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挺
《女驸马》的戏里人生、严凤英的传奇人生,以及付心蓝鲸她们的现实人生,如同乱麻一般,终归与黄梅戏一起,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落幕了。戏,或人生,原本只是自己给自己选的选段。只是孰料,二十多年后……
六月的一个傍晚,天清澈得像一面镜子,南京成了名副其实的“蓝鲸”。街边的灌木被修剪一新,规整、有序。月季像一排整装待发的新兵,如树般挺拔,争相将一团团红艳簇拥着捧献出来。法国梧桐从不在意这些,只管撑开巨大的手掌,抚摸着被雨水刚刚洗过的天空。天空更加明净了,似乎被抚摸得不好意思起来,紧跟着晃动了一下。其实,不是天空晃动,是蓝鲸坐在车里,身子跟着刹车晃动一下。南京六月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这个傍晚有难得的凉爽。蓝鲸让丈夫关掉空调,她将后车窗全部摇下来,贪婪地感受着自然风。这风有点儿强势,迅速侵入她的全身,让她感到了某种眩晕。她喜欢自然界对她的强势,不但听之任之,而且这个过程让她心情明亮而欢欣。
十字路口亮着红灯,开车的丈夫正在与坐在副驾的女儿说着什么,她没有听清,或者她根本没有打算真的去听。等红灯时,她看了一眼这条街道,虽然自己从不记路,但对这条路却很熟悉。女儿上大学这两年,每次到机场接送女儿都走这条路。她还知道,再往前直行几个路口,左拐进一条小路,不远就是她们的家了。二十几年,这里委实成了她的家,成了她的南京。
绿灯,车子没有直行,却左拐进一条街道,最终停在一条胡同口。车子打起双跳,丈夫回头说了一句什么,随即与女儿跳下车,钻进斜对面那条窄小的胡同。蓝鲸感觉莫名其妙,想必父女俩根本没打算让她一起下车,她心里倒是乐意。因为路边没有车位,蓝鲸“自动”搜寻交警的身影,却无意中逡巡到另外一个身影。大街上人不算多,但也并不算少,大概是这人坐着轮椅的缘故,很容易一眼就能抓住。此时,“轮椅”在对面临街门面的门口,背对着蓝鲸,左手撑着轮椅扶手,试着要站却站不起来的样子,右手努力举着一根铁钩去钩那卷闸门。她这才注意到,这是一家卖体育彩票的店,正在关门。这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人背影,歪斜着肩膀,能看出来很吃力。蓝鲸不自觉地把手放到车门把手上,很想下车去帮帮她,倒不是因为她是一个残疾人,蓝鲸的“博爱”还没有到那个程度,而是蓝鲸几乎一下子就可以断定,那个人就是她!尽管蓝鲸没有看到她的正脸,尽管蓝鲸视力大不如前,尽管蓝鲸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她,蓝鲸还是瞬间断定就是她。但蓝鲸还是迟疑了,正因为是她,蓝鲸便不能轻易地见她!
在蓝鲸迟疑的当口,“轮椅”已经拉下卷闸门,掉转方向,双手开始转动轮子。这时,蓝鲸能够看到她的侧脸了。对,就是这张脸,有着女人天生的清丽轮廓,又有着男人般的明朗线条。只是现在,那张脸颊蒙上一层灰白,眼角跟着耷拉下来,像一颗被遗弃已久蒙尘的珍珠。在这个距离,蓝鲸没有办法看得更清,她想,在那依旧整齐地绾着的头发里面,是否也在想尽办法隐藏白发?是否与自己一样,仿佛一露出来就泄露了深藏于内心的秘密?这个问题刚从脑袋划过,蓝鲸突然一怔,她怎么也在南京?那么他,也在南京了?她在心里说出“也”字时,好像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而她和他却是客人。这时,蓝鲸突然有一种感觉掠过身体,是一种对于“家”的铁定事实的怀疑,是怀疑之后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里的瞬间恍惚。
蓝鲸看着这个女人,像是猎人躲在暗处盯着自己的猎物,不算远,也不算近,大约十米开外。轮椅上的女人眼睛一直向前,眼看着就要转弯。进巷子之前,她居然回过头来,把目光扫向街道,扫向她的车窗,她突然像被手电筒强光照射到一样,本能地用手挡住眼睛。当她再抬起头来,在她眼前的是她的丈夫和女儿,欢笑着上车,各自归位,随即车厢里飘出熟悉的鸭子香味。
她的面前,女儿绾着头发,歪着身子与父亲说话,她看到女儿洁白的脖颈上散落着一些松散的发丝,耳根也有那么几根,像不安分的种子。女儿的头发梳得整齐,不知道这样的松散是女儿的随意,还是故意。蓝鲸能看出它们小心而克制,有点叛逆,又有点虚荣,却确定无疑地象征着某种资本,年轻的资本,就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车子启动前,蓝鲸赶紧扫了店面一眼,牌匾上写着——选段体彩。
“蓝鲸”是蓝鲸自己取的艺名,当时蓝鲸并没有预测到这个词在二十多年后,会成为一个描述环境的热词在这座城市里被肆意使用,她只知道,当时自己只想做一条蓝色海洋里的鲸鱼。而现在,“蓝鲸”迅速从一张嘴传递到另一张嘴,而它作为特定指向某一具体的人时,还有人知道吗?除了丈夫和女儿,在这个城市,再没有人知道,是无疑的。“驸马”呢?当然知道,只不过与蓝鲸一样,在这个世界,恐怕再没有人知道“驸马”是谁了。“驸马”当然不是艺名,更不是本名,只因她姓付,又是团里唱“驸马”的台柱子,大家都叫她“驸马”,蓝鲸却不这么叫,一直叫她付姐。
蓝鲸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傍晚,也是六月,雨下得猛烈,把天空和大地织成混沌的一片。在蓝鲸眼前,大片大片的绿色像被打翻在水里的颜料,洇染得到处都是,没有形状,没有边界。之所以这样,许是雨点打进眼睛的缘故,或者眼里装着别的什么。在蓝鲸和付心身后,那辆在大雨中拼命闪着双跳的白色桑塔纳像一个等待救援的落水者,连同站在马路另一端的他,共同构成了模糊画面上的几个模糊点缀。
“付姐,我好怕。到了那边,我怕我一个人……”蓝鲸忍不住开始抽泣。
“傻瓜,我的公主总算找到自己的驸马了。”付心一手撑着一柄黑伞,一手揽过她的肩头,让蓝鲸靠在自己胸前,“放心,有我在!”付心,蓝鲸不知是付姐的本名还是艺名。
雨越下越大,头顶的法国梧桐在雨点的欺凌下,自顾自地你推我搡,惹得停在不远处的轿车更加不耐烦,双跳拼命地闪,连带着冗长而刺耳的车喇叭声。车子滑到两人身旁,“蓝鲸,差不多了,我们还要赶飞机。”车窗摇开,黑脑袋刚露出一点,旋即退了回去。在模糊的世界里,声音是不真实的,时间也是不真实的,或许她们站在雨里是三分钟,又或许是三十分钟,并没有精确的刻度。不断按响的喇叭作为时间的代名词,将站在马路另一端的男人也拉了过来。蓝鲸努力地保持平静,只看了那男人一眼,动了动嘴唇,最终决定一句话都不说,从付姐手中接过雨伞,钻进已经驶到他们身边的车里。另一把雨伞无缝对接地罩住付心。摇下车窗,蓝鲸向黑色雨伞下的两个身影挥手,雨水不断打向蓝鲸的脸庞。
付心知道,蓝鲸是要从这座遍植梧桐的城市,去往命名这些大树的地方——法国。
蓝鲸最后看了看雨线中越来越模糊的黑点,一个高举雨伞,一个拄着拐杖,如两片临风的荷。他们是这样立体,突出于画面,一切都成为背景。蓝鲸刹那觉得,这个场景太不真实,像极了她们演戏,是《女驸马》的某个选段吧。只是,在这个世界里,戏也只是自己的戏,而戏,业已没有了观众,她们离开戏台,离开彼此,此生怕是再也不见。
蓝鲸和付心都记得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巧得很,照旧是在南京,照旧是在六月。
“你们谁能告诉我,严凤英与这座宅子的关系吗?”在甘熙宅第偌大大的戏厅里,陆秀峰端坐桌前,一本正经地问面前的十几个女孩子。
“不是明摆着吗?那边牌子上写着,严凤英的婚房。”话音刚落,副团长大姐推了一把身边眉飞色舞说着话的女孩子道,“蓝鲸,我们请陆先生给大家讲戏,你怎么说话来着?”蓝鲸没有顶嘴,不吱声退到人群之后,用手指戳了戳坐在凳子上的付心,旋又低头到她耳边,“看见没?一个男人还不如女孩子,害臊了。”付心的眼光穿过层层衣裙的缝隙,果然看到了他的脸上悄浮了红晕,淡淡的,像透过云彩抛洒过来的夕阳。
“那,你们谁能说说,这里给了严凤英什么?”付心注意到,那是一张年轻而又轮廓分明的脸。年轻,是看得出他与自己年龄相仿,轮廓分明则是因为瘦,能看出俊朗的骨感。这张脸让付心印象深刻,因为相较这群经常登台演出的女孩子显得非常紧张,所以他的脸只能摆出极度的认真模样,连讲话也不知道词语如何安放似的。这让付心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心里竟有些莫名的难过。女孩子们开始叽叽喳喳,这让面前年轻的先生更加不知所措。带队的副团长没有制止,也纠结于这个让人头痛的问题。突然,木地板上响起“笃笃”声,蓝鲸吃惊地看向付心,看向她手里的那根木棍,看向她开合的嘴唇,“安静!让陆老师讲。”果然,“台柱子”发声,叽叽喳喳声便没有了。
“据我所知,在安徽省出版的有关严凤英生平传记和她表演艺术研究的史料中,因戏结缘南京昆曲世家甘家,并与京昆艺术家甘律之四年相守的这一段重要经历避而不谈,即使偶有触及,也以严凤英迫于无奈‘栖居甘家’一语带过,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你们唱黄梅戏,应当知道,1954年9月25日,严凤英赴上海参加华东地区戏曲观摩会演获得巨大成功,黄梅戏团赢得剧本、演出、音乐、导演等多项大奖,严凤英更是获得演员一等奖。可你们知道那年夏天严凤英在哪里吗?”
面对先生的问题,女孩子们鸦雀无声。这回不用别人制止,毕竟陆先生说的是黄梅戏的一代宗师,是女孩子们心中的神,她们都听得入了戏。“好,那还是我来说。1950年初,严凤英流落南京,先是卖唱,后来在舞厅伴舞。当时南京没有黄梅戏,但京剧和昆曲很流行,她就加入了南京市影响最大的,由京剧名票友组成的演出社团‘友艺集’,组织者之一就是甘律之。严凤英向甘律之求教学习京剧,两人很快相恋并同居,她也就成了甘家一员。甘家家长甘贡三先生,诗词、书画、戏曲、音乐无一不精,尤其酷好昆曲。甘家不仅有一个‘传’字辈昆曲艺人组成的演出班子,还与溥仪的堂兄溥侗等在家中组织了昆曲‘紫霞社’。这些演出活动,吸引了梅兰芳、马连良、俞振飞、奚啸伯等国内京昆戏曲名家,林散之、唐圭璋等文人雅士也趋之若鹜。那时,严凤英在甘家学唱昆曲《游园惊梦》,最爱表演的京剧是《玉堂春》和《梅龙镇》。”
“严凤英会唱昆曲?还会唱京剧?”眼下又发生了一阵小小的躁动。这次蓝鲸坐不住了,也走向前面的人群,付心没有阻拦,显然也有疑惑。
“没错,没有人重视京昆戏曲艺术对严凤英后来黄梅戏艺术进步成长的影响,向来被专家所漠视,更不被世人知晓。严凤英到甘家不久,当时你们安庆市‘群乐剧场’的黄梅戏班听到严凤英的下落,派人到南京相请,这让严凤英陷入了两难境地。倒是甘律之深明大义,他知道严凤英的艺术前途在黄梅戏艺术舞台上,反过来主动劝说严凤英返回安庆,并亲手张罗为严凤英添置了一套演出的衣箱行头。1951年初,严凤英在外飘荡数年之后乘江轮回到了安庆。可叹的是,在这年年底她结识了部队文工团出身的作曲家王兆乾,不久便公开同居生子,他们的儿子刚出生,两人感情出现裂痕分手。就在严凤英的情绪陷入最低谷时,甘律之不计前嫌,闻讯特意买了糖果物品,专程到安庆看望她。1954年春,严凤英已经在省黄梅剧团,准备参加华东地区戏曲观摩会演。为此,严凤英登门求教梅兰芳,梅先生让严凤英在舞台先跑一个圆场,严凤英跑了一个圈子下来,梅先生笑笑说:‘你的舞台基本功几乎没有。’就是这年夏天,她毅然决定重返甘家学习京昆艺术。严凤英再次回到了甘律之身边,这个京昆世家表现了极度的友善和重视,全家上下给予了最悉心的指导。”这时,陆秀峰的表情早已恢复了自然,俨然在一群女孩中成了主角。
“她的丈夫明明是王冠亚嘛。”付心知道,这是蓝鲸在故意“找茬”。
“确实。但是你们知不知道,那年严凤英获奖之后不久,回到南京与甘律之正式登记结婚,在南京碑亭巷的曲园饭店举行了热闹的婚礼。至于王冠亚,那是后来的事。”陆秀峰并没有看蓝鲸一眼,只是脸面似乎更加认真了。很快,他脸上的肌肉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无论如何,直到如今,甘家大院还保留着严凤英的婚房。”
“陆老师,讲了这么半天,我俩请你吃糖。”散了后,在大家参观甘家大院时,蓝鲸故意拉住付心,拦住陆秀峰的去路。面对蓝鲸伸过来的手,陆秀峰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正踌躇着,蓝鲸索性主动抓住他的手,将两颗糖放进他的手心,“请你吃你就吃呗,又不是毒药。”
三个人一起逛园子,蓝鲸走在中间,陆秀峰在左,付心走在右边。陆秀峰的目光越过蓝鲸,“黄梅戏也有武戏?”付心不解地看着他,陆秀峰忙收回眼光,像是自言自语,“昆曲中有女小生,我看惯的是小生手拿折扇,却不是棍棒。”付心这才注意到,陆秀峰的眼光在她拄在手中的木棍上一闪。付心没有回答,倒是趁两人不注意,将木棍扔了。走了一会儿,陆秀峰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严凤英返回甘家学戏时,甘律之让小妹甘纹轩将昆曲《孽海记》中《思凡》一折戏从头到尾教授给严凤英。《思凡》这折戏属独角戏,剧情是一个小尼姑因思念凡尘而逃下山,二十多分钟全是一个人在舞台上的身段和内心表演,极其考验舞台基本功,甘律之在一旁分析、解说,以便严凤英在黄梅戏舞台表演中吸收运用。《思凡》中小尼姑的拂尘手法,就被严凤英成功运用到《天仙配》七仙女的拂尘表演中。”说罢,他跑到一棵柳树下折回来一些柳条束在一起,递给付心,“来,拂尘。”
蓝鲸却一把夺将过来,还给陆秀峰,“我还以为遇到个书呆子。要不,陆老师舞一个?”
“我不会。我不是书呆子,只知道这么一点儿。”
“不舞也行,那你做回甘律之,说说这拂尘手法。”
“黄梅戏我不大懂。我只知道昆曲中的角色有男有女,都有固定的名儿。‘生’本是男角儿,而女小生似乎更知名,比如祝英台就手拿扇子。这扇子其实也有性,是男女之外的‘第三性’,拿扇子的人自然是男人,但也是女人。而拂尘呢,又是‘第三性’之外的性,是‘无性’。可无论男女,无性终究也是人,就像《思凡》的小尼姑一样。”陆秀峰将柳条复又从蓝鲸手中拿过来递向付心,“给,你因我丢了‘枝’,我拿‘叶’还你。”
“看你那酸样!别枝啊叶的,赶紧找根拐杖,付姐腿不好。”这里的地面湿滑,蓝鲸生怕付心接那“拂尘”,若真的舞将起来摔倒怎么办?蓝鲸过来挽起付心的胳膊,付心却将胳膊抽出来,接过“拂尘”,一转身,亮了一个身段。她昂起头颅,充满阳刚之气地扬起手臂,将拂尘向空中抛洒,指向前方。看了陆秀峰一眼后,复又轻拈柳条,腰身一扭,轻柔地将拂尘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后贴于背后腰上,极富阴柔的韵味。“你说,这拂尘的手法,是像这样好呢?还是那样好呢?”
“我,我,不知道——你觉得怎样都好,怎样都好。”
安庆。从宿舍步行到剧团,大约需要一刻钟。一跨上那条小道,蓝鲸的身体就有感觉了,醒了,柔了。柔,不是柔弱,而是柔韧,充满力量,跃跃欲试。跟着这种醒和柔,她身体里的血液静了,又净了,变成了一条明澈的小溪,在全身流淌。可血液比水还要绵柔,溢出来,将她浸润,几乎要溶化她的身体。那种感觉很轻、很淡,又很重、很浓,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归说不清楚,她却感觉很享受。
那时候蓝鲸还不叫蓝鲸,她没有艺名,毕竟在团里她不过是个新人。
黄梅剧团有两个排练厅,一大一小,蓝鲸直接去小排练厅。不用事先约定,蓝鲸知道,付姐已经在那里了。付姐比她大两岁。远远地,有录制的音乐透过门窗涌进耳朵,蓝鲸已经能够从中分辨出二胡、中胡、琵琶的声音。一听到那些声音,蓝鲸的身体立刻起了不同的反应,这次是热烈的、奔放的、滚烫的,她周身的血液迅速升温沸腾起来,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她感觉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摩拳擦掌了。她听到身体里传来了汩汩流动的声音,身体被点燃的声音,和每次那样的即将绽放的声音。蓝鲸知道,那是《女驸马》的选段,是严凤英将一个民间小调唱成全国大戏的代表曲目,也是后来,让黄梅戏“二度梅开”的“五朵金花”们常演常新经久不衰的戏。这样说,这个戏对她就太具有挑战性,可还是让她神往,令她痴迷,很快她有点恍恍惚惚了。
进了排练厅,果然,付心已经换好了戏服,在厅里踱来踱去。付心看见蓝鲸进来,看过去一眼,那眼神里有惜时如金,有急不可耐,有指责,有期待,付心拉上蓝鲸,没有说一句话,直奔化妆间。其实,对于日常排练,团里没有规定,可以不换戏服,只是每次付心带着蓝鲸排练,都会像台下坐满观众一样,付心都要认认真真地化妆、上行头,容不得一点马虎,这是付心的习惯,自然,也成了蓝鲸的习惯。
付心给蓝鲸化妆,她们都没有开口说话,她们不需要。在一起搭戏久了,只要一个眼神,一个肢体动作,就能明白对方要说什么,既然领会,便不需要说。什么叫心领神会?什么叫心意相通?什么叫心有灵犀?这就是。更何况,在门外,蓝鲸听到音乐,就知道今晚排练的是什么戏,没错,还是《女驸马》选段。蓝鲸与付心排练这出戏,不记得有多少回了,该有上百回了吧?付心给蓝鲸化完妆,又给她戴上凤冠,披上霞帔,蓝鲸的感觉跟着更加充沛、汹涌,如同六月室外茂密的绿叶、酣畅的雨水。蓝鲸晚上扮演的公主一身新娘打扮,光这身打扮就让还没恋爱过的她耳根发热、脸颊发红,有期待,也有莫名的悲伤。
蓝鲸已经听过无数次,从严凤英主演的《女驸马》在1956年搬上银幕轰动一时,到1981年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复排并应邀赴香港公演的吴琼主演的《女驸马》,她听过无数遍、看过无数遍,也练过无数遍,太熟悉了,熟悉每一个字,每个唱腔,和里面别人难以觉察的微妙气息。在戏文里,出身官宦之家的冯素珍自幼许配李兆廷。李氏家道败落后,兆廷来冯家投亲,冯父及继母嫌其贫穷,逼其退婚,兆廷不从,冯父诬良为盗,陷兆廷入狱,并逼素珍另嫁朝中权臣刘文举第五子。素珍不从父命,女扮男装出逃进京,冒兆廷之名应试,高中状元。皇帝爱其才貌,招为驸马,素珍却之不得,无奈进宫成婚。洞房之中两女相遇,素珍冒死陈词,情动公主。金殿上公主与素珍妙语故实,权臣刘文举巧改姻缘,既保住了皇家脸面,又成全了情人心愿。
晚上排练的是“洞房”一出。那时,付心还没有从舞台上摔下来,当然,她的膝关节半月板也没有撕裂。那是一年后的事了。不过,这出戏还是要考验腿上功夫的,大部分时间,付心都是跪在水泥地上,她的膝盖已经破了,一边要忍着疼痛,一边还要有动作唱腔,还要有内心戏。蓝鲸不忍,要去给她拿个垫子,付心看了一眼,蓝鲸就明白了,付心是把这里当成了舞台,舞台上是没有垫子的。蓝鲸的戏份不多,准确地说,不是戏份不多,而是唱词不多,与付心一样,在这出戏里蓝鲸更多的是内心戏。如果在付心唱的时候,蓝鲸在一边没有肢体动作没有表情,那么这出戏就失败了。可从严凤英、五朵金花,到现在的前辈,前面的“角”们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对于一个学戏不久的女孩子,要想翻越一座座大山,谈何容易?大家都很熟悉,要想做得出彩,怎么办?办法只有一个:创新。没错,只能在肢体语言上下功夫,在内心戏上发力。难,太难了!
付心将音乐伴奏调整一下,直接到了洞房唱词,“一个喜来一个忧,红妆一对怎呐怎呐怎能配婚怎配婚!”戏服宽大,在这出戏中,能做的肢体动作有限,她们把重点放在了眼睛上,眼睛是人类的灵魂,也是戏曲的灵魂。虽然在台下,远远坐着的观众未必能看到她们的每个眼神,但是,通过眼神,能将她们的身体点燃,能将整个舞台点燃。在整个黄梅剧团里,只有她们俩的眼神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眼神,就算不是付心的创造,付心也是有所创新的,他们眼睛里的一颦一笑、一拒一迎,只有她们彼此知道。
戏是有魔性的,她们心里都住着戏里的角色,那是另外一个自己。那个自己让这个自己不能自拔,意乱情迷,抑或神志不清。作为演员,她们都有自己的“魂”,在戏里,角色灵魂附体,自己灵魂出窍。只要换了装扮,蓝鲸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跟付心唱戏不久,蓝鲸就发现特别迷恋这种感觉,似真似假、如梦如幻,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脚踏舞台,又像整个身体悬在半空中。这哪里是排练,她们就是在戏里,生活在各自的想象里,悲欢离合、置身尘外。这样的日子才是有意义的,不用考虑柴米油盐,不用操心生意来往,只需要考虑自己的角色和内心。蓝鲸看一眼付心的眼睛,明白了,付心比蓝鲸更“疯”。
台上,台下,她们都不需要语言,眼神就已足够,语言本来多余。
南京。蓝鲸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眼睛,不,是没看见过付心那样的眼睛,从那一刻,蓝鲸明白,她们几百个日夜的眼神交流,同付心膝盖里藏着的半月板一样撕裂了,表面完好无损,内里却再也无法修复。
“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蓝鲸还是小心地说出一句,想要最后抓住一点什么。
“你怎么会不知道?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付心的鼻子都要挨着蓝鲸的鼻子了。
蓝鲸有点吓坏了,不知所措。其实,自打蓝鲸看到排练厅墙上张贴的红榜时,内心就未曾平静过,一个人在排练厅胡乱地走来走去,像以前付心在排练厅等待蓝鲸一样,只不过蓝鲸等待的不是排练,她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以前无论什么时候,蓝鲸从付心的眼睛里都看到那句,“放心,有我在!”可现在,蓝鲸看到的不是爱的保护,而是带着挑衅,从这样的眼神里,蓝鲸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污辱,从未有过的委屈,反而激怒了蓝鲸。
“为什么不能是我?团里就你能演驸马,就你是角儿,全团的人就只有你行!你看看你的腿,你以为你不说我不说,团里的人就不知道?!”
蓝鲸被自己震惊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这样朝着付心的背影咆哮时,走到排练厅门口的付心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半晌,才听到付心平静而柔和地说:“蓝鲸,以后别再演公主了,永远成不了主角,演冯素贞吧。”说罢,走出排练厅。
蓝鲸回到临时宿舍,付心已经整理完一只箱子,正在用一个布包收拾剩下的行李。那是她们刚到南京参加戏曲会演不久,趁从甘家大院回来的那个下午空闲时买的。买包的时候她也没说话,有时候蓝鲸翻翻这个翻翻那个,付心走过来拿眼看看,蓝鲸就放下了。有时候是蓝鲸看一眼,付心又去看另一个包,等到两人都没有将眼神从那只包上收回去时,她俩每人买了一只素净的绣花白布挎包。后来,她们还去了另一家商店,每人买了一条碎花裙子,现在,付心穿的就是那条裙子。
付心没有说话,到梳妆台前拿口红胭脂时,坐在化妆凳上的蓝鲸差点就要说出话来,只是话到了嘴边突然又没了。蓝鲸看到摆在桌上的两人共用的圆镜,看到圆镜中的付心在宿舍里不停移动,知道这间屋子马上就只有她蓝鲸一个人了。这是普通的二层楼,她们团到南京会演,就住在这幢楼里。蓝鲸与付心住在二楼顶头一间,十几个平方米的通间,门对着走廊,另一头有个窗户,窗户两边两张单人床,窗户下面是梳妆台梳妆凳,其实就是哪个学校淘汰下来的旧课桌课椅。一个月前,一辆大巴将女孩子们拉到这里,排练、睡觉,蓝鲸和付心差不多每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了,哪怕偶尔休息,也是一起逛街、收拾屋子。
此时,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南京的七月,暴雨倾盆。直到付心撑伞下楼,她们没有说一句话。付心走后,蓝鲸一个人在宿舍里踱来踱去,就像每次蓝鲸看到付心在排练厅等她的时候一样,只是这时又多了些内容。踱了一会儿,蓝鲸拿把伞下楼,不知道怎么地,腿脚就带着她走向陆秀峰那里。
一个月前,她们从甘家大院回来,临了,陆秀峰邀请她们参观他的工作室,她们嘴巴上答应着,却从没有相约一起去。实际上,她们私下里都已去过。那是一间与她们宿舍差不多大的房间,除了临窗用木板支起的灶台和旁边一张旧桌两把旧凳,还有靠里面用布帘暂且拉起的“卧室”,进了门,眼里都是书了。那张书桌想必是他的宝贝,无论大小、功用、陪伴他的时间,想必都超过了他的床、他屋里的每一个物件。
陆秀峰的工作室在一处大院里的二楼。刚转过大门墙角,蓝鲸就立即将腿脚退回来,迅速转身,朝着宿舍跑去。
在滂沱大雨里,付心正一动不动,站在那个都已熟悉的院中。
陆秀峰从来没有在蓝鲸跟前说过,“婚后的严凤英,一直忙碌于黄梅戏舞台演出和电影拍摄工作。1956年2月,黄梅戏电影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完成上映,严凤英由此名扬全国。严凤英返回安徽省黄梅剧团,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刚从部队转业到剧团的年轻导演王冠亚,两人很快坠入爱河。严凤英随即与甘律之离婚,和王冠亚结婚。后来大家都知道,严凤英于1968年4月7日深夜吞服安眠药自杀,最后连尸体都没有保全。”这是不久前,在二楼的工作室里,陆秀峰搂着付心时说的。
南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付心心想,严凤英不属于南京,原来,她自己也一样。
“蓝鲸,《女驸马》,我们俩一起演,你来不来?”一年后,蓝鲸突然接到付心的电话。那时,蓝鲸终于留在南京,蓝鲸理所当然地以为付心是在安庆。这一年光景,黄梅戏团越来越不景气,戏,只是圈子里热闹,社会上根本不买账。一年前,蓝鲸她们一群女孩子在南京参加会演,并不知道那是他们所在的安庆剧团的“突围”之举,一方面是秘而不宣的内部淘汰赛,另外是想留下一撮,看看黄梅戏在南京这样的大城市有没有机会。可是理想丰满、现实骨感,留下来的几个甭说为团里开源创收,她们连自己都养不活。慢慢地,团里工资也发不出来了,大家走的走回的回,勉强留下来也只能跟着送文化下乡的队伍赶赶场子凑凑数。蓝鲸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自己与副团长的那点亲戚关系,当时会演结束,在喜报上公布的名字只会是付心,而不是她蓝鲸。然而,即便有了副团长这层关系,蓝鲸还是演不了冯素贞,甚至连公主也唱不了。别说大家上台的机会都不多,就是上了台,她也只是演演丫鬟,有时候在台上连一句唱词也没有。
付心走后,副团长就开始张罗着为蓝鲸与陆秀峰牵线了,毕竟,蓝鲸要是能一直留在南京,即使没有戏唱,但有了南京户口,有了陆秀峰,机会总会有,总比回安庆强。作为亲戚,她为蓝鲸可谓尽了心,也尽了力。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副团长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将陆秀峰请出来吃饭,有时是在住处,有时是在外面,而每次蓝鲸都“正巧”在场。背地里副团长跟蓝鲸说,你可得抓住机会,一定要留在南京。从那之后,蓝鲸不知不觉地就成了陆秀峰工作室的常客。对于蓝鲸时不时地过来,给陆秀峰改善伙食、收拾房间,陆秀峰从来不欢迎,也不拒绝,好像他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地盘”的意识。
几来几往之后,对于付心的不辞而别,陆秀峰终于开口问蓝鲸。可唯独对于这个问题,蓝鲸听不得。
“什么叫不辞而别?都辞到家里了,难不成还要辞到床上?”也许是窗外大雨太大的缘故,也许还有别的原因,蓝鲸第一次在陆秀峰面前控制不住自己。
“她来过?你怎么知道?”其实那天,付心只是在院子里站了站,确实没有上楼。
“你不是准备好了吗?你自己去问她呀。”蓝鲸一手抓出书桌边角最下面的一本书,迅速翻着,从里面抽出来一张纸片,不是书签,却是南京到安庆的火车票。然后又指着窗台上的一只大盆,“还有这个,不栽花,插什么杨柳啊?”
没等到蓝鲸说完,陆秀峰已经瘫软在椅子上。可是刚坐下,屁股下面好像突然通了电,他腾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夺去车票,撕得粉碎,又打开窗户,连花盆一起摔到了院中。他绝对是疯了,话语也变得语无伦次,“蓝鲸,你看,我们都已经在一起了,嫁给我吧,你留在南京,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我来照顾你,我们结婚吧!”陆秀峰本来个子很高,蓝鲸本来也不矮,但还是矮陆秀峰一个头,而现在陆秀峰佝偻着身子,将头低向蓝鲸的肩膀,像一只小狗,努力地向它的主人献媚。
“混蛋!你死了这条心吧!”蓝鲸摔门而去。
这件事付心并不知道,蓝鲸没有告诉她。
同样有一件事,付心也从没有告诉蓝鲸。女人就是这么奇怪,或者说,像她们那样的女人,才会那么奇怪。
陆秀峰来安庆看过付心。
如果她们互相有机会知道,那么付心隐秘起的这件事,一定是发生在蓝鲸隐瞒那件事之后,倒像是蓝鲸先瞒了付心,付心又瞒了蓝鲸,两人心照不宣似的。
照旧是副团长请陆秀峰吃饭,照旧是蓝鲸他们三人坐在一起,不知怎么副团长提起了付心,蓝鲸拿眼睛瞧那副团长,要打断她,不料副团长不买账,反过来还说:
“你们俩都……反正你俩都是板凳上钉钉子的事了,说说她也不打紧,毕竟付心也算是你的半个师傅,就算帮不了,关心关心人家总是要的。”这是陆秀峰第一次听副团长在面前说起付心,竖起耳朵。“你说付心她是何苦呢?团里唱戏数她功底最好,她就以为了不起。可在团里,谁不能成角儿?一根筋,南京留不下来,安庆也没撵她,她非要走,团里拦也拦不住。你说当初她要是不走,就算唱不了主角,但戏还在,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给人修脚的地步。”副团长不无惋惜,“听说,她现在出门,都得随身带根拐杖了。”
正是那天听到这些话,陆秀峰才偷偷买了火车票。火车票撕了,蓝鲸走了,陆秀峰终归还是去了安庆。在城郊的一家洗脚店里,他见到了付心。但是付心没有跟陆秀峰说话,却给他修了一次脚,与其他客人并没有区别。
后来,蓝鲸也瞒着副团长回安庆看过付心一次。蓝鲸想都想不到,自己怎么会扑到付心的怀里,怎么会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蓝鲸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哭的是谁。只知道自己想哭,想扑在付心身上哭。“傻瓜,有我在!”蓝鲸感受到有手掌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口气还是以前的口气,不知道怎么听到付心这句,蓝鲸更想哭了。
自从那次见面后,付心知道了,大家一起在南京会演之后,蓝鲸虽然留了下来,可别说演冯素贞,就连公主也轮不到她上台,毕竟,台里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也没啥戏可唱了,一年到头,《女驸马》唱不了几回。
接到付心电话,蓝鲸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说公主要来,我让老板给你置办了一身新的行头,你看,是按照你的身材定做的。还有,我怕你睡不惯,给你买了新被子新枕头。”付心的拐杖在船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蓝鲸看了看,这是一只游船,类似于在电视里看过的西湖里面的那种,船舱很大,上下两层。老板是做旅游生意的,看到人们的钱包鼓起来,就组建了一个戏班子,白天在船上唱戏,晚上各自回家,付心无家无口,游船就成了她的住处。游客不多的时候,老板也会接一些岸上的生意,多是周边老百姓婚丧嫁娶搭的临时戏台子。这样的戏虽然没有“尊严”,实在卑贱了些,但无论如何,她们有戏唱了。而只要有戏,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观众,只要一穿上戏服,她们就能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确实,她们的几场演出获得了满堂彩。蓝鲸不能在这里多待,她是瞒着团里出来的。确实,因为有了付心,老板的生意红火了一阵子,但仅仅只是一阵子。很快,人们产生审美疲劳,老板算算账,解散了戏班子。而在此之前,蓝鲸也只来过这么一次。
那时,已近六月。
六月,空气中充满着躁动的因子,南京似乎永远只有冬夏,没有春秋。如果非要说二十多年后的六月与那年的六月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楼更高了,车更多了,所以,六月便只会更热,雨水也更加稀少。
蓝鲸特地选了一个傍晚,那时太阳已经快下山,那不是下山,是挂在某座高楼的一角,法国梧桐的树冠似乎更大,在马路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覆荫了整条马路。蓝鲸没有开车,一个人走在街道上,她要在店铺关门之前赶到那里。
为了这次见面,蓝鲸已经精神“错乱”了好几天,连刚回家的女儿也发现了不对劲,逼问她爸,“是不是你们瞒着我离婚好多年了?”听完丈夫转述,蓝鲸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丈夫说他当时也是这表情。好在,女儿回来只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昨天,蓝鲸和丈夫又开着车送女儿到机场回学校了。还是那条路,还是蓝鲸一个人坐在后排,女儿在前面补妆,扑完粉又描口红,蓝鲸突然想,女儿是不是在学校里面有男朋友了?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因为路口就要到了,蓝鲸悄悄摇下车窗,她希望在前面的路口遇到的又是红灯,而这次跟一个星期前不一样,店铺不是在马路的对面,而是在她的同侧,这样她离门口不过几米,更容易看得清了。蓝鲸果然看到了“选段体彩”的门牌,可这次是绿灯,丈夫一脚油门车子就过去了。蓝鲸努力看过去,没有看到人,但这个位置在她头脑里更加清晰了。
走近。店里有两个人在买彩票。蓝鲸站在门口,她在等一个适当的机会进去。蓝鲸早就看到了这位故人,二十多年,生出疏远,也能生出亲切,不是说,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师吗?
“付心。”只轻轻叫了一下,蓝鲸就看到付心张大的嘴巴,和脸上惊奇的真诚和欣喜。在这个城市里,还有谁会知道她这个名字呢?还会有谁这么叫她?蓝鲸看到,这是一张照样整洁的脸,除了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白。在那层雾霾后面,能看到偷偷爬出的皱纹。蓝鲸去看付心的头发,还是绾在后面,即使只是一个发髻,蓝鲸还是看到了里面夹杂的白发,在众多黑发极力压制中,它们倔强地进行着反抗。付心显然认出了面前的人就是蓝鲸,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南京遇到蓝鲸,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见面。
付心提前关了店门,告诉蓝鲸巷子里有一家专门做鸭子的店,小有名气。面对面坐在店里,蓝鲸笑着说,“怪不得来过南京的人都说,没有一只鸭子能够活着离开南京。”付心道,“我们比鸭子强,不仅活着离开,还活着回来了,回来吃鸭子。”坐下来,她们要了一碗鸭肉粥,一碗鸭血粉丝汤,一份鸭油烧饼,一份鸭四件,边吃边聊起来。
“什么时候来的南京?怎么卖起了体彩?”蓝鲸先开了口,“其实这么多年我都没想过会再见到你,更不知道,见你的第一句话怎么开口。”
付心抬头笑了笑,即使在二十多年前,她们在一起也并没有说多少话,现在开口用语言交流也有些不适应,更何况隔了这么长时间。“来南京也有三年了。这不儿子大了嘛,在南京读完大学后找了份工作,看我一个人在老家腿脚不方便,就非要将我接来一起过。又怕我闲出病来,就给我盘下这个店,这个活倒不错,坐着就行。”付心拿眼打量蓝鲸,“倒让我看看你,我还以为你一直在法国做公主呢!”
“哪有什么法国?法国没去,中国倒是跑了不少,下过深圳,上过北京,那几年,到底是年轻。那时心里想着,再也不要留在南京,最好离得远远的。后来遇到现在的老公,当时我们都不在南京,可是不知怎么他最后还是到了南京。没想到你也来了南京。”蓝鲸脸上掠过一种无奈而又有某种小确幸的笑,“这么说我女儿比你儿子小点,今年也上大二了,在外地呢。”稍一迟疑,蓝鲸低下眼睛,没敢看付心,“你儿子是你和……”
付心没有回答,却睁大了眼睛盯住蓝鲸,“难道,那次我到南京送你,你和那个法国华侨是假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到腿上,付心腿上的筋连着骨肉突突地跳着痛,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到桌下,像是牵出了二十多年前那次前所未有的剧痛。蓝鲸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付心看到她垂下的眼睛,便确证了自己的猜测。这时,蓝鲸好像也感到了疼痛,更确切地说,相反,好像疼痛的是蓝鲸而不是付心,蓝鲸将桌上的手慢慢移向付心那边,但是很快停下了。二十多年,让人无法轻易地产生肢体接触,即使是她们。“告诉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告诉你,儿子不是他的。送走你之后,不久我也回到安庆。那时腿彻底废了,唱不成戏,我又到修脚店上班。客人中有一位中学老师是票友,喜欢黄梅戏。其实,他喜欢的是冯素贞,不是我,但是,我们还是有了孩子。我的腿越来越糟,别说出去工作,看孩子都困难。养孩子要钱,治腿也要钱,我和孩子成了人家的累赘。果然有一天,他消失不见了。后来,我在超市做过收银,在图文店打过字,这不,一晃就过来了。”
蓝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隐隐地,单这隐隐地就足够让她害怕。“那时,你的腿可不是这样,后来有了医学条件,按说能治,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你去法国后我才知道真相。哦,我不知道你没去法国。那时,我拼命找你,打电话到团里,团里找不到你,又托朋友打听,你说我傻不傻呀,明明那时是我送走的你,哪里找得到啊!要是现在,就没这么困难了。那天送走你,我跟他到他的工作室,他说,他要娶我,在南京换个大房子,然后生个孩子。但是在这之前,他说有件事情要告诉我,要对我坦诚,是为了我们以后更长久更美好的日子……”这样说着,付心似乎难以为继了。
“他说了什么?”蓝鲸当然知道,付心口中的他就是陆秀峰。
半晌,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付心长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了,说出来也无妨。他说,他知道你怀了他的孩子,他向你求婚。可是你说,你已经把孩子打掉了,你要结婚了,但不是他,你要去法国。”付心拿眼睛望向对面的蓝鲸,蓝鲸不敢迎那目光,好像自己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你说你傻不傻呀,当时还非要把我叫来,让我和他一起给你送行,你真以为你是公主呀,要成全冯素珍和李兆廷?”付心收回眼睛,眼光却没有落处,“我不相信你会打掉孩子,我逼着他去找你,死也要把你找回来。他没想到我会那样逼着他去找你,他跪在地上求我,头都磕破了,说非我不娶。说实话,我早就觉得不太对劲,也许我们一直都在台上演戏,到了生活中反倒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我当时越来越觉得,我才是公主,而你是冯素珍,李兆廷还在那里,冯素珍应当回来,必须回来。我让他去找你,他死活不去,我说你不去,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我还真从楼上跳了下去。那时,我突然明白似的,也不叫喊,也不伸手去抓,只管眼睛一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么落幕,要么重新打开帷幕,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就是那次从二楼跳到院子里,命大,人没事,只是两条腿的半月板彻底玩完了。”
“那么你和他……”蓝鲸睁大了眼睛。付心摇摇头。蓝鲸的心里像遭受了一记猛拳,一股热热的东西就要从胸口向上喷涌,她使劲地咳了几声,总算咽了下去,前胸剩下一阵沉闷的钝痛。蓝鲸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只朝桌子对面复又伸过手去,这次是义无反顾的,带着勇敢、带着决绝,就像当年付心那奋不顾身地一跳。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蓝鲸推着付心,忽然蓝鲸来了一句,“当年我在外面漂泊累了,不顾一切又回到南京,可回来才发现,这么大的南京城,居然安慰不了一个人的心。”蓝鲸心底的陌生感在这么多年所谓“家”的麻醉之下,现在终于冲出裂缝,犹如六月的草木,恣意生长起来。付心却笑了,“南京城这么大,没有一个人会在意另一个人的故事,倒可以安放一个人的心。”付心将手放到推着轮椅的蓝鲸的手上,“放心,有我在!”蓝鲸又像二十多年前听到这个声音时一样,泪水差点冲了出来。
付心没有回头,但似乎想起了点儿什么,于是打破沉默,“你女儿唱戏吗?”
“嗨,现在连听戏的大人都没有了,还有哪个孩子会唱戏?!”
“说的也是,我儿子也从不听戏,说没那个工夫。我在孩子面前从来不提戏。”
那次分别之后没过几天,蓝鲸收到了一个快递。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除此之外,没有找到一片带字的纸片。拿起照片,正是那年在南京会演时,蓝鲸与付心最后一次演唱《女驸马》选段的剧照。蓝鲸突然想起那天问起付心,店名怎么那么奇怪?蓝鲸还记得付心的回答,“彩票,不就是在一段数字中选几个数字吗?你看,我们唱了那么多回《女驸马》,都是选段。其实,咱甭管唱戏,还是人生,不都是自己给自己选的选段吗?”
创作手记
2021年10月下旬,就在我现在的住处附近,江宁区恒星黄梅戏艺术团的专场演出——“周末剧场·伴宁同行”在一片广场上进行,吸引了作为安徽人的我们一家三代人,其中就有《女驸马》一出戏的三个选段。作为黄梅戏“圈外”人士,之前之后我多次“被动”地在南京看过不少类似面向老百姓的黄梅戏演出,惊奇地发现我在合肥生活过那么多年,这种广场式的黄梅戏专场演出还真不多,虽然不知现在合肥状况如何,但当时心中有“窃喜”。
作为一种民间艺术形态,黄梅戏(很多地方戏种也是)在面对现代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其“被动”的困境也好,“主动”的突围(例如小说选取的南京)也罢,日益成为“小众文化”平台,我们无须责难,只要它不只是一种情绪,它还是一种文化。
那么作为一种民间文化形态,以最朴素的语言言之,那就是根植于老百姓内心的底层精神结构,它支撑起我们脚下这片大地上的民族脊梁,它不随朝代的更替、地域的“跨界”而改变。即使是今日,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及思想形态发生了巨大变化,在金钱之下,其带来的人情的变异、人性的挑战,乃至断裂的文化传统都能在民间以强大的自愈能力进行“缝合”。就如小说中的三条线索,几百年前的冯素珍对李兆廷、几十年前的甘律之对严凤英、犹在“现在时”的付心与蓝鲸之间,无论他们是如何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都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下,被最广大的老百姓所“文化接受”(这一点无须论证)。究其原因,我想那就是深厚的民间文化传统中“向上”的力量在起作用。在小说中,它们是人与人之间最根本的“信”、“义”,这是戏剧所带给我们的,但绝不唯是戏剧所带给我们的。小说秉持着这一民间价值立场,以人性的角度,正是要带给我们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