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赓续与当代转化
——以王跃文长篇小说《家山》为中心的思考

2023-12-10 07:40
鸭绿江 2023年10期
关键词:王跃文沙湾传统

刘 艳

当代著名作家王跃文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长篇小说《国画》,作品一面世就成为当代文学此类小说的巅峰之作,也令王跃文成为畅销书与长销书作家,而后又创作了被视为“《国画》第二部”的《梅次故事》,以及《大清相国》等共计八部长篇小说。另外还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与散文作品。暌违许久,热切的读者迎来的并非与《国画》同类型的小说,也不是能够跟《国画》《梅次故事》构成完整闭环的堪称“《国画》第三部”这样的作品,而是带来完全不同审美感受的《家山》。2022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699页、计53.9万字篇幅体量的长篇小说《家山》。

其次,从《家山》文本及创作过程来看,王跃文对家乡用情之深、写作上用力之勤勉,令人感佩。《家山》不仅是其“以往创作总和基础上的一次再出发”“将自己蓄积已久的创作力来了一次总爆发”①;而且,作家在写作《家山》时,产生了“幻化为真”的感觉,觉得所写的不是小说虚构世界里的人物,而是“真实地活着”,天天同他在一起,他与小说中人物共悲喜、同忧乐,写完《家山》最后一个字,竟然“莫名地失落,大半天坐着不说话”②。正因作者王跃文与小说中人物的生命体验融为一体,对家乡用情既真又深,才创作出《家山》。这部小说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首批支持名单,且成为极具代表性的新时代文学创新性成果,其艺术特征与文学经验尤值得思考与总结。

可以说,《家山》是作家王跃文在新时代为乡村中国所写的“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诗”③。作品呈现了乡土文学传统、湘楚文学传统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等诸多维度的赓续与发展问题,并为当代乡土文学书写提供了宝贵经验。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共同塑造出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要坚持守正创新”“赓续历史文脉、谱写当代华章”④。在新时代乡村建设、乡村振兴的时代要求之下,传统文化如何以活态文明的方式实现代际传递,乡土中国的优秀文化传统如何历经时代变迁依然获得赓续、传承与当代转化,需要作家以生动感人的故事来讲述,以小说为载体来呈现,通过历史记忆、自然记忆与文化审美记忆等的叠加交融加以体现,创作具有示范意义的小说文本。

一、乡村中国的历史与文化审美记忆

王跃文在《家山》中以近乎写实主义的笔法艺术创造出湖南乡村“沙湾”这样一个地方。沙湾的“地理环境、村落形势、四季物候、社会结构、伦理体系、乡风民俗和历史文化气脉”⑤等,是按照作家出生地漫水(湖南溆浦,溆浦属于古楚地)来艺术复刻与呈现的。《家山》所着力书写与展现的时间段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小说集中讲述了1927年至1949年20多年间沙湾与沙湾人的故事,将沙湾人的日常生活与那段激荡人心的革命历史有机地交融于一体。小说虽聚焦于沙湾,但又因为那些走出沙湾或回归沙湾的从事抗日大业、革命事业的人,将沙湾一隅的民生与沙湾之外的风云际会、时代更替联系在一起。小小的沙湾,折射与反映出的是百年乡村中国生活的图景。历史记忆的复刻与呈现,本身就是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得以赓续、传递的一个前提条件与重要载体。

《家山》初定名为“家谱”,可以看出作家创作的初心是想还原乡村中国家族传承的家谱中所记录的人与事。“家谱”承载与表现的是一种传承,作家从家谱中首先看到的是革命精神的传承。《家山》拥有扑面而来的亲切感、真实感与感动人心的力量,首先就源于其中的故事大多来缘于真人真事,而不是凭空虚构与杜撰。

王跃文曾讲述创作的缘起是看到《三槐堂王氏五修族谱》,被叔伯辈(王楚伟)和爷爷辈(王禹夫、王悠然)的革命事迹所感动。王楚伟是《家山》中革命者齐峰的原型。家谱记载伯父辈、爷爷辈早年组织湘西纵队(1949年4月),抗击国民党残余势力并迎接解放军进城,于是作者“便产生了‘不能不写这部小说’的冲动”⑥。除了在创作谈、文学访谈中陈述创作动因,王跃文也在此前的散文集《喊山应》中提到,自己脑子里的乡村故事,除了亲眼所见的,大都是听来的,自小就听奶奶说王楚伟的故事。1927年5月溆浦发生“敬日事变”之后,当时的县委书记和革命同志全部被害,在长沙求学的王楚伟听从党的指挥和安排,回到家乡重建党的地下组织,他的第二任溆浦县地下县委书记的身份直到1949年以后才被知晓。

作家自言所知道的村里有名望的老辈人计有三人,父辈的是王楚伟,两位爷爷辈的是王禹夫与王悠然。⑦王禹夫与王悠然分别是《家山》中陈劭夫、朱克文的人物原型。现实中,王楚伟的堂叔王悠然原是县自卫队队长,被王楚伟的革命鼓动吸引,拉着队伍听从王楚伟的号令。在《家山》里,朱克文是那个口无遮拦、冒充舒家坪人的公公老儿的朱达望之子。朱达望胡言招致舒家坪来打沙湾,也引发了恶性事件:四跛子陈修权在与亲外甥德志的相互打杀中几次相让外甥,外甥却以镖枪步步紧逼,四跛子只好一刀结果了外甥的性命。舒家坪来打沙湾时,虽然依老规款,陈家与舒家坪人打架,不关朱家的事,但祸终究是因朱达望而起,朱达望却选择了躲起来。朱达望仗着陈家的家法管不了朱姓,气得扬高要将其从农会除名。朱达望妻子水英急了,直央求莫除名:“沙湾青壮男女都在农会,我家不在农会,见不得人。”⑧言下之意,朱家在沙湾,如果靠不了祠堂,那也得靠农会。这说明沙湾人有要么归属祠堂、要么归属农会的思想,这是乡村中国绵延发展所形成的乡规乡约的现实样态,乡规乡约对乡村社会形态、乡村社会结构以及乡风民俗、乡村人们心理与行为范式产生着直接的影响,借此乡村中国传统文化也得以通过活态文明的方式实现代际传递。

作为以汉语为母语的中国,在学习英语的过程中首先要解除48个因素,但是小学阶段学生可能在初次接触这类知识的过程中会产生陌生感。为此,就需要教师能够在日常教学过程中多听多看。以此进一步培养学生形成语感。

在沙湾人眼里,说话做事很不靠谱的朱达望却有一个好儿子朱克文。朱克文是陈扬卿的学生,在外任教,陈扬卿的一封书信便将朱克文及其新妇娘唤回沙湾。朱克文先是任县三青团干事长⑨,不久《呼声报》报道了沙湾人组织抗属代工队的事迹,其中对于朱克文极是赞赏,村里人碰到其父朱达望“都说克文是个有出息的义道人”⑩。1947年三青团解散,朱克文做了县警察局局长,正是这个职位,才让齐峰(这个人物的原型是王楚伟)在被捕后押解途中得以被安排有意放走,对外则宣称“匪首周介民”已被击毙。正是克文的有情有义救了革命同志齐峰。朱克文办了李老八杀害齐树的案子,把十一个人都捉了,这有勇有谋、守理(礼)遵规的行为一夜之间传遍了沙湾,沙湾人以“克文脱种了”来赞誉朱克文不像他那光知道嘴巴惹祸却无担当的老爹朱达望,暗寓儿子比老子出息。连记恨朱达望嘴巴惹祸害得丈夫四跛子杀了亲外甥的桃香,都边纺纱边说:“克文是个吃橘子分瓣瓣的人。”⑪这是对沙湾年轻一代朱克文的肯定与赞誉。在沙湾人看来,吃橘子分瓣瓣,是做事讲规矩守道义;吃橘子不分瓣瓣,则是做事不讲规矩不守道义。受齐峰革命精神感召,朱克文带着警察队伍在祠堂与齐峰会集,克文、齐峰率众星夜举义⑫,迎接陈劭夫率领的解放军队伍进城。作家王跃文将家谱当中寥寥几笔的偏于秉笔直书的历史之笔的“记”,在文化审美记忆、血缘亲情记忆等方面作了新的拓展与艺术创造性发挥,或可以说,是对于历史之“记”、历史之实,作了文化审美记忆之“忆”层面的呈现与表达。

在被称为“《家山》创作谈”的那部散文集《喊山应》里,王跃文在回忆自己的文学原乡的篇章中提到,王禹夫毕业于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后回乡投身教育,村里的小学是王禹夫首捐并倡建的,王禹夫亲自撰写碑文,“以抗日图强阐明教育之宗旨”⑬,部分碑文内容被王跃文原样搬进《家山》当中,又根据小说情节需要做了部分增删改动。《家山》中将办学和立碑的事改作发生于1929年正月吉日,“沙湾陈氏国民初级小学校”校牌是照劭夫所写碑序手书原样刻的,碑文内容也部分使用了原始史料⑭。这块立于1936年、后被当作水渠砌石的碑,在20世纪90年代被取出重新立于村小学。这块碑是负载着乡村优秀文化传统的一个物象,象征着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虽经历时代风雨,但在其赓续与传承中承载着家国历史和教育精神。以王禹夫为原型的小说人物是陈劭夫,作为国民党军官的陈劭夫实为我党地下党员,最后率部回乡解放沙湾。

王跃文曾经说道:“《家山》唤醒了我全部的故乡记忆,包括乡村历史记忆、血缘亲情记忆、人文自然记忆和文化审美记忆。”⑮他不仅讲述了家乡祖辈父辈投身革命的优良传统与生动感人的历史故事,更将一份血缘亲情记忆融入小说,他对于家乡的水、万溪江(实为溆水河)、洑水湾等爱得深切,不断将之引入《家山》的日常叙事。甚至劭夫的原配妻子容秀都给翠玉讲,贞一说她屋井里的水都会流到万溪江,而万溪江的水都会流到东海⑯。修碧被抓壮丁回来时,一身破衣烂衫、奇臭无比,也得到龙王溪去洗个干净。齐峰逃脱也是因其跳入水中,押解他的两个国民党警察往水里开枪,但因为克文使了钱,也亏得他从小深谙水性,才得以从水中逃生。作家将他对于家乡人文自然的记忆、血缘亲情的记忆,如母亲、祖母、祖父、外祖父等人的亲身经历或逸事,作为复原与复活血缘亲情记忆的重要内容,悉数收入小说。

王跃文在《我的文学原乡》中讲到,93岁的娘最爱讲一句:“我十三岁到你王家门上!”“我”说:“娘,都八十年了,王家是您自己的,儿女都是您生养的!”⑰——这一情节被作家用在《家山》里福太婆与女儿贞一的几处对话当中。作家的母亲是童养媳,13岁进门时,是从匆匆停下打陀螺、时年8岁的小丈夫胯下爬进了王家门的,此举寓意童养媳一辈子以丈夫为大,受丈夫辖制。“老人家教的规矩,说是从此女人就对男人服帖了。”⑱这段逸事被作家用在了《家山》中桃香的儿子齐明与儿媳来芳这对人物身上。《我的文学原乡》里,王跃文回忆当年为了争水,漫水人同邻村某姓年年打架,有一年还打出了人命案,官司打到县衙门,全族人竟然公推“我的奶奶”上县里说理去。“我”奶奶被轿子抬着去了县里,与邻村某姓头人对簿公堂,“谈锋如剑,句句在理,驳得覃姓人张不开口,睁不开眼”,不仅赢得了官司,还为奶奶赢得了“乡约老爷”的雅号。这段熔铸着家族血缘亲情记忆的故事,被作家王跃文用作《家山》中的情节:桃香为了救杀了外甥的丈夫四跛子,在没有男性族人肯去应舒家坪状告官司的情况下,坐着垫着大虫皮的轿椅去县衙,面对审案的县知事不卑不亢,既知礼又善辩,开腔便是四六句,间或掺杂散句,正所谓“座上金黄虎皮,嘴里口灿莲花”,令县知事心生敬佩,判舒家坪寻衅滋事,沙湾人陈修权(四跛子)无罪。但是,桃香与丈夫并不是不念血缘亲情之人,他们的心理、观念、思维方式、情感形态,都受到乡村伦理与是非标准的潜在规约。事后,夫妻俩选择将刚刚满月的儿子送给四跛子姐姐喜英顶立门户,对于失去唯一的儿子且不能再生育的姐姐喜英一家,这是合理合情合道德并且符合乡俗乡约乡间伦理的做法。果然,姐姐喜英一家非常乐意接纳这个尚在襁褓中的亲侄儿来做自家的儿子,两家的仇怨也逐渐消弭。

作家还将《喊山应》里《我的文学原乡》一篇中对自己的爷爷与外公、外公的双胞胎弟弟当年跑武冈做小生意时发生的趣事的深情回忆⑲,挪至《家山》里四跛子与四跛子的姐夫(祖贤)和他的双胞胎弟弟(祖明)身上,并且加以艺术化改编,在民间仁义的层面上作了延展书写。《家山》中还有很多负载着血缘亲情记忆的真实的过往、真实的人与事,经由作家艺术化加工,散发着温馨与充满暖意的光芒。将家人、家乡人的音容笑貌与发生的故事记入小说,写作目的并不单单是为家族作传,但因作家所做的充分的写作功课准备,加上成熟的艺术创造力与文学经验,小说《家山》得以超越普通的家族叙事、故乡叙事及至一般的乡土小说,成为兼具“社会生活史”“乡村民俗史”“乡村繁衍史”“时代变迁史”⑳复杂审美意蕴与繁富维度的一部小说。《家山》将对历史记忆的复刻与呈现,同血缘亲情记忆、文化审美记忆的深情表达,兼容并包并有机融合。其中血缘亲情记忆、人文自然记忆等,又或可归为文化审美记忆之一种。概而言之,《家山》将对乡村中国的历史记忆与文化审美记忆融为一体,书写了乡村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以活态文明的方式实现代际传递。与许多作家以启蒙理性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乡村或以挽歌心态哀叹乡村及乡土文化的衰落、以备觉乡村衰颓的审美视域来处理乡村题材创作与乡村中国文化传统相比,《家山》显得与众不同,且尤值得思考。

二、传统文化以活态文明的方式实现代际传递

王跃文认为,“传统文化有的以活态文明的方式代际传递,有的以乡规民约的方式保存下来,对乡村社会的稳定、风俗教化的形成起到了积极作用”㉑。与许多现当代乡土小说批判宗法制不同,王跃文对于宗族、宗法有着自己的深入理解与认识。他认为宗族、宗法是文化而非制度。在以宗族、宗法为基础的乡村伦理中,乡村中国传统文化中那些积极的因素、好的方面以活态文明的方式作代际传递,并可被借鉴运用到新时代乡村治理与乡村建设当中。

此前,王跃文收入小说集《漫水》中的作品写的全都是乡土生活。他在回忆与审视其中所收的作品时,即已有着明确认知:“乡村自有乡村的伦理尺度,也自有乡村的是非标准。”“《漫水》叫我懂得乡村的美好传统坚韧无比。”㉒写作《家山》时,王跃文做了充分的准备,查阅大量资料。他发现乡村在公共事务方面,对于如何管理学校、祠堂、山林等公共资源,有着明文规定;作为宗族文化基础的家庭伦理方面,像如何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扶弱济贫等,也有明确的规定;即使无明确规定的方面,也经由乡村文化心理结构、乡村特有的情感方式、处世方式、世界观及心理情势,以活态文明的方式做着代际传递。比如,朱达望因为酒后胡言惹怒舒家坪人,自恃不在陈家祠堂不必遵守陈家规矩的约束,但是妻子水英面对扬高要将其从农会除名的惩戒威胁既急又慌,在守规礼循乡约的沙湾人看来,既不在祠堂又不在农会,那是没脸见人的事情。

如前文所述,沙湾优秀的文化传统尤其是革命历史文化传统,不仅是因为有陈劭夫、齐峰、陈扬卿、朱克文等这些走出去受过现代教育熏陶和现代文明洗礼的沙湾人,在国难当头的历史时刻,往来于沙湾与外界之间,或回到家乡致力于党的地下工作与家乡的教育;还因为这里有老辈人佑德公、逸公等乡村伦理化身式人物,才会在这里形成一种能存驻于大家心间的乡规乡约乡俗民风,熔铸着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文化心理。在王跃文看来,传统文化就是以这样的活态文明的方式不断实现着它的代际传递㉓。

从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以活态文明的方式完成代际传递的维度来看沙湾人对于革命真挚而素朴的热情,便很容易理解沙湾人在1927至1949年间所表现的识大体、明大义、心向革命、支持革命的种种言行举措了。家旺告诉佑德公“赤匪”首领叫周介民,率领“抗租抗税自卫游击队”亦即“两抗游击队”。佑德公却是“早料到了,也不慌”,其实根据他平时对沙湾人和事的了解,他心里早已知悉齐峰即是“周介民”。佑德公叮嘱家旺嘴巴严,咬定山上没有沙湾人,他还以走过场的方式跟原本就比较亲民的县长朱显奇“报官”㉔,所做只为护住沙湾全村人。佑德公理解革命、支持革命,但也要在当时的白色恐怖中保护沙湾人的周全。福太婆以为游击队不惹亲家屋是因为亲家屋里有两条枪,只有佑德公自己心里知道,肯定是齐峰关照过的,齐峰认人,不动他亲家屋的东西㉕。在日寇进犯长沙时,兑泽中学已往湘西迁移,当时正是忙赋税征收时节,佑德公收到十一本抗属优待证,都是给十一家红属的,佑德公还仔细阅读了上面的优待条款㉖。日本投降了,佑德公与沙湾抗属捐谷劳军的义举,既表达了对将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的喜悦之情,又体现了沙湾人家国天下的情怀与担当。小说中除了具体的情节,还以当时报纸报道登载的形式来记录这件义举:《沙湾抗属出谷劳军,佑德公义捐全年新谷》㉗。1947年6月沙湾涨大洪水之后,佑德公与亲家等人吃夜饭菜,佑德公申明齐峰是亲家屋的恩人:“沙湾人原先只晓得是我喊十一户人家正月十七隆夜上凉水界,其实背地里都是齐峰喊的。”㉘地下党员齐峰曾救了沙湾十一户人家。面对国民党政府的苛捐杂税,一向隐忍与配合的佑德公缓缓说道:“我屋世世代代做顺民,今年我要反了!我领头做抗欠大户!”㉙佑德公并非为他自己,而是为沙湾人的民生。在劭夫带领解放军开进县城前夕,泰老儿给齐峰率领的“齐天界人民自卫队”送来五十块大洋,自卫队在沙湾休整的五日,佑德公等人或出借房子,或送出马匹,还吸收了沙湾及附近堡上七十多名年轻人加入革命队伍。曾被儿子齐峰的同志假扮土匪打劫过的修根老儿,更主动给儿子齐峰和革命事业提供银钱㉚。

除了革命传统,建设家乡、兴办教育、回馈家乡等也是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留洋归来的扬卿与劭夫、齐峰兴办村小学,扬卿父亲逸公老儿捐出家中三股之一的租谷来资助办学,佑德公率众捐谷劳军的义举,等等,都是乡村重视教育、重视族脉亲情的传统,在沿袭久远的乡规乡约所形成的乡村中国文化传统的社会形态里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也是乡间伦理体系中形成的约定俗成的思维认知与行为方式。逸公老儿是清末知县,他屋里是没有穿过草鞋的人的,但他那留过学、学了一大套西洋知识的回乡的儿子陈扬卿,却是“出门都说是竹笠草鞋,肩挎米袋,手里刀剑”,惹得沙湾人像看西洋镜。沙湾人平时说话表达喜欢或者不喜欢,都用自己村里的典故,由此也形成一个新的典故:“陈老师穿草鞋,稀奇!”㉛这其实是对扬卿的肯定,沙湾人以他们独特的感情方式,表达着他们对于陈扬卿这个留洋返乡教育乡侄、兴修水利的现代知识青年的喜爱与认可。《家山》在描摹当地革命历史进程时不惜笔墨,如史笔般记录了陈扬卿带领大家修水库的整个过程。借由修建红花溪水库,扬卿这样的返乡回馈家乡的现代知识分子和革命者的精神,作为乡村文化传统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被沙湾人代代传递,以活态文明的方式传承,在新时代里也必然会迎来赓续、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新生机与活力。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很多乡土小说对于宗法制持无情批判与揭露的态度,王跃文却认为宗族、宗法是一种文化而非制度。其乡土题材小说尤其《家山》,旨在发现以宗族宗法为基础的乡村伦理中那些坚韧的、美好的传统,怎样以活态文明的方式作代际传递,成为乡村社会抵御现代性冲击的强有力的盾牌。

联系陈忠实的《白鹿原》中的田小娥形象,父权制、封建礼教、宗法制无情地残害与谋夺着田小娥作为乡村女性的生命,始终令她处于极其卑微的处境。逃离郭举人家的压榨残害、与黑娃的结合,本是符合人性、两相情愿的事情,但在宗法制居于统治地位的乡村,她却遭到家人邻里的唾骂与排挤。宗法制族规不允许她进入宗祠拜亲祭祖,她在白鹿原上始终毫无立锥之地,连鹿三用梭镖杀死她都不用偿命,照样过着白鹿原上男人的日子。或许与地域因素和地域文化特色有关,中国现代时期沈从文的小说中对于湘西民风的描摹,就鲜见这样粗粝、二元对立、毫无回旋余地的宗法制的残暴与残酷。《萧萧》中童养媳萧萧被男子花狗引诱怀孕了,一家人的生活平地起风雷,家里人与娘家唯一的长辈伯父觉得按宗法规矩萧萧要么是沉潭要么是改嫁(相当于被夫家发卖),但由于事情已经说开,日子便也照常过下去。次年二月,萧萧坐草生了一个团头大眼、声响洪壮的儿子,一家人欢喜这儿子,照样照规矩给吃蒸鸡与江米酒补血。而且既然生的是儿子,萧萧就不用另嫁别处了。按宗法的规矩,萧萧本该被沉潭或者发卖,命运竟然自自然然得以转圜,其实就是因为在湘楚文化传统里面,宗法宗族更多是作为一种文化而存在,而非苛严的宗法制与封建礼教桎梏,其中更多地蕴含了美好坚韧的传统与熔铸湘楚民风及乡俗乡情的因素。王跃文的《家山》对此传统有着自觉的赓续与创新性发展。

《家山》里,女子本不该进祠堂,但为了替丈夫四跛子与沙湾人打官司,桃香被允许进入祠堂议事。劭夫的妻子容秀不能生育,她为了夫家能够绵延子嗣,力主丈夫娶了云枝,而她并没有离开夫家,两女相处融洽、共同奉亲侍夫,共同养育云枝诞下的儿子。达望的女儿银翠被退婚,这在乡间属于丢尽颜面的事情,原来是因为银翠与修岳相好,已经怀有身孕,银翠修岳非要结婚,克文与妻子向亮便劝父亲达望与母亲水英同意这门姻缘。母亲水英仍然坚持媒人还是要有的,否则“名不正言不顺”“怕乡亭叔侄讲闲话”㉜。由这些情节可见,《家山》里沙湾人所生活的乡村社会形态与文化心理,更趋向于宗族文化,而非严酷与刑责的宗族制。

宗族文化作为乡村文化传统,其中有很多美好而坚韧的蕴涵,无形中规约着沙湾人的言行举止、处世方式。五疤子(陈有仙)在集市上偷窃,手刚伸进人家口袋就被喊“捉拐子”(抓小偷),被人绑起来吊在槐树上供人评论指摘,丢尽沙湾人的颜面。但沙湾人在外对自己人还是要维护的,所以也有人替他壮气。天快黑回到村里,扬高与几个长辈守在祠堂门前,厉声责怪他,见他不思悔改,便将其关进家法笼子,每人抽打三竹条。这家法笼子修祠堂时即已做好,但放在楼上厢房两百年了,从没抬下来整过人,五疤子做小偷被捉拐子,这家法笼子要摆在祖宗牌位前派上用场了㉝。五疤子不肯改正,还不服气,梆老倌自己按族规也要打他三条子,既然没人看见,就不打了,但对于五疤子央求把他放了的请求,梆老倌的答复是“祖宗规矩不敢违”,他只可替五疤子扇扇风、赶赶蚊虫。宗族的规制对于约束族人的行为,尤其是对扰乱乡村社会秩序、忤逆不道的行为,是很好的约束力量。小说里五疤子被家法惩戒,嘴巴很硬不肯认错,但在此后的日子里,他替克文充壮丁,代村里不想将男丁送出去的门户“替壮丁”,这也是看似无正经营生的五疤子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帮助那些不愿做壮丁的乡亭叔侄,而且五疤子再也没有做出令人不齿的行径。可见在强调宗族文化的乡村社会结构里,宗族文化是构成乡村美好而坚韧的文化传统的重要一翼,即便是在当下乡村振兴与新农村建设过程中,仍不宜忽视其作用。

《家山》中沙湾人自自然然守着知耻守礼的乡规乡约与乡间伦理道德规范。沙湾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儿,总被家人提醒不能做出“犯夜”的举动。初时是国民党军队将领身份的劭夫,回到沙湾必定在村外的下马田下马,牵着马进村,见到乡亭叔侄都依着辈分请安后方行。这都是在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乡规乡约与人物故事,劭夫的人物原型是王跃文爷爷辈的王禹夫。《喊山应》中,王跃文写听奶奶讲当年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毕业的王禹夫骑着高头大马回家,在村前(即下马田)下马走进村子,向遇见的村里长辈请安。所谓的下马田,意指历朝历代的漫水人行至此处,都要下马、牵着马走进村子,意味着无论在外如何风光,回乡必须放下身段,只有守礼才不会被村里人鄙视。小说后半部分佑德公知道儿子劭夫与女儿贞一都是坐轿子进村的,便觉非常不安,并向女儿询问。当时才生产不久的女儿坐轿子进村是可以理解的,但儿子此举便有不守礼之嫌,在知晓儿子受伤未愈才坐了轿子,佑德公才释然。而与劭夫守礼有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扬高,扬高在村里有了小小职权后,便总骑马在村子里穿行。小说没有直接描写村里人对他的鄙视,反而设置多个有喜牵着马行走在村里遇上骑马穿行的扬高的情节,这些皆暗指扬高不守礼不守乡规乡约的骄横跋扈。两相对比,高下立判。小小的沙湾在社会急剧变化的中国现当代转折期,能够培育出那么多革命者,他们抛洒热血保家卫国,投身革命事业缔造功绩,不能忽视那些美好而坚韧无比的乡村优秀传统的作用。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是以活态文明的方式,代代相传,实现代际传递的。

三、乡村中国人物形象序列与文化传统的赓续

王跃文认为,乡村中国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毫无疑问,《家山》显示出作家以沙湾为中心,写出乡村中国历史缩影的叙事雄心。《家山》将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赓续与当代转化,寄寓在一个个具体可感、生动感人的人物形象上,而非观念的图解或者作政策理论的说教。此前,湖南作家周立波在《山乡巨变》中塑造了湖南益阳清溪乡在农业合作社发展过程中干部、积极入社分子、消极入社分子与搞破坏对立分子等不同人物形象序列,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对于以野史杂传为宗的传奇文体的适度回归㉞。《家山》不仅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奇文体的特征,汲取传奇体写作传统的同时又兼具史传性,写沙湾人尤其是沙湾乡村的革命者人物“传奇”时,尤其注意平衡史传性与传奇性。或可以说,乡土中国的优秀文化传统就是在《家山》所提供的不同的乡村中国人物形象序列中,体现出其赓续、拓展与当代转化的可能性。

《家山》中最能体现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赓续并肩负时代重任的,首先是革命者人物形象和现代知识分子人物形象。革命者人物形象有陈齐峰、史瑞萍、陈劭夫等,陈扬卿留洋后返乡兴修水利兴办教育,是现代知识分子人物形象的代表。这两类人物形象身份又有叠加,他们又都是兴办教育的重要人物,作家将其称为“新知识、新文明的传播者和引领者”㉟。革命者人物形象将中国革命不怕苦不怕牺牲的优良传统,与沙湾养育并赋予他们的乡村优秀文化传统融于一身。小说中,齐峰为解决革命经费缺乏的问题,曾安排两名同志扮成土匪抢劫老父亲修根家。此情节有真实人物原型和史实来源,作家又做了艺术想象与加工。齐峰在率队伍迎接劭夫领导的解放军进城前后,对自己曾经安排抢劫父亲家表现出作为儿子的深深愧疚;而老父亲却将剩余的银钱拿出,支持儿子所从事的革命事业。革命的优良传统就这样在老一代和年轻一代之间代代传递。

再看既办教育又兴修水利的扬卿。《家山》对他带领修建红花溪水库进行了细致描摹,提供了一个乡村优秀文化传统在年轻一代身上传承的范本。扬卿留洋学到了很多现代科学和水利知识,但制订水库设计方案,要与当时的县政府沟通,须获认可与批准。建水库不能只盯着眼前,他还未雨绸缪,提前想到要做到灌区百姓公推管理人,水库必须由百姓自行管理,不给官家任何增加赋税与盘剥的机会及可能。他以前所学书本的知识在千人多的工地上须经受实战的考验,扬卿对于原材料严格把关,死盯工艺,要求水库修建要严格按照图纸,狠抓质量与技术。扬卿与有喜反复勘察、论证,才解除了水库可能会因地质原因漏水变成筛子的深度担虑,甚至获得意外收获:在周围山体的庇佑之下,修好的水库竟然成了一个天然的蓄水池。开闸放水是造福四乡的历史时刻,更是沙湾与沙湾人的重要历史时刻。借由修建水库,扬卿等年轻一代将乡村优秀文化传统的责任担当与精神引领体现出来,并表现出代代传承的可能性。

乡约精神、乡间伦理与乡村优秀文化传统的赓续,离不开老一辈人。佑德公、逸公、桂老儿、修根等人“是传统文化的坚守者和传承者”㊱。《家山》中的小人物也个个形象鲜明、栩栩如生。比如有喜虽是小人物,却知礼守礼、识大体明道义。有喜8岁时父母双亡,兄弟先后离乡,孤身一人的他受佑德公庇佑长大,有喜“聪明仁义、知恩图报,是非常理想化的一种中国农民形象”㊲。这是作家极为喜爱、读者也印象极为深刻的人物形象。《家山》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也风采各异,她们同样肩负乡村中国文化传统赓续的重任,如有勇有谋却又有着老旧思想残留、逼着女儿裹脚的“乡约老爷”桃香。另外,小说中既有普通乡村女性容秀、云枝、满莲、杏英、桔红、翠玉、映葵等,也有受过现代教育、投身革命的女性贞一、史瑞萍等。《家山》中女性人物形象自成谱系,各具特色,鲜活生动。有名有姓的人物在《家山》中有一百多个,其中有二三十个人物被重点刻画,构建了一个庞大的乡村中国人物形象谱系。这是作家王跃文对于当代文学、乡土文学的独特贡献,丰富了乡村中国人物形象艺术画廊,其文学价值与文学史意义值得重视。

《家山》中,通过一个个具体生动、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序列,王跃文实现了他的创作旨归,“作家的写作笔法其实就是作家的人间态度”,他“想以质朴的方式表现一个时代中国乡土的真实生活,通过舒缓细致的乡村生活图卷,呈现中国传统文化之美,民族根性之美,文化进步之美”㊳。这是对于乡村中国优秀文化传统赓续与当代转化的最好态度。

注释:

①参见阎晶明:《关于王跃文<家山 的读解》,《文艺报》2023年2月24日

②⑤⑮㊳参见王跃文《<家山 :文学笔法即人间态度》,“当代”微信公众号,2023年4月8日。https://mp.weixin.qq.com/s/tgD0aqT5nxCPUYcHdP9TUw

③参见琼花:《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诗——王跃文最新长篇小说<家山 面世》,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2022年12月30日。https://mp.weixin.qq.com/s/PBgi2OxuNiJZR0RQQnNJ3A

④参见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

⑥⑳参见王跃文:《不懂乡村,无法读懂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2023年1月27日。https://mp.weixin.qq.com/s/PVMB9WKFHz1kjVsKkm9GkQ

⑦⑬⑰⑱⑲王跃文:《我的文学原乡》,《喊山应》,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45、46、15、16、35、36页。

⑧⑨⑩⑪⑫⑭⑯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㉜㉝王跃文:《家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5、562—563、573、648、674—675、256—257、481、269—272、302、453、583、621、635、681—683、145、577、259—263页。

㉑㉓㉟㊱㊲参见《家山是中国人共同的文化记忆——对话作家王跃文》,《常德晚报》2023年2月13日。https://mp.weixin.qq.com/s/PuysorD0dU7N5_-j5MnioQ

㉒王跃文:《我的文学创作》,《喊山应》,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99、101页。

㉞参见李遇春:《“传奇”与中国当代小说文体演变趋势》,《文学评论》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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