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妍
北方的春天一点点从天地尽头碾压过来,有些瑟瑟的不够开阔,东山又站在我的眼前了。山上的石灰窑厂早已停止了开采。废旧石灰厂,窑炉,残垣,好像历史书上古楼兰遗址的图片,表白着时间在这里走过。刚刚露头的野草长满石灰窑顶用来证明荒凉。
东山从北向南绵延开,是燕山支脉的一部分。其实它并没有真正的名字,只是一座无名山,因为在居民区东边,大家就叫它东山。1976年,唐山经历了一场大地震。父母在地震第二年结婚,他们的婚房是一间简陋的简易房,就是石棉瓦做顶的平房。这种房子直到前些年还有零星的遗迹,孤单、异样的表情站在城市高楼的边角,随着城市建设,现已经彻底绝迹,成为历史的惊鸿一瞥。这一切来自于老照片和父母闲聊的回忆。我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墙壁是刷的白灰,手摸会掉白面儿,报纸糊的顶棚,没有单独的厨房,厕所是公共的。而且那是个什么都要票的年代,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日常生活是和票绑定的。父母的婚礼总是要有肉的,全家人攒了很久的肉票买了几十斤肉招待客人。婚礼在腊月,因为腊月储存食材不会变质。新婚贺礼现在看起来是可笑的,暖瓶,毛毯,脸盆,甚至痰盂。
就在1981年的元旦,我们一家人搬出简易房,进了新居。也就是现在的老宅。一个院子,两层楼房。地震后的平房和二层楼房是最抢手的,能有一处二层楼房而且自带小院也算奢侈。最冷的日子,北风和雪花摧折万物,征服着燕山的苍老。没有搬家公司,没有汽车,父亲只找到了几辆排子车。那是一种双轮木板车,胶皮轱辘,木质的平板车底和车把,人力推着行走。搬家时幸好父亲的几个朋友来帮忙。父亲不是那种身体强壮的人,容貌气息就是文弱书生,那时我三岁,只会站在雪地里哭,是一只等待哺育的幼崽。母亲张罗着搬家也顾不上我。这恰好是矿区文艺演出的日子,总导演是父亲的好友,也是领导,非要让父亲上台表演节目,父亲刚搬完家,来不及换衣服,笨重的棉衣棉裤,就这样定格在1981年的元旦——一张略有特殊的演出剧照。这让我长大后多少能从这张照片中找到一些父母讲述搬家的痕迹。
母亲年轻时在内蒙古支边好多年,她的青葱岁月是在草原度过的。现在家里还有很多她在内蒙古的照片。母亲长得比我漂亮,大眼睛里含着水,扎两条大辫子,戴着皮帽子,穿着军装,拿着马鞭,骑在马上,草比我想象得要高很多,几乎没了半截马腿。母亲回到唐山已经28岁。
父亲,母亲,我,组成一个完整的家。每晚的日常说笑都是岁月缝隙里最美好的时光。
还记得许多那时温暖的闲话。
“妈,你怎么没在内蒙古那边找个老公?”
“还是觉得离家太远,不舍得落在那边。当时还有个南方人追求我,是浙江的。找个南方人多好,你就生在江南了。”
父亲会说:“我那时也很帅啊,在宣传队长期上台演出,也有好多女孩喜欢我。那时介绍过几个姑娘我都嫌长得不漂亮,一看到你妈,我心里就啊呀一下。追着问介绍人你妈同意没,告诉我等信,我哪等得下去,第二天就找上门去了。”
“嗯,我爸平时慢性子没主意,这事还是蛮有主意嘛。”
“后来你爸每天接我下班,还常买猪头肉。”
“太可笑了,猪头肉!人家都是买花,也太不浪漫了。”
“那时没有卖花的,猪头肉还是攒的肉票买的。”
“都是大肥肉我根本不喜欢吃。”
“我都省着肉票,你妈还不喜欢吃。那时条件也是太不好,啥也没卖的,连看个电影都不容易,和现在没法比。而且刚地震不久还都住在简易房,结婚都没个好房子。你小时没暖气,还得天天一个被窝搂着睡,怕踢了被子感冒。”
父亲在学校上班,每天骑着自行车带我上下学,早晨背对着东山向着学校骑行,晚上向着东山的怀抱回家。我就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坐着无聊就抠父亲的白色线手套,给路边居民区的阳台窗打分,干净的铝合金的打一百分、九十分,破旧的木头框的就给六十分、七十分。赶上冬天白昼短,晚上下班回来天已经黑了,父亲让我拿个手电筒坐在前面照着路,我向着东山使劲照,总想照清楚东山的细节。父亲越说照着前面的路,不要向远处照,我偏要向着远处的东山乱晃,父亲只会说我调皮。
我是个很执拗的孩子。上中学的时候,姥姥身体不好,晚上母亲和小姨轮换到医院陪着姥姥,第二天还要上班,做饭。那时母亲总说,就喜欢晚上,躺下睡觉太好了,啥时候退休啊。我上初二那年,已经初冬,下起了小雪,我还穿着单皮鞋,专门往雪里踩,小脚趾都冻了,每天晚上躺在被窝里痒得不行不停地挠。我就和母亲闹,说她不关心我,根本不想着我,也没有别的女孩子那样漂亮的棉服。棉鞋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买的了,也忘记了什么样子。我看上了一件杏色的浅色棉服,印象中很喜欢。可老妈说,你这邋遢的女孩子,还是买个深色的吧,我也没时间总给你洗,而且总洗也不暖和。气得我二话没说哭着就跑出了商场,一个人往家跑,东山也在奔跑的脚步中上下起伏,好像要给我一个宽阔的胸怀和拥抱。第二天娘俩意见折中一下,买了一件桃红色的,不太浅也不太深。前几天在母亲家找东西还见到了,已经很薄很旧了。还有钢笔水的点子,心里就又有些感慨。
唐山,一个工业城市。煤炭,钢铁,陶瓷,给这个城市印上沉重的标识。煤矿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开采,有八九个矿区散落在这个城市。男人下井挖矿,女人在家做家务。还有附属的医院、学校、商场。但矿区既不属于农村也不像城市,像个独立的小孤岛。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煤炭是中流砥柱的产业,每个矿区自给自足。东山也并不孤单,有一组石灰窑,每天工作生产,机器的轰响,放炮崩山的巨响,住在附近的居民早就习惯了。在石灰窑工作的工人都是附近的农民,骑着又脏又破的自行车,匆忙地在街道穿过。石灰窑的声音总吸引着我,感觉这就是热烈的工作,拉石灰的卡车也是小孩最愿意追着跑的。
东山一直看着我的幼年,童年,少年,沉默地记录着。东山如同一座神山,让人仰视又敬畏,需要快点长大才能抵达。现在看起来东山只是一个小山包,而且开采得没有模样了。小时候母亲嘱咐我,不要去东山玩耍,不能跟着大孩子去,不安全,会被弄丢。那时也就四五岁,一次父亲站在阳台上,看到远远的东山脚下的石灰窑,有一个孩子东张西望,父亲一眼看出是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那里。父亲赶快下楼追出去,追到东山脚下,看着我走走停停,又往回走。父亲赶快猫起来,但是我眼睛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口里叫着爸爸。父亲一把把我抱了回来。这些都是父亲经常讲起的。我却是毫无记忆了。
站在阳台上看东山依然站着,还有着强悍的骨架。冬天西北风吹过来,东山的肩膀垂垂老矣,人们从它那里索取得太多了。冬天的风没有一点怜惜,裹着雪从矮下去的肩膀上切过来,人们睁不开眼睛逆风而行,棉鞋上沾满雪和泥巴,东山也变成了雪山。儿时的大侠梦想让我极其喜欢东山的雪,想象《雪山飞狐》里的侠客,会不会就是在这里出没。所有武侠小说中风雪搏斗的场景都让我对东山有着沸腾的喜欢。开窗便见雪山,当时不觉什么稀奇,现在想想,这种奢侈的唯美很难得。
夏天的东山也有意思,山上不再是裸露的岩石和黄土,虽然石灰窑不停地工作,但终究阻止不了草木和绿色的渗透,去东山玩是暑假永远不会腻烦的事。三伏天,午后的知了叫得正欢,好像太阳都要发霉了。露着的胳膊腿都是黏黏的,小孩子却从来不想睡觉,对于每个小孩来说,怎么会有睡午觉这种无聊的事情。趁着大人睡觉,撒欢到东山逮蚂蚱,捉迷藏,或者只是躺在草地上,怎么都高兴,就是别被叫回家写作业就好。跑一下午回家后,脸上的汗带着泥汤往下流,再用手一抹,满脸花,挨骂是常事。一次,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小朋友出主意,去地里偷玉米,东山附近并没有大面积的农田,只是零星的种些玉米。也没人看着。但是怎么带回家是个问题,从地里到居民区要穿过街道,而街上都是乘凉的大人。男生们假装一个小孩背着另一个小孩,把玉米藏在肚子下,女孩子都把玉米藏在裙子下,用一半裙角裹着。连颠带跑地带着玉米回到家,心里窃喜。到家就被父母一顿骂,而且那玉米并没有成熟,玉米粒还是瘪的,直接扔掉,也再不敢去偷玉米了。
小花姐比我大七八岁,是隔壁的邻居,个子不高,微胖。她家五个孩子,她是最小的女孩。小花姐的父母从我有记忆就觉得很老了,好像应该叫爷爷奶奶。大孩子是不愿意带我这样的小屁孩玩耍的,看人家跳皮筋很是羡慕,就自己把皮筋的一端拴在缝纫机上,一端系在门框的钉子上,骑在皮筋上跺跺脚,嘴里说着跳皮筋的歌谣,逗得父母直笑。不过小花姐还好,时常带我玩,跳皮筋,丢沙包,街上乱跑。小花姐是我童年的太阳。她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觉得她很漂亮,圆圆的脸蛋,眼睛里装着湖水。不管什么季节,她都是春天。时间能冲洗掉所有美好的外衣,逐渐呈现出生活的真实面目。等我上到小学五年级,小花姐已经初中毕业几年,她没考上高中和各类职专,只能在家帮着母亲做饭。结束了学生时代,等待她的就是要找一份工作,具体什么工作我不清楚,不过经常穿着工作服,而工作服是没有性别之分的,宽松和机器的油污遮住了青春应该散发的光彩,少女美好的身材也淹没在工作服中。她站在春天里像一块干枯的老槐树。这份工作要三班倒,经常是晚上十一点钟,他哥在门口叫她,小花,上班了。外面下着小雪,寒冷直接刺穿臃肿的工作服。小花姐上班后,我就很少和她一起玩了,她白天在睡觉,再也看不到她脸上的光彩。
在工厂工作不久,小花姐出门去打工,此后两三年都没再见到过她。突然一年的春节,小花姐回来了,神情呆滞,见谁都不说话。后来听说,小花姐出去打工时和一个男人恋爱了,已经怀孕,但是她妈不同意,强拉她回家嫁人。
时间冲刷走所有的悲伤欢喜,留下的只有生活的筋骨。父母都去世后只有小花姐一个人生活。她的姐姐哥哥偶尔来看看她,她每天只是坐在街道上看过往的人,如同只会晒太阳的垂暮老人。
父亲去世后我很少回老宅。曾经喧闹的街道,少了些卖豆腐脑油条的吆喝声,孩子们的吵闹声。老宅这边的小区,已经有了老旧小区拆迁改造的信息。山上的植被也在逐渐恢复。东山依然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