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红山散记

2023-12-10 07:40
鸭绿江 2023年10期
关键词:红山

程 远

我所看到的,岁月带走的多,送来的很少。

——纪德

出北三家高速口,车停一边,下车到一临时帐篷点做核酸。身着白色防疫服的姑娘,蓝色口罩上方露出一双大眼睛,套用那句歌词大概是:睫毛浓又长。

中粮说,我们在沈阳刚做完,都是阴性,绿码。

姑娘回,那也得做,这叫落地检。

做完核酸,抽了支烟,我们驱车拐入北三家镇后岭。顺便交代一下,此次出行,起因是前几天中粮在微信里说,现在也不提什么黄金周了,不过“十一”长假,咱也不能总这样在家憋着吧?我说,那就走一个冷线,去我老家莫日红山,叫上大祝。今天正好是重阳节,适宜登高。

北三家后岭,在当地也叫北山,不高却绵长,是隔断北三家镇与二道沟、三道关、石头人、土窝棚、大洋号、树基沟等等一些村庄的屏障。一条县级公路,在群山的褶皱里蜿蜒穿行,直至夏家堡镇,与铁岭开原连接。此时,秋空高远,四野铺金,稀稀落落的农人正在收割田地里的玉米,它们要赶在寒露之前悉数归仓,而那些土豆、地瓜、大豆和水稻早已被主人认领,成为人间的食粮。

作为长白山龙岗支脉的莫日红山,是北三家镇与夏家堡镇的界山,也是清原境内最高峰,古写“摩里红山”,亦名“茉莉红山”。海拔1013.4米,山麓南水流入浑河,北水流入柴河。因其高峻,太阳落后,山顶仍反照红光,故名没日红,今写莫日红。20世纪50年代,中苏关系交恶,山上开始修建军事基地。20世纪80年代部队撤出,留下了一个废弃的神秘工程,逐渐成为当地乃至周边地区户外探险者的好去处。20世纪60年代末,我出生在树基沟镇,这里到莫日红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山路,即翻过中学校园后山,过下川子、西大林两个村落,就可到达莫日红山脚下。另一条是公路,出小镇到大洋号顺着北夏线前进。显然后者需要时间久些。

我对莫日红最初的印象,其实并不是它的山高水长、云遮雾绕,也不是它的皑皑白雪、晚阳夕照,而是电影——驻扎在莫日红山上的解放军开着绿色军车来我们镇上放映电影。军民一家,鱼水情深。那时小镇上的广播喇叭,隔段时间总会播送放映电影的消息,每每我们就会知道,莫日红山上的解放军又来放电影了!而第一次上莫日红山,则是中学以后,学校老师和山上的部队要打一场篮球赛,让我们跟着去当观众。谁输谁赢,业已忘记,但从此知道了山上的营房、哨所和防空洞。后来,我又去过几次莫日红山,一次是学校搞五四青年节登山活动,再就是冬天,跟随哥哥伐木头。莫日红山上,尤其是阴坡深沟里的原始森林,一人双臂才能搂抱过来的大树很多,我们去,主要是拉菜板。一棵树放倒,就会分出十几甚至二十几个原木菜板,除了自己家用,还可以送给亲友和邻居。当然,这是从前的事了,后来封山育林,也就没有了这种靠山吃山的便利。

1983年,我去一个比树基沟更大的矿山读书和工作,就很少回老家了。即使回,也再没有去莫日红山,学校后山乃至后山之后的那些村庄变得模糊起来,但我从没忘记,甚至几个夜晚都连着做同一个梦:自己走上后山小路,趴在山梁上,那山梁又与现实截然不同,仿佛一只巨大的青瓷花碗的边沿。山下(碗里)也不是散落的村庄,而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无数条鱼儿在碧绿的水中畅游,珊瑚鲜艳,水草丰美……醒来,唏嘘不已。

上午10点多钟,我们的车到大洋号,莫日红山映入眼帘。

但这,是从前的莫日红山吗?海拔1013.4米的莫日红山中下部及其周边,郁郁葱葱的密林包裹着灰色的水泥、黑色的钢筋、黄色的渣土、白色的石头、蓝色的不锈钢瓦以及红色的标语、彩色的旗帜,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醒目。我知道,这里正在兴建一座大型抽水蓄能电站,2017年7月开工,是国家重点能源工程,也是振兴辽宁重点项目,总投资109亿元,总装机容量180万千瓦,计划2023年实现首台机组发电,电站建成后清原满族自治县将跻身“电力大县”“能源大县”行列,成为本省实现“双碳”目标的重要支点。尽管眼前的景色已不是从前的样子,裸露的山体如一块块伤疤让人猝不及防,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当代愚公在把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的同时,亦会考虑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并行不悖。在不远的将来,当我们站在高高的山上手搭凉棚俯瞰碧绿的湖面时,一定也会生出“高峡出平湖,当惊世界殊”的感叹。据悉,县乡两级政府已将此地列入全域旅游规划圈,对于曾经偏居一隅的故乡,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情。

而若干年前的那个梦境竟如同谶语一样,让我着实有些惊异。

我们在西大林村路边的一个农家乐,要了酱焖河鱼、尖椒炒干豆腐和素烩汤,还有当地大米做的饭。老板很热情,说我们来得正巧,河鱼就是他今天早上刚抓的,正新鲜着呢。

喜欢历史和文物收藏的大祝问起老板这里的情况。老板说,本县历史文物多出土于浑河、清河、柴河等流域的坡台地上。从出土器物的造型、胎质、工艺等方面来断定,早期的有春秋战国的青铜器、石器和陶器等,晚期的有明清时代的器物。1950年10月,在本村二道沟出土的白瓷家具1罐。其中有白瓷雕花盘4件,白瓷碟4件,白瓷印花碟6件,白瓷印花杯1件。从造型、花纹、釉色和装饰风格来看,都具有定窑系统的特征。定窑是北宋时期的名窑,地址在今保定地区的定州市。

当然,现在的老物件已经很少啦。老板说。

饭后,给当地朋友打电话,他开来了一辆皮卡——我们的轿车是上不了山的。

皮卡车沿北夏线行驶,不多远右转进一土路,再过一条小河,就到了莫日红山门。说是山门,其实就是两扇上了锁的木栅栏,好在朋友已从护林员那里借来了钥匙。在山门旁边的树上挂有两块木牌,贴有二维码标识,一个是辽事通健康码,一个是进山人员护林防火码。前者熟识,后者让我们感觉很是新鲜,于是扫码,以示打卡来过。

去莫日红山上,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汽车。

这也是当年山上部队修建的。记得小时候,我们上山时,无论是坐着镇上的解放牌汽车去给打篮球的老师当啦啦队,还是五四青年节和同学们步行爬山,这条路虽也难走,但很平坦,起码不像现在这样坑坑洼洼,颠得屁股生疼。显然,部队撤离后就没有人再养路了。当然,山风、林木、落叶,穿过树梢的鸟儿的婉转啼鸣,仍在时刻唤起我的遥远记忆。

40多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平台上,朋友说,这里就是当年部队的操场。环顾四周,却不见一点遗迹,只有很多碎石顺着背面的山坡铺展下来,形成一个毛石坡。

这些石头,应该是当年挖防空洞、战壕和建筑营房哨所的遗物。

将车停下,我们沿着平台旁边的小道徒步上山。这里海拔830米,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道旁的山体中有一防空洞,洞口两扇铁门敞开,近前,可见一些砖石和塑料瓶等垃圾散落地上,显然这是登山者所为。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又打开照明向洞里看了看,却未敢深入。记得当年,我和哥哥是来过这里的,那时也已成废墟,我们点燃油毡纸权当火把,小心地钻进洞中。印象中,也没走多远,时有蝙蝠乱飞,又恐毒蛇出没,便退了出来。其实,这个洞是通往更高处的,出口就在上面的营房附近。

沿着小路上走,又到一个较为平坦的台地。果然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出口,很大,也很隐蔽,没有水泥修筑的痕迹,也不见铁门把守,好像爆破后就这样。洞口亦有垃圾,甚至烧过的木炭和灰烬。

洞前不远,有一废弃水井,深不可测。

继续前行,右侧有数十级上山的石阶,残破不堪,但仍可登临。石阶尽处,是一趟砖石结构的平房,墙壁、窗台仍在,房顶已经塌落。房后是悬崖峭壁,似有人工堆砌的石墙与之相接,无疑,这里是凭高据险之地,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平房附近有石块铺地,很是规矩,应该是哨兵瞭望处。在这里可俯瞰山下沟壑,远望莫日红山顶,那面回照晚阳的石头砬子清晰可见——当年,我们就是在那面悬崖下找宝、采山菜、聚餐、新团员面旗宣誓。这次因时间关系,加上道路不易辨识,没有前去。其实,站在营房前的平台上,视野亦很开阔。万千丛山中,那片宽敞、形如盆地的甸子就是夏家堡镇,本县四大河流之一的柴河正闪着白光穿镇而过。地方志载,柴河发源于转湘湖老虎顶山西南麓,自东向西流经枸乃甸、猴石、夏家堡、红土庙四个乡,“源为一小泉,经冬不冻涓涓西逝,汇诸沟支流,始成巨川。水色澄清,两岸田多膏腴,河流凡二百余里,于铁岭西马蜂沟注入辽河。相传昔时此河泛滥无定,水退后,河底时现黄金,民多以致富,故有谓柴河为‘财河’之误者”(《东三省古迹遗闻》)。如你所知,清原县域多有矿藏,金银铜铁锡硫锌煤等不一而足,清朝末期,即有地方政府及私人投资采矿,至今红透山铜矿、夏大堡金矿远近闻名。

山风浩荡,层林尽染,中粮豪情大发,高声吟诵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关于重阳登高诗,我一直以为当代诗人翟永明的最好:

思亲问题 友爱问题

一切问题中最动人的

全都是登高的问题

都是会当凌绝顶时

把盏的问题

今朝一人我与谁长谈

遥望远处据称是江北

白练入川是一条还是两条?

汇向何处都让我喜欢

在江北以远 是无数美人

男人们登高 都想得到她们

尽管千年之内 哺乳动物

和人类 倒一直

保持着生态平衡

今朝我一人把盏 江山变色

青色三春消耗了我

九九这个数字 如今又要

轮回我的血脉

远处一俯一仰的山峰

赤裸着跳入我怀中

我将只有毫无用处地

享受艳阳

思伤脾 醉也伤脾

飒飒风声几万呼应谁来临

饮酒入喉 它落到身体最深处

情欲和生死问题

离别和健康问题

也入喉即化 也落到最深处

它们变得敏捷 又绵密

它们醉了 也无处不在

在山上徜徉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决定徒步下山,这样更可深切体会这山风林貌、五彩秋景。柞树、桦树、楸树、榆树、梨树、枫树遍布山间,最为珍贵的水曲柳、刺花榆也时有发现,阳光穿透树林如银针闪亮,耀眼,跳跃,迷离。鸟儿啁啾,四方应答。而山谷溪涧,更是流水潺潺,那些飘落的红叶、绿叶、黄叶随波逐流。半山路边,有一方正巨石,仿佛上苍嵌进这块山地的印信——当然,这只是自己的想象。能够唤起我们历史缅想的,是隐蔽在大山深处依稀可见的石堆矮墙和地窨子,据说,那是当年抗联战士的密营,或民间组织的山林队根据地。

有关莫日红山西大林、树基沟一带的东北抗联事迹,我了解得不多,不知道著名抗联英雄杨靖宇、王仁斋是否来过这里,但莫日红山后面的夏家堡至今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1931年冬,日本侵略者在清原县城驻有南北两个日军守备队,镇压抗日军民。今县医院西侧就是当年守备队的杀人场。经常有成批的中国人被诬为通匪、窝匪或反满抗日而遭杀害。许多中国人被杀害后埋在稗子沟(今县火葬场附近),人们称之为万人坑。日本守备队先后制造了南山城大屠杀、崔庄子大屠杀、马架子惨案、上烟沟烧杀案等,其中王小堡、蔺家堡子惨案就发生在夏家堡。

1935年3月24日,日本守备队到夏家堡村王小堡“剿匪”,将9名无辜群众抓去,以通匪罪名杀害。阎洪儒一家被杀三口。杨二晃被刺死,他儿媳妇抱着孩子也未幸免,被杀后孩子还在妈妈身上哭叫。80多岁的赵文忠老人也被日军用刺刀挑死。最后又把全屯20多户的住房全部烧光。1937年3月7日,汉奸、“夏家堡区讨伐队”队长庞国彦带领日本守备队和“讨伐队”40多人到蔺家堡子“剿匪”。日本守备队长务路大尉等逼着屯里36名青壮年集合,跪在井台周围,用机枪扫射,只一人幸存,其余35人全部遇难。

东北沦陷时期,清原地区涌现出了诸多英雄人物,如孙铭武、孙铭宸、苏子余、王仁斋、周建华、李敏焕、金山好等,经过多次战斗,给日伪反动军警以有力打击。抗日义勇军和抗日联军,建立了多处交通联络站和密营,莫日红山和牛肺子沟的驴蹄沟山洞就是其中之一,抗联指战员当年就在这些密营里艰难地度过严冬。当时,伪县公署编印的《清原县一般状况》记载:“匪首苏子余媾和红军,常在兴柳清边界地方盘踞,到处窜扰,变本加厉,攻村破镇,出没于二、三、四、五各区”“虽高垣厚墙,亦不能安枕”“因沟深林密,胡匪倚为屏障,虽经警团及日满军鼎力剿捕,仍此击彼窜”等等。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海龙游击队创始人之一,东北抗日联军第一军第三师师长、中共南满省委委员王仁斋,1937年春率领三师200余人袭击了敖家堡、阿尔当、南三家、北三家、黑石木、高砬子、夏家堡等地的伪警武装,缴获了一些枪支弹药和给养。1937年秋,三师集中到清原北部的莫日红山里,后进入筐子沟、高家街休整。王仁斋和警卫员小朴及战士李大个子去筐子沟岭南杨大堡筹集子弹,行至小钓鱼台,遭到清原伪军包学兰便衣队偷袭。战斗中王仁斋双腿负伤,小朴背起他往山上跑,李大个子掩护。到了半山腰,王仁斋立即烧毁了文件、现款等物,最终因寡不敌众,三人壮烈牺牲。敌人将王仁斋的头颅割下带回县城。三师指战员怀着悲痛的心情,把王仁斋的遗体安葬在老会房子后山坡上。

为缅怀先烈,中共清原县委、县政府于1984年8月18日在王仁斋殉难地修墓立碑,与其他抗联遗址一起列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血盟救国军军歌》亦被确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素材来源。由此可见,清原地区不仅是抗联一军的主要游击区,同邻县新宾、桓仁一样,更是此前的抗日义勇军的发源地,这一历史事实专家学者多有论述,此不赘言。不过,我还是记起了在东北沦陷时期流行的一首民谣《赶走日本侵略者》:

伪满洲,十四年,穷哥们儿真艰难。

汉奸勾搭日本鬼,警察特务欺压咱。

吃大米算经济犯,说句错话抓进监。

出荷粮,要不完,又是税来又是捐。

国兵漏,上矿山,强占土地开拓团。

害得穷人叫苦连天,赶走日本鬼子见晴天。

还有一首《出劳工》:

提起出劳工,人人好伤情。

到了抚顺城,下了北大井。

吃的棒子面,住的大席棚。

有病没人管,累死填大坑。

有心想逃跑,抓住狗圈扔。

到了千金寨,就把铺盖卖。

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

北大井在哪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父亲在解放前,从老家海城来到一个叫作树基沟的矿山,后来母亲带着大哥二哥也来了,之后又生下了三哥以及我和弟弟。这个矿山的发现和最初开采者就是一个叫作和野的日本人,1937年,清选厂至枸乃甸子架空索道供电线路由朝鲜商工会社承修建成。是年,日本人和野私人投资对树基沟矿床开坑采矿,定名“树基沟矿业所”,又称“和野矿山”。其时,以手采为主,日本监工佐木经常殴打工人并引起罢工,后经谈判,方才复工——这是我们矿山小镇的一段血泪史。

往事非但并不如烟,亦应永久铭记。

此时,我们伫立在北夏线的公路上。夕阳西下,回首莫日红山正沉浸在一片绚丽的晚霞中,如烈焰一般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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