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邵震
摘 要 《朝花夕拾》整本书阅读中的一个典型问题是,学生认为寿镜吾先生与藤野先生是一组正反对比的老师形象。而借由对寿先生的人物分析和对“美女蛇”故事的解读,可以发现造成这种误读的原因是学生没有关注“叙述视角”的问题。借助叙述视角,可以更深一层地理解《朝花夕拾》,进而找到解读所有回忆性散文的金钥匙。事实上,叙述视角是一种“大概念”,掌握它可以帮助学习者迁移解决所有同类问题,从而获得阅读素养的切实提升。
关键词 叙述视角 回忆性散文 整本书阅读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在“课程内容”部分明确设置了“整本书阅读”这一拓展型学习任务群。这一任務群旨在通过语文实践活动引导学生“交流研讨阅读中的问题,积累整本书阅读经验,养成良好阅读习惯,提高整体认知能力,丰富精神世界”。[1]
每一册初中语文教科书都有相对固定的“名著导读”板块。其中,最早出现的作品是《朝花夕拾》。它是鲁迅先生10篇回忆性散文的结集,主要反映了他幼年到青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大约创作于先生45岁时。事实上,大多数初中生的整本书阅读都是从《朝花夕拾》开始的。
一般来说,《朝花夕拾》的整本书阅读是从进入初中时就以自主阅读的形式安排的,用4~5周完成阅读后便进入交流研讨环节。根据教科书的设计,“鲁迅笔下的那些人物”是重要的探究专题之一。笔者注意到,在这一专题中,绝大部分学生会把“寿先生”与“藤野先生”理解成正反对比的一组老师形象。然而,事实是这样吗?
对于“藤野先生”这个人物形象的认知通常是没有争议的。一方面,认真修改鲁迅的讲义、指出鲁迅解剖图的不足、关心鲁迅的实习情况、询问鲁迅“裹脚”事件等事件,充分表现了藤野先生毫无偏见、治学严谨以及为人热忱。另一方面,鲁迅先生在文章中也做出“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2]的评价,又集中使用“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伟大”等词汇来毫不吝惜地赞美藤野先生。可见,藤野先生是位好老师,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如此,就只剩下如何看待寿镜吾先生的问题了。有趣的是,往往这个时间节点恰好是课内教学进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时候。教师完全可以将课内外相连通,借助细读课内单篇文本来解决课外整本书阅读中的问题,进而和学生们一起走到更远、更美的地方。
寿先生是一位怎样的老师?不妨从四个方面来分析。第一,寿先生是否喜爱文章?在写寿先生读“铁如意”那一段时,鲁迅先生这样描绘:“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身体随着朗读摆动,周围的一切已经不再影响个人。这种全身心的投入,非常具体地表现了寿先生对文章的喜欢甚至是热爱。第二,寿先生是否知识丰富?当少年鲁迅问起“怪哉”之事,寿先生带着怒气回答“不知道”,这“怒气”和“不知道”表现的不是寿先生没听说过“怪哉”,而是他觉得“学生不应该问这些事”所以不回答。如果是真的不知道,那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愣住或者思考,寿先生果断回答也暗示了他有丰富的知识储备。第三,寿先生是否过于严厉?“严厉”这个词是原文中出现的,原句是“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不过后面紧跟着的就是“后来却好了起来”。继续读原文,当书房太久没有人时,寿先生会大叫:“人都到那里去了?!”请注意这里的标点,寿先生是真不知道学生在哪里吗(问号),还是心里很清楚,只是要求学生赶快回来(感叹号)?如果再加上“不常用”的戒尺和罚跪,那么寿先生不但不过于严厉,甚至可以说相当温和了。第四,怎么看待寿先生的教学方法?从鲁迅对寿先生的描述中,似乎很难从他身上看到像藤野先生那种对学生的热忱与对学问的严谨。但问题是,在当时的大环境里,寿先生更可能是私塾先生中的大多数,还是极个别?如果大多数私塾先生都是这样的,那么就不能对寿先生求全责备了。反之,寿先生热爱文章、知识丰富、待人温和,总体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老师。
那么,在阅读时,为什么会产生寿先生是不好的而藤野先生是好的这种印象呢?这可能还要从“美女蛇”说起。
严格意义上,“美女蛇”与百草园的关系并不紧密,两者是经过“百草园—长草—赤练蛇—美女蛇”这一组较长的联想之后才有关系的。百草园是少年鲁迅的“乐园”,泥墙根一带有着无限趣味,冬季雪后的捕鸟也明显欢乐愉快,可“美女蛇”的故事给小鲁迅带来的却是害怕,“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乐”可言。如此,为什么在百草园部分,鲁迅先生要花这么多笔墨来写“美女蛇”呢?有一种解释是,“泥墙根”和“捕鸟”是实写,“美女蛇”是虚写,虚实结合能让文章更加摇曳生姿。这恐怕只能算一个“弱解释”,因为它甚至经不住这样一个简单的质问:可以虚写的“乐”有很多,为什么要选择“怕”?我们还是需要回归文本,细细去读。“美女蛇”的故事是长妈妈讲给小鲁迅听的,成年鲁迅用了一长段文字来描述长妈妈的口吻、语气和说话内容。但我们如果读得足够认真,就会发现其中有三个字不是长妈妈说的——“后来呢?”,这三个字是小鲁迅问的。为什么小鲁迅会问这三个字?因为“美女蛇”的故事深深地吸引着他。换言之,“美女蛇”的故事给小鲁迅带来的不仅有害怕和担心,更有好奇和吸引。试想一下,一个园子,有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还有一个既让孩子害怕又深深吸引他的神秘故事,这样的园子怎么不是“乐园”呢?事实上,即便没有“泥墙根”而只有“美女蛇”,这样的园子也称得上“乐园”,因为后者才是“乐园”的真正核心。到这里,我们才明白鲁迅先生不仅要写,而且要浓墨重彩地写“美女蛇”的根本原因。与此同时,我们也得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信息——45岁的鲁迅在以10岁左右的小鲁迅的视角写百草园。
如果注意到这点,那么本文一开始的问题就有了全新的解答。在写寿先生时,作者开启的仍然是小鲁迅视角,而小鲁迅难以理性地分析出寿先生的好或者好在哪里。小鲁迅只能进行感性认知,他只能听说寿先生“极方正、质朴、博学”,他只能看到寿先生“不高兴”“有怒色”“大叫”“瞪眼”“拗过去”,他只能疑心寿先生读的是“极好的文章”。鲁迅先生也只能忠实地向读者传递这些需要到字里行间去琢磨、去感悟的信息。所以,假如只是粗略一读,就非常容易被小鲁迅的表层感知带偏,产生一种错误的印象,认为寿先生没什么好的。而到了藤野先生,因采用成年鲁迅的视角,藤野先生的好被写得明明白白、说得清清楚楚。
一旦注意到视角问题,读者对《朝花夕拾》整本书就能产生更深一层的理解。对初中生而言,觉得《朝花夕拾》奇怪的地方在于,同样是夕拾的“朝花”,为什么有的妙趣横生,比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长与〈山海经〉》《五猖会》等,有的却难以理解,比如《狗·猫·鼠》《二十四孝图》《无常》等。现在,我们可以尝试这样回答:之所以有的读起来轻松有趣,是因为作者使用儿童视角来讲述;那些读起来艰涩难懂的,很可能是作者在用成人视角议论。不管是百草园还是三味书屋,抑或是阿长、五猖会,都是小鲁迅在带着读者去听、去看、去想。彼时,他的年龄与初中生相仿,因此初中生读者相对容易与作者产生共鸣。而另一情况,当阅读受阻,意识到这是成年鲁迅在思考、发表见解时,就应该提醒自己,不妨先从书里跳出来,尝试去知人论世,了解写作的背景与原因,再回到文章把握主旨和内涵。如此,《狗·猫·鼠》对所谓“正人君子”的讽刺,《二十四孝图》对封建孝道的抨击,《无常》借“鬼”说“人”的本质等等,才能被切实发掘,《朝花夕拾》这本书才能被深度理解。也只有这样,学生才能走近一个真实、丰满的鲁迅。
综上所述,以寿先生和美女蛇为起点,进行叙述视角教学是完全可行且合理的。至少,我們可以说,这是叙事视角教学的逻辑起点。而教科书编写者也许是出于对整体编排的考虑,在七年级下册《阿长与〈山海经〉》课后的“思考探究”部分才首次提到“鲁迅将写作时的回忆与童年的感受彼此交错转换,请学生体会‘成年的我和‘童年的我两种叙述视角的不同”。[3]
其实,关注不同的叙述视角,正是阅读所有回忆性散文的关键所在。任何一篇回忆性散文都至少包含两个叙述视角,一个是回忆着往昔的当下作者的视角,一个是回忆中的那个人物的视角。这两个视角有的时候彼此分明,有的时候相互交织,这就给读者带来了阅读挑战。然而,一旦借助叙述视角,那么,文章中那些隐秘的角落就能被一一发现。这时候,阅读的幸福之弦真正地被拨动了。
在杨绛先生的《老王》中,“愧怍”是一个非常显豁的词语。读者不难理解,其产生是因为杨绛先生当年用“钱”回应了老王对她一家子的“情”。但是,“愧怍”是回忆者当下视角的表达,读者既不能把它当作作者一直以来的心理,也不能让它掩盖掉文章中存在的其他情绪。如果能注意到当年杨绛的视角,就会发现另一种潜在的且更为重要的心理——害怕。只有明白了当年杨绛的“害怕”,才能真正理解后来杨绛的“愧怍”。
事实上,“叙述视角”是西方叙事学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4],初步可以分为“内视角”和“外视角”两种,前者指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内,后者指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外。它更多被用来分析小说这样的虚构性文本。无论是19世纪以英法为代表的欧洲小说,还是20世纪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以及21世纪以来诸如石黑一雄这些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我们均可用叙述视角对它们进行深入独到的分析。在此,笔者无须也无意再作进一步阐发,但值得指出的是,对于藤野先生与寿先生的人物形象辨析这一问题,不管怎么回答,其答案都只是一对一的“事实性知识”;但我们最终涉及的是“叙述视角”,它则是一对多的,是可以涵盖其范围内所有问题的“概念性知识”,或者称之为“大概念”。也就是说,叙述视角教学本质上是一种指向“大概念”的教学,它可以帮助学习者迁移解决所有同类问题,从而获得阅读素养的切实提升。这才是本次学习的真正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1]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2:32.
[2]鲁 迅.朝花夕拾[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68.
[3]温儒敏.义务教育教科书语文七年级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61.
[4]申 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88.
[作者通联:江苏无锡市江南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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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 筠,《中国教育报》2023年11月08日0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