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谋
小时常跟父亲去海边,光着脚板走过盐碱地的他,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小城人叫它汽灯。不过父亲说,风灯都叫了几十年了。而我的理解,它就是渔火。
每次去海边收购点,父亲都是晚饭后从村子出发,带上我。父亲健步如飞,我老跟不上,在他后面小跑,气喘吁吁的。
天黑时来到海边,父亲掏出火柴擦着点风灯,一只手握着灯把柄不断打气,灯肚里的那只绒线灯泡,在嘘嘘的气压下,一点点地由暗红明亮起来。那光,像是被什么吹白的,照亮了海边小木屋斑驳的四壁。外面很黑,比夜色更黑的地方,是深海。
我站在小木屋前看着远处的海床。乡下人认为,夜海是一张大床,看不见海水,只听见海浪在喧嚣,熟睡中打着呼噜似的。白天,海才真正是海。
这时,海床上,只有渔火在夜色中闪烁。也大体能分清它们的方位,在海滩或深海,在近处或远处。
海是黑的,渔火像白色鸟,它们啄破夜的外壳,透出光,白白的一束光。我知道,每束光后面,都有一个提灯的赶海人。风灯是他们生命中的火焰,忽然哪天走漏一盏,走漏的那盏风灯,必然照亮另一个世界。
父亲说,渔民一辈子,最走心的就是风灯。风灯陪着他们走完一生,是他们的过命兄弟。那年夏天,我跟着父亲来到海边小木屋,看见村里渔民提着风灯赶海。第二天,父亲说,那对父子回不来了,遇上风暴,海浪把他们卷走了。
父子俩和他们的风灯,永远走漏了。一个落日沉沉的黄昏,遇难者家人来到海边招魂,招魂人手举一根竹竿,顶端挂着死者衣衫,他们一家老小长跪在海滩上,一声声地呼喊死者名字,招死者阴魂回家。那时我还小,但至今,我仍然无法忘掉那一幕惨绝人寰的场面。
渔火是认人的,主人不在了,它也会油尽灯灭。我父亲离世时,陪伴他一生的那盏风灯,仍然挂在他小房间的土墙上。每次看见它,都觉得它有着深深的眷恋和孤寂。
那年夏天我回老家养病,父亲走了多年了,那个夜晚,我和母亲坐在家门外四脚矮凳上聊家常,忽然抬头看见,东南面天边夜空一片火红。我问母亲那片火红是什么地方,母亲说是后海。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是海上的渔火,把夜空烧红照亮。
“照海”是老家人的口头语,发音与闽南语相近,但我总觉得这个词是出于诗人的想象。在我老家,常常有些民间语言,都很诗性,比如有首民谣是调戏女性的,其中有句“昨夜落雨云脚齐,有个妹子担伞无穿鞋”,后面的几句有点儿黄,也就不录了。即便是一首不雅的民谣,但也说得如此含蓄而富有诗意。
说到“照海”,从字面理解是很辽阔的语境,其实不然,它只是我们老家人夜间赶海的称谓。“照海”有“照大海”和“照小海”区分,照小海一般是在滩涂湿地或浅水区,照大海是在深水区。照海工具有两种,一种是照小海的四角玻璃灯笼,另一种是照大海的风灯(也称汽灯)。
我小时有过几回照小海的体验,后来父亲知道了不让去,说小孩照海很冒险。村外是海滩,一大片红树林湿地,鱼虾贝类应有尽有,有时还能遇到海洋“活化石”鲎,当时也没人说鲎是海洋一级保护动物,村人常常抓鲎杀吃,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家不缺鱼虾,照海只是小时的一种乐趣。天一落黑,跟着大人提着一盏玻璃四角灯笼从村庄出发,一路上,灯火摇晃,跨过高高石头海坝,就是红树林湿地了。我父亲没说错,照海对小孩来说,的确很不安全,整个滩涂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静得都能听到自己双脚从海泥里抽出来的响动。跳跳鱼是最敏感的动物,熟睡中的跳跳鱼,它们头部都枕着一只小沙螺,一有动静,全都惊醒过来,啪嗒啪嗒的,溅起一片水花,全都溜进小泥洞里去了。
周围黑得阴森,只有几盏渔灯的光在微微闪动着,像夏夜里的萤火虫,时隐时现。湿地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浅水洼,洼里有绿色海草,退潮时,来不及游走的鱼虾,搁浅在浅水洼里,唾手可得。但青壳蟹,我绝对不敢碰它,太凶狠了,蟹钳一旦咬住你,死活不松劲,鲜血即时从伤口流出来。
红树林湿地是鱼虾贝类的家园,它们就着习性栖息繁殖在滩涂上。贝类大多都埋在海泥里,只有南风螺、肚脐螺、钉螺、沙白螺,寄生在海泥层表面,但这些都不是照海人猎取的对象。鱼虾、章鱼、蟹、鳝,这些能卖钱的海鲜,才是照海人要的。记得我第一次照海,海卡里装的不是鱼虾,而是肚脐螺、甜螺、沙钻螺、冰盆螺、南风螺。
照大海是听我父亲说的,那壮观场面,一直在脑海里。有一次父亲随渔船去了放鸡岛,这是南海洋面上面积不小的一座孤岛,他在岛上待了几天几夜。父亲说,他那次是随渔民去岛上收购熟鱼干的。父亲口述照大海的细节和场面,他说,天黑下来时,海里的风灯都亮起来了,一时间,那光照亮了一大片海水。
父亲说,灯一亮,鱼群就向着光游过来,在渔船周围扎堆,海水都溅起一层层水花。这时,船上的人开始下围网,一网上来鱼也装不完,剩下的又放回海里。下半夜,渔船靠岸了,渔民把鱼挑到岛上,就地架起土灶,用柴火煮鱼,那火光,烧红半个天空。
多年后,我仍然无法走出父亲叙述的场景,那画面,像童话一样吸引着我。
小时最喜欢听我父亲渔队里的渔民讲故事。但也不完全是故事,多半是他们的亲身经历。
一老渔民在闲聊时,说起他们父子在海上的一次历险。他说,是个有月影的夜晚,海面朦朦胧胧的,他们父子在一条小木船上撒钓,肚子饿了,就把船泊在一个小岛边,带着炉灶到岛上煮食,柴火才烧到一半,小岛轰的一声沉下去了,他们以为是天崩地塌,大难临头。当他们从海里爬上小船时,四周风平浪静,小岛没了,只有小岛的那个位置,还有一股很大的漩涡。老渔民说,后来他才想明白,那不是小岛,是一条巨大的魔鬼鱼,他们在鱼背上烧火煮食,把它灼痛了,就沉到海里去了。
我当然不能不信,渔民的每一句话都很真实,只是我无法想象这种奇遇会落在他们身上。冬天抓乌贼(也称墨鱼),也是挺有趣的。有一次我看见渔民从海里挑回两大篓乌贼,每只都有好几斤重,但有一只身上被什么东西咬得体无完肤,我就问渔民是什么回事,渔民说,这是一只母乌贼。再问原因,渔民说,它太得宠了,被一群公乌贼咬成这样。
我仍然不明白。这位渔民走后,另一位渔民叔叔告知我,捉乌贼的工具是用竹篾编织成的长形竹笼,入口小,笼壮大,里面装着小鱼小虾做引饵,夜间,把它放到海里,要是一只母乌贼先进笼,后面会有一群公乌贼进来,它们都争着要母乌贼,争斗中把母乌贼咬成这样。
信吗?我当然信。
说到在海上飞的,在平常人的意识里,除了海鸟,就再也没别的东西会飞了。其实不然。渔民说,在海面上除了海鸟会飞,还有飞鱼和水流螺两样。飞鱼是成群的,它们身上长着翅翼,风平浪静时,它们呼的一声飞出海面,像蜻蜓一样,飞的速度非常快,渔船都跟不上。另一种是水流螺(也叫沙白螺),这种海螺平时埋在海沙里,海水涨潮时,它们成群离开海沙带,张开两只贝壳,在海里飞,有时也浮出水面,飞行时,还发出沙沙响声。渔民说,要是围网时遇上水流螺群,不是鱼死网破,而是螺过网破,可见威力有多大。
白海豚,在我老家南门港,过去也是常见出没海面,它们在海上跳跃翻腾,溅起老高的水柱。还有呢,海蟛蜞上树,也是我小时亲眼见的。我伯母说,这种海蟛蜞叫“走路婆”,天气不好,特别是大雨要来时,它们都会从村边坝尾爬上来,进入我们村庄,为避开鸡鸭追啄它们,就爬到树上去了。
刨虾是我读小学时课外的“自然课”,是环境教会我们村里的小孩,用铁皮或木片到村边坝尾刨虾。
村子西边走过一片沙坡,就是坝尾了。坝尾连着南门港,退潮时,沙丘边有一片湿海沙,沙里藏着一种海虾,叫“花节虾”,这种虾壳硬,因身上有花纹而得名。它有着很强的生命力,在湿海沙里半天也没问题,有水分它们都能存活下来。可是要抓它,真不容易,它们藏身海沙里,让人看不出丁点儿破绽。刨虾是小时最好玩的事情,放学回家,吃过饭,就拿着一块铁皮到坝尾去刨花节虾。
隔着一道海沟对岸是风化石垒成的海堤,上面长着红眼豆(学名相思豆)树,矮矮地横斜在海堤石上,树枝上立着一只长嘴甲绿蓝羽毛的翠鸟,我们叫它“钓鱼翁”。它呆立在枝头一动不动,虎视眈眈地盯着水面,一旦水里有动静,就箭似的扎进水里,嘴甲叼着一尾小鱼飞回枝头,贼得很。
四周寂静,有时能听清海蟛蜞吹泡泡的声音。我蹲在湿海沙地刨花节虾,铁皮轻轻刨开一层细沙,花节虾即时从沙地里蹦跳出来。对岸的钓鱼翁比我更忙,嗖的一声,从枝头飞出,扎进水里,又叼走一尾小鱼。
这是春天。我身后的那个涵洞排水口,集结着很多米粒大的小蟹苗,越堆越多,越积越高,轰的一声,小蟹苗团又四散落到海水里。
我回家时,钓鱼翁仍然呆立在红眼豆树上。
钓鸟是我堂兄所为,他比我大几岁,是摸鱼抓蟹的好手,钓鸟更是一绝。小时跟他去赶海,我们常去的地方是石头蚝田,面积很大,望不到边际。堂兄进入蚝田时手里拿着一节竹子,一头系着胶丝,胶丝上绷着一枚钓。他拿起一块石头扎蚝,取出蚝肉,钩在钓钩上,尺余长的竹子扎进海泥里,他走几步装着去玩了。不多时,空中就飞来几只海鸟,争着吃钓钩上的鲜蚝,鸟上钩后,拍着翅膀在海泥里挣扎。堂兄小跑回来,收拾猎物。
我呢,到蚝田里只是拾海螺,还有海菜。有种小鱼通体火红,叫“鸡公头鱼”,牙齿锋利,它藏身在贝壳里,有时不理它,也会袭击人,嗖的一下从贝壳里跳出来,咬住你的手指,痛得钻心,伤口好了,还留下小小的牙痕。
童年的海,总是那么多彩迷人。南门港滩涂上的那片红树林,自东至西,足有十余公里。六月红树果成熟时,我们村里小孩常来采摘红树果(属称“胶丁籽”),果实拇指头大小,皮橙黄,一眼望去,整片红树林就像望不着边际的油菜花地,太壮观了。
有一次我娘到海坝上喊我回家,红树林密密麻麻的,只听见声音不见人。我想,娘喊我的那一声乳名,就这样丢失在这片辽阔的红树林湿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