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帅帅
刘庆邦的小说创作来源于日常生活经验“实与虚”的多层转化,在此过程中刘庆邦为读者呈现了尘世百态的日常情感以及诗意与苦难相互交织的繁杂世界。刘庆邦小说的日常情感书写包括爱情、亲情、友情、邻里情等,犹如一块肥沃的人性试验田,长出了凡尘俗世万千情感的样态,处处充满张力。
刘庆邦自登上文坛以来,一直笔耕不辍。他的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也创作了多部中、长篇小说,如《神木》《家园何处》《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黑白男女》《遍地月光》等。他的一些小说还被翻译成外国文字,在海外传播。他的小说题材主要着眼于乡村、城市、矿区等,描摹众生相,书写了一个民族的情感秘史。
刘庆邦1951年生于农村,父亲因病去世较早,而刘庆邦作为家中长子,无论在家庭内部还是在家庭外部,自然备受关注与期待。在特殊年代里各种机缘巧合下,刘庆邦得以脱离农村,在远方的天地里寻找到了内心的诗意。他的各种经历都化为小说中的日常情感,一方面实现了自己的文学追求,另一方面建构了自己的艺术美学。刘庆邦说自己的小说风格有两种,柔美小说与酷烈小说。他说:“柔美小说是理想的,酷烈小说是现实的;柔美小说是出世的,酷烈小说是入世的;柔美小说是抒情的,酷烈小说是批判的……我就这样处于矛盾之中,一直是自己跟自己干仗。”如果说刘庆邦的小说是历史的“活化石”,那么小说中的日常情感书写则是人性的“试金石”。
纯真与欲望撕扯的爱情
爱情是文学的常青主题,自古以来备受文人青睐。如经历磨难最终大团圆的主题,爱而不得抑或是彼岸相逢的主题,“革命加恋爱”的小说模式以及一地鸡毛充斥的当代爱情生活主题等。刘庆邦笔下的爱情涵盖了当代文学表达的众多爱情主题,多元的情感体验给读者一种强烈的撕扯感。如果说欲望是源于人性的复杂,那么纯真就是刘庆邦处理爱情题材的基本态度。爱情有它自身的有机结构和内在逻辑,刘庆邦顺着不同时代中爱情的纯真与欲望的冲突,呈现出了独特的爱情天地。
《鞋》中的守明在十八岁就定了亲,男方家里托媒人送来了彩礼,按照当地的习俗,守明应该给男方做一双鞋。守明趁着生产队上工休息的时候一针一线地细细做鞋,这双鞋寄托了守明对未婚夫纯真的爱与想象。守明的线一针针纳在鞋上,也连在了未婚夫的心上。这双鞋见证了守明所有关于爱的秘密,她对鞋爱得很纯真——对未婚夫满眼期许的爱。未经世事的少女定亲后,对爱情既羞涩又满怀期待。
长篇小说《红煤》讲述了主人公宋长玉借助时代的力量把爱情当作棋子,后被命运反噬的故事。宋长玉作为乔集矿上的一名轮换工,按照以往的经验,即使表现再好,也难有机会成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深知要改变命运,就得另辟蹊径找到一个阶梯——把唐矿长的女儿唐丽华追到手。宋长玉制造各种机会与唐丽华接触,但唐丽华认为宋长玉高估了二者关系的定位与进展,使得他有些不甘心。他们之间所谓的男女关系被矿上一些人夸大,唐矿长听说后,以严肃处理事故责任为由与宋长玉解除劳动关系。宋长玉想要抓住唐丽华改变自己轮换工的身份,却以失败告终。宋长玉对唐丽华的感情,一开始就不纯洁,带有极强的功利性。
失业的宋长玉没有回家,他觉得能混出个人样的地方只能是城市。杨师傅在矿上附近的砖瓦厂为宋长玉找到一份工作,宋长玉初到砖瓦厂,决定给自己树立吃苦耐劳、目光远大的上进青年形象。他开始把目光聚焦在村支书明守福的闺女身上,逐步诱导明金凤主动追求他,同时把握好分寸并多次以退为进。作为高中毕业的宋长玉,这次如愿地攀上了村支书这根高枝,成了明家的上门女婿。宋长玉帮助红煤厂发展旅游业,利用自己矿工出身的优势以及村支书女婿的身份办小煤矿,顺利成为红煤厂矿的矿长。煤矿在他的管理下,很快实现了较大的收益,他也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有钱人。
明金凤是宋长玉成为矿长的钥匙,通过这把钥匙,宋长玉打开了欲望的新天地——有钱后便想通过唐丽华找回曾经丢失的尊严,两人都发生了婚外情。宋长玉的爱情观一直是建立在满足自我欲望之上的,爱情被他当成了一桩交易,且宋长玉永远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宋长玉利用钱财与多名女性发生关系,他对这种危险关系的处理也愈发熟练。
《外衣》讲述了主人公刘德玉在包办婚姻和民主理论中寻求纯真却反被欲望压倒的故事。刘德玉和张桂良是包办婚姻,新婚之夜,刘德玉的举止既有想要尊重张桂良的意愿,保留纯真爱情的感觉;又有在得到张桂良授意的情况下实现夫妻之实的欲望。刘德玉每一个亲密动作之前基本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导致二者之间的关系陷入僵局。刘德玉一开始怀着纯真的心对待张桂良,自以为做到了夫妻相处关系中的民主,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鲁迅《肥皂》笔下的四铭先生,看似满嘴仁义道德,实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最终在张桂良善意的谎言刺激之下,激发了刘德玉野蛮占有她的欲望,两人变成了真正的夫妻。
《家园何处》描写的是改革开放之初,城市的快速发展对农村年轻女性产生了巨大的诱惑。亭的父母早逝,她跟着哥哥一起生活。随着外出打工风气的盛行,亭的哥哥也跟着外出务工,哥哥失去了半条腿变成了残疾。亭想为哥哥家里减轻负担,便踏上了打工之路。出于对外部世界的未知与恐惧,亭想要在外出之前与未婚夫方建中提前行房事,以达到收心的目的。但是两人都没有抓住机会,造成了两人精神上终生的创痛。亭有一片纯真之心,在没有出去务工之前非方建中不许,方建中同樣把亭当作精神寄托者。
亭来到城市后,被张继生安排在食堂当炊事员。张继生步步递进,用物欲冲击着未经世事的亭:先是以请求亭帮忙试衣服为由赠送她一件名贵的风衣,在此过程中有意无意地对亭动手动脚;然后又给亭一些钱,并暗示他会再赠送搭配风衣的羊毛衫给亭。一系列的铺垫工作进行完毕后,张继生带亭去了公园,张继生找机会与亭发生肢体接触进行试探。没过几天亭就被张继生带到了出租房,在软磨硬泡和糖衣炮弹的攻击下,亭身体里本能的欲望破土而出。但她极力回避并否认自己有物质与身体的欲望,甚至有些迫切和主动。欲望使亭断了弦,沉迷于欢愉之中,忘却了自身正处于一种撕裂的情感之中。
晚间,亭在给哥哥和未婚夫回信时哭了。此处有一种恍惚感,读者仿佛来到了曹禺构建的《日出》世界,每个时代都有不同形式的“金丝雀”,看似理所当然却又令人无限惋惜。亭想写的信很长,却无从下笔。后来亭和张继生的事情传到了张的老家,张继生被迫回老家去向妻子解釋。在这期间她和建筑队的又合作了两三次,亭也坦然接受建筑队包工头赠送的钱财。张继生带妻子一起回来后,无处可去的亭到了包工头那里。包工头把亭介绍到一家旅馆当服务员,这家旅馆兼营酒吧。亭开始与形形色色的男人交易,攒了一大笔钱。亭生理本能的欲望被消磨殆尽,唯一的驱动力变成了金钱。
未婚夫方建中的到来,唤醒了亭内心沉睡的纯真。两人在亭的宿舍中短暂相聚,却被老板娘误会二人打野食,此话相当于把两人重拾的自尊心又赤裸裸地践踏。亭作为失足少女,方建中作为民办小学的教师,两人纯真地爱恋、牵挂,但是生活的遭遇与欲望的挤压使两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变形,他们想要回到曾经的美好,却又逃不出现实的重围。“实际上,人要保存的不是物质,而是一点精神啊!”方建中的到来扰乱了旅馆的“秩序”,两个保安把他打得不省人事。亭把方建中送进医院,治好伤后,两人离开了那座伤心的城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爱情中的纯真与欲望撕扯后,还是会回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在城市的快速发展中,人在本能的情欲与外在的物欲面前丧失了抵抗力,但是这并不是社会的全部。“人之初,性本善”,人生来的禀性是善良的,是纯真的,爱情本应如此。欲望只是生活的调味剂,纯真与欲望撕扯下的爱情是不纯粹的,是社会、人性的畸形幻化成的虚妄图景。
情义与悖理并行的亲情
亲情,无疑是最恒久、最动人的旋律,一切感情的源头在于亲情。亲情没有具体的形态可言,是一种感悟,是一种体会,也是一个人遇到挫折看不到人生希望时的情感底牌,无论何时都不会感觉到孤立无援。
从刘庆邦的写作题材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是一位非常具有孝心的作家。小说《种在坟上的倭瓜》希望通过种在坟上的倭瓜建立起与已故父亲的联系。《空屋》中描写母亲百年之后,她心爱的房子到底该何去何从。《家道》则相对客观地描述了岳父大起大落的一生。
长篇小说《远方诗意》中的“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向往远方的人。特殊年代里,“我”未能从初中升入高中。又是承载着家族希望的人,“我”一时无法面对自己的亲人,只能背着被卷儿摸黑从村后回家。回家后的第三天,“我”就下地干活去了。“我”虽然可以写广播稿,但是“我”内心深处认为“我”的人生在别处,前途在远方,可“我”走不出去。“我”心里的苦闷已经达到了所能承受的临界点,时常吃不下饭,几乎产生了绝食的想法。家里的鸡蛋是拿来换取日常生活用品的,母亲却把鸡蛋变着法地做成不同的菜给“我”吃,也没有给家里的姐姐和弟弟妹妹吃。这显然是母亲对“我”进行特殊照顾,要是在别的家庭,其他子女会认为母亲偏心,会对母亲有意见。可在我们家,“我”的姐姐和弟弟妹妹,没有一个人流露出不满情绪。即使家里的生活情况再糟糕,也没有一个人认为“我”拖了全家的后腿,全家人一门心思就是想让“我”能够“好”起来。家中为数不多的财富——鸡蛋,显示出母亲对“我”的疼爱以及兄弟姐妹们对我的宽容。这种特殊的感情,给人一种持续的内在驱动力,一直支撑着“我”寻找“远方”。
长篇小说《黑白男女》中写到了瓦斯爆炸矿难发生后,死者身后的亲属所面临的生活和情感重建的问题。周天杰到儿子这一辈拔掉了农民根,本应是和谐、幸福的家庭,然而儿子的去世打破了这一切的美好。儿媳妇郑宝兰面临改嫁的现实问题,周天杰将儿媳妇郑宝兰看作自己的亲闺女,在很多事情上给予她绝对的尊重与信任。这种亲情的维系使得郑宝兰迟迟没有改嫁。郑宝兰自己的父母也都是需要特别照顾的人——父亲发病后瘫痪在床,母亲是盲人。郑宝兰的哥哥与自己的丈夫在同一场矿难中去世,她的嫂子没多久就改嫁了。矿难后郑宝兰一个人要照顾四个老人。“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是郑宝兰承受了更多的压力。
郑宝兰有时候也会咒骂,什么倒霉事儿都让自己摊上了,会有愤愤不平。她之所以选择承担起丈夫和哥哥去世后留给她的重担,正是回报丈夫生前的情义,郑宝兰的丈夫死后,她对所有人的亲情都建立在自我牺牲的基础之上。
亲情是很多人放下戒备舒展身心的港湾,但“家庭成员之间的爱不应该被看作人类生命永恒的或普遍的特征”。刘庆邦笔下所展现的亲情千姿百态,亲情中的疼爱自不待言,但有时候亲情也会出现有悖常理的异化。短篇小说《守不住的爹》讲述的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家庭,孩子要承受很多苦难的故事。小青的娘死了,爹外出务工,留下十四岁的小青种地并照顾弟弟。她爹只在种麦和收麦时回来几天,但是有一天他提前回来,还带着一个女人——乔阿姨。乔阿姨打扮时髦,对小青的家没有亲近感,从不在小青家打理任何家务。乔阿姨的到来,使得小青她爹对她姐弟俩有些疏远,甚至是冷漠。有一天,小青听到她爹和乔阿姨在为什么事讨价还价。有天早上两个人一块走了。后来小青在镇上的理发店看见乔阿姨动作夸张地给一个男人洗头,原来乔阿姨还会给人按摩。小青的爹外出务工将她和弟弟抛弃在家里,而他在外务工并不是想着为孩子积攒家业,他只顾自己舒服,甚至为了让村里人羡慕自己,不惜花钱雇人回家冒充自己老婆,顺带满足自己的私欲,又将两人之间的“买卖”在孩子面前不经意地表露出来。小青爹一系列有悖常理的举动依旧让她和弟弟处于被抛弃的状态,但是小青并没有觉得生活苦而抛弃弟弟。
还有一种虚假亲情,毫无人性地触碰了常理与法律的底线。《神木》中的唐朝阳和宋金明两人都是化名,二者互相不知根不知底,却是配合默契的“合作伙伴”。其中一人观察周围环境并且利用伪装身份去火车站接近落单需要找工作的人,经过一番拉扯后和另一人就成了“亲属”关系。这个被认亲的“亲属”在不知不觉中配合他们演戏,也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死亡,配合得越好往往越会死不瞑目。他们在挖煤过程中表现的亲情,是被别有用心制造出来的。老实人在外务工,一旦不注意就沦为他人的工具,悄无声息且毫无尊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假亲情可以在较短时间内获得大量财富,但那些对生命缺少敬畏的人来说这简直变成了一场游戏。
情义与悖理并行的亲情,给读者强烈的冲击感。亲情本应该是彼此有情有义,是无私的,是一种像水一样看得见底的真性情。然而不乏有违背常理的骇人之举,甚至有人以此谋利,刘庆邦的小说揭开了某些隐秘角落里吃人的人性的一面。
真诚与自私交融的友情
無论是在真实的历史事件中,还是在虚构文学著作里,有些友情经世事依然坚如磐石,有些友情却丝毫经不起考验。《故乡》中的“我”与闰土的关系曾是如此的亲密,最后都不及闰土喊一声“老爷”来得震撼。刘庆邦一生中所从事过的职业较多,每一段时期的经历都很丰富,在每一行中都会遇到形色各异的人。不同的行业,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冲突不同,友情所呈现出来的差异较大。刘庆邦眼中的友情很多时候是无比真诚的,但《家道》中的“我”有一次托朋友办事,觉得彼此关系很好,就没有想着拿见面,“我”认为那样做是非常俗气的,也会玷污彼此之间的友情,结果事情办得并不顺利。人与人之间的友情很微妙,像是一块磁铁,相互吸引或相互排斥。
年少时期的友情天真无邪,孩子们可以相约好一起沿着田间小路向原野深处走去,可以毫无顾忌地分享彼此的珍藏品。《野烧》中的三个男孩子金板、来云、水生一起烧红薯吃,共同参与且分工明确,“水生给三个人分了工,金板扒红薯,来云搂豆叶,他自己负责挖烧坑”。这是很多人儿时美好的记忆,农村的田野里能烧着吃的东西有很多——花生、玉米、小麦,甚至是苹果和梨。他们三个成了伙伴之后,释放了孩童爱玩的天性,就不愿意在家里待着了。他们一起结伴玩水、偷西瓜,甚至掏麦秸垛在里面躺着玩。孩童间的友情是如此单纯,一个人长大之后,孩童状态是消失了还是实现了所谓的成长?
《草帽》中的刘水云把缝制好的草帽给了马金织,两人也因此被外界认为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人的老公经常到蓝翠屏家吃馄饨,两人话里话外都劝自己的老公少去,但没有效果。原来是蓝翠屏的丈夫在刨煤时刨响了哑炮,蓝翠屏哭昏后醒来,何去何从就成了问题。蓝翠屏悲痛过后在工友的鼓励下开始推平板车卖馄饨,这些工友们每人每天买一碗馄饨,蓝翠屏的生意就撑了下来。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刘水云和马金织也主动帮助蓝翠屏。工友之间的友情以及工友家属之间善意的帮助,为黑漆漆的煤矿增添了友谊之光。
长篇小说《断层》中写到改革的阻力就是张国亮、丁昌仁、韩连录、小白等人的友情小团体。他们几个私下联合起来对付常江——搜集证据后,举报常江未经上级领导审批,私自决定皮带巷的工程。他们之间的友谊是自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最终他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长篇小说《红煤》中宋长玉和老乡孟东辉,两人还是室友,知根知底。眼看宋长玉进入通讯员学习班,在追求矿长的女儿唐丽华快成功的时候,孟东辉竟然破天荒地拿出积攒的木板为宋长玉做了一个用料很足的箱子并刷了枣红色的油漆,煞费苦心地硬塞给宋长玉,这一番操作令宋长玉颇为不安。宋长玉被矿上以需要承担事故责任为托词开除后,孟东辉见这个潜力股被无情扼杀,也顾不得昔日老乡情谊,厚着脸皮把送给宋长玉的箱子又要了回来。孟东辉作为矿上的临时工,想通过日后宋长玉的发达来捞一把,算盘落空后便露出了自私与算计的真面目。
《家道》中“我”的岳父是矿上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有人经常给岳父送些烟酒,家里宾朋满座。岳父退休后很少再听到家里喝酒的划拳行令声,变成了岳父的独酌独饮。岳父耐不住喝酒时的寂寞,于是向以前的酒友们发出邀请,想要改变一下家里的气氛,想要给外人一切照旧的感觉。结果答应来喝酒的人一个都没有来,他们找各种借口搪塞。他们认为岳父这个朋友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也就不再恭维他。所谓“宴席好办客难请”,之前来岳父家喝酒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酒场上的友情就像是随风摆动的草,随着利益的“重量”起落。这种友情满足了各自的吃喝欲望,同时又夹杂着众人不可言说的自私人性。
温情与算计纠缠的邻里情
刘庆邦的父亲早逝,这在他心中留下创伤。当时在困境面前,他所能求助的人又很有限。小说《远方诗意》中的叔叔举报父亲,周围邻居露出的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是何等的耻辱与心酸。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邻里之间的互助比较珍贵。但是邻里之间并非总是充满真心、温情与和善,也伴随着冷眼与算计。对于邻里情,刘庆邦看得更为透彻,他深知底层社会人的负重与屈辱,对人情冷暖具有穿透性的判断力。因此他建构了煤矿阴暗世界的田园风光,也建立了田园世界里的阴暗场面。
小说《月光依旧》中的叶新荣是农转非的矿工家属,丈夫在井下干到一定年限,叶新荣和孩子就一起迁到矿上与丈夫一起生活。丈夫所在团支部组织团员到李庄做好事,曾帮李青玉家挑过水、割过麦子。李青玉托介绍人传话,愿意嫁给叶新荣的丈夫。此事让叶新荣心里有了疙瘩,因此处处提防李青玉并且跟她过不去。但是她来到矿上后,丈夫所在矿上的效益并不好,她只能四处寻找周边的空地,发现只有李青玉一家的土地属于荒地。李青玉的丈夫开了小煤窑成为了暴发户,给新欢在城里买了房,很少回家来住。李青玉说“有了钱,却失去了男人,这叫有一得也有一失。钱和男人哪个重要,还是男人重要”。叶新荣和李青玉在生活上有难言之隐,二者因为一块荒地变成了志同道合的人。叶新荣通过管理李青玉家的土地获得了生活保障,李青玉通过帮助叶新荣管理荒地打发了百无聊赖的时光。二者不同的境遇因土地产生关联并且互帮互助,叶新荣满足了物质层面的需要,李青玉缓解了精神层面的虚无感。二者都是苦心人,正如听戏一般,总能各自看出戏中的苦处来。互相帮助且彼此懂得,是她们的赤诚之心在温情里闪耀的人性之光。
小说《断层》中的乔川作为开拓工程师,在野狼沟矿干了十多年却未得到提拔。他指责党委书记张国亮应该负一定的事故责任,张国亮说,“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乔川,这个臭知识分子,这个平时不吭不哈的人,在这时候狠狠地朝他心窝子攮了一刀,太可恨了。”乔川的满身正义以及过硬的专业技术素质,赢得了真正想要为矿工出力的常江和李石驹等人的认可。李石驹见乔川家里困难,经常给乔川家里送粮食,并且埋怨乔川家里断了粮也不吭气儿。常江见他们家住房问题突出,帮助乔川家里解决了住房问题,乔川妻子的工作也按照政策得以落实。乔川作为受难的知识分子,之所以能够发挥出自己的才华,源于他过硬的专业素养,以及受惠于那些在困境中真心对待他的邻里和慧眼识人的常江。人性的温情之光开出的花朵并不短暂,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会持续绚烂。
《平地风雷》中的主人公货郎被村里人传说要做队长的活儿,但货郎并没有心存杀机的迹象。大队要办货郎,是因为他偷偷地挑起货郎担到十几里外的村庄游乡卖货。张三爹是货郎的邻居,撺掇货郎去游乡,认为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邻居李四嫂也利用激将法说货郎没胆量,是个没种的货。他们算计货郎,是想要他出头游乡卖货,看队长的反应,如张三爹会做醋,家里还有半缸水醋没出手,也需要出去游乡。张三爹撺掇货郎走后没多久,张三爹就去队长家里告状。但是当着货郎的面他骂队长不是人,不给人活路。货郎最终受到了批斗,最终队长被货郎做了活儿,货郎被全村的人整得“连头都几乎找不到了”。他的邻居们不光撺掇他游乡卖货,更是撺掇他与队长斗。货郎从始至终都处于邻居的算计之中。
《平原上的歌谣》是一部描写普通百姓在特殊年代经历巨大磨难的小说,但这并非是欢快的歌谣,而是苦涩的吟唱。魏月明的丈夫去世,留下了她独自抚养家里的五六个孩子,生活极其艰苦。几个孩子都没到干活领工分的年龄,只能为家里干点儿杂活。魏月明的闺女长青从姑姑家抱回来一只羊羔子,谁知羊吃得太好了,无法生羊羔子。于是他们一家就等过年时把羊杀了吃肉,结果羊被本村的人悄悄牵走并宰杀、分肉。“他们之所以敢杀魏月明家的羊,想着魏月明一个寡妇家,她的孩子都那么小,不走漏消息不说,就算走漏了消息,魏月明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那些偷羊的人并没有考虑到魏月明家的日子是咋过的,而是认为他们家势单力薄,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中国传统社会以小农经济为主,人们的生活相对稳定。他们固定经营着一片土地,邻里关系是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关系之一,邻里之间的关系也流传着很多佳话。中国社会中的邻里关系是充满温情的,这种温情体现为一种互利、互助。同时,邻里之间的生活并非是相同的,每一家都有各自的困难,挑唆邻里惹起事端、对邻里煽风点火甚至对邻里采取两面派的态度,也是邻里生活的一种常态,刘庆邦将其呈现得淋漓尽致。
结语
温情与酷烈是刘庆邦小说的情感叙事底色,在这个底色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在小说写作过程中的矛盾感。这种矛盾感是多重的、撕扯的、并行的、交融的、杂糅的,他既要处理好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又要处理好生活經验与小说虚实的关系。别林斯基说过:“我们的时代主要是历史的时代。我们的一切思想、一切问题和对于问题的答复,我们的一切活动,都是从历史土壤中,在历史土壤上发展起来的……”长篇小说《远方诗意》《断层》《平原上的歌谣》《遍地月光》等,刘庆邦所要处理的都是小说与历史的关系,这极其考验刘庆邦的写作智慧。他的这些小说把读者带到了历史现场,读者可以很清晰地抚摸到历史的印痕。对于所处时代的把握,刘庆邦用情感书写的方式呈现出来,已经足够清晰地对所有问题进行了答复。
刘庆邦以其独特的生活经验真正实现了多重情感的落地书写,“有些情景中,人们乐于隐藏情感并伪装。他们或许摆出一副样子,看上去很酷,他们并没有忘记这只是假象而已。同时,人们也期盼别人能尊重他们的真实情感。”对于刘庆邦小说中情感书写的丰富面相,需要和刘庆邦本人的生活经历及其结构性变动紧密联系起来。这样才能理解一个完整的刘庆邦。
责任编辑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