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杰
陈友金许多年后仰望被都市霓虹染红的夜空时,将会想起这个夜晚。这个夜晚的天空好像已被白天倾泻的炮弹锤散,碎成了粉末,那些轮廓还算清晰的颗粒披挂成血红、火红和晃着枪刺银亮光芒的鳞片,一层层铺展到了天际尽头。
应该不是白天了,因为被馒头的麦香暂时安抚下去的饥饿感又苏醒了过来。应该已是夜晚了,从团部刚刚传来一次报时。这报时每天两次,一次是傍晚,另一次是清晨。白天的天空因为被轰炸敲成了黑黑白白的碎片,而且全部混搅在泥浆里,让人完全搞不清昼夜出场的顺序,全团就只好把黑白这个大轮子全部统一旋转到了团部的那几块表盘上。
陈友金蜷坐在壕沟尽头,一个平推进去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盲洞里,他的脚边躺着线拐和黑皮线。几天前钻进这里,他就在炮弹的闷响、洞穴的震颤和掉落的沙土织成的网中一直守护着它们,就像守护着一颗即将成熟的果实。洞外,猩红色的烟雾罩住的山地早已被炸弹犁开深翻了几遍,巨响中洞内却陷入了一种什么也做不了的平静和无奈。但陈友金已隐约感觉到这无奈之中正酝酿着一股要打破平静反击的力量,他不时听到来自地底的咚咚声,一把锋利得能斩断一切的刀想必已在火膛里孕育成形,锻打过后就要出炉了。现在呢,就尽管由他们去炸好了,他们用夜间投放照明弹来与白天的轰炸做战术区分,他们一定觉得这里早已不是一片毫无攻击性的高地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这所有人中也包括这些看不见的对方。
白天吃过炊事班挤着硝烟缝隙送上来的这几日唯一的一顿馒头,陈友金就觉得有事要发生了。这顿馒头之前的肚皮一直靠斜背在身上的炒面来对付。他掸去了护耳棉帽和肩上的沙土,刚才他已把线拐拎起来用袖口抹出了木柄的花纹和黑皮线的光泽。自从跳进这条壕沟,他就服从命令待在这里,唯一的任务就是休息,能睡着最好,但一定不能离开。陈友金被告知无论什么时候新命令到了都得有双手把它接住,不能落空,他就填充在这洞里,用迷糊与清醒交替执行命令。他半梦半醒地看到通讯排的战友们正在不远处的团部坑道或更远处的后方奔跑着,越过前线的则已经扑进无人区未熄灭的散发着金属味道的猩红色余烬里,拖着线拐在身后布下一条流淌生死命运的管道。他知道自己正在等待,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去接过那一个又一个残缺焦煳的线拐,掰开战友攥紧的拳头,取出那被血浸透还带着体温的线头,这些线头触碰后激发出的褐色血雾中会闪烁攻克和突破的火花。他已准备好了去感受那麻酥酥的震颤。
陈友金从斜背的口袋抓出两把炒面塞进嘴里,就把它从身上卸下来,挂到洞壁的一个木楔上。它在他钻进这盲洞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这根黏糊糊的木钉捕捉到洞外照明弹一明一暗的喘息,在他眼前昏暗地暴露出枪托的本来面目。陈友金打开水壶把嘴里的面糊冲进肚里,把水壶也挂在这木楔上。它上面一定还挂过钢盔、子弹袋或别的什么,被打碎了,它还在以这样的方式继续作战,一直没闲着。陈友金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到时候了,这个时候他只需要背好那两个线拐一直向前冲,一去就不复返了。他想把这干粮袋和水壶像那枪托一样留给后面的兵,可是又问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这水壶里的水和干粮袋里的炒面可不只是为了让你蔫蔫地活着,剩口气喘着,而是有战斗力地继续打下去的,就算活不下来,也不能先渴死饿死地消耗掉。想到这个,他又重新背上了干粮和水壶。
一个传达命令的兵突然无声的到来,结束了陈友金的踌躇。以燃烧的夜为底色的洞口几乎都被这蹲着的焦黑身影糊满了,就像夜空被红色的雷电长久撕裂后终于愈合。虽然被炮声和簌簌掉落的沙土遮盖掉一部分,但陈友金还是从眼前这黑影子接收到了命令的实质性骨架和大致轮廓:就地为起点固定布线,目标鹦鹉山高地方向,直到与执行下一线程任务战友留下的线头连接上,要求务必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并维持战斗结束前此段线路的畅通,立即执行!
照明弹把燃烧的镁光灌进盲洞,使盲洞熔成一片水银。陈友金挎好线拐从洞里冲出来,跳进壕沟侧壁投下的阴影。这阴影在吞掉那个传达命令的兵后,顺着壕沟越填越满地流向远方,最后溢了出来汇入夜空。陈友金爬出阴影,和着照明弹的尾音,趴卧在线拐上抽出线头,系在沟边仅剩的一截灌木枝杈上,这是留给战友的。瞅准了空隙,他把自己从蛇变成倒行的猫,转动线拐开始播下一长串黑色的种子。被炮弹犁开的山地和树木焦炭的碎屑松软地浸泡在烤化的雪水中,被陈友金一蹚就蹚成了泥浆。这样没走多远,沉重和黏滞就糊满了他的膝盖和小腿,这使他后退着前进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走在山崖的边缘。他拖着沉重和黏滞,每隔一段就要寻找树根灌木这样的固定物,把黑皮线缠绕在上面。山上的树木已被炸弹剃了光头,残留的根子躲进泥里也不敢露头,陈友金就把线勾勒在那些最硬的、不甘心碎成齑粉的石块上。
这里原本是一条溪流的浅滩,开花弹不间断地轰炸,先是将它搅和成一片泥泽,后来又凿出一个深潭,稀泥都汇到这里。陈友金跳进这个盛满稀泥的池子,让自己融于山地中,他手中的黑皮线则刺穿这泥潭,游成了一条油滑沉稳的水长虫。这难道是那个家乡的赶牛的傍晚吗?那水牛儿淹没在水塘里只剩两个角尖,他不得不伸开双臂去拥抱塘泥。他搂着稀泥的脖子,稀泥也将他揽入怀里,温热地缠绕他,想让他成为池塘的一部分。他的脚指头从家门前那自天而降的塘里钩出了一条长虫和一个猪笼,他的大腿边现在也顶着一个什么,他摆脱掉它,感觉那是一根树枝,是一支枪管,也许是一条手臂。看着那根黑线摇摆着身子安静地远去,陈友金回到了童年,但他当时绝想不到,10年后将在一个叫准噶尔盆地西北缘的地方又跳进一个石油钻机的泥浆池中,而且搅拌泥浆的身体和褐色泥浆中流淌的黑色线条,会让他以为又跳回到朝鲜的这一夜。10年后的那一跳,他将一跃而入生命中的三个池子,穿越一条泥巴糊的时空隧道。
现在,他像一块南瓜汤中没熬烂的硬皮,正竭力侧着脸让口鼻通畅。他仰望那拖拽着长尾巴的照明弹在头顶张大嘴巴,露出晃着刀光的长牙,扑拉拉地,狞笑着正试图刺穿岩石、大山和一切。在这段停止转动的时间里,天地已全部被它吞噬掉了,融成一块坚硬无缝隙的亮白,这过于饱和的白色甚至发出了高频啸叫。陈友金就泡在这融化的山地里等待一个制式过程的结束,这啸叫会先变得粗哑和气喘,这水银花瓣的边缘已经开始发黄并向内缩卷,正渐渐枯萎,病态地焦黑下去,直到芯里的几点花蕊全部化为灰烬,被夜空收去。紧接着,照明弹的下酒菜——几发炮弹被端上桌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哐哐哐地炸开了。他已经长在山地里了,它们的目标显然不是自己。陈友金陷在这激荡开来几乎要翻起波浪的泥潭中,感到大山的身躯发自深处地颤抖。他摸了摸身旁裹满黑皮线的线拐,也已是泥塑的一般。他再次转动它,释放出一条锡的脉络,一座可以奔跑和穿梭的浮桥就要在他手中搭建起來了。
他的后背搁浅了。泥泞的细软已在船底转变为山地倾斜的粗拉和干硬。他拽了拽那条长虫,它绷得还很紧。在泥潭里,每挪几步他就这样拉拽一下。他充满矛盾地希望这块泥潭快些被燃烧弹烤干,或者立刻冻住,这样这长虫沉默在泥里的命运就不会中断。陈友金和他的线拐滴答着将泥潭一路延伸到丘顶。他将线拐掖在一块仍在用自己巨大的完整来倔强挑战轰炸的青石下面,试着从上向下蹬踹这块青石,发现它已纹丝不动地与山丘长为一体了。它隐在下面的根子也许是一根岩柱,也许是城市的一道城墙。那长虫绷紧鳞片继续贴地朝下爬行,滴尽了刚沐浴过的砂浆,就干裂地掉下泥块。
陈友金腰上挎了两拐线,在泥潭中央放完了一拐,另一拐翻过这山丘也差不多了。在这里,他应该尽快找到战友留下的线头。黑皮线又往坡下跃了几步才曲曲弯弯地露出线头,闪出体内的那一点铝质星光。可是战友留下的线头又在哪呢?陈友金猫着腰,借着炮火余烬的微光和照明弹闪烁在远方的残喘,四处寻找那根头发丝。如果确实有另一根黑皮线,它一定盘绕在一个显眼好找的地方。
陈友金找到了那个线头。它和一捆缠绕在德式收放绞盘上的被覆线一起,冷静地泡在一滩红色的水里,也分不清这红色是夜空的反光还是血染成的。是比散不尽的硝烟还稀薄一些的哼哼声,牵引陈友金在一个弹坑里找到了它们,它们的旁边守着一个被炮弹片划开肚皮的士兵。这士兵半坐半躺着,就像临时休整,不必挖壕沟只好隐蔽在弹坑里一样,但他上身的军装已被白花花地扯开撕碎了,棉絮鸡毛似的飞落在暗黑的四周。一条浓稠错裂的红线划在这士兵裸露的肚皮上,裂开的口子却无血色地泛着战场特有的青白的光,他的肠子流了出来。这口子应该就是在自己穿渡泥潭那一阵子被撕咬开的,陈友金猜测,这就是和他执行同一任务的战友了。半躺在坑里,捧着肚皮的战友睁大眼睛,奋力穿过夜晚无奈地望着他,嘴里控制不住地哼哼着,来稀释痛苦,就像苦力的肩,背负了重物就会自动打开嘴上的开关喊号子一样。
能把我的水壶拿给我吗?流出了肠子的士兵说,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羞涩灰白的笑意。陈友金瞅准下手的位置,从战友空虚的背脊下面抽出了那个滴淌着体液的水壶。陈友金打开粘连的壶嘴,颤抖着向一个张开的黑洞倾倒了只够濡湿嘴唇的一口水。那黑洞急切地吞咽着,把流出嘴角的每一滴水珠都用伸出的舌头钩住卷回去。陈友金躲开那能刺穿自己的饥渴目光,歪头倾听着这口水在士兵的管道里流动。没有捕捉到能说明什么的滴漏声,陈友金才把颤抖的水壶又放到他的嘴边,试探着微微倾斜。水流冲击着战友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嘟声。看到那滩浸泡黑线的红色液体没有扩大,陈友金端着水壶的手才不抖了,接电话线时,炮弹落在身边,这只手都没这么抖过。留一点吧,等渴狠了再喝。我是不是要死了?战友沮丧地说。问题不大吧,离死还有点远呢。陈友金安慰道,肠子好像没有断掉,喝下去的水都没有流出来,我想把它们再放回去。战友又无奈地笑了笑,他已把自己的命交到了陈友金手上,就由面前这位陌生又熟悉的战友来作决定吧。陈友金把自己的水壶从身上抠下来,费力拧开已被泥浆凝固的壶盖,冲了冲左手。用这只手抄底托起那堆脏器时,战友干呕了起来。陈友金不再顾及什么了,立刻就把水壶里的水一滴不剩地全淋了上去。陈友金轻轻地让冒着热气的它们归了位,又裹紧战友被炮弹片扯开的破棉衣,好合拢这肚皮上的切口。
陈友金坐下来,看着身旁孤岛般浸泡在的血水里的那盘线,开始犯难了。裹满他全身的泥浆这时已结成一层既抵挡不住子弹也抗拒不了寒冷的冰甲。按照命令,陈友金的任务执行到这里就算完成一步了。为了抢在阻击战最佳时机到来前就架设好这条传送命令的管道,所以每隔一段就安排了一个和陈友金在同一时间执行同样任务的电话兵,把几个电话兵各自完成的任务连接起来,就是完成了一个大任务。这样的安排,就把这项任务的重要、艰巨还有紧迫一览无余地撂在了陈友金面前。可是现在他这无法完成任务的战友已架空了他之前所做的,使大任务的完成突然变得虚幻縹缈起来。此时在陈友金面前摆着三条路,他首先排除了原地坐着、陪伴这位开膛破肚的战友等待一副担架的那一条。还有一条是自己原路返回,报告这里有一个急需救治的伤兵,同时遗憾地说明整个大任务可能无法完成。陈友金选择的是第三条路:背起战友的绞盘帮他完成任务,遇到下一位战友就请他帮忙,传递有一个伤兵躺在这里的消息,另外如果全线接通了,战斗打响了,也会有担架上来的。陈友金选择了这看上去两不耽误继续向前的第三条路。他从那汪血水里拎出绞盘,他只有接着去完成战友未完成的,那些之前自己做的和别人正在做的,才能都继续有意义下去。
一路都是下坡,被血水浸过的被覆线在陈友金背上旋转出一长串不间断的吼声。这可比用线拐子放线快多了。这冲锋号一般的吼声吼得越长,他越觉得轻快。身子冲破了板结的冰甲束缚,也渐渐热乎起来,那身冰和泥的混合物,在被自己撞击出的风中成熟得裂成了一个个灰枣,扑拉拉撒了一路。只是往下的山坡越来越陡了,在半空中侥幸躲过航空炸弹的雪也终于飘落下来,使夜光下本就结了一层粉红色马口铁薄冰的坡面更滑了。这些冰粒扑向之前什么时候打碎冻结在冰面上的军服棉絮,试图掩盖它们。那薄冰的粉红一半来自夜空,一半就来自曾奔腾在这些碎棉絮里的血流。接连蹾了几个屁股蹲儿,陈友金索性不起来了,不如就这样一路哧溜滑下去。下坡的冰面先是抛光了陈友金屁股和大腿上的那层泥浆,一路碾出的泥粉在他身后撞碎了的风中周旋着,现在正打磨裤子最外面那层补丁。陈友金平时厚实地囤积这些补丁就是为了今天来削平它们,使它们单薄下去的。手边只要有碎布头,又有像碎布头一样零散的间隙,陈友金就会把它们全打在棉裤上。他这是在给自己拼制一辆能飞驰下山的战车。他驾驭这些布质的轮子,就像骑上一只插上翅膀的老虎,可以让那根黑皮线顺着山坡曼延得更快更顺滑。
下山这一段进行得如此顺滑,陈友金觉得还因为一路淌着一个士兵的血。那被血水浸泡过的绞盘正发出越来越尖锐的啸叫,研磨出越来越密实的刺鼻血腥味,试图掺进已被硝烟熏黑并占据的空气中去。在那啸叫的音高达到顶点时,陈友金感受到一股突发的向后拽的力量,发出一声叹息的绞盘就像中弹死去了一样,在背上沉入无边的寂静。陈友金知道这盘线已放到头了。
陈友金还没卸下绞盘,就感觉到来自不远处两束目光的烧灼。他触电一样站起来,拖着尾巴倒退了两步,立刻又把自己放倒在山坡上。谁?我!你是谁?……那两束目光这次用沉默来回应,一股亲切感却暖暖地淌遍了陈友金全身,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使用的都是祖国的语言,是同一种话语。吞咽回已硬到了舌尖的恐惧,陈友金发现那两束目光分明是方形的,而且射出来的是夜空的红色,目光后面则是一团浓重的黑夜。
两人把脸对在一起,陈友金才知道那目光其实是眼镜片的反光。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的线头呢?我的线头?哦,在这里。那眼镜片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一个线头递到陈友金手里。陈友金把两根线头连接在一起,说,快去布线吧,对你见到的首长讲,这山丘后面需要一副担架。
陈友金为那豁开肚皮的战友庆幸,终于见到人了。他准备现在就回到他身边去,并以那里为隐蔽点,看好这两条线路。拔脚前,他转头对那两个眼镜片说,你怎么还不走?我怎么走,我只是替别人在这里等你。替别人?他人呢?牺牲了,就在你不远处躺着……陈友金一下子被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呛住了,一定又是前面那轮照明弹和炸弹投下的罪恶。
我本是想帮他把线拉过去的。那人的话里也带着一股血腥味。我知道你们的任务是什么,可我的腿已经完全不能动了,我想是被打断了,从那电话兵身上刚解下这捆线和这部电话机,我也被打中了。我就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那人喘着粗气说完这句话就好像已经耗尽了力气,完全没进了冰冷的黑暗中,连眼镜片的反光都看不见了。
陈友金边放线边固定,想快也快不起来。这捆线既没有线拐也没有绞盘,他只能把它们挎在肩上,另外他肩上还多了一部又湿又黏的电话机和一个皮质文件包。陈友金却觉得现在自己背负着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还扛着阻击战的作战命令和两个战友的生命。他战车一般沉重地驶入这已被冻得黑黑的、硬硬的后半夜,他要用一根被血浸泡过的铝线连接这黑夜和必将到来的黎明。他打开一块带链的怀表的表盖,这是刚才那位参谋交给他的——这个断了腿的人说自己是团作战参谋。陈友金发现怀表上那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还停留在之前看到的位置,与那一圈均匀分布的罗马数字一起,发出清冷的荧荧幽光。也许是参谋受伤时,巨大撞击破坏了怀表齿轮的啮合和游丝弹性的释放,也许他自己还不知道这表已经不走了,就像一块废铁,可他还是把它塞到陌生战友的手中。陈友金又上了上表弦,希望这三根指针能出现奇迹再次旋转起来,自己也好有个时间上的参照,至少也能得到些安慰。他把表和表链收成一团,放回衣兜,用手压了压。战斗结束后他还要把它还给参谋,说不定还能修好,出发前那些从团部传来的分割白天黑夜的报时,可能就来自这三根曾经旋转自如的指针。
已是满头白霜的陈友金望着火红的夜空,回想上午看到的怀表展示在博物馆里的样子。它被打开表盖,平躺在展示柜玻璃后面一块红色的金丝绒上,表壳沉淀着流淌的岁月、青绿色的痕迹,表门和表盘也像陈友金暗沉的脸一样不再鲜亮。那三根指针几十年来从没有转动过,已牢牢钉在了异国深夜的那个时刻,而且在泼洒了浓墨的夜晚,它已经不会再刺啦啦燃烧着发出荧光。陈友金把这块怀表送到正在征集文物的市博物馆。玻璃柜里,它前面的标签上写着:一块献出表链的怀表。
现在前线还没有响起枪声,你就还有时间,快出发吧。这是作战参谋在我离开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陈友金在前敌指挥所对指挥长说。刚才,他请求指挥长,用连接好的电话机下达命令立刻派出两副担架,并把文件包交给了指挥长。作战参谋本就是要来这里的,他嘱咐陈友金一定要保护好文件包,请指挥长用电话和团部联系,就知道这包里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了。
陈友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这块不走的怀表,请指挥长战斗结束后轉交负伤的参谋。指挥长却说,你以后自己还给他吧,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见指挥长已把身子俯向那巨大的临时简易沙盘,陈友金就把怀表放回了衣袋。
电话机仿佛是跳起来响的铃声。蹲在角落里的陈友金分明看见送话器晃动身子悬浮了起来,像长了螺旋桨一样飞进指挥长手中。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这说明电话线是通着的。可是刚放平的心转头又高高地悬了起来,从指挥长接电话的神情看,这铃声应该就是那打响战斗的号角,算是第一声枪响,可现在这三段线上只有一个电话兵,那就是自己。
陈友金又爬行在这条曾用脚步一寸寸丈量的线路上了。这条路被汽油弹洒满火蒺藜,现在颤抖发烫,电话线为躲避它们,把自己隐藏在烧烫的泥土里。两个战友躺过的地方现在都只剩下一张烤干翻卷的血痂,他们应该已经等来了担架,被安置到后方卫生所去了。
电话线的断点重合于航空炸弹在这条线路上的落点。这是又一处断点,两个断头被炸开后甩出去,相隔好远,痛苦地蜷缩在火焰中。陈友金从火焰张开的红色大嘴里抢出这两个断头,才拍打着已舔舐到皮肤并试图探入他胸膛的火信子。
线拐子上剩下的花线已全填补到两个断头之间,可还是差两拃长的一截子接不上。陈友金急得全身上下乱摸,就摸到那块怀表。这怀表的金属链展开就是一条金色的火焰,他鼻尖下霎时就缭绕着金属、火焰和血烧灼在一起的味道。刚把这条火长虫连上,它就琴弦般颤抖着嗡嗡嗡地发出乐音。线路接通了,这是前线的战情和后方的指令在它身上畅快流动的声音。
枪声一停,队伍立刻就向新的阵地挺进,胜利的车轮隆隆滚动着驶向前方。陈友金来不及回收那三段电话线就接到了新任务,当然也就没有时间去找回那条表链。陈友金怀揣着怀表和愧疚,在坑道里打听作战参谋的消息,有人说他伤得太重,已经回国了。陈友金回国后托人问到师部,却说作战参谋可能已在另一场战斗中牺牲了。但就算转业来到准噶尔盆地西北缘,陈友金依然没有放弃寻找。可是,那场阻击战过后,就连那位前敌指挥长他都没再见到过。这些,在战场上、在那段日子都是很平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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