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良先生是一位有着相对成熟稳定风格和情调的作家、诗人。近期,胡正良将书法、绘画、音乐等艺术领域的巨匠杰作植入诗歌田园,连续创作了《音乐三曲》《书法三峰》《绘画三雄》等,这些熔铸了历史与现实、蕴藏着哲理与诗情的作品一诞生就松吟涛鸣,不同凡响。《书法报》《江南时报》《扬子江诗刊》等伸来橄榄枝,人民日报官网、学习强国等主流平台也纷纷转载评赏。
九首诗,九瓣莲花,携带着中华大地苍茫厚重的艺术文化基因,开在尘世的净水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三乃九,代表着神圣艺术殿堂的广袤大千。我们通过这组诗可以探寻胡正良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审美的格调和主张。
胡正良的新诗创作是自由的,但他的自由不同于当下绝大多数诗人那种毫无章法和节制的绝对自由。将新诗理解成绝对自由,是一种误解,历史也许会让时间来证明这一点。作为评论家,胡正良还没有就新诗发表他的真知灼见,但从他的诗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他的诗歌遵循。他一定赞同闻一多的观点,即“在中国格律诗与西方意象诗歌中找到一条新的路径”。胡正良的诗将书法的形体美、绘画的色彩美融汇在新诗创作中,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同时他也注重诗歌的音乐韵律美、建筑结构美。这固然得益于他在艺术的诸多领域融会贯通、游刃有余,更重要的是他善于继承,更擅长独立思考,敢于坚持自己的艺术主张,并将其独有的勇气、智慧和艺术才华付诸创作实践。
《书法三峰》
《王羲之之〈兰亭序〉》—以诗歌的叙事章法追怀天下第一行书的诞生、流传及其辉煌荣耀,并非诗人所要表达的主旨。他说:“文学之美是血,形体之美是肉,中和之美是魂。”
诗人高度概括了《兰亭序》抵达巅峰状态的根本原因:那是艺术家所处时代语境、个人生活经历、艺术素养、审美取向等共同抟捏的结果。当然,魏晋书家所能达到的技术境界、风格境界以及作为书法粉丝的帝王李世民等的喜爱推崇都是重要原因。然而,在书法评论家胡正良看来,中和之美才是处于核心地位的灵魂性问题。
中和之美是中国书法艺术的最高理想境界。书法的中和之美是指一种和谐、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的美学风格,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审美意识的选择与积淀。宗白华认为:“儒家的中庸思想并不是庸俗一流,也不是依违两可、苟且的折中,乃是一种不偏不倚的毅力、综合的意志,力求取法乎上、圆满地实现个性中的一切而得和谐。”书法包含中国人对自然、对社会、对生命的深刻体察与感悟,体现在用笔的处理上,存在逆与顺、斜与正、肥与瘦等的矛盾统一。整篇书法作品矛盾对立的两个方面并存。凡传世之作,都是将雄壮、强大、壮丽的阳刚之美与精巧、纤细、柔和的阴柔之美和谐统一的完美佳构。书家只有保持平和之心态、高尚之格局、宽广之胸襟、冲和之运笔及练达之处世、沉着之心绪,才能让其书法作品体现中和之美。《兰亭序》正是在这些方面臻于完美境界,才得以尊享书法艺术巅峰辉煌的荣光。
写到这里,胡正良忍不住流露出他的评论家本色:他看到了后世追随者“用您的一撇一捺、一横一竖,续写王氏之后的风骚”。如何能得呢?岂不知其间隔着艺术造诣、人格修养、思想境界、审美风度的迢遥山水!诗人认为,虽然《兰亭序》肉身(指作品文本)被封存,但其中蕴含的丰富精神是超越时空活着的,是永远解读不透的。
《颜真卿之〈祭侄文稿〉》—字里行間透着凄神寒骨的苍凉与悲愤,再现了颜真卿对忠义侄儿的悲情怀念。这一切都透过《祭侄文稿》的遒劲笔力、悲壮笔意得以呈现。全诗造语新奇,意象丰赡,极具张力,是一曲抑扬顿挫、铿锵悲怆又充满温情怀恋和忠义豪情的书家绝唱。诗的开头就说:“当你捧起侄儿的头骨……此时的悲伤,是一弯用血疏浚的河流。”第二部分节奏稍缓:“你是一只翩跹的蝴蝶,把思念涂在翅膀上,沿着侄儿守望的方向继续飞翔。”接下来陷入回忆,“用往事炖酒”“捧着离愁,看墨色染遍无限江山”。如今,墨色却被渲染成了血色。故而拉开时空距离,以历史的眼光审视碑帖。在诗人看来,“所谓神来之笔”乃书家的一腔热血“被山河连成了弧线,被时光垒成了高原”。《祭侄文稿》正是书法史上的高原,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高原。诗近尾声,笔锋突转,从后世书道追随者的视角看安史之乱那段血染的历史,一位以羊毫毛管为戈矛的老人,“把忠义伸向天空,璀璨地燃烧”。其景何等壮烈,其情何等悲怆,诗语何其悲壮!千秋之后临书遥想,天下第二行书的成功何尝不是颜公忠义人格的写照?
《苏东坡之〈寒食帖〉》—写苏东坡书法,他撇开其艺术成就和苍茫往事,而以“春”为诗引,这是匠心独具、别有深意的。我们都知道《寒食帖》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期间所作。就人生历程而言,那正是秋风萧飒之境,其情苍凉惆怅可知。胡正良的诗却从春雨、春梦、春色、春景中获取灵感。“宋朝给你的那盏漂浮的灯笼,你用意象和意境伴他长明”“现在,绕过春天去读你,一个把悲悯糅进线条的人,让黄州在墨香里永生,让寒食在墨迹里永恒。”漂浮的灯笼象征苏东坡坎坷漂泊的一生,没有让自己的心沉入漫漫长夜,而是抱定“此心安处是吾乡”,他用信念和超然点亮的心灯照亮自己,也照亮世人。为什么要绕过春天去读你?因为作为书家的苏东坡,曾一度“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墨迹线条里糅进了太多苦涩和悲悯,但那是东坡的书法之春、文学之春,诗人捕捉到的是心外之镜像。
《绘画三雄》
《顾恺之之〈洛神赋图〉》—诗人放飞情思、驰骋想象,再现洛神与曹植在仙境的浪漫相会。顾恺之的画中也表现了两人“凭君莫语伤心事,尽在含情不语中”的情景和“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的落寞心态。诗人对画作的解读有自己的主张。“入梦的封地只能把思念刻下”,诗人进一步说“滴血的社稷何时才能结痂”,道出了绘画语言无法表达的苍生之念。这就给有情人之不能相会加入了难言的社会因素,摆脱了单纯的两情相悦的庸俗解读,而让画中人物有了一份“长盼月共圆,千里会婵娟”的美好情思,赋予了作品思想的深刻性。
《张择端之〈清明上河图〉》—胡正良的诗初看很散,但品咂生香,你会发现它结构章法严谨,内在逻辑严密,音韵协调优美,意蕴内涵丰富,诗思巧妙,诗情馥郁,诗意幽远。《张择端之〈清明上河图〉》就很好地体现了他的诗歌创作特点。这首诗以远眺、凝望、审视、回眸四个维度,呈现了这幅旷世奇画的动态风情、静态细节和历史品位。这又何尝不是我们读人阅世、观心修禅的方法和过程?
《齐白石之〈蛙声十里出山泉〉》—如果说《洛神赋图》是浪漫极品,《清明上河图》是写实杰作,那么《蛙声十里出山泉》则是意象典范。从表面看,画面极简单,内容极浅显:两壁山涧,中间是湍急河流,远方用石青点了几个山头,水中画了六只顺水而下的蝌蚪。青蛙妈妈在山的那头,蛙声顺着山涧飘出了十里。
洋洋美术史群星闪耀,作为美术评论家的胡正良,他的诗作《绘画三雄》为什么选择这三幅画作为题材?对于前两者,文艺史已有定论。诗人为什么将这幅“小蝌蚪找妈妈”的现代画作与史上公认的绘画杰作比肩而咏?
这得联系画的创作背景和诗人对画的意象解读。《蛙声十里出山泉》创作于1951年。老舍选取一句诗“蛙声十里出山泉”,请齐白石用画去表现听觉器官感受到的东西。经过几天的认真思考,齐白石从老舍信件中的“出山泉”三字(老舍在信件中对查初白的诗句“蛙声十里出山泉”红笔批注“蝌斗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得到启示,便在“泉”上做文章。凭借几十年的艺术修养和对艺术的真知灼见,齐白石深思熟虑,终成就此画。它是一个文学家和一个书画家在艺术领域对高层次艺术理论的共同探讨。
在胡正良的诗中,小蝌蚪“忘不了出发时妈妈的叮咛”,忘不了沿途一弯湍急清流的惊艳,既然选择了远方,又何惧山高水长,把命运洒脱成交响曲的流线。黑色的背景或象征新中国脱胎于旧社会。当蝌蚪兄弟越过万水千山,一个时代的图腾已化为涅槃的画卷。“搅沸一池春水,散落蛙声片片”,一个“沸”字,让人想到生机盎然、万众振奋的崭新时代,多么令人鼓舞。诗人善用汉字的本义、引申义,更善于用文字的历史文化色彩增强语言的表现效果。唯其如此,他才能感染、影响和征服读者。小蝌蚪找妈妈的意象,今天不觉新奇,但在当时是无比清新美好、意境深远、内蕴丰富的意象。诗人特别指出那是“新纪元的第二个春天”,即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急流象征中华人民共和国建设初期的险峻形势;小蝌蚪找妈妈则是寻找希望、寻找真理、寻找祖国图强之路的象征,代表人民对祖国母亲的深情呼唤。
诗人读懂了齐白石对祖国新气象充满憧憬的心,也就读懂了《蛙声十里出山泉》的价值所在,故而将这幅画与顾恺之、张择端的画并称“三雄”。这同样是需要勇气、智慧和才情的。
《音乐三曲》
尼采曾说:“没有音乐,人生是一个错误。”倾听是容易的,却也是极难的。人人都喜欢听音乐,但能听出弦外之音、音外之意、意外之境、境外之禅悟者无几。
对于文学创作而言,题材、体裁、表达方式的选择是极为重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选择准确等于成功一半。古今名曲何其多,诗人又何以非要选择《高山流水》《十面埋伏》和《二泉映月》?
三首曲子都是中国艺术史上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也都有知音难觅的大悲怆、大孤独。俞伯牙痛失钟子期;项羽痛失红颜知己、万里江山;阿炳的心事无人能解,唯以“丝弦包着苦难”托付惠山秋月、二泉静水。诗人淡化事件,隐去风烟飘散的伤心往事,选取最动人心魄的瞬间抒发旷古之悲。整组诗歌格调沉郁,风格内敛,但寄寓十分深远。
《古琴曲之〈高山流水〉》—善用叠字渲染一唱三叹的抒情气氛,表达丰富情感,将人带入神与物游的独特想象和深情陶醉中。《高山流水》蕴含天地之浩远、山水之灵韵,然“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诗人用语极简而意蕴极丰,“秋野茫茫”暗示知音难觅,“秋色悠悠”喻指幸遇知音,“秋月潋潋”则是对知音得而复失的深情追怀。同调意象的搭配和谐一致,相得益彰。诗人文学涵养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琵琶独奏曲之〈十面埋伏〉》—以登峰造极的琵琶表演艺术再现了典型时间、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历史事件,胡正良的诗以“等”“唤”“望”“叹”四个动词表现失路英雄复杂而悲壮的历史瞬间。盖世英雄难得,故需在漫漫历史长河里“等”;乡音在野,归鸿心切,心灵的故乡在呼“唤”;家乡父老盼太平,人心在“望”;乌骓不逝,红颜香殒,故有旷世之“叹”。诗人将自己化作曲中的音符,随着那悲怆顿挫、变幻无常的生命律动感受乐曲的情感悸动。
《二胡曲之〈二泉映月〉》—流露的是一位饱尝人间辛酸和痛苦的盲艺人的思绪情感,传递了发自内心的悲鸣和诅咒黑暗、憧憬光明的心声,呈现了一种深邃的意境。诗人从乐曲的感怀、叙述、倾诉和感慨万千的情绪中,听出了作者的心酸、苦痛、不平和怨愤。然而,在或深沉、或激扬、或悲恻、或傲然的旋律之外,他看到了阿炳于黑暗里向往光明的一面。他说,阿炳在飘零中也曾“用烛光照彻街巷”“讓希望在明月里默默地亮着”“让生命在寻找中诗意地活着”。虽然历尽沧桑,但是黑暗不是没有尽头,阿炳仍然“把春光揽进二胡”“让音符在时空里永恒地响着”。胡正良没有像其他诗人那样,将荡气回肠的《二泉映月》解读得黑暗绝望、悲情难咽,而是深刻地看到个体遭遇的苦难和沧桑背后仍然有春光和希望存在。
作者简介:韩海涛,江苏宿迁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重点培养对象(文学评论方向)。曾获第六届大地文学奖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