连同稻桩都不见了。
新学期开始,小学来了一位新老师。男的,二十来岁,姓江,师范毕业。据说是公社副书记的侄子,来小学主要是为了锻炼。因此,不占编。既然不占编,也就没影响鲁老师和另外两位代课老师。江老师年轻,好动,走路小跑着,嘴里哼着小调。蒋老师有时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江老师。江老师会走过来,问:“上海黄浦江里的水,比我们县城那条大河里的水,真的清些?”
“不清,黄色的。”蒋老师回答得干脆。她近来瘦了,话更少了。半个月前,书记来小学找校长谈话。有一天夜里,鲁老师值班时,小学的大门门环上竟然挂上了一只死猫。小学的气氛由此开始诡异。可是,包括鲁老师在内,没有人说破。只有新来的江老师,依旧找蒋老师说话。他甚至要和蒋老师男女声二重唱。要是从前,蒋老师或许会答应的,但这回蒋老师沉默着。校长过来拉走江老师,对江老师轻声道:“她正闹着要回上海,你可别掺和!”江老师说:“要是我,也要回上海。那可是大城市,她要是回去,立马就会有新工作的。”
鲁老师在旁边听着,不插话。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着火柴。而另一边口袋里,东海烟虽然有些发黄了,但却更加坚硬,时时硌着他。有几次他想顺手扔了。徐霞给他洗衣服时,从口袋里掏出东海烟,凑到鼻子前闻闻,说:“扔了吧,都大半年了。”他摆摆手。徐霞说:“你这人!小心思多,胆却只有针尖大。”他没有辩解。徐霞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二天,就跟着同生产队的王老五到三四百里外的副业队里搞饭去了。鲁老师的娘骂他,说自个儿的老婆都看不住,还说是个老师。那副业队里都是男子汉,一个女人去那里像什么样子?何况还是跟着王老五去的。娘问:“王老五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你这个傻子。”
鲁老师倒觉得清静。他待在小学里,白天教书,晚上值班。他看着那黑影没有声息地从小学的墙头上滑过去。有时候,也有几颗星星落在院子里。他想去捉,但星星们很快就飞回了天上。
国庆过后,鲁老师增添了一项工作。这首先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将蒋老师折好放在抽屉里的鹤的翅膀上都涂上了各种画儿,有草、稻穗、月亮、星星、池塘、树、小路……还有看不明白的脸,或许是人的,也或许是猫的,甚至是鸟儿的……涂好后,他再放回去。第二天晚上他再打开蒋老师的抽屉时,涂好的鹤不见了。新折的洁白的鹤正放在那里,翅膀上扬,像两只正张开着的手。
鲁老师就慢慢地握住这手。握着,握着,直到他自己都握出了泪水。
他知道:这是两个人的秘密了。
转年春天,蒋老师真的就回上海了。没有想象中的轰动,她是悄悄走的。只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留了张字条,说她按政策回城了。江老师也走了,说是锻炼期满。但大队书记来小学时脸却黑得像猫屎。他不再给所有人散东海烟,只对校长吼了句:“早该将这小学拆了,拆了!”
很快,小学拆了。公办老师们被分到公社其他学校。鲁老师揣着把二胡,到山里跟人学说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