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紫云英

2023-12-06 01:41张逸云
啄木鸟 2023年12期
关键词:丸子道士大哥

张逸云

1

从警二十多年,经历过的难事数都数不过来,还真没怕过什么。这回硬是怕了。老爷子的电话仿佛失控的闹钟,冷不丁就响起来。不管上班下班,白天黑夜,他想打就打,三更半夜都不让人安生。一张口就吵吵嚷嚷,从头到尾还是那句话,要给我去世多年的母亲迁坟。

韩淼睡眠浅,夜深人静的时候对声音特别敏感,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能会把她惊醒。父亲“兴师问罪”的电话吵醒过她几回,她生物钟就紊乱了,整晚睡不安稳,生理和心理都出了状况。眼袋变大,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皱纹在眼角肆无忌惮地张开;大白天哈欠一个接一个,脾气变得暴躁。

夜里,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目光里充满了焦虑和忧郁。方臻雄,算我求你好不,赶紧依了咱那倔脾气的老爹吧。照这样打下去,用不了多久会把你老婆逼疯的。

父亲狂轰滥炸的电话,负面效应已然严重,若不断然处置,会有大麻烦。可问题是,迁坟那么大的事,不是想迁就能迁的。再说,母亲在那儿好好的,无缘无故迁坟干吗?

老爷子没少说过,母亲现在安葬的地方风水好,睡那儿舒舒服服,等他百年之后同母亲合葬在那儿。这会儿变了调调,张口就说落叶归根,必须把我母亲的坟墓迁回老家月亮湾。这个理由,可信度不高。我哼哼哈哈拖字经,这一拖,问题来了。父子俩快要反目,儿媳妇差点儿抑郁了。

父亲难缠,一天不答应他,电话就没完没了。昨天晚上,我看完办公室汇总的扫黑除恶汇报材料,已是子夜时分,伸伸懒腰正准备上床睡觉,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显示有电话打进来。我拿起手机,轻手轻脚躲进洗手间,刚接通,父亲竟在那边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臻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娘那坟,到底迁还是不迁?再不给个准话,老子就往你娘坟里钻。死就死了,一了百了。反正活着没人管,不如死了好。

这不是胡闹吗?我脑袋一阵发蒙,胸口发胀,火气跟着朝上飙,但很快冷静下来。父亲一而再,再而三提出迁坟,态度愈加强硬,这信号极不正常。我想了想,答应父亲天亮后回老家,这次说话算话。

这话一出,父亲不哭不闹了,咳了几下,电话那边再无声息。

2

吃过早点,我给局里打电话请了年休假,收拾行李准备出发。韩淼坐在鏡子前,描眉画目涂嘴唇,一副盛装出行的架势。

她一直习惯这样,出门前总要在脸上捣鼓半天。我叮嘱她,这次回老家纯属办私事,别没事找事整出七荤八素来。尤其不能惊动区里和乡里那些头头脑脑。

知道了,这话你说了好多遍,我耳朵快起茧子了。回到老家,我就是个傻子,是个小跟班,全凭你这个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当家做主,行不?韩淼回过头,柔柔软软看我一眼,满脸的轻松惬意。片刻,她放下梳子,挽了个漂亮的发髻,轻声提醒我,这次回老家处理迁坟的事,大哥那儿注定绕不过。

我沉下脸,瞥了她一眼。

韩淼是知道的,我跟这位相差十七岁的大哥并无血缘关系。父亲原本姓张,从邻村过继到月亮湾。父亲的养父跟大哥的爷爷是叔伯兄弟,两家几代人走得近,这亲戚关系也就认下了。

大哥是个苦命人,身世相当凄惨。十三岁那年,父母因肺痨病相继闭上了眼睛,他和胞妹成了孤儿。大哥个子矮小,身子瘦得皮包骨一样,模样怪可怜的。可他的有些行为却耗子似的令人讨厌,好吃懒做不说,走到哪儿偷到哪儿,被逮住挨过耳光,还差点儿被剁了手指头。

母亲心疼大哥兄妹俩,吆喝父亲当帮手,把大哥家那几间东倒西歪的茅草房整修一新。

大哥的妹妹大我十岁,个性温顺,心眼儿灵巧聪慧。伯父伯母死后,她搬到我家,贴心贴肉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把我这个小弟弟捧在手心里疼。父母把姐姐当成了亲生,送她上学念书。初中毕业后,姐姐死活不再往下念,偏要回家挣工分,帮家里减轻负担。姐姐十九岁那年,母亲挑了户好人家,把她风风光光嫁了过去。

姐姐出嫁那天,泪流满面地拉着我说,弟弟,你是男丁,长大了就是一家之主,要好好孝敬爹妈。记住没?

催亲的唢呐吹了一遍又一遍,姐姐哭着抱住母亲不松手。母亲眼含热泪,轻轻抚摸姐姐的一头秀发,丫头,别哭了。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高高兴兴的才对。姑爷人不错,嫁过去了当个贤惠媳妇,给我和你叔叔脸上争光啊。

姐姐扑通一声,跪到爹娘脚下拜了三拜。

婚后,姐姐始终牵挂娘家,隔三岔五回来住上几天,带来不少好吃的,给我买这买那。

当然,母亲待侄子方正雄更是没得说了。她央人说媒,帮大哥定下一门亲事。秋收刚过,天高云淡,嘹亮的唢呐声回荡在原野里,大红喜字贴在新屋的正堂,热闹的鞭炮声中,一个长相不错的山里女子从轿子里走出来,成了屋子的女主人。嫂子生下四胎,母亲每次都帮忙接生和伺候月子,大哥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在我家长大的。照理说,老人家的恩德,他们夫妻下辈子都报答不完。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照妖镜似的把人心照得通透。

晌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头顶,到处热烘烘的。母亲弯着腰身,在自家菜园里锄草。突然,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没再起来。

村里人在大哥家后山挖了一个坟坑,那儿就是这位“德高望重”老人的归属之地。母亲出殡那天,邻近几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来了不少人,大伙怀着尊敬忧伤的心情送母亲最后一程,唯独不见大哥一家人的身影。

唢呐呜呜咽咽,划破了原野的宁静,“八大金刚”头上缠着白毛巾,腰间扎着红带子,一声“起嗬”,抬起母亲的灵柩,步履沉重地朝山里走去。我和姐姐伤心欲绝,走在送葬队伍前头。透过朦胧的泪眼,见一个黑影从后山飘下来。那人一招手,路旁冲出一帮人,黑压压地跪到半道上。

送葬队伍被大哥、嫂子和他们的儿子儿媳拦下了。大哥一边哭,一边嚷,说他请风水先生到前山后岭看过,他家后山处在龙脉,婶娘煞气重,埋过去会坏风水,他家子孙后代要遭祸殃。

自盘古开天地,没人敢挡道拦丧。父亲气得浑身颤抖,一口气接不上,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唢呐声戛然而止,老郎中赶紧掐父亲的人中和虎口。“八大金刚”把母亲的灵柩虔诚地架在长条凳上,都怒气冲天地指责大哥一家人。我抹了一把眼泪,噔噔几步跑到大哥面前,将哭丧棒插到他的膝盖前,命他全家人赶紧让道,不然,棒打拦路狗。

方正雄猛地抬起脑袋,两道凶光从眼里冲出来,你不就干个公安吗?有本事,照我脑壳开枪呀!告诉你,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他话音刚落,拔出别在腰间的砍柴刀,捋起袖子往胳膊上用力一划,一股鲜血冒了出来。然后扑通一声,挺尸一般横在道路中央。他那一家子借机起哄,围住他呼天抢地号哭。

姐姐被这场面气得额头和脖子处青筋凸起。片刻,她拉上姐夫,跪到母亲灵柩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同姐夫一边一个扶棺,领着“八大金刚”把母亲埋到了她家的后山上。

母亲过世后,父亲养老的事摆上日程。姐姐清楚,父亲在城里住不惯,不愿跟我和韩淼一起生活。她不声不响地租来小四轮,和姐夫一道把父亲接去了她家。老父亲坐在驾驶室,一言不发。

3

天气晴朗,阳光照射过来暖洋洋的。我驾驶“比亚迪”飞奔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顺着路牌指引,车子拐进了一条新开的路线。

这儿地势平坦,原野里不少绿色。此时已过惊蛰春分节气,田地沟坡热气蒸腾,到处开满了鲜艳的紫云英,紫色的花瓣地毯似的铺展开来。耕牛犁开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泥土,紫云英被乌黑发亮的土块覆盖下去。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发酵后的紫云英变成了上等有机肥。

父亲之前在电话里叹气说,种田种地来钱慢,现在的农村人对耕种不感兴趣,田地抛荒常有的事,他看着心里就慌张。

我眼前恍惚起来,脑海中传统农耕生活的图景,被飘忽过来的雾光淹没了。

家乡的变化非常大,几条高速路南来北往,车辆飞速奔驰掀起滚滚声浪,呈现出活力飞扬的动感之美。沿途可见时尚别致的别墅式楼房,韩淼举起手机连连拍照发朋友圈,题以“新农村,我的家”字样。

离老家越来越近了,心情莫名其妙地复杂起来,一丝隐忧从心头掠过,我感觉胸口被堵住似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我说老方,等咱俩退休了,把老家那幢房子扒掉,盖栋小别墅。自己动手种菜,养猪养鸡養鸭,纯天然无污染,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妻子在城里长大,对乡下的事感到新鲜。瞧她一脸的兴奋,我不置可否,嗯了声。

韩淼摁下车窗玻璃,吹进来的风掀起她蓬松的秀发,她抬起手捋捋,指了指路旁荆棘丛生的空地。老方,我觉得那儿适合建座二级加油站,如果附带商场、餐饮、住宿、停车场、洗车、修车之类的业务,最少能解决一百人就业,经济效益应该也不错。

嗬,休假都不忘工作呀。我将车速慢下来,恭维她说。

在商言商嘛,我们“石油人”,脑子里时时刻刻绷着经济效益这根弦。

我觉得韩淼有眼力,思索片刻道,能不能考虑当作扶贫项目规划?

韩淼瞧我一眼,嬉笑道,我就一说,你还当真了?

城市反哺农村,城市和农村比翼双飞,多好的事。看准了,干就得了。

你说得轻巧,建加油站涉及地方政府众多部门。以为你老婆是谁?不过小小的地市级石油公司副经理,能耐没那么大,能把自家丈夫管好就相当不错喽。

这女人总能掰乎,绕来绕去绕到我身上了。

车子拐个弯,行进到三岔路口,我朝右打了一把方向盘。印象中,这条新修的村级公路直接通往月亮湾老屋那边。水泥路面不算宽,但平整笔直。跑出一里地不到,一根黑乎乎的铁栏杆突然拦在眼前。我猛踩刹车,车轱辘怪叫几声才停稳。

韩淼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我瞧瞧她,抬起手歉意地朝前头指指。韩淼没说什么,用手拍拍胸口,随我下了车。

路边竖着一块两米多高的木牌子,上面写着:收费地段,大车十五,小车十元。不愿在此经过者,绕道不送!

铁栏杆边上坐着一个厚嘴唇、黑皮肤的小伙子,戴一顶咖啡色毛线帽子,看人的眼神痴痴呆呆。

一杆挡道,万夫莫开。不想交冤枉钱,往来车辆只能绕道行进。在十米开外,有条石头裸露的坑洼土路,淤积不少泥水。过往车辆扭秧歌似的嗷嗷叫,车屁股后面冒出黑色浓烟,车轱辘激起的泥水溅得到处都是。

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朝我们这边走来,她眯眼看看车,再看看我,两只巴掌突然拍到了一起。这不是老方家的旺葆吗?哎呀呀,变模样了,不往细里看,真认不出来喽。

陡然让人叫上小名,我有些不大适应,红着脸迎上去,握住了老婆婆的手。五姨,是您老呀!

五姨拉住我,呵呵笑着,指着不远处一个五层楼的农庄,请我到屋里坐坐。五姨家变化之大,出乎我的意料。十几年前,她家住在村西头的山脚下,老老少少十几口人挤在几间青砖黑瓦搭建而成的低矮平房里。

韩淼优雅地走过来,跟五姨打招呼。五姨朝她瞧了瞧,眼里放出光亮,你是淼姑娘吧?

韩淼走上前扶住老人,五姨,您老记性真好。

五姨一个劲儿夸韩淼扛老,水灵灵的样子像十八岁小姑娘似的漂漂亮亮。我们说笑着朝五姨那栋五层楼走去,那个傻小伙追上来拦住我,伸出肉巴巴的手掌,老、老、老板,停、停、停车费,八、八、八块钱。

我不解地看着他,什么停车费?

小伙子指指车,结巴道,这、这、这是东,东、东、东家定下的规矩,你、你、你车停他们地基上,我、我、我不收你钱、钱、钱,他、他、他就扣、扣、扣我工钱……

什么八块九块,难不成还想拦路抢劫?傻子,知道这是谁吗?城里来的贵客,村东头老方家的。论辈分,你得管他叫叔!五姨一吼,傻子两只眼睛朝上翻白,一声都不敢吭了。

韩淼拉开手包,拿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递过去。

别惯坏了那些要钱不要脸的东西,偏不给!我就不信邪,那条七老八十的老泥鳅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五姨推开傻子,黑着脸嚷道,我们走,别理他!

傻子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不拉唧立在一旁。

爬上一道斜坡,一幢石雕和木雕相间的徽派建筑跃入眼帘。看外观,跟城里豪华别墅有得一比。

五姨噘起嘴巴,鼻孔哼出一声。那是朱道士他们家,一天到晚阴气森森,看着就身子发冷。

朱道士那人在我脑子里印象深刻,他是月亮湾一带的有钱人,父亲在电话里提起过。

他本名叫朱楚武,早年在武当山拜师学艺。有人说,朱道士本事大得不得了,呜哇一声穿墙破土,飞檐走壁。一些村里郎中都没办法的疑难杂症,经他一番掐算,画符念咒,病人喝下神符水,病痛竟然能缓解一些。

朱道士是不是真那么神乎尚且不论,可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干这些事就为一个字:钱。他圈钱的能耐远不止这些,还有一套更狠的招数——做道场。朱道士垄断了十里八乡的道场。有人匡算过,各种名目的出场费、辛苦费,驱妖赶鬼的“血汗钱”,敲内孝、外孝的竹杠,用纸扎大轿、棺盖、金山银山、灵屋等,流进他口袋的票子,一年少则三五十万,多的时候超过百万。

朱道士手里握有一帮人马,吹唢呐的、敲铜锣打鼓的、唱夜歌的,三套班子,徒子徒孙一百多人。甚至彼此通婚,藤绕藤、根连根。朱楚武是这个行当的龙头老大,接活儿派活儿,报酬分配,全他一个人说了算。哪怕分配明显不公,也没人敢当面吱一声。老道士立下不成文的规矩:他没点头吭气,谁都不能私自揽活儿,违禁者逐出“朱家班”,往后江湖上没得混。

此刻朱道士立在家门口,像根衰败干枯的树桩,当年他身上那股“英武”之气荡然无存。出于礼貌,我走上前打招呼,唤他楚武叔。

朱道士似看非看瞄我几眼,毛发稀疏的脑袋点了下。

五姨一愣,递话过去,楚武哥,这是我大姊家的旺葆。他光屁股那会儿老往我胸口蹭奶吃,还记得起不?

朱道士的眉头皱起了小山包,随后嘿嘿笑两声,蜡黄色瘦脸抽动几下。原来是方家的,记得,记得的。小时候调皮捣蛋,不服管教,我替你爹拍过你的屁股呢。紧接着他阴下脸,故意拉长了腔调,不是说进去了吗,这么快出来了,怎么搞的呀?

仿佛脑袋被人敲了一棒子,我一阵发蒙,脸上火辣火烧。

朱道士右手摸摸花白胡须,脸上冷冰冰的,像结了一层霜花。我说旺葆侄子,老叔告诉你,公家的钱是打了钢印的,一分一厘都贪不得,贪了就剁手指头。当年,你大哥方正雄偷人家东西,手指头差点儿落地。让我看看,剁了你几根?

几丝愠怒爬到韩淼的脸上,看样子要发作。我急忙给她使眼色,犯不着跟这号人计较。

五姨脸色变得难看,扭屁股就走,嘴里嘟哝道,这个阴不阴、阳不阳的老怪物,老天不收了他,那才叫瞎了眼!

五姨家离公路不到两百米,一块“鱼乡情”招牌竖在二层小楼楼顶上,老远便看得清。这家农庄分为主楼、辅楼,主楼设有住宿部和餐饮部,客房十几间。二楼有个多功能大厅,装修时尚大气,一次性能摆三十多桌酒席。楼旁有几个鱼池,五六亩见方的样子。

五姨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当副乡长,老二和妻子二人开农庄,搞“农家乐”一条龙服务。农庄特色菜名气不小,吸引了许多城里人到这儿体验新鲜特色口味。

我们边走边聊,老人问明我回老家的意图,电话叫来大儿子说,这些日子你旺葆兄弟夫妻俩吃住就在咱家,好酒好肉招待就是。

我说不用麻烦,我们两口子另有安排。

五姨沉下脸说,当了官,不认我这个姨妈了?姨妈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老婆子我只念旧情,没想过要攀高枝。

话都到了这个分儿上,我还能说什么?况且,我本就不愿意去大哥家住。这个落脚点不错,我欣然接受了。

韩淼犯了难,路上她同嫂子通过电话,答应了住他们家。她频频递眼神过来,我装作没看见,岔开话题问五姨,那根栏杆是谁装的?

五姨嘴巴朝徽派建筑那边努努,还能有谁,就是那个该天杀的朱道士。

一个靠死人发财、富得屁股流油的土财主,甘冒骂名干这种非法敛财的事,值当吗?我茫然地看着五姨。

那个老朱头儿,从娘肚子出来就只认钱不认人,钱是他的祖宗!五姨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有些微妙,这件事说到底,跟你大哥扯着瓜葛呢。正雄那个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五姨接着告诉我,刚才停车的地方原是朱道士的老宅地基。三年前,他向上头打报告,称家里人口多,且还在逐年增加,老宅基地已经住不下了,要新批一块地皮。政府据实给他家批了一块两百多平方米的地皮,老道士盖了栋雕梁画栋的楼房。他自行拆了老宅,那儿成了毛荒草乱的废墟。去年,村里修公路,这块地落在红线范围,村里通知朱道士,准备清除废墟铺成路面。朱道士蛮豪爽,只要是公家用地,他没有二话。同村里签了字,画了押。可公路修通不久,朱道士变卦了,聲称按国家土地征收政策,至少得给他补偿三十万块钱,不满足他的要求,就封路收钱。朱道士找来认钱不认人的傻子拦路收费,不交钱的,休想从新公路通过。

政府给朱家新批了宅基地,朱道士让出旧地皮,实际上是以地换地。拦路收钱,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韩淼窝了一肚子火气,想借机发泄。我连忙让她打住。

五姨接过话,满脸怒气道,路是修好了,死活通不了,大伙儿气得骂娘,往上头告状。乡里和区里都来了干部,动手拆栏杆。老家伙拎来一桶汽油就要往自己身上浇,声称谁敢拆栏杆,他就把汽油点着。这个疯老头儿,要钱不要脸还不要命,我看他终归会死在钱上的!

小小宅基地,闹出如此大的风波,到底怎么回事?我满腹疑问。

五姨说,这场纠纷的起因归根结底在方正雄那头。他一直打后山的主意,借给你娘迁坟为由,找村里要了一块地。这个情有可原,关键他的算盘大着呢。村里规划新修一条公路,路基紧挨方正雄家废弃的猪栏厕所。这块地,按政策可以征收。方正雄提出不要钱,以地换地就行。村里顺着他的意思,挨着先前给的那块坟地,给他补了两亩山地,双方签订了补偿协议。补偿地皮到手了,方正雄却耍无赖,称他家猪栏厕所处在黄金地段,那块地原本打算用来盖门面。地换地,他亏大发了,于是身子一歪,躺到施工车辆前面,死活不让开工。

村公路建设指挥部干部苦口婆心做工作,拿出相关法律条文和政策,一条一款讲道理。任凭人家磨破嘴皮,方正雄油盐不进。一句话,给钱啥都好说。工期吃紧,再不往前赶,雨季来临损失就大了。指挥部领导实在没有更好的招数,变通着给方正雄增补了十万块钱。

消息一出,朱道士不干了,指责村里搞双重标准,不管三七二十一,封死公路收钱。收到三十万,他才卸杆子。

我清楚,大哥同朱道士两家历来水火不容,常常因小事发生纠纷。有一年,大哥家那条黑狗到处瞎跑,咬死一只芦花鸡婆,巧的是那只鸡是朱道士家的。老道士正愁逮不到机会,声称方正雄放狗咬鸡,意在欺负朱家人老实。他一声令下,朱家班子几十号人马奔向方家,抓住大哥和他两个儿子就打。父子三人伤得不轻,被人送进了医院。这起群体事件惊动了区公安分局。嫂子哭哭啼啼给韩淼打电话,央求我给她家做主。韩淼知道我的脾气秉性,从头到尾没敢吱声。

听了五姨这番说道,还有自己亲眼所见,我心里的疑影越来越大了。

4

服务员将行李拎进了客房,五姨告诉我,中午有户人家办喜酒,她要去捧场,没空陪我俩。

我巴不得这样,中午简单对付一下,就和韩淼直奔姐姐家。

早晨我给姐姐发了微信,说今天回家,具体什么时候到,没有把话说死。汽车行进了十多分钟,就见前面山包一棵香樟树下站着一个人。这是姐姐的习惯,只要听说我回来,她都会站在那儿等。回程时,再手搭凉棚默默相送。我们姐弟间的情感让韩淼羡慕得要死,说哪怕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也莫过于此。

车到山包近前,我让韩淼停车,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姐姐一把拉住我,好像几十年没见过面,将我从头到脚看了看,拍了拍我肩头零星的头皮屑。这日子过得真快呀,弟弟的鬓角都添白发了。

我拉着姐姐,两人肩并肩朝她家走去。

父亲偎在一楼角落里晒太阳,闭眼张嘴打着呼噜,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中午喝了几口酒。父亲老了许多,满头白发像胡乱堆放的苇花。

爹,您醒醒,看谁来了?姐姐笑眯眯地推了父亲一把。

父亲嗯嗯几声,睁开眼睛,抬起衣袖抹去流到嘴角的口水。哦,我家那个“洋婆子”一道回来了?

韩淼爱打扮,浑身上下搞得洋里洋气,父亲一直这么昵称她。韩淼泊好车,快步走到父亲跟前,嬉笑道,老爸,看看,你家“洋婆子”哪儿掉肉没?

父亲打量韩淼几眼,开心地笑了。

韩淼从汽车后备厢拎出大包小包,往姐姐怀里塞。每次到姐姐这边,她都会带衣服鞋袜之类的东西,大人的、小孩儿的都有,还有不少滋补品。姐姐总夸奖弟媳贤惠能干,会过日子。

韩淼展开一件灰色保暖棉衣,笑盈盈看着父亲,进口货,全羊毛的,专给您挑的。

你去年寄来的羊毛衫、羊毛裤还没穿呢,真是的,就知道跟钱过不去。父亲嘴上埋怨,脸上却笑出了几道皱纹。

姐姐将韩淼给她买的咖啡色棉毛套装穿上,一个劲儿地称好。

一家人寒暄一阵,父亲目光柔和地看着我说,你大哥那边啥都准备好了。父亲竖起两根手指,眼里放出了亮光,二十几万哪,正雄眼睛都没眨一下……父亲有些激动,一口痰噎住他了,喀喀地咳。

姐姐连忙给他捶背,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哥做的那些,都是当侄子的本分。

我不想接话,打着哈欠走进屋。昨晚睡得不踏实,现在困得慌,想补个觉。姐姐将我引到二楼卧房,打开空调,一阵暖风吹来,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铃音把我吵醒了。五姨打来电话,说她中午在外头忙没顾上我俩,心里过意不去,晚上给我们炸糯米团子吃。

五姨真是有心人,過去多少年了,还记得我好这一口。韩淼陪姐姐进来,插话说,中午吃太饱,肚子还没消化呢。

我明白,韩淼不想在老家欠下太多人情。

五姨在电话那头听得清楚,赶紧抢话,糯米粉都揉好了,就等你俩过来下锅。

姐姐笑着劝道,去吧,别辜负了五姨的一片心意。

糯米团子还是那个味儿,表面脆黄,糯性十足。拌上白糖,香甜脆口,我吃了大半碗。

别急,慢慢吃,给你俩多备了些,到时候带到城里去。

晚饭过后,五姨给我和韩淼泡茶,端来瓜子花生,在对面沙发坐下来,两眼直直地看着我俩。片刻,从兜里掏出手帕,擦擦眼角。我那姐姐去得太早了,没赶上好日子。想起这事,我这个当妹妹的心里就疼。

母亲跟五姨的关系是有说头的,两人年轻那会儿投缘,拜过干姐妹。

五姨停顿一会儿,没头没脑冒出了一句话,正雄那人,你娘在世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明镜似的。我那个老姐姐,一辈子的菩萨心肠。

我木然地看着五姨,透过她浑浊的眼睛,隐约看出一些什么。

五姨站起身,往我和韩淼的茶杯里续水。你姐姐提起过正雄给你娘迁坟那件事没有?

姐姐什么都没说,倒是我爹一见面就说开了。

旺葆,这件事,当心点儿为好……五姨还想往下说,一个大约三四岁的男孩儿一步一颠哭着跑过来,嚷着要奶奶抱。五姨将孩子搂进怀里,照他屁股轻轻拍了几下,老二家的,我一手带大的。这个娇气包,瞌睡来了就闹,爹妈都不要,就要奶奶陪他睡。五姨抱着小孙子进了卧室,我和韩淼回了客房。

韩淼把手包往茶几一扔,一个大字趴到床上,唉哟,这一天啥都没干就累得慌呢。

我也感觉累,仰面朝天,把身子放到床上。

韩淼转过身,推了我一把,几年没回月亮湾,这儿水不浅呀。

我故意拉下脸,瓮声瓮气道,就你们搞销售的嗅觉灵敏?

五姨今晚话里有话,你这个老公安肯定觉察出来了。

我瞅了她一眼,笑道,单就这点,你还不算蠢。

韩淼撇撇嘴,脸上露出搞笑的神色,旺葆,本淼姑娘没兴趣当福尔摩斯,不跟你聊了,洗澡去。

韩淼袅袅婷婷走进浴室,不一会儿传来水滴落地的声响,仿佛绵软的催眠曲,恍恍惚惚把我牵到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色微微泛亮,韩淼站在窗前,头发凌乱,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歉意地朝韩淼笑了笑,媳妇,对不起,我又打呼噜了。好不容易回趟老家,让你受苦了。

韩淼瞧了我小半天,细声道,今天,我们得去大哥家走走。

5

吃过早饭,我独自待在房间,翻看手机版警务资讯,屋外传来鞋跟击打地面的声音。不用看,我知道来者是韩淼。

老方,你看谁来了。

姐姐一脸笑容跟在韩淼的后面,几步来到我跟前,弟弟,倒春寒比冬天还要冷,你得多穿点儿。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我鼻子一阵瘙痒,打出一串响亮的喷嚏。她取过搭在衣帽架上的围巾递给我,这个动作传递出的信息足够清晰,她要陪我一起去大哥家。

我接过围巾放到床头,指头在手机界面点来滑去。姐姐等了一会儿,催促道,弟弟,你啥时候能忙完呀?

我两眼盯着手机,一个劲儿地点击屏幕。

姐姐知道,你心里一直有疙瘩。这事不怪你。可为了娘,你得去老屋那边走一趟。姐姐的语气加重了,我抬起头,发现她的目光依然温和柔软,跟母亲在世的时候一个模样。

拗不过姐姐温情中的那份威严,我驾车出发了,行进到半道,提出先不去大哥家,到后山看看再说。姐姐没应话。

不吭声就是默认,我把车子直接开到大哥家的后山脚,下车一看,整个人蒙了。

一座低矮的山丘被挖去半边,几台挖掘机正开足马力挖山装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直扎耳朵。山脚东边平整出一块地,大约七八亩,一帮民工忙着砌围墙。墙内新近栽下香樟、翠柏、苍松等树木,依次排列着十几个墓窟洞眼,黑魆魆的,让人看着心里就发慌。

姐姐不无骄傲地告诉我,大哥这回下了血本,准备将祖宗坟墓都迁过来,还给我们夫妻百年之后留了位置。

我转身坐回车里,立刻给五姨的大儿子——那位副乡长表哥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传来吵架声。表弟,你有啥事?我这边正忙着呢。

忙就不打搅了,我准备挂断电话。大表哥说,下午找个时间见面聊吧。

韩淼和姐姐相继上车,我猛轰油门,逃似的离开了老屋那边。

路上,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从后视镜看到,姐姐的脸色不大好。汽车行进到那段坑洼路,我放慢车速,蜗牛般朝前爬行,车底盘不时被裸露的石头刮擦,韩淼坐在副驾驶位置心疼得额头紧蹙。汽车终于从坑里爬出来,车身沾满泥浆。

五姨见我们脸色不对,似乎明白了什么,招呼姐姐进屋喝杯茶。姐姐摇头推说家里有事,着急赶回去。韩淼说开车送,姐姐扬扬手,跨上了停在路旁的出租摩托,一溜烟跑了。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惆怅、惶惑。

韩淼脸色通红,胸脯一起一伏。显然,她对我今天的表现相当不满。

我不想理她,转身回屋。这个时候,我一句话都不想说,唯愿尽快见到大表哥。等到下午两点多钟,这位副乡长姗姗来迟,瞧他的模样,像只在泥水里打过滚的猴子。

大表哥捧起茶壶牛饮了一番,接着就打开冰箱找吃的。饿死了,那帮人好难对付,饭都不让吃一口。

五姨走了进来,连忙止住他,赶紧去洗一把,换身干净衣服再吃。大表哥走进浴室,五姨将饭菜放进微波炉,很快飘来了香味儿。

大表哥是军人出身,动作快,走出浴室时脑袋冒着热气,一顿狼吞虎咽,把肚子填饱了。

瞧你进门那副狼狈相,好像跟人干过仗?

大表哥打了个饱嗝,晃晃手,满脸的不高兴。这算什么事呀,那伙人真不像话。

上午,他處理一处建筑工地农民阻工纠纷,混乱之中被人推了一把,跌倒在泥地上。起因是征收户在青苗补偿上同房地产开发公司意见不合,招呼一帮亲戚朋友过去讨说法,鼎鼎有名的“方市长”(老百姓戏称欺行霸市的意思)派人赶了过来。大表哥知道麻烦来了,扒开人群,说自己代表乡政府,是专门来处理这件事的,请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摆事实、讲道理,把问题解决好。“方市长”手下的人却拦住大表哥,将他推到一旁。

大表哥停顿片刻,喉结滚了几下,两眼直直地看着我,“方市长”是谁,你可能还不清楚吧?他就是你大哥的小儿子。

你是说小丸子?

除了他,还有谁的胆子那么肥?大表哥喝了口水说,他开了一家“帮帮帮”公司,专干替人出头、就地收钱的买卖。

我惊道,这不是黑社会性质的团伙组织吗?

方丸子统领乡里的猪肉市场,那些摊主杀猪卖肉都得向他交份子钱。

还有这种事?

大表哥见我情绪上来了,立马闭上嘴巴。我将椅子往大表哥身边靠靠,要他别有顾忌,有话尽管说。

大表哥沉吟半晌,声音低沉说道,表弟,你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赶到这个点上……

我一脸茫然,家里有事,休年假难不成还要看谁的脸色?

大表哥愣了一下,将手中冒着青烟的烟卷摁进烟灰缸里。村里马上要选举村主任,村支两委推荐了候选人,乡党委和政府都认可。可是,半道上杀出了个程咬金——你那个侄子,毛遂自荐参选村主任,打着你的旗号到处拉选票。

我后背忽地冒出一阵凉意,身子抖了一下。

方丸子拿出三十多万,要他手下人挨家挨户送钱,说这次只能给他投票。大表哥凑近我细声道,你大哥弄出的那个超豪华墓地,有人戏称“钓鱼工程”。

心里的疑窦解开了,我拿定主意,这就去会会大哥。韩淼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拉住我,神情紧张地说,老方,看你心急火燎的,今天最好别去吧。她话音刚落,屋外响起尖厉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五奶奶,我叔叔在你家吗?

我闻声出门,见到一个快四十的汉子:板寸头,上身穿花格夹克衫,嘴里叼着香烟,斜着身子靠着一台奔驰。这车块头儿大,油光水亮,是当下土豪的标配。

我有点儿不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就是名噪江湖的“方市长”?记忆中,小丸子小时候成天鼻涕嗒嗒,见到陌生人就往嫂子身后躲。眼前这个人气宇轩昂,俨然威风八面的江湖大哥。

你就是小丸子?

嘿嘿,叔叔您好!方丸子掏出“和天下”,满脸谄媚递过来,叭的一声,打着金光闪闪的火机。

我摆了一下手,示意不抽烟。

方丸子不自然地笑了笑,拉开车门说,叔叔,我爸正在家等您呢,一块商量给奶奶迁坟那事。

我瞥他一眼,一屁股坐上去,韩淼慌慌张张跑过来,坐到我的身边。

大奔跑了几分钟,最后在一栋气派的欧式建筑前停下。门口坐着个小老头儿,正聚精会神摆弄“喇叭筒”(自制卷烟)。

大哥烟瘾特别大,一辈子只抽自己种的烟草。这种烟草每年谷雨前后育苗,七八月份采收,拿绳子串起来晒干,再用薄膜紧紧裹住。想抽时,取出小部分切成烟丝,用纸卷成喇叭筒。自家种的烟,味道正,劲儿大,大哥一辈子就好这口。

现在的大哥满头白发,后背驼得厉害,像一把拉紧的弯弓。他手里忙活,嘴里不停地咳,投过来的目光浑浊而暗淡。回来了?大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话是从嘴里咳出来的。

呦呦呦,总算把弟弟和弟媳盼回来了。嫂子春风满面迎了过来,看她走路的样子,身子骨硬朗朗的,小丸子,发什么愣,赶紧给叔叔婶婶搬椅子,吩咐媳妇沏茶。

冰冷的场面让嫂子几句话搅得热热乎乎,她挨着韩淼坐下来,迫不及待拉开话茬儿,婶娘的千年屋,叔叔的生基,还有祖宗那些坟地,那都是花了老本钱的……嫂子见我和韩淼不言不语,意识到这话不妥当,赶紧给自己圆场,不就几个钱吗?算啥,只要老辈人睡得舒适安稳就好。弟媳,你说说,嫂子这话没岔道吧?

嫂子天生的铁嘴铜牙,韩淼说不过,只有赔笑点头的分儿。

大哥依旧那副德性,寡言少语,像根寒气逼人的冰棍。方丸子嘴里嚼着槟榔,脸上肌肉上下扯动,不停地给人打电话,吩咐手下人帮他到区里五星级宾馆“纽约之都”订个大包厢,他今晚要给在市公安局当局长的叔叔接风,还要请区领导作陪。

韩淼摆摆手,制止住方丸子,谢谢你有这份儿孝心,我们刚回来,还有好多正事要办,喝酒吃饭的事以后再说。

韩淼语气坚定,方丸子眼睛骨碌碌地转转,顺着下了台阶。我听婶娘的,晚饭在家里吃也行。待会儿我让人送些硬菜过来。

哎,坟地满意不?大哥说话了,像往日一样,吝啬得生怕多说一个字。

看样子,他知道我上午去后山工地看过。我不想跟他谈坟地的事,拿眼看住方丸子。听说你准备竞选村主任?

方丸子一愣,啪地吐出嘴里的槟榔渣。叔叔,几年前我就有这个想法,当时公司刚起步,顾不过来。现在一切运行正常,想借助公司的力量给家乡、给父老乡亲办点儿实事。

这个想法不错,你们公司到底卖什么产品?

方丸子怔住了,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属于服务行业,热心联系那些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替他们解决实际困难。

按现时的说法,应该称作“了难”公司吧?

方丸子一惊,结结巴巴说,我们公司有实体呢,业务范围涉及养殖、矿业和土建工程。

乡里猪肉市场归你管,市场管理部门和食品卫生监督部门都得让你三分,有没有这事?

方丸子的脸色开始发白,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叔叔,您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头。那是有人患红眼病,故意往我们老方家人的头顶浇大粪。我们公司实行上下游联合经营,合作的养猪场每年出栏肉猪九千多头,屠宰户自愿到那儿调猪,没人逼他们。

我还以为你们专收保护费呢,照你说的,你们干的都是正经生意?我盯了方丸子一会儿,沉下脸道,经商做买卖要依法合规,如果胡作非为,性质就不一样了。

方丸子连忙说,是是是,额头渗出了汗星,叔叔婶婶,你们慢慢聊,公司那边有点儿事,我就先走了。吃饭的事如果有需要,随时打我电话,小侄随叫随到。

方丸子发动车,疾速而去。

你没回我话呢,迁坟的日子抓紧定下来吧。照皇历看,这几天都宜动土下葬。大哥的话这回长了不少,边说边咳,咳得浑身颤抖。

给婶娘迁坟,这是我们老方家的大事。你大哥说了,这算喜丧,要风风光光地办。嫂子吞了下口水说,你俩靠工资过日子,我那侄女还在国外念大学,那点儿钱不经花。钱的事你俩不用操心,一门心思当孝子就行。

大哥的咳嗽声停了下来,深凹的眼眶射出奇妙的光亮,直直地照向我和韩淼。

韩淼莞尔一笑,语气平缓地说,大哥,嫂子,给妈迁坟这事你们费了不少心思,依我看,先不着急定日子,这件事到底怎么办合适,得看爹是怎么想的。

不愧是营销高手,一个两难之题被她几句话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再往下说也找不到话头,我和韩淼起身告辞,嫂子满脸的失望。

6

返回五姨家农庄的途中,我和韩淼顺便串了几户沾亲带故的人家。

那些亲戚隔了几层,有的还是转折亲。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庄户人家,为人质朴厚道,说话耿直。但毕竟多少年不在一起了,刚开始,他们说话吞吞吐吐,不在点上。聊了一阵子,见我们夫妻和和气气不拿架子,便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一番交谈,我得知一个新情况,这次村里竞选村主任,朱道士的长孙也是候选人。

朱道士的长孙是个闷葫芦,十天不说九句话。去年从省里某三本院校毕业,在区建设局城管所干过几个月。后来嫌那儿工作累、报酬低,撂挑子跑路了。眼下待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打网络游戏,吃喝都不在点上,长得像瘦猴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五姨闲聊的时候提到过这个人,一脸的不屑。

外人根本不看好的角色,朱道士当成宝,硬逼他报名竞选村主任,真刀真枪跟方家干。朱道士发动“朱家军”搞网上有奖拉票,将长孙头像跟国内某电商巨头头像PS到一块,配上煽动性文字,制作成“美篇”,以《在希望的田野上》旋律作陪衬,往朋友圈转发、推介,点击率高达两万多人次。朱道士到处放话,声称他孙子堂堂科班毕业,论相貌、人品、能力都是万里挑一的。不像某人,初中沒毕业就想选村干部,简直不自量力,把月亮湾人的脸丢到天边去了。

一山不容二虎,方、朱两家开怼了。彼此在网上揭短,千方百计抹黑对方。部分网友不明真相,参与骂战,搞得乌烟瘴气,浓浓的火药味。村民们谁都不敢得罪,选票投哪家都是问题。

一个小小的村主任,两家人争得你死我活,这是为何?

五姨一脸迷茫看了我半天,眨了眨松垮耷拉的眼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迷糊?

我一个劲儿地摇头。

五姨抬起手,往远处指指,那个地方,眼下毛荒草乱,没准一个晚上就成了金疙瘩。

我被她这话搞得更加糊涂了。

五姨收回目光,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这些年到处搞开发,修公路、建高楼,还有工业园,哪样离得开土地?只要搞征收,里边就有油水。杀猪宰羊,厨子先尝。有的村干部心黑着呢,白花花的票子没少往自个兜里揣。

原来是这样,搞征收还可以雁过拔毛。怪不得朱道士瞧我的眼神充满敌意,仿佛我回老家是专门跟他抢香饽饽的。

回到客房,我拿起显示充电已满的手机,发现有个未接电话,赶紧回了过去。

局里“一把手”在那头抢话了,老伙计,以为你玩失踪呢,总算回电话了。

这位晋升副市长的老公安久经历练,天大的事到了他那儿也是云淡风轻,但刚刚说话的口气明显跟平日不大一样。我解释去拜访乡里乡亲,手机因在家充电没有带身上。

副市长打断我的话,语气严肃地说,老方,你能不能马上回趟局里?

啥事呀,看把你给急的。

有重要事情找你核实。

我迟疑一下,简单汇报了几个问题:大哥擅自开山修建墓地,侄子“方市长”和朱道士采取非法手段竞选村主任。初步判断:不排除方、朱两家都有涉恶涉黑嫌疑,想妥善处置后再回局里。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我俩共事时间不算短,你老方什么人,我心里有数。

副市长的话挺玄妙,其中必有蹊跷,我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副市长不再遮掩,直截了当摊开话题:市纪委转来一封匿名信,举报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方臻雄违反国土管理相关法规,大兴土木兴建死人墓和活人墓,导致山林被毁,埋下水土流失隐患。还有一条更严重:方臻雄身为政法干部,公然替本地黑恶势力撑腰壮胆。他的侄子方丸子,采取胁迫和贿赂手段强拉选票,搞得村里老百姓人心惶惶。

随后副市长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到大哥家后山墓地查看的,还有一张是“方市长”戴着墨镜弯腰给我开车门的。一位老刑警,向来以警惕性高著称,没料想回到老家让人暗中盯梢,还浑然不知。

李鬼缠上李逵,故意掐头掐尾,搞出一摞伪证,不简单。我心里苦笑,当即锁定了操盘手。我向副市长报告,此次回乡是为了一件棘手的家务事。具体说,跟为已故多年的母亲迁坟有关。但这些天发现方、朱两家为了争夺村主任,明里暗里正展开激烈的较量。情况紧急,弄不好会酿成一场血拼,必须采取坚决措施,防患未然。

老方,你别冲动,那儿毕竟是你的老家,还涉及你的亲人。

请组织放心,我方臻雄绝对不会拿原则做交易!

副市长知道我的脾气,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这个时候他倒恢复了平静淡定,语气舒缓地说,老方,相关情况我马上向市委有关领导汇报。至于月亮湾那边的问题,我代表市公安局党委,原则上同意你的意见,并通知当地公安分局派出精干力量接应你。

7

夜幕降临,寒风扑打树枝发出呜呜的啸叫声,到处冷飕飕的。我和韩淼感觉乡下比城里冷多了,八点不到就窝进了被子里。

韩淼翻看手机,处理单位发来的电子文档,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搭腔。聊了一会儿,我眼角发涩,眼皮沉沉的,脑袋云迷雾锁。混沌之中,我独自朝外走去。室外的光线明亮而耀眼,绳索般缠绕在一起,拉扯着我的影子,牵引我来到一座起伏不定的山岗。山不高,树木生长茂盛,绿荫覆盖的小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向山顶。在半山腰的豁口处,站着一位年长的女人,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娘?

我定下神,鼻子酸酸涩涩,眼前景物渐次模糊不清。一缕白烟从树丛中升起来,从头顶飘过去,飘进了山腰的那片密林。

葆儿,看娘来了?我好好的,不用你惦记……

白烟旋转着向上飘,越飘越急,越飘越远,转眼不见了。

娘,您在哪儿呀?

我跌跌撞撞穿过一片荆棘林,哭喊着朝前奔跑。

老方,哎,醒醒,你怎么了?

我被惊了一哆嗦,睁开眼睛发现胸口是冰冷的,被子掀到了一旁。

韩淼站在床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一脸的惊恐和凄惶。拳打脚踢,乱叫乱喊,吓死人了。

喉咙疼,鼻塞,脑袋晕胀,浑身软绵绵的。我刚想开口说什么,忍不住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韩淼一惊,用手贴住我的额头。呦,好烫,你发烧了。老方,去医院吧?

我邊咳边晃手,哪年不感冒几回,吃点儿消炎药,到村卫生所吊几瓶水就会没事的。眼下方家和朱家已成对垒之势,当务之急是跟区里和乡里取得联系,建议他们果断采取措施,暂停月亮湾村委会的选举活动。

韩淼神色不安地看了我几眼,转身打开箱包,取出一个天蓝色小包,找出头孢之类治疗感冒的药片让我服下。你病得不轻,我开车陪你一块去区里,路上好有个照应。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耳边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震得楼房玻璃窗砰砰作响。我几步奔到阳台,看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发现朱道士家硝烟弥漫,火光冲天,一帮人穿着孝服进进出出。

五姨站在楼下看热闹,我双手窝成喇叭,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亮开嗓门说,看样子朱道士家死人了!

鞭炮声狂轰不止,浓烈的烟雾遮盖了半边天,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夹杂着咿哩哑啦的唢呐声和叮咚咙咚呛的锣鼓声。

一位个头儿微胖的男人穿过鞭炮烟雾,朝我这边跑来。是大表哥,他的裤腿沾了不少泥巴。

大表哥气喘吁吁地冲我嚷,不得了了,要出大事了!

他告诉我,方家和朱家为了拉选票,各出奇招和狠招。朱家的助选骨干力量由“朱家班”及家属组成;方丸子则领着道上朋友到处活动,打出市公安局长叔叔的旗号。相比之下,朱家的阵势明显处于下风。于是,朱道士一不做、二不休,耍出了邪门歪术,声称自己要死一回,死在村主任选举当天。

他向徒子徒孙发号施令,“朱家班”男女老少一律披麻戴孝,三套班子一百多人,每人扯上三个以上的亲戚或者邻居前来祭拜。凡过来下跪磕头的,每个人当场可领五百块钱车马费。选举这天,他不干别的,就躺在棺材里面静观其变。

月亮湾总共七百多口人,朱道士盘算使出这招,大体能控制四百到五百人。只要把人缠住,到村部投票的人数没有过半,方丸子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没法当选。朱道士让人买来几卡车鞭炮和几十条“三眼铳”,三套班子卖力地吹吹打打,闹得月亮湾天翻地覆。

简直荒唐!

情况紧急,刻不容缓,我打电话向副市长报告现场情况。副市长当即指示,迅速启动应急机制,命令区公安分局火速调派警力增援月亮湾。

韩淼一脸严肃地在楼道口徘徊,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我朝她看了一眼,然后噔噔噔跑下楼。

大表哥知道我要干什么,大步追上来将我拦住。村部那个地方乱糟糟的,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怎么能行?

我瞪了大表哥一眼,伸出胳膊用力一挑,大表哥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刚到村部,就见一帮身手敏捷的小伙子从越野车上跳下来。邻近派出所便衣特警分队已部署到位,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村里便民服务中心临时搭建了一个不大的台子,“月亮湾村民委员会选举大会”的横幅被寒风吹得啪啪作响。台上空空荡荡,几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把双手抄在袖管里,在村部周边晃来荡去。估计他们是乡干部,奉命前来维持会场秩序。

方丸子坐在台子东面,一身正装打扮,脖子上系着鲜红色领带。他身边烧了一盆炭火,炭头的火舌忽东忽西摇晃,偶尔咂出声音,溅出火星。风一吹,灰烬在空中飞舞,蚊子一样栖落到他的身上。他周围聚集了不少人,清一色的板寸头,个个西装革履,目光闪烁。

方丸子站起身,眉开眼笑道,叔叔,您也来了?

感冒症状在加重,浑身难受,脚下轻飘飘的。我强打起精神,目光扫向他身边的那些人,总共四十八个。

村部拢来不少人,有男有女,大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人群中有双目光飘忽的眼睛,那人腰身佝偻,拄着拐杖,一刻不停地咳嗽。我抬起头,两眼朝村部四周搜索,粗略数了下,到场村民不到两百人。很明显,朱道士那套装死的把戏已经奏效了。可是,这个局面很快微妙地转变起来,陆续有村民进场,一个个灰头灰脸、神情紧张。

方丸子不笨,他见招拆招,调派手下那些人“请”村民入场。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传来叫喊声和严厉的呵斥声。

喂,喂,那边几个,听见没?赶紧到村部集合,马上开会选举了……

哎,哎,那个穿黑衣服的,磨磨唧唧像娘们儿似的,别惹哥们儿动手好不?

朱道士那边依旧鞭炮齐鸣,锣鼓声、叫喊声震天撼地,一队穿白孝服的人马逶迤而行,敲敲打打朝村部这边涌来。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我朝便衣特警使出一个眼神,小伙子们迅疾靠向站在坡上的那些“板寸”。

方丸子慌了,拿烟的手抖了几下。我瞥他一眼,厉声道,你今天当真要选?

方丸子不敢回话,讪笑几声,发动他的大奔跑了,剩下的小啰喽则慌慌张张撤离了选举现场。

人群中一阵喧哗,那双目光飘忽不定的眼睛黯淡下去,只听哎哟一声,有人跌倒在地。我心头一颤,拔腿跑向那边,但两条腿就像踩在棉花上,眼前一黑,后面的事就一点儿都不知道了。

8

病毒性感冒,肺部感染。我在医院躺了两天,高烧近40度,整个人烧得迷迷瞪瞪。

医生告诉韩淼,如果不采取相对激进的医疗措施,可能会引起并发症。韩淼平日满脑子主意,这会儿却蒙了。姐姐比她镇定得多,当机立断,同意医生给我注射抗生素。

药物很快见效了,体温往下降,我慢慢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时,发现韩淼和姐姐守在病房,姐姐眼圈通红。

我无力地朝她笑笑,姐,放心吧,我没事。

姐姐抹了把泪水,烧得腿脚都抽筋了,嘴巴还硬。姐姐埋怨我不知道照顾自己,说这话时,瞟了韩淼一眼。

韩淼耸耸肩膀,嘴角滑稽地抽抽,两手一摊说,姐姐,这号人只服抗生素,我拿他一点儿招没有。

姐姐伸出一根手指头,往我脑门轻轻一点。你这个犟脾气,跟爹爹一模一样。记住了,从今往后韩淼说的,就是我说的。

她这个亲昵动作,我小的时候常能领受,尤其在我犯错时。韩淼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却感到异常温暖。但沒一会儿,姐姐脸上的神情变得忧郁。弟弟,大哥也住院了,病得不轻呢。

我恍然记起,那天大哥突然跌倒在村部,情况好不到哪儿去。可姐姐的话似乎触动了我眼部某根敏感的神经,我本能地闭上眼,不再吭气。室内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姐姐替我掖了一把被子。

弟弟,当年大哥犯浑对不住娘,你心窝里堵着气,姐姐能理解。她握住我的手,不停地抚摸,那个时候,大哥脑筋一时没转过弯,后来他想明白了,后悔得要死,披麻戴孝跪在娘的坟头,不停地抽自己的嘴巴。

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姐姐泪流满面地望着我。

其实,大哥这人并没坏到哪儿去,只是私心重了点儿,那是穷怕了的缘故。他跟我说过好多回,婶娘待他恩重如山,他这条命,就是婶娘给的。

这话倒还凭良心。我依稀记得那年冬夜,大哥突然打摆子(疟疾),身子忽冷忽热,上呕下泄,躺在床上一副死人面相,吓得嫂子和几个孩子傻哭。爹娘闻讯卸下门板,用棉被将大哥裹住,抬到了乡卫生院。医生说如果晚到一步,大哥就没得救了。

那天夜里,天空飘着小雨。娘在前头抬着,爹抬着后边,两个人打着小手电翻山越岭。山高路险,娘渐渐感到体力不支了,依然咬牙朝前走。经过陡峭的坡道时,娘脚下一软,跪到地上。她哎哟一声,挣扎半天才爬起来,一瘸一拐抬着大哥继续前行。那一跪,娘的腰椎裂了,膝盖磕破了,郎中给她敷上草药,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走路。这些年,只要提起那段往事,大哥就流泪,骂自己混蛋,猪狗不如。

给娘迁坟这件事,大哥是真心实意的。他身子本来就不利索,白天黑夜守在工地上,担心工人偷工减料。那天突降大雨,千年屋拱门刚建到一半,大哥急急忙忙拉扯彩条布盖上,慌乱中脚下踩空,从龙门架上摔了下来。左腿摔断了,伤了几根肋骨,到现在还拄着拐。姐姐握住我的手接着说,给娘迁坟,大哥搞过了头,挖基脚挖过了红线。有人拿这个说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他心里特別难过,怨自己把好事办砸了。说只要你没意见,娘那坟就不迁了。那片坟地统统还给公家。

姐姐声泪俱下,我不让她往下说了,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同姐姐一道去了医生办公室。

大哥的主治医师告诉我,大哥的病情相当严重。他患有冠心病,送进医院时心肌大面积梗死。更严重的是,病人已是肺癌晚期,最多还能活一个月。

姐姐脸色大变,捂住嘴呜呜地哭。

来到大哥病房,屋里阴沉沉的,我恍惚嗅到了死亡气息。大哥没精打采地靠在床头,两眼盯着挂在输液架上的点滴瓶,目光散乱而颓废。

我清清嗓子,想叫声大哥,但喉咙一阵发硬。

大哥收回目光看向我,气息微弱地说,你来了。

我点点头,木然地站着。姐姐没有跟进来,估计躲在外边痛哭流涕。

大哥抬起手,指指床边的凳子。听说你也病了,快坐下吧。

大哥脸色平静,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小老头儿,没那么讨厌了。我俩相互对视几眼,大哥眼里闪出了泪光。

方丸子那小子不听劝告,干了不少缺德事,是他自作自受,活该去吃牢饭。

这话从大哥嘴里说出来,我感到震惊。方丸子犯了多大的事,我眼下还不清楚,潜意识告诉我,他已经触犯刑法。沉默了一会儿,我告诉大哥,刚刚分局领导打电话过来了,方丸子主动投案自首,这个情节对他会有帮助。

大哥一听,脸色突变,抽泣着说,弟弟,你说这算什么事呀!大哥人真浑,从头到尾浑了一辈子!大哥越哭越伤心,最后号啕大哭起来。

我眼睛一热,握住他的手。大哥,你别激动,眼下最要紧的是治病。

大哥看了看我,神情忧伤地摇摇头。报应,这是报应啊!

少顷,大哥抹去脸上的泪水,目光落在我的眼睛上。我眼前一阵迷离,仿佛前面横着两口幽深的枯井。那井四周斑驳,长满青苔。井口有些塌陷,有几处脱落的痕迹,看上去随时都会闭合。这个状况令我心酸,涌起莫名的恐慌。忽然,井口放大了,一束尖锐的光亮从井底升了起来,迎面照向我。

大哥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颤抖着说,旺葆,大哥求你一件事,看在祖宗的分儿上,一定要答应我。

我茫然地看着大哥,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似乎在拼出最后的气力跟我说话。

今日,我把方丸子托付给你了。等他出来了,你要教他重新做人,活得像个人样。这样,大哥就能安心上路了。

胸口隐隐作疼,我含泪点头。

大哥满意地笑了,我把他的身子放平。他轻松地合上眼睛,不一会儿发出均匀的鼻息。

在病房待了一阵,我跟姐姐打过招呼,同韩淼一道离开了医院。韩淼没有说话,这些天她发现了一个情况,心里沉甸甸的。老家贫富差距很大,一些青壮年在外头打工,留下来的多半是老人和儿童。

老方,我起草的建设月亮湾加油站项目建议书,市石油公司领导班子已经讨论通过,做完调研报告后会向省公司提报。根据我的经验,这件事应该有戏。

这个消息不错,我感觉浑身一轻,感冒症状都减轻了许多。

回到五姨家,天色已晚,一轮弯月挂在辽阔的天幕。月光清澈如水,我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恍然之间,月光泛出耀眼的红色,我惊愕不已。忽然记起来,眼下正是紫云英绽放的季节。

紫云英是乡下常见的植物,能作农家肥,可作蜜源植物,还是一味中药,对明目消肿、祛风利尿、喉痛咳嗽都具有辅助疗效。在乡下人心目中,紫云英就是宝贝。

小时候听母亲说过,春天来了,暖风从山顶吹过来,到处飘着花草的香味,月亮湾的山岭地垄长满了紫云英。等到放晴的夜晚,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红色,那是成片成片的紫云英染红的。月亮红了,兆头可好了,这一年风调雨顺,保准会有好收成……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纪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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