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凌
女性命运关乎人类文明的兴衰进步。近两百年的现代文明发展史,是女性挣脱男权社会制度强加的精神枷锁、争取个性解放与独立的历史。无数文学作品从不同侧面呈现了女性在特定时空背景下的命运交响曲,剖析了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社会根源,从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剧本《玩偶之家》到鲁迅的小说《祥林嫂》,从埃及作家纳娃勒·赛阿达维的小说《周而复始的歌》到萧红的小说《生死场》……有良知的作家总是俯下身子倾听女性的悲吟,体察她们的喜怒哀乐,画出她们的形与魂。
作家王新军继承前辈的优良传统,持久地观察着河西走廊的农民在改革开放进程中的变化,捕捉时代烙印在女性身上的表现,描述她们或留守或出走过程中与传统文化撕裂的阵痛,从《八个家》中的阿吉娜到《少女春麦》中的春麦,从《最后一个穷人》中的刘巧兰再到《麦子的颜色》中的方菊萍、丁彩霞……王新军笔下的女性不是男性视域下的被玩弄、被同情的女性,而是有着数千年传统文化的烙印,又受到现代思潮冲击,对命运既有反抗也有妥协的女性。她们或温顺如大地一样承接生活的苦难,或不屈从命运安排毅然抗争但仍逃脱不了悲苦命运的追捕……王新军惯于像茨威格一样,站在女性立场观察社会,审视自我,直击女性命运的痛点。其描述之细腻,感情之悲切,极易引发读者的共鸣。
中篇小说《麦子的颜色》秉承了王新军小说一贯的写作风格,以审慎、节制而富有诗意的语言展开叙述,把读者带进人物的內心世界,从而对人物在时代浪潮里的选择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小说描述了河西走廊腹地一个叫沙洼洼的村庄,一户农民夫妇看似风平浪静的生活下面隐藏的风浪。小说从女主人公方菊萍的视角出发,采用意识流与现实交叉呈现的方式,深度展示了在传统文化窠臼中成长起来的农民受到现代化思潮冲击以后的精神困境。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有一种大江大河般的凝重,这种凝重感既是生活展示给方菊萍的本来面目,也是命运为“方菊萍们”设定的牢笼与枷锁。对于身处戈壁与沙漠边缘的西部农民而言,最要紧的是活着。以前,沙洼洼这块土地上的祖祖辈辈像萧红在《生死场》中展示的那样,自然地生,自然地死。至于爱情,那些精神层面的追求,对于刚刚解决了温饱,尚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沙洼洼女性而言,是奢侈的。三十多年前,出身贫穷农家的女孩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方菊萍与丁彩霞被迫以换亲方式成为对方哥哥的妻子,承担起两个家庭传宗接代的任务。方菊萍婚后迅速成为孩子的母亲,被牢牢地拴在了土地上,开启了她“没有物质,更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像祖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憋屈地活着。然而,方菊萍毕竟上过中学,她头上的天窗已经打开。留守的日子里,方菊萍一直在审视自己的生存现状,她感觉自己的婚姻“不是奔着物质去的,更不是奔着爱情去的,这婚姻里根本没有物质,更没有爱情,有的就是简单的一日三餐所维系的温饱和乏味枯燥的漫长岁月。这种土里来土里去的日子,就这么被祖祖辈辈过着,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方菊萍在进行自我审视的同时,一直与离家出走的丁彩霞进行对比。在她的想象里,丁彩霞婚后不满换亲这种最原始的结合方式而离家出走,是奔着爱情与幸福去的。“她觉得丁彩霞当年的出走,其实是一个极其正确的选择,至少她为自己的生活选择过、争取过,她用逃离这种决绝的方式来对抗别人强加给自己的生活。”她一次次抬高丁彩霞的勇敢,反衬自己的懦弱与窝囊。多年来,丁彩霞就像方菊萍的一个梦一样存在着。“方菊萍坚信她的生活是幸福的,她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重新找的那个男人,也一定是爱她的,他和她并肩打拼,把日子和小家打理得有条有理”。
出走以后的丁彩霞过得怎么样?这是生活留给方菊萍的悬念,也是小说留给读者的悬念。王新军带着他的人物在时代浪潮里踽踽前行。过去的三十年,城镇化进程不断提速,信息化社会迅猛发展。当下,各种信息通过互联网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左右着人的言行。王新军敏锐地捕捉到了农村这几十年的变化,及时准确地刻画出了在沙洼洼这块土地上变化中的人。当下的农民,即便留在土地上,也会受到互联网的冲击。当村主任告诉方菊萍夫妇,一段视频中那个寻亲的中年女子酷似出走多年的丁彩霞时,他们一下子惊惶失措。视频中的女人神情憔悴且恶疾缠身——丁彩霞的真实形象粉碎了方菊萍的理想,同时也撕开了现实生活中更为残酷的一面。丁彩霞飞蛾扑火一般离家出走,被时代的巨浪卷入旋涡,挣扎半生,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反而落得疾病缠身,居无定所。正如鲁迅先生在《娜拉出走以后》中预言的那样:娜拉离家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毫无疑义,随着打工大潮出走的丁彩霞,先是堕落了。那么,她能回来吗?小说再次回到方菊萍的内心活动上来,“如果当年她被找回来了,那是另一回事——她是丁二斤的妹子,方旭贵的老婆,是她方菊萍的嫂子。现在回来……带着一身疑问,带着一身病,这明眼人一看就是个累赘呀。她深知一个有大病号的家庭会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两个还没有适应互联网时代信息冲击的农民把这个难题抛给了在政府工作的儿子丁树。丁树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姑姑没有任何感情,他出奇地冷静,有着精致利己主义者的共同特征。小说以报道丁彩霞的所有视频下架收束,留下了巨大的黑洞——这,是人性的黑洞。小说借方旭贵之口揭穿了他们的伪善与自私,“你们……是不是嫌她脏?”“你们是不是……嫌她有病?”“我知道……你们都不想要她。”鲁迅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方菊萍是这样的,丁彩霞也是这样的。
《麦子的颜色》最大的亮点,是从不同侧面塑造了方菊萍与丁彩霞这两个西北乡村的农妇形象。她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方菊萍婚后留守故乡,与丁二斤过着平淡的生活。丁彩霞飞蛾扑火一般逃离包办婚姻,扑进光怪陆离的南国都市——一个没有一技之长的女人靠什么在原始资本疯狂积累的地方立足?出路无非两条:一是进工厂,成为工业流水线上的低端工人,夜以继日地流血流汗,要么被机器摧残,要么被工厂裁员;另一条路是出卖自己的肉体,从事见不得人的营生。从冲上热搜的那段视频判断,丁彩霞走的是后一条路。资本吞噬了她们的青春之后把她们像一块脏抹布一样扔掉了。视频中的丁彩霞身患绝症,证明她在外沉浮二三十年没有学会“游泳”,反被生活的巨浪抛进了深渊。留守者方菊萍过着一份形同鸡肋的生活,旧愁未去,又添新愁,女儿虎蛋的智力缺陷使她操碎了心。出走者丁彩霞在都市里流血流汗,过着没有尊严与保障的生活,一副病体找不到安歇之地。留守者方菊萍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揉搓,出走者丁彩霞盲目地接受了命运的蹂躏。方菊萍放弃梦想接纳现实的过程,就是她不断妥协、最终与土地融合的过程。丁彩霞背弃土地,勇敢抗争,最后落得一无所有。
与方菊萍、丁彩霞不同,下一代女性刘嘉丽是一个全新的形象。她选择嫁给丁树,却不愿意立即要孩子。方菊萍受丈夫嘱托,去城里说服儿子儿媳生娃。路上,她通过省察自己的婚姻与换位思考,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当女人把自己从土地上解救出来,经济独立以后,就可以实现“我的子宫我做主”。现代化的根本在于人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充分体现在人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在刘嘉丽看来,子宫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自己有权决定生,还是不生,或者何时生。从这个意义上审视《麦子的颜色》,既展示了新旧观念在两代女性身上的冲突,也呈现了现代化进程对生活在沙洼洼这块贫瘠土地上的女性的影响。正是基于对乡村、对农民长时间近距离的观察,王新军才能深入到人物的心灵深处体察他们的苦与乐,悲悯他们的愁与哀。王新军笔下的农民憨厚又狭隘、朴实而自私,他们与麦子相依相生,麦子的颜色就是农民的本色。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