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掩护过的“作案人”

2023-12-08 19:21马拓
青年文摘(彩版) 2023年21期
关键词:作案人白裙母狗

马拓

我们地铁站原先有个鸭脖店,女店主麻利潑辣,有一年暑假把十岁的女儿接到了店里帮忙。鸭脖店早上还卖茶鸡蛋,小女孩负责茶鸡蛋的装袋、找零。她总爱穿一身小白裙,两手各戴一只银镯子,皮肤有点儿黑,但眼窝深、眼珠圆,别人一拿正眼看她,她就羞涩地半低下头。但她妈——那个女店主是个有点儿强悍的生意狂人。我曾见她一下午卖出过半个柜台的麻辣鸭肠,除了疯狂叫卖,还热火朝天地搞促销,买赠、打折、试吃,我一直觉得那是一个能成大事的女人。

她训导闺女也是一丝不苟,总是有种家族大佬对继承人般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这几块钱算不明白,学费都交给鬼了呀?”“喏喏喏,先捞颜色深的记不住哇?”

小女孩每次都唯唯诺诺地领旨,扭过头又去犯另一个低级错误。有时候算账糊涂,有时候又不知神游到了什么地方,两眼盯着对面的车水马龙发呆。这种状态一般都是被母亲大人一声怒吼终止,然后她一般会老气横秋地出口气,又继续她小童工的生涯。

有一天中午我出门办事,发现小女孩在我们派出所旁边的小院里站着。那处小院原本划作停车场,但因为空间实在太小就一直没有投入使用,后来野花野草长了一堆。我走过去一看,发现原来是一只狗在小院里产了崽,被我们厨子收养,没事儿拿剩饭喂喂。小女孩听说这里有小狗,就来看。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我逗她:“要不你抱走一只得了。”她摇摇头没言语。想来我还没听她说过除“买什么”“有零钱吗”“不客气”之外的话呢。

她盯着几只蠕动的如同小肉球的狗狗和那只被吮得骨瘦如柴的大母狗,用食指搓着下巴,忽然说了句:“我能喂它们吗?”“行啊。”她高兴极了,蹦跶着就出了院子。

我出门后走到广场上时,再次迎面碰见她。她手里攥了一小根鸭脖子,或者是鸭头之类的东西,可能是怕她妈发现,攥得特别紧,小碎步也迈得特别快。我俩对了一下眼神,没再交流。但我发现她憋着特别大的笑,稍一绷不住就大笑那种。喂喂狗就能美成这样,小孩的世界真奇妙。

后来她几乎天天来喂狗。有时候是拿几根剔了肉的骨头,有时候是拿鸭脖鸭肠,乐此不疲,尽心尽力。我发现她一般都是中午来,好像那会儿店里生意松快,她妈管她不太严。有时候她会定在院子里看半天小狗,但她也不敢摸小狗,好像怕碰坏了什么珍品似的,只是远远地投食、观察、偷笑。那个夏日里光照充足、青草遍地的小院好像成了小女孩的私人王国,在那里面她是唯一的公主,还有一只忠心耿耿的大狗仆人和几只小狗喽啰。

但没过几天,我们厨子在楼道里问:“是谁没事儿老拿肉和骨头去喂大狗?它现在馋得都不吃剩饭了!”我假装不知道,背着手悠闲地从他身边经过。又过一天,厨子又声讨了:“谁喂它鸭脖呀?狗不能喂这么咸的!”

我去小院里看了看,发现大狗身边净是吃剩的骨头。它这么爱吃,想必小女孩家鸭脖的味道很正点。几只小狗圆头圆脑,想必大狗的奶水充足,身体结实。小公主的国度一片和谐,蒸蒸日上。

“狗不能总喂鸡骨肉鸭骨头!”“到底谁喂的?”反正我啥也不知道。

大母狗依旧成天美吃美喝,厨子依旧找不到“作案人”。厨子后来放弃了,猜测大母狗可能找到了大金主,再也看不上剩菜剩饭了。于是每每把剩菜剩饭放到母狗身边,数落一通嫌贫爱富的话,然后悻悻离去。

就这么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我值班,傍晚忽然发现小女孩进了院子。我有点儿奇怪,这不符合她的作息呀,于是跟进去问怎么回事儿。女孩说她快开学了,得回老家了。我说:“哦。”心想好遗憾啊。然后我抱起一只小狗,让她摸摸。她喂了这么多次,好像还没摸过小狗呢。

她使劲盯着小狗,看着那只被她鸭脖下的大狗的奶喂大的小生命,特别小心地摸了一下,然后跟触电一样赶紧把手缩回去。“抱回去一只养着吧。”她还是摇摇头。她使劲盯着地上几只小狗,特别专注,好像要把它们全方位扫描成3D影像,存储到记忆深处。我心想,这八成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这几只小狗了,这也算是一场深刻的告别呀。

到了九月,小女孩消失在了鸭脖店,只剩下她妈还在里面生龙活虎地做买卖。女孩走后,几只小狗很快从小肉球长成了大肉蛋,一只赛一只壮实。它们在小院里左爬右爬打滚,有时候还会嗷嗷叫,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念一条曾经经常在它们面前晃悠的小白裙。

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那个夏天,暖暖的午后,一个小身影蹑手蹑脚地走到小院门口,轻轻一闪钻进门里的瞬间。院里树影斑驳,几只嗷嗷待哺的小狗像人一样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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