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亚 张嘉效
20 世纪80 年代在欧美民俗学、日本民艺运动的影响下,中国民俗研究方兴未艾,此后民间美术与传统工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研究热潮。赵农教授美术史论研究出身,在艺术设计研究方面颇有建树,虽然他曾在《赵农自述》一文中说“我个人的一条辅助性研究就是对民间手工艺的研究”[1],但早在1984 年就与陕西皮影结缘,就其研究始发之早、成果之丰厚在学界亦是受到了高度评价,是中国民艺界非常重要的代表性学者。《华县皮影》与《回望手艺》皆是出版于2008 年,十五载光阴转瞬即逝,再次回望,其民艺“文化生态”理论与“人本民生”思想依然是当代民艺研究重要的思路指导。
“手工艺的存在方式伴随着自身环境的成长,与区域性的文化形态息息相关,也就不仅仅是一件个案,而带有普遍性的状态。”[2]3根植于民间的传统手工艺基于需求,依赖乡土经验,从官方到民间,从精致到实用,广泛存在于社会各个阶层。赵农教授自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后,回到故乡西安投身于艺术理论研究与教学,在他《回望手艺》一书中也提出想要更多解决中国具体区域范围里面的问题。
他所执教的西安美术学院位于陕西关中地区,杜甫诗云“秦中自古帝王都”,秦中即关中,历史上十三朝都建都于此。这里水土富饶,长于农耕,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人文气息浓厚的风土民俗,如关中地区耕种自春秋战国就主要依靠耕牛,关中盛行的皮影戏影子的雕刻原料就与别处羊皮、驴皮不同,主要采用结实厚重、温润透明的牛皮进行雕刻。不得不说农耕文明深深影响着关中地区人们的生活方式,同样也影响了手工艺技术的存在方式。
《华县皮影》与《回望手艺》同属于赵农教授主编的“关中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丛书”,这是基于他早期深入关中广袤田野调研的成果。截至2015 年关中非遗保护研究丛书共出版了18 本,除上述2 本外还包括《凤翔年画》《渭南面花》《千阳布艺》《周至剪纸》《耀州窑瓷》《咸阳庄园》《咸阳木雕》《渭北望桩》《西安泥叫叫》《长安造纸》《凤翔泥塑》《户县农民画》《三兆灯笼》《蒲城土布》《宝鸡社火》与《岐山箱画》。他所带领的研究团队深入关中各县市,用脚步丈量了这八百里秦川。
图1 赵农教授在华县采访皮影雕刻传承人张氏父子,2002 年冬
图2 赵农教授在华县拍摄张琪与其长孙张嘉效表演《武松打虎》,2002 年冬
传统工艺积聚中国深厚的历史文化和精神价值,赵农教授几十年来行走田野,从关中始发,不断拓展调研范围,形成了一套切实可行的研究方法。从历史脉络出发追寻传统工艺在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演变传承、从特殊技艺出发掌握传统工艺的方法核心、从艺术审美出发挖掘传统工艺的价值内涵、从应用传承出发推动传统工艺的当代传承与应用发展。不同研究路径相互结合形成了完整的研究体系,他所指导的本硕博学生们亦多从田野出发,从寻觅走访、收集保护到记录留存、脉络梳理,以及课堂教学、当代转化等方面积极探索,挖掘不同区域情态中传统工艺的诸多重点问题,成果斐然。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动员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青年学子以系统、专业的眼光关注传统工艺这一巨大宝藏,并为传统工艺的保护、传承和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造物忌巧,与人以诚,手艺如此,做人亦是如此。赵农教授在多年的民艺调研过程中,艺人是他最重视的问题,“手工艺是人的手工艺,有了什么样的艺人,才能有什么样的手工艺技术”[2]3。手工技艺是文化的必要载体,但技艺的传承需要依靠手艺人,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中国一直保持着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农耕文明,手工艺的传承多以家族、师徒制为主,这种“排他性”的传承方式较为封闭,如若无法深入艺人,就无法深入了解技艺。
在《华县皮影》一书中,最为人称道的部分便是皮影演出与雕刻两章,细致刻画了赵农教授多年调研走访的近三十名从业者。1984 年还在上大学的赵农教授暑期在西安结识了长安画派名宿康师尧先生,在交往中引起了他对皮影的兴趣,而张琪先生早在20 世纪70 年代初就与康先生熟识。张琪生长、工作都在华县,对皮影的热爱以及与艺人的交往在书中有详细记述,赵农教授早期在华县的调研多由张琪先生陪伴走访,对皮影资料搜集、艺人的采访等都有巨大帮助。文中曾写道:张琪先生想要成立一座皮影博物馆,但他的突然病逝让一切都戛然而止。
赵农教授一直关注着张氏家族,对后辈也是多方支持,鼓励他们将艺术设计与传统皮影相结合,不能为求利益忘了本根,在坚持传统精益求精的基础上,走出创新发展的新路子。2019 年一座乡村家庭式小型博物馆“蓆棚斋”在柳枝镇丰良村张琪先生的家里建成,并对外展示了多年搜集整理的传统皮影影件、演出剧本、道具等资料,还专门将张琪先生多年调研走访日记,以及与海内外研究者的来往信件专门进行展示。“蓆棚斋”是张琪先生的书房斋号,因音同“戏棚”,旧时影戏之戏棚多以竹蓆包围,皮影戏艺人于蓆棚内演出,因而又取意于“竹蓆之棚”的俗景,此外亦有以竹励志,以蓆棚借喻朴素务实的人生志向。其后辈在选用工作室商标时将它进行设计注册,并坚持以工艺传承为导向的文化产业开发与实践。从曾经调研与艺人的同吃同住同行到对艺人后辈的悉心教导,从“张氏父子”到“蓆棚斋”都饱含了赵农教授对艺人以及艺人家庭的深切关注。他与艺人的交往故事还有很多,虽说大多在外人看来都是毫不起眼的点滴,但人与人的交往往往就在这细微之间,常言道细微之处见真章,待艺人以真诚,艺人亦会真诚以报。
赵农教授在多篇文章中对民间艺术在当代社会的生存发展进行了讨论,无论是非遗视域、乡村振兴、活态转化,还是现代设计、文创开发等角度都是基于“从业艺人”在当下的生存条件而展开的分析。“三农”问题是学术界热衷的话题,其中包含着乡村自救的深度问题,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只身深入到乡村生活的底层,是在获得人文关怀的过程中,对民间手艺人生活的了解,以提高自身的学术研究水平,以促进民间手工艺的更生和发展。[3]3“民艺”中“民”为“艺”之基础,“艺”为“民”之承载,二者同等重要,缺一不可。赵农教授及其团队将自己与艺人置于同等角度,直面现实,深入工艺存在的活动场域,满怀激情感受着人们对文化精神的追求与幸福生活的向往,就如同《华县皮影》一书序言中描述皮影艺术“浓缩于片状的皮影形象中,更多的是雕刻家、演唱者的复杂心绪,不仅仅是技术的娴熟,更多的是心灵的沟通”[3]1。在他的书斋“清凉山”里,满屋书籍中摆放着泥塑玩偶、皮影影件、年画印版、刺绣荷包、模具工具等,他常对后辈学子说,时时见面才会常常反思,一门手艺承载了多少个人乃至家族的期许,“民间手工艺是民间文化知识的结果,其中有一部分民间艺术的内容不仅仅是审美意义的产物,还包含着生态劳作的结果,会直接影响着民生经济生活的水平”[4]184。可以说对手艺人的深切关怀是赵农教授传统手工艺研究的灵魂。
“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考工记》)百工技艺具有巨大的变革力量,它不仅承载物象层面的信息,还在实践层面深入社会,但深究其后,还有高于物象、实践的思想感知层面,技术是以思想为内在变革力量的,手工技艺研究的本质还要回归理论建构。在典籍史料中对于手工艺的记录通常较少,究其原因一方面由于手工艺传承方式单一,这使得从业者很难系统归纳传播技术经验;另一方面,中国传统“重道轻技”的价值观中工艺往往被归在“技”的范畴,缺乏学理性的深入探究。
我们无法切断与过去的联系,就像上文所说手工艺的存在与区域文化形态息息相关。传统手工艺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受到它们的影响和制约。尤其是在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更迭的背景下,传统手工艺的物象、技术和艺术等要素都随时会发生变化,对这种文化生态的研究是更好理解它演变发展的基础。如若不注意文化生态,传统手工艺的研究就很容易陷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误区,赵农教授除了深入田野,那些凝结技艺的传承人群是他研究的一个重要突破口。“民间艺术的基础是民间艺人,他们有追求现代化生活的权力,也需要有明确的法律保护。”[4]6他所指导的博士论文《传统手工艺的知识产权保护》《传统手工艺的再生产研究》等更是将传统手工艺置于当下的文化系统,更进一步探讨文化生态发展的机制问题,不少研究为国内研究之先河,也足见赵农教授在学术建构上的高屋建瓴。
当代社会时间、空间、界域等随着交通、传媒等技术的普及而变得触手可及,传统手工艺所具有的人力、物力、时间等高昂的成本属性使得它无法同工业化生产的强大高效生产率抗争。但传统手工艺作为后工业时代的稀缺资源,具有诸多民族情感、历史体验等文化属性,那么置于具体的文化生态来研究,对艺人的生存以及传统手工艺文化发展机制的梳理,对现实及未来的传统文化定位、路径选择等都具有重要意义。
当然无论何种学术理论的建构都是在数代前辈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完成的,赵农教授在《民间艺术概论》一文中亦说民间艺术伴随着人类产生而出现以来,几乎每一代人都无法界定一种完整的表述,只能沿着一定时代反映其特定具体的认识,而时代的进步必然会影响着传统手工艺的发展。20 世纪80 年代因欧美民俗学、日本民艺运动的影响,中国民俗研究方兴未艾,此后民间美术与传统工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研究热潮。尤其是柳宗悦的《民艺论》《工艺之道》,盐野米松的《留住手艺》《回望手艺》等著作的引入,为国内学者展现了一种民艺记述与研究的新思路。目前国内相关研究主要有三大类:概论式的传统手工艺资料整合研究;区域式的传统手工艺案例研究;类品式的传统手工艺专门研究。可以说理论层面上对研究对象的梳理与探究,本质上还是对研究对象的定位。作为研究者则必须具有对传统文化的自觉,应担当起文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正如他在《赵农自述》中所言:中国近百年的文化史就是对峙、抗争、融合的历史。有国家的苦难和个人的艰辛,但是百年回首,仍然是一种缓慢的进步,是一代一代人努力的结果,其中有浊流,也有清泉;有停顿,也有进步。数代人的努力目的,是要改变落后贫穷、饱经沧桑的家园,使之成为一个代表着先进文化水平的中华民族。
民间工艺是传统文化的活化石,蕴含各样技艺、丰富纹样、多种形态与“本原哲学”等诸多方面成就。当前,我们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是站在现代文明的角度,对传统民间手艺价值的再挖掘。现代与传统、机械与手工、理性与感性,看似互相矛盾的词语,却是伴随着对文化艺术的“回望”,站在当下最应做的融合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