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 扬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声像一枚利针刺穿林沫的眼膜。她猛抬手,捂住眼睛,坠进很深的黑暗。脑内的一处开始按捺不住,一线神经因嘀嗒声痛苦地雀跃。我说了我不爱吃鱼,谁让你买鱼的?她用一侧眼睛横过来问他,全是眼白,几乎没有看到他,目光擦着衣服边划过,落在他身后的砧板上。鱼嘛,张诚支支吾吾,你考研,得补啊。他拿着菜刀的手不知道放哪,刀刃白光和刃上血滴交缠驳斥。他用戴着手套的手蹭蹭下巴解痒,鱼嘛,补脑的。
不应该啊,张诚想不通。他又把一只手送出去,鱼翻着青白的身躯,鳞已七零八落,鳞痕缝隙间,血仍源源不断地涌出,断鳍处更甚,血柱几乎喷射。红色灌进整个水池,溢出来,流向灶台,流向地板。嘀嗒、嘀嗒。鱼眼睁大,空茫的白色中间,一点黑,蔑视地、可悲地、绝不哭泣地瞪着。
就没见过这么多血的鱼,他抱怨。也是说给她听。买的时候老板说杀好了的,真的。他没了办法,他也不常做饭,最近是为了她才学的。
他想起童年见过鱼肆杀鱼的场景,摊主蹲着,面前摆好一个灰色大石,嘴里叼烟,信手从铁皮大盆里一抓,捞起一条鱼。噼啪,摔向石头,鱼挣扎,甩尾,水滴飞落人脸。再拎起一柄厚刃竖刀,猛敲一把鱼头,鱼霎时沉寂。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自己来做这恶事。
宝儿你往后点,他说。血顺着地板缝隙游走,逼近她的毛绒兔子拖鞋,她跳起来,感觉好像自己血液被抽空。她很想喝水,大口大口地喝,不用他说,她也要远离这个战场。
我去便利店买点吃的吧,她闷闷地说。拽过椅背上的摇粒绒大衣,出了门去。
熟悉的空气迎面刮来,几片落叶摔下,到季节了,林沫想。这时北京的风都拿着镰刀,收割生意。她把自己裹紧,头发胡乱散在脸上,远处的太阳正在落下,只是她无声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儿的公寓楼总是很高,很密,挡住一切。
夕阳淋漓,与血一色,她又想起了那条鱼,通身战栗。是冷的吧,她安慰自己。
便利店人很多,是下班的时候了,她以前也跟他们一样,上班,下班。这样的日子里是没空做饭的,有时间,也没心力,她和他通常就胡乱吃吃,有时来便利店解决。她在货架上找寻沙拉,但那个位置空了,沙拉总是最抢手的,女孩们多忙碌,也不会放下对减肥的执拗。但她不是为了这个。
辞职以来,她越发吃不下肉了。吃肉的时候,总觉得身体里某一块有些郁结,堵住了,不流通,随后便逐渐丧失了对肉的欲望。但必要的情况下,她也是吃的,比如当他在厨房折腾一个小时,满头是汗地端上来一盘时。
没有人发现她在便利店待了将近20 分钟,她想这样就可以躲开那条鱼。怎么会有那样的鱼啊?身体好像连着一个地下血库的闸门,它用死亡的悲壮,表达着自己天大的委屈和无可遏制的愤怒。它又能怎样呢?这是它最后的尊严。但它怪异的生命力,即使在临死时,依旧没有救它一把,反而让它的死亡成了一场表演,夸张造作,不平静不体面,令人嫌弃。它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境地——围观者心里几乎都在想,死啊,快死啊,怎么还不死?他们倒数它的死亡,对它进行集体的诅咒。它拥有了活的壮烈,却变成了一种不合时宜。
其实,幼时她最喜欢鱼,她是福建人,吃鱼也赏鱼,记得鱼肚白的鲜美,妈妈通常还让她吃眼睛,她打小视力不好。她喜欢游泳,第一次掉进水里,这事就无师自通,好像几百年前游过,让她经常觉得自己是美人鱼。妈妈曾把她送到游泳队,她学的是蝶泳,但在一个夏天过后,她决定彻底不游了。后来她来到北京,工作忙起来,哪有闲心游泳,想都成了奢侈。她也不吃鱼了,远离海了以后,她和鱼倒亲近了,舍不得吃它们。
她选了两个饭团,一碟海藻小菜,两瓶牛奶和一碗关东煮。
回到出租屋,他正伏在地上擦地板,一些血渍浸到地板缝,很难恢复如初。看到她回来,他抬起脸,这么长时间啊。嗯,排队,人多。他看了看外面,天黑透了。天变短了,他说。她没说什么,把食物放在餐桌上。
我的大宝贝,今天学得咋样了?他问。
他是东北人,她喜欢的就是他这种肆意的腔调。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撇出三个手指,指向天空,一挑眉说,俺们东北人对媳妇最好,你瞅着吧。那天的天空澄澈高远,没有云,他的脸也干净明亮,她对他那一刻记忆很深,因为恍惚间,她在他眼睛里看见了最后一个还游泳的夏天,和当时的好朋友常去的一片野海。
还行。她回复他。语气里没有别的意思,她对他很满意。他是几乎完美的男友,高大身躯,细心会照顾人,还有很多笑话。有一天林沫掰着手指头算,他们在一起竟然七年,生活是上班、下班、出租屋。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吗?年纪不小了,蹉跎不起了。结婚吗?两人一无所成,还是刚毕业的状态,即所谓奋斗中的年轻人。没到那一步。一年又一年过去,时间像是不存在,回想起来,她竟然只记得每日单程两小时的漫长地铁。
他给她夹了一块鱼肉。鲫鱼其实更适合喝汤,敲骨吸髓,他老家吃鱼很少,可能不清楚。她勉强夹起那块肉,放到嘴里。全是刺,一层叠着一层,刺的森林。刺里很难挑出肉,她只在嘴里浅浅抿了一口鱼肉的味道,便囫囵吐了出来。如此一来,刺多,似乎也不是什么毛病了。
她最怕的是嫩滑完整的肉块,中间隐藏的暗刺。她记得小时候吃鱼,就被卡住过喉咙,喝醋、吞馒头,统统不管用,只好去医院。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脸颊白润的护士,手指微凉,一手捏起镊子,一手钳住她的下颌,金属的冰冷顺口腔而下,随后,她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释然,整个人轻松下来。而那枚分叉的青白色小刺,被护士放到旁边的纱布上,沾着一点猩红。她当时很生气,感觉被背叛和辜负了——那可是她最爱的食物啊,它怎么能藏着如此致命的危机呢。
吃完饭,他有意拉着她看个电影,用他那个大学时买的老旧笔记本。但他们找了很久,没有发现一部有兴趣的,一个小时这样过去了。然后他们洗漱,睡觉,一天这样过去了。
她习惯睡觉时脱掉全部的衣服,即使现在仍没来暖气,她被子下面滑溜溜的身躯,像卧在极寒的深潭。她伸手想要触碰他,因为他的身体总是热乎乎,好像一直有一种东西在燃烧。自从接了那个电话以后,她总是在睡前回忆起很多他们以前的事情。回忆像抽屉里的物件,不拿出来,不知道是褪色还是崭新。事实是,她记得一切,少年白色T 恤下摇摆的身躯,学校操场上草地的味道和他飞扬的头发,校门口小摊爆炸大鱿鱼的酥脆和他说你吃你吃,初雪落满的街道上一口热栗子的味,摇摆的绿皮火车上紧紧环着她的手臂,和出租屋里飞逝而过的日日夜夜,日日夜夜里他的呼吸,他的一言不发的存在。
她的手离他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触碰到他的脊骨。
“你是林沫吗?是的对吧,我找你联系方式好久了哦!”她又想起那个甜腻的声音,刚刚伸出手,缩了回来。
他是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啊,她想,永远不知疲倦。如果没有她,他可以下班后在亮着孤灯的篮球场,跟哥们打两个小时的篮球,也可以一边打游戏,一边和队友开语音,痛骂敌方的输出,他或者还可以……算了。可他选择了和她在一起。是她造成了他生活密密层层的墙,她知道他想喘息的迫切,她不怪他。她决定还是自己抱紧自己。
现在,她通过他的上班和下班来切割时间。
他走以后,她在无数人脚步匆忙的清晨缓缓起床,看有限的阳光从屋内一边,移到另一边。她觉得自己就像这一块小光斑似的,不停歇重复着相同的路径,一天又一天。桌边是他留下来的字条,上面写着,早餐在冰箱,落款是一个太阳笑脸。
他可以不这样的,林沫想。他越是积极地用轻松温馨的语调,那件事就越会隐隐跳动,像神经上站着的小鬼,拿着叉戟,扎下去,摇摆身体,得意,喜上眉梢。她痛恨那种笑,让她觉得输了,输给不理智的情绪。
相比之下,她却一点也怪不起那个女孩来。她只是一个女孩,那么年轻,那么骄傲,脸庞可爱,嘴唇水润。自信可以动摇他们的感情(实际上的确也离成功仅仅一步之遥),天真得让她都想保护,她知道少女时期那种纯净的无畏,最容易转瞬即逝。林沫甚至想晃晃她的肩膀说,妹妹,继续这样,对,就用你最爱的桃粉色眼影,就穿着你的碎花裙子拍短视频,就这样笑。
她以前也时常笑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这事放下了,但不用刻意和善后,她感受到了一种自由,她的表情和脸,终于只属于自己了。现在她不化妆,故意穿朴素、不显身材或者款式老旧的衣服。这种打扮也是一种宣告,宣告她摆明了是放弃的——她不在乎女性曲线玲珑的身体,和随之带来的瞩目,她不在乎世界,也不在乎世界怎么看她。社会是一个大池塘的话,那么里面的鱼够多了,摩肩接踵的,没有她的位置,她想换个地方游。
离职当天中午,她打电话给母亲,听她说完,母亲倒先哭了,好像多年小心翼翼盖起的楼塌了。林沫停顿着等她说。说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把你带大容易吗,你怎么还是那么任性啊。但终是没有等到,她换了一种自我求证似的发问,像是喃喃一样——你怎么就这么辞职啊,你今后可怎么办啊?啊?不就是吃饭摸了你两下嘛,万一领导不是故意的呢?
她挂断了电话。是午休时间,写字楼底下的便利店依旧涌进了人群,她站在路边等网约车,抱着箱子远眺他们,却感觉自己又成了他们的一员。
她和他们一起,在店外目标明确的行进,又在店内四下散了,东冲西撞,哄抢物品。紧迫感袭来,不能晚,要快,非常快才行,菜只有那么一点,第一批进去才有得打。耳边又响起组长的声音,快点写,同样一个套路和设定,你晚几天写,等人家拍完,爆款就是人家的。又或者小时候班主任尖细的嗓子,快点做,好好考,往前冲,时间就这么多,小题用了大题就没有,名次就这么多,别人考上了你就考不上。
转眼在家待过三个多月。啊,一个季度了,她默默算着。考研的书还摞在桌子上,她已经两天没有翻过了。想到这儿,林沫有些隐隐的愧意。上班五年了,突然说要考研,一个人就这样给她的无能找到了绝妙的借口。做编剧的这五年时间里,她终日不停地写,把自己的每块骨每寸肉,掰开了揉碎了写,她已经空了,就像那条流尽了血的鱼,干掉了。
她看向书,书高傲地立着,也看不上她似的。她想起昨天的鱼,突然怀念起游泳来。
林沫拿出手机搜索,家附近最近的游泳池似乎在一个小区的健身房,地图显示距离这里两条街道之隔。她想了想,还是翻找出多年前的泳衣,准备出发。
下午两三点正是一天中最暖的时候,阳光刺目,直剌剌落在地上,只要没有风吹过,便感受不到秋季的寒爽。但风偏要吹,吹散阳光给予的全部温馨,风过叶残,她跟着导航走,到了一个废弃公园的门口。
导航里传来冰冷生硬的女声——前方路口直行。
她又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标注的转折点是这里,没错。但眼前的园子,草高数尺,皆呈墨色,不知死活,正争着抢着往门外挤。而铁艺的窄门,只能容一人穿行,门内目之所及,看不到去向。步行三公里才到达这里,如果回去,她有点不甘心,只好劝自己,来都来了。拽紧肩上的背包,跨入铁门。
门下沿了一条铺了石板的小路,每块间的距离惹人生气,一步踩一个太窄,隔一个踩又太宽,她索性走在草地上。园里的植被看上去多年没有修葺,草长而密,踩上去脚陷在里面,包裹感让她体会到一种怪异的幸福。周围有一些树,但叶已经垂落,铺在地上,树长得奇形怪状,全没有树的静雅,倒像是牛头马面。
再行一会儿,前方浮出一排独栋建筑,都漆白色,每栋旁边立着不一样的牌子,一个写着健身房,另一个写着理疗馆,其余的她没仔细看了。侧面还有一个亭子,一些假山,远处竟还有一个塔似的建筑,通体暗红。林沫明白了,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别墅区,但后来不知怎么荒掉了,建筑空着也是空,不如物尽其用。
她走进写健身房的那个,进门便是前台,四周墙壁和脚下瓷砖都由白色大理石装饰,白色的中间,坐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年轻女孩。
“办卡还是单次?”她像说顺口溜一样,非常快速地把这句话说完了。“单次吧,多少钱?”她有点犹豫,望向本该通往健身房的走廊,不知尽头,也没有一个人。
“单次体验卡120,买一天送一天。”她有点不耐烦,可能为丧失了一笔本该更大的单子遗憾。但她不推销,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眼皮抬起来,盯着林沫。林沫知道该掏钱了,好像这个动作越快,越会被尊敬似的。“那我扫码吧。”她赶紧说。
付好款后,女孩抬手,往走廊一指——“健身房就在里面,游泳池二楼,更衣室是同一个,在一楼,健身房最里面。”
脑子被绕得反应不过来,但腿还是往里走去。这里面好像一处一个主题色似的,健身房四周又黑下来,很难看清是否有人在运动。穿过健身区,她找到更衣室和上二楼的旋转式楼梯(看得出还是别墅时,这栋楼的气派),换好衣服,径直上楼。
楼上又换了颜色,地板是沙黄色,水池砌了蓝底小方瓷,墙上还有几个椰子树的塑料墙纸,老旧土气,像80年代流行的年画。下水梯旁边一个老太太穿着跨栏背心,正在四腿塑料凳上坐着,脚边放着几个充气水池,里面似乎有拇指大的小金鱼,游来游去。
看林沫走过来,老太摆了摆手里的小杂志(开版不大,像故事会),“下水20 元!”她说。林沫一懵,暗自抱怨未免太黑了,“我已经交过钱了。”老太把一条腿伸出来,像是要挡住她,姿态不容置疑,“那是楼下的,跟我没关系。”她只好拿起手机,扫过老太手边的豆腐块二维码。老太变得很开心,把腿挪开,笑眯眯地看着林沫下水。在她握住梯子时,还突然伸出手,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亲昵好似故人。
泳池不小,此刻只有林沫一个人。她把脚尖先送出去,触碰到水的同时,她感受到自己内部响起“嗡”的一声轰鸣。不行,我不行,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出现。她往后缩了一下,昂起下巴,向四周摆动脑袋,是在确认一件事,答案是肯定的,空寂的游泳馆,再没有多一个人的身影。
可以的,你试试,说不定行,她又这样跟自己说。那只脚放到了水下,水顺着脚往上,一丝丝浸入她整个身体,唤醒了某种遥远的物理记忆。那时候她多喜欢游泳啊,只要一游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水和她也亲近,托举着她,环绕着她。她记得那种感觉,被包容的幸福,让她拥有一种相信的能力,即自己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宽宥的。
脚下又挪动了两格,水紧贴她的腰部,像一双带着无限爱意的手,向上,漫过了她的胸腔。到这儿,她感受到了一点点压力,她紧张起来,脊背传来一阵火烧般的炙热,她想,汗珠一定融在了水里。汗和眼泪一样,都会让水变咸的。握着栏杆的手因为出汗而变滑,一切正在失控,就跟每一天一样。这反而让她释然了,她任由身体滑下去,放空自己,把命运交给不可知的手上。于是下坠。她还是紧张,每一秒都变得深重和紧要,因为她以此计算自己和水底的距离。等到她已经完全落入水下,什么都消失了——记忆、感知、情绪、甚至自己。
这一整个下午,她都没完没了地游,一会儿转圈,一会儿来回。
她游得舒爽极了,动作的变换不是由意识主导的,而是取决于身体的惯性和记忆。也就是说,这是一次完全不带脑子的畅游,她就像个只会游泳的生物,在用不同的游泳姿势呼吸。
在水下时,她膈着还算澄澈的池水,瞥见了泳池墙上的挂画,那东西遥远而可亲,因为视线被阻挡,模糊中反倒都像真的。这一刻她明白了挂这些画的用意,画不是挂给岸上的人看的,而是挂给水里的人看,她看岸上的挂画,和岸上人赏水中月一样。
她在泳池里待了两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完全弄不清了。期间除了一个穿褐色皮夹克的人,挑了几条小金鱼后匆匆离去外,再没来过其他人。而老人,本就更容易被忘却和忽略。这一小片天地,好像只属于她。
寂静给了她极大的安慰,爬上来后,她没有觉得使光了力气,而是充满了电似的,头脑清爽,一身轻松。站在池边抖落水珠时,她又一次与老太对视,对方脸上堆出笑,似是欣慰,也像对暗号,有些骄傲,表外之意是,舒服了吧?我就说的吧?林沫回笑,因为不常这样做而显得生疏。她突然侥幸起来,还好这次游得漂亮,没出事故,没有窘态,不然老太可捡了大笑话。
多少次,她幻想着有这样的畅游,却始终没有做到。只要她碰到水,少女的脸就浮在水里。青白,孱弱,又非常努力地笑着。她究竟在笑什么呢?时间一去近十五年了吧,没错,是这么久,但林沫始终无法参透她的笑意,那令人心惊的一瞬,在她的笑里,变得轻了,浅了。能感受到的,只是女孩在水中泡软的手,又一次轻拂她的腰间,触感比那天的海水冰凉,就是那样柔嫩的手指,迸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地向上一托。
到家的时候她和张诚在电梯口遇见了,一开始谁也没认出谁。直到他们都伸手去够那个相同的楼层按键,手指叠上手指。对视有点尴尬,她把头低下,余光能瞥见他往这边蹭过来,挤开了两个外卖小哥。她觉得自己也得表示表示,便抬起一只手,放到他的手腕上。他们挽着彼此走到房门前,看上去像搀扶。
终于,他们进门了。进去之后她才发现,他带了新鲜玩意,连鞋都来不及脱,就迫不及待举起手里那袋东西。又是习惯性的挑眉,瞅瞅,我给你带啥好玩意了?他撇嘴笑了一下,左半边脸有酒窝,右面没有,林沫想起闺蜜说过,这是典型“渣男脸”,对此她不表态,也在闺蜜极尽愤慨贬低他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人是复杂的,她当时心里想。
眼膜信号传递给大脑,很快她就知道他带回了什么,她很知道,她一清二楚,一袋小金鱼嘛。(她在网上搜索过,反应迟缓是抑郁症的初期症状之一,从此她经常在生活琐事上,考验自己,测算自己和病症的距离,再企图说服自己,一切良好)这是小金鱼并不难判断,难的是她该如何反应。她其实并不对小金鱼兴奋,但按理是该的,因为他用心了,他的近乎谄媚让她心里难过,但可以肯定,并不是因为心疼他。
她把两只手抬起来,半高举到空中,挥舞,有些僵硬,但她尽力了。好,现在可以收手了,手于是落下,她又把它们搁在一块儿,是想做拍手的动作,但没成,因为没使劲,两者自然不算撞击,无声息的哑炮。漫长的游泳产生的疲惫感,现在全涌了上来,几乎把她淹没,她甚至没有力气把声音从喉咙里放出来,她太累了。
“哇,小金鱼!”她说。
“喜欢吧?我就知道你喜欢,你小时候不养过死掉了嘛,可把你哭坏了,小哭包啊你,这么赖嚎呢,昨天不没给你炖好鱼吗,今天赔你了嗷,这多好啊,还能给你做伴,这鱼你想吃我可都不给你炖了……你今天,去哪了?”
“哦,游泳。”她把背包放在脚底。“游泳啊,游泳好,你都多长时间没游泳了,该放松放松。”他把小金鱼的袋子递过来,“你先攥着,我找缸子去”。
塑料袋是浅蓝色的,套了两层,水只有一拳那么多,这叫什么啊,她想,哪里游得开呢。可那两条指肚大小的鱼似乎颇为自得,擦身而过,来来去去,掀起碎银似的水波。林沫看着有意思,又攥着袋子上端,把袋体放在桌子上,再伸出手,用食指按住袋子中心,袋子变成环形,像个救生圈,小鱼只能绕圈游,但依旧姿态坦然。
他叮叮当当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个小鱼缸,是刚来北京时买的,当时他们下定了决心要改造出租屋,还上网找了好些教程。上了班才知道,累了一天后回家根本不想刷墙,只想刷短视频,买过的装饰物也都闲置了。这小鱼缸圆形,也是蓝色,装饰着透明的波浪纹,缸口叠了三层,像海浪,像蛋糕,像裙摆。小鱼纵身一跃,跳入水中,对新居所既没有好奇,也没有不适,从前怎么游,此刻仍怎么游,游得好像超出了时间之外。对于鱼来说,游在海里还是缸里,有区别吗?在缸里,鱼的每一寸都更清晰了,一条底色乳白,从鱼吻至末尾,挂着一线金丝,一条浑身赤红,宛若夕阳,中心最浓烈,至周围色晕弥散。两条都鳞片细小,几乎难以找到分界线,尾巴半透明,溶于水又不同于水,从侧面看,和蓝色交叠在一起,显得遥远。林沫盯着它们的眼珠,在它们面前晃动自己,但鱼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那两粒小米大小的黑色里,没有世界。
买鱼成了张诚这一年里,做过的最让她高兴的事。她的注意力全被鱼夺走了,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她也会绕到小鱼缸边,看看鱼在干什么。月光从窗帘间挤进来一点,就足够她用的,只要看到鱼依旧坦然,她就心满意足,躺回床上,好像掉进了自己的缸里,她学着用鱼的方式或侧卧,或平躺,感受鱼的自得。再去游泳的时候,她惊喜地发现,老太也卖她家这种鱼,但那充气盆里的摆设,相比她家的小鱼缸,华丽了许多,底下垫着彩色小石头,水中还晃动着碧绿的水草。
游泳池还是往往只有她一个人,实际上,整个健身房也一样。通常她是躲避老太的,因为相熟就会不自在,每多一次互相微笑和问候,都会在她心里压一块石头,为此逃走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比如家门口的沙县小吃,在老板因为她常常加班到午夜光顾而多给了她一碗汤后,她再没去过那家店。但这天,她还是鼓足勇气,在老太的鱼盆边停留了一会儿,自然点,她跟自己说,屈膝蹲了下来,“这鱼叫什么啊?”她指着跟家里很像的一条鱼问老太。老太口鼻中哼出一声,是老人快睡着的那种声音,觑眼看林沫,好像就等这一刻似的,“大红丽丽”她说,“漂亮吧?”说完她身体微微后仰,很怡然。丽丽,丽丽,林沫很怕这个字。她不确定老太是否在等待她的答复,出于礼貌,还是说:“漂亮,真漂亮。”
老太不动了,像一尊风吹雨打多年的瘦石,她也不说话,继续看着盆里的鱼游来游去,侧眼不经意间瞥见老太宽松裤子下的脚腕,枯如树根。终日守着一个没有人的池子和两盆鱼是什么感受?她心里一酸,不知道是不是为老太。这盆里的鱼真多啊,看了一会儿,她竟然不知道该看哪个好,之前一直追踪的一个,也消失在鱼群,再也找不到了,所有鱼泯然众鱼,没了意思。她仰起脸问老太,“小石头和水草卖不?”老太微合的双眼瞪大了:“卖!怎么不卖?一袋石头十五,水草二十。”
用小石头和水草装点后的鱼缸更缤纷了,鱼在水草里穿行,一个小小的鱼缸,在草的切割下,分裂成无数的空间,林沫能感受到同一条鱼的变幻,在第一条草中绕着圈游的鱼,和穿过第二条草的鱼已然不是一个,她能看到它细微的变化,比如两翼滑动的角度,和鱼尾纹路的曲线。水草仿佛一个个时间戳,在鱼身上盖了章。鱼动,水动,蓝色清泠,浇灭了前些天一直堵在她心口的鱼血。
北京变得更干了,这天游泳回来,天上竟然吹下几瓣雪,干巴巴的,差点被她认成塑料泡沫。她惶然走着,每次从水里出来,就更感受到周围的陌生。她一点也不喜欢雪,跟那个女孩不一样。好想去看雪啊,那时候她经常托着下巴看窗外,外面树依旧绿,天依旧蓝,她就这么说。林沫默不作声,帮她盯着老师,在班主任走过来之前,捅一捅她的肘。她的刘海总是盖过眉毛,林沫问她不扎眼睛吗?她就摆摆手,说这样有安全感,当然了,虽然比不得在水里。她头发很长,一直到腰,生下来就没剪过似的,林沫却梳齐耳短发,像个假小子,一开始她们好起来,时常拖手,同学们都说他俩是拍拖呢。
该看到雪的是她才对,林沫每想到这,心口就紧一下,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那个叫丽的女孩借来的,这十几年,没有一刻忘怀。
两条小鱼依旧在家里等着她,她掏出鱼食准备喂,它们来到家已经一个多月,鱼食只耗了一小袋。吃对它们来说好像无关紧要,散落的鱼食入水,金线小鱼立马活泼地迎上,纯色小鱼却不以为然,她打了个转,看金线小鱼升得困难,还从底下顶了它一把。金线小鱼吃完,肚子立马鼓了,身体也重了,缓缓沉下。林沫也把身子完全放到沙发上,静静等张诚回家。她觉得似乎是时候了,他们这样下去没有意义,需要有一个人捅破那层纸,纸本就皱了很久了。
她好久没等他了,她所谓的等不是行为,而是一种心里活动,和期许,和愿望紧紧相连。这一年,每顿晚餐的形式,都不过像她和他恰巧碰到,一起同食。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和街边大爷们习惯某时共赴棋盘没两样,生成于默契,又仅限于此。手机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地变,终于在两个零出现时,门“咔嚓”一声,响了。
酒气从门口涌入,他脚下已经没了根,外套一边挂在肩下,头发也已经散乱。不是好时候,她想,转身从客厅转到洗手间。关上门,外面又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她把水流放大,冲过他制造的噪音。不一会儿,他也沉寂了,她洗漱好走到客厅。临睡前,她通常都是要再看一眼小金鱼的。
“天天看鱼,你就不看看我吗?”他没脱鞋,脚却放在了沙发上。
“你喝多了。”她的目光还紧跟着鱼。
他突然笑起来,像什么东西泄了气,紧接着越来越大,从喉咙里咕哝出来,裹着痰似的,又像咳嗽。
“你就从来没有好好看看我,你一天到头就知道拉个脸子,这叫啥,惩罚吗?一年多了,够了吧?”他喊道。
林沫缓缓抬起脸,看着他发怒,好像围观别人家的事。她什么都没说,说有什么用呢?是她造成了他们之间的裂痕吗?她惩罚不了任何人,只是惩罚自己而已。她捏起一点鱼食,想再喂一喂。他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他的气味铺天盖地,冲到她的脸上。她本能地向后躲,远远地,她看见他的脸陌生而扭曲,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一把举起鱼缸,“砰”的一声,她好像听到天上劈下来的声音。
蓝色的玻璃碎了满地,有些细小的,弹起,又落下。鱼呢,鱼呢。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立马伏下去,把手撑在地上。蓝色划破她的手掌,口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血流了出来,迅速在地板上漫延,那些红色又晕开,沿着地板的纹路,行蚁般游走,它们冲出她的身体,不顾一切地离去。
跪下的膝盖也扎进了玻璃,但她感受不到疼痛,心焦胜过了一切,终于她在沙发下找到了那两条奄奄一息的鱼。它们用力地甩着尾巴,一边敲击彼此的身体,一边在窒息的边缘瞪着眼睛,盯着很深很深的深处。林沫把它们一把抓起来,冲向洗手间,然而踩上一个滑腻的石子,她和鱼一齐跌下,重重地落到地上。她听到了身体内部传出清脆的“嘎嘣”声。她试图再起来,却反复尝试了两次才成功,然而鱼已经在她殷红的掌心一动不动,它们的身体被血丝缠绕,看上去诡谲妩媚,异常的美丽,却比飓风前的深海还宁静。
林沫看着它们,听到无数泡沫在耳边一个又一个破开的声音。她轻轻地走向洗手间,把流水开到最大,两个小身躯紧跟着水流,辗转而下,从水池的小洞,静静滑落。
她冲了下手掌,冰凉的水让她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出洗手间,她拿起大衣,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雪还在下,地面上已经被覆盖了厚厚的一层,踩在雪上的感觉让她又想起那个女孩说过的“安全感”。她从没有一刻,有此时这般想念那个地方。夜深了,四下阒寂无人,好大个月亮,俯瞰疏疏落雪。园子在月光和白雪映衬下,竟比第一次来时更明亮。跨过铁门,她飞奔着往前跑,野草、月光、落雪、寒风、无数喧嚣、爱情、事业、成功,都被她甩在身后。
她只想跳进水池。她推门进去,不知道前台是不是还在,行至二楼,她就开始一件又一件地脱掉身上的衣服,它们依次被剥落,躺在地上,记录了她的来路。她脱到最后,只剩下两件内衣,然而她没有停下的意思,最终那两件衣服也落地。她终于走到了泳池边,馆内没有开灯,却并不幽暗,窗外的皎白月色,透过玻璃,洒落了一地,老太仍在池边坐着,但她没精力去在意了。她使出所有力气,屏了呼吸,跳入水里。
她让身体为自己做指引,张开两臂,向后划去,水的阻力推着她的身体往前,一切就都远了。水本是比以往更冰的,但她的身子却渐渐热起来,停留在哪片水域,哪里就逐渐升温,给予她一重又一重的柔情。渐渐地,她忘了刚才发生过什么,她从哪里来,又要什么时候停下。她看向前方,水池的中心出现了一些她之前没见过的东西,她游近了看,那是几簇水草,绿油油的,跟随着她搅起的水波,摇晃身体。她顺着水草向下游,发现水池的下面风景更好,五彩斑斓的大石平铺在下面,有红的、蓝的、黄的、粉的、紫的。
她就这样游着,一会儿去水草中穿梭,一会儿又用脑袋顶顶突出的石头。这个过程中,她忘了更多的事,比如她今年几岁,家乡何方,名字是什么。她只顾着游,偶尔抬头,会看见一个巨大的生物,正擎着两脚,坐在水池边,脚腕颜色浑浊,手里拿着一个小册子,眼角已经爬上了皱纹,但样子还算和善,正望着她露出亲切的笑。这笑容让她更觉温馨,于是她只管继续游下去了,水里是她一整个世界,上面如何,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这样久了,她也游出了自得的神态。只是偶尔几次,游着游着,她感觉到腰部有谁使劲儿托了她一下,这感觉似曾相识,让她心下一热,于是她赶紧回头,可什么都没看到。她转瞬就把这种感觉忘掉了。
直到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上头出现,他说,您好,我来给我女朋友买两条金鱼。
一张大网落下,她感觉到身体微微的失重,水流在她身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她小小地慌张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又落到水里。这里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但又能怎么样呢,对她来说,能游就好了。于是她又重整了身姿,找到一个还算宽阔的位置,摇摇摆摆,继续向前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