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嘶
在我看来,维特根斯坦本质上是位天才诗人。有一天,他在爱尔兰的海边漫步,遇见了比他年轻十岁的哈耶克,告诉对方“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而哈耶克回答他:“你已走出了奴役之路。”我虚构这段语境不相及的谈话的真实情况是,他们第一次完整的交谈发生在1918年的火车上,话谈得不多,他们是远房表亲,在站台上认出了彼此。
之所以安排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和一个伟大的经济学家相遇,是因这两个让我着迷的思想家不断地审视着我近年的诗歌写作背景。在长达二十多年的诗歌习写到进入中年,我已厌倦那最初建立和接受的“诗人,就是能够与神对话的人”“诗是通灵的”等一类上帝视角的指令。不论写作还是生活,自洽的智慧曾令我深信不疑。而现在,我摇摆不定。甚至长期充满对自身的怀疑,在书斋和理想中建立的乌托邦,崩塌了。这与我之前的坚定是矛盾的,或者说是不断变化甚至颠覆的。
这源于现实和现代性。跟十九世纪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有着更为复杂的不同,比他那个时代欧洲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都市中,一个“闲逛者”的惊颤体验更急速,嬗变和冷漠,撕裂而无力。但大多数人是享乐而陶醉的,当诗人要对所处的现实混沌景象作出清晰的内心反应,一个高度物化和人即商品的“难受和无数碰撞”冲击着诗歌写作的观念。
回到哈耶克,他有一句寓意颇深的话:“观念的转变和人类意志的力量,塑造了今天的世界”,除了他坚定追求的古典自由主义,我更感兴趣的是他这句话隐含了另一个更高层面的“造物主”,道出事物发展的本质,也昭示人的雄心勃勃,对世界的引导、规训和主宰。而维特根斯坦呢,则一避再避,散光自己继承的所有财产,厌恶一切矫揉造作和装模作样,离群索居,隐居农场,自建小屋。在生命最后三年,他去了爱尔兰,住在海边,与渔民交上朋友,驯养海鸟。他说“虚荣是思想的死亡”,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和文明持有一种疏远态度。他在《哲学评论》的序言中写到:“在一个没有文化的时代,力量被分散了,个体的力量被对立的力量和摩擦阻力消耗掉了……我实际上是为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朋友而写作。”
他们,哈耶克和维特根斯坦,一个是“观念的囚徒,自由的卫士”,一个是矛盾的混合体,但他们都捍卫着个体的自由意志。有意思的是,维特根斯坦也表达过一个关于“意志”的观点:人们感到某一种学说难懂,这往往不是一个智力问题,而是一个意志问题。
所以,我长久埋在他们之间寻求的写作蹊径或答案——那基于对身处洪流困境的认知和克服,如何发出微声与呼应;那基于个体力量理想与现实的对峙,一种置身群体又敬而远之的疏离。同时,世界本身不只是单纯处于人类视角,这些个体意志必定需要带有“他者”意识,放下造物者的自我幻境,进而超越“太人性”的束缚。从现实的城乡二元、东西文明,到超越人性善恶,回到我们根植的自然万物之中,以他者的视角来看待和关照世界。
今年三月,我开始了《图》系列的诗歌书写,一座低矮延绵的名为“无根”的山接纳了我,它是一座距离成都五十公里的小山,也是一座看不见的我心中的高山,它将试图寄放个体意志的孱弱、惊颤和坚固,也是“他者”视角的敞开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