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媛
1
我运动神经元受损,说白了,就是渐冻人,处于早期,明显症状是肌肉无力和时不时的皮肉跳动,其他不良症状尚未发作。
得知我得了这种只能眼瞅着一截截废掉的怪病,豆豆一声不响就搬走了。我俩没有领证,就算在一张床上睡了三年,也算不得两口子。
没有了豆豆的房子,太空了,我一刻都不想待。
我最近一次见到我爸,还是三年前给爷爷办理后事时。听我喊爸,他只“嗯”了声,算是回应。
我不记得我妈长啥样,我没上小学她就改嫁到了浙江,听说后来又生了孩子。有的女人是属猫的,永远记不得上一窝的崽。
我的工资卡在豆豆手里,她走时把工资卡和家里钥匙放在茶几上,我去工行查了,卡里余额两位数,所以我也没有积蓄。
晚上睡不着,我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被窝里还有豆豆的气味,那一刻,我抓心挠肺地盼望着她能回来。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爷爷。十年前,我在西安文理学院读大二,趁我放假回来,爷爷把我爸和我的三个姑姑叫到家里,宣布他要把正住着的这套两居室过户给我。姑姑们闻言脸色不佳,说老爷子身体硬朗着呢,提过户的事太早了。爷爷一摆手,仰着脸,嘴角向两边使劲扯了扯,家里人都知道,这是老爷子发火的前奏,客厅立马静下来。爷爷拔高声音说,就是要趁着我身体好的时候才过户,等我老糊涂了,当不了家做不了主了,还过啥户?谁给谁过户?我还不知道你们,真到那个时候,我孙子就得睡大街。
爷爷态度果决,我爸和姑姑们知道拧不过,再说老城区的房子不值钱,就都表示按老爷子的意思办。
爷爷去世后,他的丧葬费和抚恤金得等段时间才能发放,我爸和姑姑们坚持早点安葬爷爷,我手里没有多少钱,只好到单位预支了工资,又找几个哥们东拼西凑了两万多,总算让爷爷入土为安了。爷爷的丧葬费和抚恤金后来被我爸和姑姑们平分了,他们认为这套老房子升值了,我是最大的受益者。
爷爷没了,我的亲情链条就断了。
我在网上搜索关于渐冻人的各种内容,绝望一点点啃噬着我的内心,我决定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废掉,彻底和现有的生活状态脱钩,躲到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默默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说干就干。我没有多少时间犹豫,我在和自己赛跑。
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我办妥了三件大事——卖掉了爷爷留给我的房子并还清了所有欠款,办妥了辞职手续,买了一辆五菱宏光。
对了,我还注销了原来的手机号。
我用新办理的号码拨打了C城富平疗养院的电话,那里常年都在招聘男护理员,只要不满六十周岁,肯吃苦有把子力气,不傻不瘸不聋,就是哑巴也要。
我想在发病前挣点钱,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我之所以选择去疗养院做护工,也存了点私心——工作期间病倒了,疗养院大概率不会把我丢到马路上去。
位于C城西区的富平疗养院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曾是C城营级以上老干部疗养的地方,几年前被改建为临终慰藉所。富平疗养院挂靠市人民医院,实质自负盈亏,这种半公半私的单位各地都有。富平疗养院的经营模式是公立医院和私人养老院的结合体,既能为生命垂危的病人提供临终慰藉服务,又接收边治疗边养老的重病老人。來到这里的病人大都是病入膏肓、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已没有治愈的可能,不愿死在家里,也不愿到医院花钱折腾,临终慰藉所就是最合适的栖身地。
富平疗养院有专职医护人员,每天都对病人进行常规检查,按流程开处方药,尽可能减少病人的痛苦。
我爷爷就是在富平疗养院去世的,这是我选择这里的主要原因。
2
富平疗养院的院长姓胡,个头不高,退休前是C城心悦社区的党支部书记,退休后被返聘到这里主抓疗养院的内外事务。
胡院长亲自到门口迎接我,还给我指定了一个停车位。等我停好车,他凑过来笑眯眯地瞄着车内,说好啊好啊,空间宽敞得很。我明白老头的心思。如果他肯给我报销油费,院里需要时,我愿意提供服务。
五菱宏光后座上堆着我的铺盖、几本影集、一个笔记本,还有两个塞满四季衣服的行李箱,连同这辆五菱车以及一张银行卡,这是我的全部家当。老屋里所有的家具电器我都留下了,买我房子的人不富裕,那些东西他们都用得上。
疗养院两间员工宿舍住的都是一帮四五十岁的女护理员,没有男宿舍,胡院长工作太晚回不了家时,只能住办公室。安排我住在哪儿合适呢?胡院长不停地挤巴着眼。看着他发愁的样子,我挺过意不去,对他说,不行的话我就住车上吧,反正车上有现成的铺盖。
胡院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那怎么行,车上哪能长期住人嘛。
我对胡院长说,我一个大小伙子睡哪都没关系,我这人能凑合。
胡院长咧嘴一乐,拍着我的肩膀说,114房现在只住着一个病人,那间房有两张空床位,你是儿子娃娃,胆气壮不怕邪,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过几天我在前院二楼腾出一间房子,咱俩住。
我并不畏惧和濒死的人同睡一间房,人哪有不死的,早晚的事。
我扛着铺盖进了114病房,房里设有三张病床,临窗的病床上睡着一个老爷子,往外的两张床空着。
我撤下靠近房门的病床上那散发着浓烈消毒水气味的被褥,换上了自己的铺盖,把洗漱用具塞到床头柜里。
我没有把身体状况和胡院长说,哪个单位肯留用快完蛋的人呀。他想找干活的人,我目前还算壮劳力,这桩交易两下里都不吃亏。至于我什么时候发病,听天由命吧。
趁着我尚有力量时,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吧,只要还没死,就得想办法活下去。富平疗养院是我能找到的生存成本最低的去处。
为了让我熟悉工作环境,胡院长委派食堂管理员刘红带着我前后院各处转转。
除了我,刘红是目前富平疗养院最年轻的工作人员,她是甘肃定西人,语速很快,干活也很麻利。她告诉我疗养院现有工作人员十九名,其中包括胡院长在内有三名管理人员,五名医护人员,九名护理员,两名食堂师傅。我来之前,疗养院的男性工作人员只有胡院长。
当我问她现在有多少病人时,刘红叹了口气,说,来的都是快不行的老人,这哪能有个准数,只说这周,有四十七个病人,最多的时候能住八十多人,少的时候只有三十多个床位住人。
她忽然想到什么,有些担心地看着我,小李子,你心里不要有啥顾虑,你看我们这些人,都在这里干了好几年了,天天和快死的老头老太太打交道,不也活蹦乱跳的啥事没有吗?只要你自己不信邪,习惯就好了。
我笑着说没顾虑,有顾虑我就不来了。
听我说还没成家,刘大姐说那就不应该到这里来找活干,这儿工资低不说,除了病人就是一帮老娘们,圈在这里连个姑娘都见不着,别把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她凑我耳边低声说,跟你住一个病房的老爷子就打了一辈子光棍,你看看,别人病床前总有儿子姑娘陪着,他住了两三个月了,没见一个来看他的。小李子,听大姐一句劝,找对象要趁早,晚了就高不成低不就啦,不信你走着瞧,到时候和你一般大的都拖儿带女了,你想找个年轻的,没钱人家看不上你,你能找到的只能是离婚帶着孩子的,那就难办啦。
我有些惊讶地问,既然是临终慰藉所,怎么还会有人活了两三个月呢?
刘红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说是临终慰藉,可也不是绝对呀,这里有食堂又有医生,住的地方也宽绰,比起养老院也不差。以后我爸妈老了,我就让他们住在这里,收费不高,我还能伺候他们,多方便呀。只是很多人看到这里天天都有救护车进出,觉得晦气,宁愿多花钱把爹妈送到养老院。
3
濒死的老人怕冷怕风,大都不肯开门窗,病房的空气不流通,气味很难闻,114病房也不例外。
我是以护理员身份被招进来的,照看病人是我的本职工作。我住在114病房,114病房的老人的护理工作当然由我来做。
114病房的老人名叫邹文炳,八十二岁,肠癌晚期。
看着大张着嘴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我想起爷爷,爷爷最后的日子也总张着嘴,没有牙齿的支撑,爷爷张开的嘴像深不见底的隧道。
邹文炳行动不便,神志倒还清醒,我给他端饭送水,他很配合,尽管吃得不多,精神还不错。我留意到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也不怎么说话。
当晚我给他递水,他稍有动作,被子缝隙处就散发出阵阵恶臭,我想掀开被子查看,老爷子枯瘦的手摁住被角,他说,小伙子,你忙了一天了,赶紧休息,我夜里不喝水的,等天亮再帮我换,我没事。我看出他缺水,他的嘴唇有翘起的干皮。
我拨开他的手,掀开被子一看,老爷子上身赤裸,两肋高高鼓起,腹部深深凹陷,下身只穿着条短裤,臭味来自他的裆部。我帮老爷子擦洗干净后,给他穿上成人纸尿裤,又从他的换洗衣服里找了条干净短裤帮他套在纸尿裤上。待我忙完,老人低声说谢谢,谢谢,语气充满了感激。看到他这样,我猜测护理员可能为此斥责过他。只来了一天,我就听到好几个老人因为大小便弄脏床单被护理员大声呵斥。
疗养院的病床是老式木板床,躺在上面的人一翻身就会发出嘎吱声,我脑子被杂七杂八的念头塞满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压得身下的床板嘎吱嘎吱响。隔着一张床的邹文炳一次都没翻动,我也没听到他发出鼾声。这得多么克制和隐忍才能做到啊。他越是这么怕人嫌弃,我对他越是关照。
邹文炳总为他人考虑,唯恐麻烦人,这一点像我爷爷。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的身体就会一截截上冻,会先从哪部分开始呢?手?脚?胳膊?还是腿?无论从哪开始,最后我必定会沉静得如同一块枕木,等着厄运最后一次碾压。
疗养院的员工分早中晚三组轮班,每组三人,早班是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一点,中班是中午十一点到晚上八点,晚班是晚上八点到晚凌晨三点,凌晨三点至七点间,由病人的亲属陪护。
胡院长没有让我参与轮班,他安排我作为机动人员兜底,哪个班轮不开,我就顶上去,班组正常轮替时,我就负责后勤,比如维修之类的杂务。毕竟除了胡院长,疗养院就我一个爷们,院里爬高下低盘电路的事,女人们不擅长。
胡院长这么安排,明面上蛮照顾我,其实我干得更多也更杂。我来了,胡院长每天就不再亲自跑采购,疗养院需要啥,我开车去拉回来。当然,油费由疗养院报销。
凌晨三点至七点,有亲属陪护的病人当然没问题,像邹文炳这样没有亲属陪护的病人,就由我负责照顾。
我是个正滑向死亡沼泽的渐冻人,我也应该被关照。
在照顾邹文炳一周后,我发现老头儿白天除了饭点,其余时间鼾声大作,到了晚上,老头儿闭着眼躺在床上,呼吸声时高时低,我知道他没有睡着。老头儿二十四小时只排一次大便,都是在我负责照应他的时候。听刘红说,邹文炳是被他所住的社区送来的,老爷子退休金挺高,不愿进养老院,诊出癌变后就委托社区联系富平疗养院住进来了。他是富平养老院住得最久的病人。
刚住进114病房时我没注意,几天后我开窗通风时看到窗外的大榆树,才想起三年前爷爷就住在这间病房,好巧不巧,邹文炳正睡着的病床,爷爷也躺过,他就是在这张病床上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邹文炳没有亲人,我也没有亲人,邹文炳命不久矣,我也时日无多,他睡过爷爷睡的床,我又机缘巧合成了他的护理员,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小李子,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吧。
我蓦地从床上坐起来,朝邹文炳睡着的地方望过去,窗外的光穿透榆树庞杂的枝条投射进来,在暗淡的光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房间里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
可我分明听到从他那里发出的声音穿越黑暗抵达我的耳膜,我侧耳听了听,他静得反常。
我开了床头灯,走过去看他。
他大张着嘴,样子挺吓人。
我轻轻掀开被子查看,果然,他又排便了,量还不少。
我端了盆温水帮他清理干净后,才发现纸尿裤用光了,他的几条短裤被我洗了晾在绳上没干透,今晚他只能裸睡了。
我不确定刚才是不是幻听,但我知道他一直醒着。反正我也睡不着,索性拿了马扎坐在他床头前。
果然,他又开口了,他说,小李子,我想和你说说话。
4
邹文炳的话很密,密到我插不进嘴。我心里不安,几次下床走到他床前仔细观察,担心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他说自己祖籍在山东省菏泽地区,从小就没了娘,爹是佃户,常年给财主家做工,腰早早就累弯了。他十三岁时跟着哥哥来到新疆,这满眼都是石头的戈壁滩居然能让人吃上饱饭。他刚来新疆时个头还没铁锹把子高,吃了几年粗面馍馍后,他成了连里个头最高的小伙子。十八岁时他应征入伍,他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山里,作为工程兵的他很能吃苦,和连长有过命的交情,连长升了营长,留他在部队当了志愿兵。再后来,他转业到C城材料厂工作。
活个人不容易啊,邹文炳闭着眼感叹着。那晚,在他低声的述说里,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待我再次醒来,他还在说着,我央求他睡会,他不再说话,但我知道他没有困意,他是白天睡得太多了。
老头儿像定了闹钟,一到早上七点就犯困,他睡了,我还得起床忙活。
富平疗养院給护理员每月工资两千多,这也是招不来青壮劳力的主要原因。这年头就算是饭馆服务员的月工资也四千往上了。
富平疗养院的临终慰藉很人性化,爷爷在这里走的,我也想在这里走完短暂的人生。
有人说,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那我就在这里完成我的大事吧。在这里,我能成功避开那些曾经活跃在被我注销的手机通讯录上的人,忘记他们一点也不费事。
在生命进入倒计时时,我明白,不能一起面对死亡的朋友,算不上真朋友。
因此,我尽可能善待富平疗养院的所有人。
尤其对邹文炳,我油然生出的同情心让我感觉和他很亲,他拉了我也一点不嫌弃。
从那晚开口和我聊天起,往后的日子他整宿都在跟我说话,起初我还时不时接接腔,后来我只听他说,哪怕他说的有些事我不认同,我也不跟他争辩。我爷爷就是这样,他的很多观点在我看来都很轴很不上道,我试图说服他,结果我们爷俩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说服不了谁,爷爷还被我气得吃不下饭。这样的不愉快发生过几次后,我就学乖了,无论爷爷说啥,我都附和着,我省悟到孝而不顺,就是不孝。
此刻这个名叫邹文炳的老头儿已到人生末路,是非曲直对他来说不重要,他需要两只倾听的耳朵,不需要一张多话的嘴。
5
我明白邹文炳为啥在我面前话痨,因为除了我,他找不到一个愿意倾听的人。
我也是。来到疗养院的这段时间,我找不到可以好好聊天的人。胡院长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他难得坐下来跟人说话,总是边走边说,不等人家说完,他已不在眼前了。总有人在喊他,有时是几个人同时喊他,他不知道该奔向哪里。
我忙起来的时候顾不上和邹文炳聊天,等我得空去看他时,老头儿显得很委屈,像受了冷落的孩子。后来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相互依赖着。想到他某天不在了,我的心针扎般疼痛。我总觉得邹文炳身上有爷爷的影子,我期望能和他共生死。
来到疗养院半个月的时间里,疗养院送走了七个人,又住进来十二个人。来这里的病人并不全是老人,也有中年人。
黄泉路上无老少,谁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事。
那群阿姨级的护理员总想方设法打趣我,她们对我充满了好奇,动辄就说要给我介绍对象,还有人故意在我面前扭着丰腴的屁股,鬼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我更愿意和弥留状态的病人接触。
能死得体面不受罪,是每个病人来到这里的心愿,可达成心愿的人并不多。
这些天我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各种调的哭声,听得多了,我能听出谁是真哭谁在敷衍。
无论是真哭还是装哭,对于逝者来说,都是完成人生谢幕的仪式感。
谁会为我哭呢?哪怕装装样子也好。
邹文炳的后事有社区的人办理,我该把自己托付给谁呢?这么一想,我发现自己比邹文炳可怜。
6
小李子,你愿不愿意陪我回趟家?
我有些迷惑,邹文炳整宿都在说话,以至于我常弄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我翻个身面对着他,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我明白刚才听到的不是梦话。他又接着说,我想回去看看。
为了方便说话,在他的要求下,前几天我就把铺盖挪到了离他最近的病床上,这还不够,他让我再靠近些,以便他一伸手就能够着我。
就像这会儿,我闻得到他腐烂的牙根散发出的恶臭。
他吃力地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些,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在家里藏了些东西,我想留给你。
说这话时,他眼珠定定地看着我,我的波澜不惊不是他期望的结果。
他有些意外,小李子,你还真不是个贪财的人呀。
我问他,你有东西为啥不留给亲戚呢?你总不会一个亲戚都没有吧。
老头儿叹了口气,有倒是有,很多年都不走动了,连联系方式都没有,我也没处找他们呀。
邹文炳在山东老家原本还有几个哥姐,带他来新疆的大哥上世纪八十年代也迁回原籍了,新疆就他一个,前些年还有书信来往,他大哥去世后,书信就断了。
他脸上挂着笑意对我说,我不是财主老爷,那些东西你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就是想回去看看,毕竟住了很多年,心里舍不得。
如果我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了,哪有被人求着接受馈赠的。
我给胡院长说了这事,我当然只说邹文炳想回老房子看看。
胡院长来到114病房认真查看邹文炳的脸色,邹文炳对胡院长说,我拄着拐杖能走路,我家离这儿不近,我得让小李子开车送我回家看看,以后只怕就回不去了。
胡院长知道邹文炳已和社区签了协议的事,他让邹文炳再等会,他要给社区主任打电话知会一声。
社区主任回复欢迎邹文炳随时回家,只要老爷子活着,房子就还是他的,回自己家用不着通知社区。我把老爷子背到车上,把他那磨得起毛的绿色帆布包递给他。胡院长跟上来问我需不需要再带个人帮忙,没等我说话,邹文炳摆了摆手说用不着,没啥东西可拿,他只是回去看看。
邹文炳的房子在城西材料厂家属区,他住在一楼,一楼住户外墙外都有一个小棚子,和其他一楼住户一样,邹文炳也把棚子封闭起来当作了厨房。这样一来,原本不大的房子面积又增加了十几平。
一楼光线暗淡,屋内空气沉闷。我要把窗户打开通通风,被邹文炳阻止了,他还交代我把几个房间的窗帘都拉上。
看老爷子一脸的谨慎,我感到好笑,社区也有这房子钥匙,不知多少人翻动过,茶几上有吃剩的零食,地板上还有黏糊糊的西瓜汤汁,就算有值钱的东西,只怕也被人顺走了。
见我不动,邹文炳颤巍巍地上前去拉窗帘,我赶紧上前一步,按照他的吩咐把窗帘拉严实,正是晌午时分,各家都开始准备午饭,前窗后窗不见有人走动,拉上窗帘就是多余。
邹文炳拄着拐杖挨个房间转着,他指给我看每样家具,说当时买的时候都不便宜,他不是个凑合过日子的人,就算一个人,也会把小日子安排得妥妥当当。
房子虽然陈旧,家具却不含糊,看样子,老头儿是个讲究人。
唉,早跟你认识,这房子就留给你啦。邹文炳的语气很真诚。
我笑了笑,心想,留给我也没啥用,我自己的房子都卖掉了。
邹文炳让我把他扶到卧室的床上坐下,叮嘱我把房子打扫一下,说要在房子里住一晚。
我说那可不行,你没把药带来,万一出现啥状况,就怕来不及救你。
邹文炳无声地笑了,他已是垂死之人,住进了临终慰藉所,这口气说不定哪阵儿就断了,吃药就是应景,既骗不了自己也哄不住别人。
我把地板拖干净,又用抹布把能够着的地方都擦拭干净,忙完已到下午两点。在我忙活的时候,老爷子歪在卧室床上打盹。
我给老爷子喝了一小罐营养液,又给他倒了半杯温开水,他推开了我递过去的一块点心,我没有勉强他。
待我吃了面包和酸奶,邹文炳把我引到卧室壁柜旁的墙壁前,他用拐杖敲击着有些暗黄的墙壁,示意我听听声响,我看着他在墙壁上这儿敲敲那儿敲敲,起初我没明白他要干啥,很快我听出有块墙壁的敲击声不对劲,见我面露惊异,他点了点头,低声说,去阳台把工具箱拿过来。
我依言去阳台找到工具箱,回到卧室,按照老头儿的指令用起子凿开发出空洞响声的墙壁,原来老爷子在墙壁上掏了个暗格。我的心怦怦直跳,从中取出三个油布包裹的小包。他示意我先不要动。
老爷子把我带到书房,这次他招呼我移开书柜,我又凿开了书柜后墙的暗格,从中又取出了两只铁罐子。
7
邹文炳得意地看着我把他藏在包里和铁罐子里的宝贝一样样摊在卧室的地板上。它们分别是——
十一张存折,三沓发黄的全国粮票,六捆用橡皮筋绑扎的面值两元、五元、十元的纸币,两块成人巴掌大小的阿勒泰沙金,一罐纪念币,一罐袁大头银元。
这些色泽暗沉的财物很像刚出土的宝贝,它们被封堵在墙洞里应该很久了。我心里蹿出一个念头——如果邹文炳死了,他精心设计的暗格很难被人发现,最终不知会落在谁的手中。
贪财是人的劣根性,我曾无数次做着一夜暴富的发财梦,但真的有一笔横财摆在我眼前,我却呆立在原处。
我抬头看了看拄着拐俯视着我的邹文炳,他神态淡定,丝毫看不出有凌驾于我之上的救世主般的神情,就跟送了我几只土豆一样。我比唐泰斯挖出基督山岛上藏匿的宝藏时还要亢奋,毕竟唐泰斯活跃在大仲马的笔下,而我真实存在于眼下的现实世界。
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有了这些东西,我至少能死得体面些。
你为什么把这些东西给我?
我嗫嚅着问。
邹文炳显然没有想好怎么回答我的疑惑,毕竟他的慷慨属于临时起意,因而他的说辞散乱无序。他说他什么也不为,反正也带不走。
邹文炳的目光定在我脸上,神情泰然,眉目间流露出些许欣慰,小李子,你跟我有缘分,把东西留给你,我心里踏实。说着,他拧着眉头,脸色发青。我一骨碌爬起来把手撑在他腋窝处,深恐他突然间就没气了,我爷爷咽气就只一霎间。
邹文炳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呼噜呼噜的喘息中夹杂着尖利的嘶鸣,他近日来痰液特多,自己又没力气吐出来,必须借助吸痰器才行。我当即从他的那只旧帆布包里拿出吸痰器,用管子把粘附在他喉咙口的黏液抽出来,一番折腾下来,他的呼吸顺畅了不少,嗓子喑哑地说,算了,别等明天了,就今天吧,你拿上存折,把这些东西全带上,咱俩去银行把钱取出来,不然等我死了,这钱你就取不出来了。
十一张存折分别存在四家银行,看了最后一张存折的时间,是八年前。本金六十一万元,加上利息,拿到手里共有六十五万多。坐在五菱宏光的后座上,我和邹文炳一问一答。
你确定这些都给我吗?
嗯。
你想让我为你做些啥?
为我活着,你活着,我就没有死。
8
得知我是渐冻人,邹文炳浑浊的眼珠更显暗淡。听我详细说了渐冻人最终无一幸免的惨状,老头儿同情地看着我说,看来也不是个能好死的毛病,那我更应該把这些财产留给你了。
在邹文炳的授意下,我把钱存到了自己名下,再面对邹文炳时心中忐忑,感觉自己是个窃贼,因而照料他时就难免诚惶诚恐。
我正为怎么藏匿那些财物一筹莫展时,邹文炳因多器脏衰竭陷入了昏迷。
老头儿全身发烫,我守在他身边,不停用棉签沾了水湿润他的嘴唇。
我用毛巾轻轻擦拭他的身体,期望能让他感到舒服些,他皮肤上满是一块块老人斑,这些摸上去发硬的斑块,深深嵌入他的皮肤,像一块块结了痂的伤疤。我低声唤他,他毫无反应,他的舌头缩进口腔,我用棉签压着才能看到他喉部的黏痰,我不时从他嘴里清出黄色的黏痰。我不敢睡,我担心清理不及时,他就会被不断涌出来的痰液活活憋死。
我满心希望他不要死,我提出赶紧把他送到正规医院抢救,胡院长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像看一个精神错乱的傻X。他问我是不是想砸了疗养院的牌子,邹文炳本来就是快要死的人,他来这里就是等死的,来这里的病人都是一样,如果能活下去,之前就不会来。况且邹文炳的病,神仙也救不了。胡院长说我端着富平疗养院的碗,却想砸了富平疗养院的锅。
看着我一副不肯罢休的架势,胡院长既愤怒又怀疑,他早看出我和胡文炳这些天鬼鬼祟祟。我对这个肠癌晚期患者表现出的情感也让疗养院的护理员们很不解,天天面对垂死者的临终百态,她们的心肠早已锤炼得比顽石更坚硬,我的失措和悲伤反衬出她们的麻木漠然,这无疑激起了公愤,她们进而开始怀疑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没法解释,我得了邹文炳天大的恩惠,我得尽心尽力为他做些事。
大夫每天只是来翻翻邹文炳的眼皮,那漫不经心的举动让我很恼火,有经验的护理员说,老爷子归西也就这两天了,一旦退了烧,老爷子的寿数将尽。
果然,退烧后的当晚,凌晨两点多,我伏在床头正跟瞌睡缠斗,听见邹文炳喉咙咕嘟一声响,我忙凑到跟前,老爷子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我跟着社区的工作人员一道护送邹文炳去C城殡仪馆,办妥了火化事宜,我亲自把老爷子的骨灰盒放进骨灰存放室的一个小小的箱体内。
我回到富平疗养院,胡院长找我谈话,他说已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有人亲眼看到我搀扶着邹文炳进出多家银行,取走了邹文炳的巨款。
我没有否认,这不违法,因为老爷子是自愿给我的,我没有图谋,更没有胁迫。
当确定我真的拿到了邹文炳的存款,胡院长激愤得下颌上的胡子都在跳动,他变声变调地警告我,说邹文炳所在社区要起诉我侵吞老人的财物,说老爷子之前和社区签过协议,他所有的财产都归社区所有。
哈哈,这是犯了红眼病了,我熟知相关法律。
老爷子说死后他的房产归社区所有,他捐给社区的,只是房子,并没有提到其他财物。胡院长瞪着眼伸着头,像一头斗牛般逼近我,咬着牙说,邹文炳的财产就在房子里,社区验收房子时发现卧室和书房墙壁掏了两个大洞,你这个小蟊贼就是从洞里把财物掠走了。
我反问他,为啥不是社区来找我说这些事,这跟你胡院长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既然认定我是贼,为啥不直接报警抓我呢?
胡院长挤巴着眼睛气恨地用指头点着我说,我早就怀疑你小子来疗养院动机不纯,一个本科大学生,三十来岁,在C城找份像样的工作轻而易举,为啥一头扎到临终慰藉疗养院来了。
我被胡院长的无赖推理气笑了,我来疗养院打工,住114号病房是你亲自安排的,之前我跟这里的人素昧平生,更不认识邹文炳,我能有啥企图?再说,我来疗养院应聘时,你兴奋得两眼放光,那时你怎么没对我来这里工作提出质疑呢?
我懒得听胡院长喋喋不休,更不愿跟他纠缠,我直接告诉他我是渐冻症患者,我卖掉房子辞了职到富平疗养院,就是打算在这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胡院长上下打量着我,惊疑不定。他说,你说你是渐冻人,你能跑能跳正常得很嘛,我见过渐冻症患者,完全不是这样的,哪个医院诊断出你是渐冻症的?
我说C城人民医院诊断的,当天我挂的是专家门诊。我去检查,就是因为我全身无力,身上的肉老是扑腾扑腾跳。
胡院长让我把诊断报告给他看看,我一愣,我还真没拿到诊断书呢。
胡院长啧啧道,小李子,你年纪轻轻咋还跟我使诈呀,你是不是就是用这种把戏骗了邹文炳,老头子看你可怜,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了你。呀呀,真没看出来,你心眼这么多,你要真是渐冻人,拿着这么多钱有个屁用呀。
既然把我当了贼,富平疗养院肯定不能待了。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把铺盖往车上放时,胡院长带着一帮娘们拦住了我。
那一道道锥子般愤恨的目光齐齐地向我戳过来。
胡院长要求我重新去市人民医院诊断,如果确诊我是渐冻人,富平疗养院会敞开温暖的怀抱接纳我,不然,我就是个贼,必须把邹文炳的财物还给社区。
我不怕事情闹大,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我得到的是邹文炳自愿赠予的。
看我拿出摁有邹文炳手印的遗嘱,又查看了银行工作人员拍下的现场视频,胡院长等人哑然了。但他还是坚持让我去医院诊断,说这是为我负责,对社区也有个交代。
在胡院长和邹文炳所在社区主任的亲自陪同下,我在市人民医院进行了系列检查。
谁告诉你患了运动神经元损伤病?
人民医院神经科资深医生严肃地问我,我说一个半月前诊断的呀。
你还记得是哪位医生诊断的吗?他问。
我说当时我挂的是专家号,一个胖乎乎的女医生详细问了我身体不适的症状,很肯定地告诉我这是渐冻症状。
诊断报告呢?
我瞠目,没有诊断报告。
医师眼里满是讥讽,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对我说:你的运动神经元没有受损,你不是渐冻症患者。
9
我不是渐冻人?那为啥我身体多部位的肉都在跳,跳得我心惊胆战,而且我还浑身无力,感觉很不对劲呢?
为了证实我说的是事实,我让围在我身边一脸狐疑的几个人看看我痉挛般跳动的肉,它們打游击一样神出鬼没,不是在我胳膊上就是在我大腿上,不是在我眼皮上就是在我嘴唇上,有几次胡院长看到我脸上的肉噗噗地跳还问我是咋回事,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那么多目光交织在我能被窥见的皮肉上,看得我肉皮子发紧。
看吧,胡院长喊,哪里有皮肉跳动!
嗐,真的,让我肝胆俱裂恐慌着的不时跳动的肉此刻保持着绝对的安静,这些天我被意外横财弄得亢奋不已,并不清楚这些如附骨之蛆般粘附着我的症状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我看了神经科坐班医生的资料,没找到一个多月前那位接诊的女医生,真是见了鬼了。
我们从医院出来,胡院长和社区主任一步不离地跟着我,见难以摆脱,我不禁急火攻心。
我们在医院前门的停车场拉拉扯扯,我要开车离开,胡院长一把拽住驾驶室门,社区主任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后座上。在两人的强烈要求下,我驱车前往邹文炳的房子,他们让我归还邹文炳藏匿在墙洞里的东西,我就坚持说东西还在房子里。
我们刚下车,没等我把车门锁好,身边就呼啦围上来一群人。
我被簇拥着进了屋,叽叽喳喳的叫嚷声吵得我头大。
我在书房找到几捆信件和两本相册,这些东西是邹文炳让我填回墙洞的,这暗格隐匿的目的太明显,势必会引起怀疑。因为他身体突发状况,我也来不及把墙洞复原。
这些东西哪家没有,用得着藏起来吗?几个人齐声发出质疑。
我说对于别人可能用不着藏,但邹文炳单身一个人,他担心自己死了这些东西会被当垃圾扔掉,对于你们来说这些无关紧要,在他看来可是比什么都珍贵的宝贝。
有人冲我一撇嘴,质疑道,既然这么珍贵,为啥留在房子里不拿走?
我说,老爷子说等他去世了,到坟上烧了送给他。
有人在墙洞里不住比画着,猜测着除了这些东西能否还塞得下别的东西。
听胡院长说我自称是渐冻人,我背后不知是谁开始对我动手动脚。
哎呦,这家伙看起来就很不老实,说不定那老头被图财害命了!
说自己是渐冻人,渐冻人肌肉萎缩,吃饭都端不住碗,你看看他力气多大,咱们一群人都围不住他!
不能放了他,得好好审审,说不定害了多少人谋了多少财呢!
............
我被一波波愤怒的声浪淹没了,他们异口同声认定我是一个窃取病危老人遗产的可耻的贼。
有人趁乱朝我腰上打了几拳,这激起了我的怒火,我开始反抗,我看到了鲜红的血,分不清是我的还是别人的。
不知谁报的警,我晕晕乎乎被带到朝霞路派出所,有人从我身上摸出车钥匙,对我的车展开地毯式搜查。我的所有私人物品被悉数堆放在派出所院子的空地上,他们搜索得很彻底,把我藏在工具箱小盒子里少儿不宜的U盘也晾晒出来。
人们当然是不满意的。
派出所所长亲自来问我,他让我详细交代和邹文炳接触以来,我做了什么,邹文炳做了什么,我们都说了什么。
所长非常有经验,他让我一遍又一遍交代,前一遍和后一遍有一个字的出入都会被要求重新来过。
我和邹文炳相处时间不长,凭我对老人的了解,他不是个健谈开朗的人,性情寡淡的他也几乎没有朋友。他对我说的话,或许是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但为了自证清白,我被逼迫着,每说一遍,就感觉背叛一次,最后我崩溃了,我说即便我是一个贼,也有尊严,也有活下去的权利,我有证据证明这些东西是邹文炳自愿赠予的,为什么不被采信,拘押我有合法手续吗?
派出所通过身份证信息找到了我的家人。我的姑姑们嫌丢人拒绝前来,我爸倒是来了,他比之前围攻我的人还愤怒,他揪住我的衣领,狠狠抽我耳光,打得我两耳嗡嗡作响,我感觉牙齿都被打松动了。我听不清他冲我吼叫什么,只看到他仇恨的表情,他认定我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他为我感到羞耻。
我不再挣扎,我感觉反抗和辩驳没有任何意义。
我没有说谎,却被认定是个贼,说我是渐冻人的是医生,说我不是渐冻人的还是医生,我究竟是不是渐冻人,我自己无法确定。如果我不是渐冻人,就坐实了贼名,如果我是渐冻人,依然无法摆脱贼名。
见我沉默,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开始有人对我表示同情,有人愿意听我解释。
我提出报警。派出所所长认为我神经出了问题,这是派出所,我报的哪门子警。
我鄙夷地看着他,我不认为他是警察,我要到公安局告他非法拘押。
短暂的震惊后,派出所所长口气缓和了,他问我哪有拘押,他只是叫我来问问情况,毕竟社区主任找他反映情况,事情发生在他负责的治安辖区,作为所长他不闻不问就是渎职。
所长说着摊开手,问,有哪个民警对你使用刑具?没有吧,我身上的确有伤,但那是我自己的老爸打的,他们可没有定性我是贼,是我老爸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他们拦都拦不住。
我爸有些愣怔,他看着所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没有胆量和所长对质,他确实打伤了我。
派出所所长很公允地对我说,既然你有证据证明邹文炳自愿赠予你存款,胡院长和社区主任没有证据证明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那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民警把我堆放在地上的私人物品重新塞回我的五菱宏光,把车钥匙也还给了我。所长把我们送出门,他说下班时间早过了,他媳妇打了几通电话催他回家吃饭。所长对鼻青脸肿的我很友好,他贴在我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地提醒,小老弟,那种东西还是少看为妙,看多了你的肾受不了。
10
我在市人民医院神经科蹲守了两天,终于找到了那个诊断我为渐冻症的女专家。面对我的质问,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就镇定下来,她说,你自己说的不适现象,我认为可能是渐冻症,但这需要进一步确诊,结果你再也没有来,我也没有给你出具任何诊断书呀。
想到自己两个多月来经历的精神和肉体的创伤都是因她而起,我恨得牙根痒痒,但我不想再和她扯皮。这样的场合,我一点胜算也没有。
我跟踪了她一个多星期,她开车我就开车,她步行我就步行,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她很快就发现了我,找来朋友护驾,还报了警。
我说自己是C城合法市民,谁规定她出现的地方就是我的禁区?我就算在她附近,对她造成伤害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蹙着眉跺着脚,扭曲的嘴脸难看极了,她被我烦得卸去了淑女的伪装,她问我到底想干啥,我说我只想让你把你接诊时对我说的原话说出来,哪怕只是说给我一个人听。
她咬着嘴唇警惕地看着我,她怕我身上藏有录音设备。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她转身走,我在身后继续跟着。
她绷不住了,用哀求的语气跟我道歉,说她是误诊,请我原谅。没有谁永远正确,医生也不可能不出差错。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我也没想报复她,或许我还应该感谢她。
我见到了豆豆,她瘦了不少,她說这些天一直在找我,她想和我结婚。她哭得很伤心,哭出鼻涕泡的那种,让我感觉她才是那个被伤害的人。
胡院长在电话里邀请我回富平疗养院上班,他说要给我加工资。我去富平疗养院见了他,他面露愧色,很诚恳地对我道歉。我对他恨不起来,当然,我谢绝了他的邀请。
刘红陪着我去看114病房,病房一地狼藉,比遭到洗劫还零乱,病床移到别处,墙皮铲了,地板掀了,连窗框都被拆下来靠墙立着。看着我惊异的神情,刘红解释说房子太潮了,胡院长说为了病人健康,要重新装修。我转了一圈,发现只有114病房需要重新装修。
我心里一动,开着我的五菱宏光去看邹文炳的房子。我把车停在楼前,坐在驾驶座上静静看着穿着工装的人进进出出,邹文炳的棚子被掀去了屋顶,有人正在拆棚子的外墙,看样子社区正彻底装修这套逝者捐赠的房产。
我爸频频给我打电话,劝我回家住,他一次次劝说,我一次次拒绝,他对我表现出的热情和耐心让我惊讶。
再和豆豆在一起时,我总感觉她在刻意讨好我,这让我索然无味。
我又接到我爸的电话,他不再勉强我回家住,他说最近感觉身体不得劲,想到医院检查,让我先给他转十万元。挂电话前,他有些伤感地问我,等他老了,我管不管他。我说当然,真到了他挪不动窝了,我不会不管他。
我发现自己快被一个疑问折腾抑郁了。
邹文炳退休前只是一个副科级干部,凭他的收入能攒下这么多财物吗?那些银元是哪里来的?那些价值不菲的纪念币是哪里来的?那两块沙金少说也有四百克,它们又是哪里来的?
或许邹文炳就是一个贼,他指定是一个贼,他是贼,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才有合理的解释。
我随即又陷入深深的自责。鄒文炳即便是一个贼,这个贼孑然一身,他没有挥霍也不曾作恶,他临终前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我这个只相处了不足一个月的陌生人。这个贼对我掏心掏肺,这个贼对我毫无保留,世间有这样的贼吗?我得到了原本不属于我的财物,我因此像贼一样东躲西藏,我活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贼。
后记
邹文炳去世第二十一天,我去殡仪馆骨灰存放处为他过三七。
骨灰管理员用钥匙开了锁就离开了。
我静静地站在两排高高的骨灰柜前,这一刻,只有我在呼吸。
我跪下来,高度正好面对着邹文炳的骨灰盒,我轻轻抽下绣着“奠”字的丝绸盖布,把红布包裹的骨灰盒轻轻托出,撤去包裹,打开骨灰盒,把骨灰盒里的纪念币和袁大头悉数装进背包。我绝没有亵渎亡者的意思,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不被翻查的藏匿处。
翌日,按照跟邹文炳的约定,我把他的骨灰送回他的故乡,撒在他曾戏水的小河里。
责任编辑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