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妹的微笑

2023-12-06 01:41孙学军
啄木鸟 2023年12期
关键词:大姑

孙学军

谁能想得到呢?脸上总是挂着和风细雨招牌式微笑的王妹,也会藏着那么多烦心事。在身边熟悉的人的印象中,王妹素常是个安静的人,朋友们聚会,总是坐在边上的角落,手里端着一杯清水,偶尔在大家的劝导下,也会倒上半杯啤酒,象征性地喝上一口。只有王妹最要好的闺蜜才有可能知道,实际上她颇有些酒量,但在社交场合上,却很少见她端起酒杯。王妹脸上带着笑,听桌上的朋友云山雾罩地说得热闹,给人感觉她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实际上,王妹也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此刻她并不想说话。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喋喋不休或选择闭上嘴巴都算作一种自由,那么王妹显然有理由享受这份属于自己的自由。

足足有两个多小时,王妹就站在那儿,和那个叫做周凤霞的办事群众掰饽饽说馅儿地解释,说得王妹嗓子冒烟、口干舌燥,人家还是油盐不进、半句话都没听进去。临了拍拍屁股,一口喝掉王妹递给她的水,说,事儿不给办明天我还来,转过身扭扭达达走了。等到那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窗口大厅,王妹僵直的身子骤然松弛下来,身子一滑靠在了椅子上,同事公姐见她的脸色不好看,转身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说,遇到这样难缠的主儿,也真够你呛,也就你好脾气,要是换成我,根本不合乎章程的事,两句话就给她打发走了。

王妹叹了口气,没吱声,她下意识地看了下墙上电子钟上的时间,猛然想到今天是周末,孩子放学时间早,定好了这个点要去学校接孩子回家的,结果叫周凤霞这么一闹腾,事情就给耽误了。本来接孩子的事应该由老公孟繁亮来做,他开车,往返一趟也方便,另外他工作单位离孩子的学校也近,不像王妹所在的户政大厅,隔着四五道街,抄近路走到孩子学校也得半个小时。眼下是长白山旅游旺季,又正值下班高峰期,凭经验出租车是打不到的。王妹心里有些恼恨,这个孟繁亮,关键时刻总掉链子。身旁的公姐看透了她的心思,说,知道你家小孟出差了没在家,这会儿要去接孩子,没事儿,我今天开车了,顺路捎你一段。王妹也没跟公姐客气,匆忙换下警服,随公姐上了她的车子。

在车上王妹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孟繁亮打来的,孟繁亮也惦记着孩子放学的事,提醒王妹今天要提早去接。王妹心里有气,接电话就没个好声气,放下电话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过分,孟繁亮出门一个星期了,何必隔着电话发这么一通无名火呢?孟繁亮平时其实是一个很顾家的男人,最近一段时间实在是因为单位工作太忙无暇兼顾,自己作为派出所的户籍内勤都这么忙,他一个机关里的大男人不是更应该有事业心吗?王妹操起电话,给孟繁亮打过去,电话里她的声调温柔了许多,搞得电话那头的孟繁亮愈加紧张,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又起什么幺蛾子,连声追问王妹,你没事吧。王妹说,你在外边注意身体,少熬夜少抽烟少喝酒。孟繁亮说,我们纪委外出办案有纪律,不让喝酒。王妹说,那烟你总要少抽。孟繁亮嘴上答应着,王妹清楚在烟的问题上他根本控制不住。孟繁亮父母都患有高血压,她老怀疑他们家有高血压遗传基因,偏偏孟繁亮烟抽得厉害,调入纪委工作后,他的烟抽得更勤了,自己老说办案子没白没夜地连轴转,抽口烟能提神解乏。当然这事都是背着王妹的,王妹只能心里犯嘀咕,却一直拿他没有办法。

有时候回想起来,王妹觉得,自己的所有人生选择都是对的。王妹今年四十一岁了,活到这个年龄段的人大约是有资格谈谈自己的人生了。王妹的人生履历可谓平凡,但也算作不平凡,当然这种不平凡的感觉跟平凡的感觉一样,仅凭自我认同。在五岁的时候,王妹有了生命中的第一次质疑。就在幼儿园老师当着班里所有孩子的面叫到她的名字时,她迟疑着没有应答,她觉得相较于丽丽、秋雅、美婷等好听的女生名字来说,她的这个“妹”字委实有点儿叫不出口。王妹觉得父母给她起这个名字时有点儿草率了,字典上的字有的是,为什么不给她选一个更加可心的名字?虽说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但是王妹打小就懂事,是父母心中的乖乖女。不過,这个乖乖女这一次居然一反常态,回到家就逼着父母给她改名,她噘着嘴跟父母谈判,说,谁给我取的这名字,谁就要负责换个让我喜欢的名字。她执拗的态度像个小大人。

父母的答复很干脆,说,名字是你大姑取的,有本事,你去找你大姑改名字。王妹当时就不再吵闹,懂事地拿起画笔,到自己的小卧室去画画了。她知道大姑决定好的事是改变不了的,在王氏家族中,大姑就是家长般的存在,其地位无人撼动,就连父亲见到这位大自己差不多一轮的姐姐也是毕恭毕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奇怪的是,平时对包括自己兄弟及诸多子侄小辈一向要求苛刻的大姑,却只对王妹纵容娇惯,用大姑的话就是穷养儿子富养女,养女孩子不能跟养男孩子一样,要让她由着性子可秧儿长。说到底大姑还是偏心,自己两胎生了两个男孩,娘家三个兄弟中两房弟媳妇生的也都是儿子,独有老兄弟王妹他爸生了个女儿,你说她这个当姑姑的能不宠着她吗?大姑说,这丫头命好,身边有这么多哥哥罩着,哪个孩子都不敢欺负她。又说,干脆名字里就带个“妹”字吧,她在同辈排行中最小,是妹妹,还有“妹”字寓意着美好,有落落大方之义,女孩子不光要柔媚,还得大气,这才像我们老王家祖辈姑奶奶的样子。

令人感到费解的是,大姑待王妹一直很好,可是好长一段时间,王妹和大姑却不算太亲。当然,这种感觉是藏在心里的,跟任何人都说不出口。表面上,王妹一见到大姑就缠着她大姑长大姑短地腻个不停,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实则她在心里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许那次对自己名字的不满和抗议,就是她人生中和大姑的第一次对抗。在王妹的心中,大姑长期以来代表着家族中的某种权威,虽然这种权威从不曾对王妹产生过些许威慑力,但还是让她感受到不自在,为此她曾悄悄地问母亲,为什么爸爸大小事都听大姑的?妈妈很认真地回答她,说,听大姑的话准没错。接着又说,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懂,长大了就明白了。

王妹点了点头,可心里依然懵懂。直到多年之后她才知道,由于爷爷当年远赴异乡经商突然失踪,奶奶又因思念丈夫过度卧床不起,家庭遭此变故一蹶不振,是年轻的大姑拼尽力气支撑起这个家,将几个尚未成年的兄弟们拉扯大。很难想象,大姑当初是怎样熬过来的。大姑讳莫如深,即使在和几个兄弟谈起从前家事的时候,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不容易,随即马上转换话题。往事不堪回首啊,谁愿意老是想起那些让人心酸痛苦的过去呢。但是话说回来,过去的事情究竟埋在记忆深处,想抹掉有时候也不容易。大姑对兄弟们的好已深印在哥儿几个心中。未来岁月里大姑为此感到欣慰,因为她所有的辛苦付出换回来的,是来自兄弟们每个家庭由衷的爱戴和敬意。大姑在家族中说一不二的权威,其实是弟兄们对大姐的回报,背后凝聚着血浓于水的姐弟亲情。在这样有爱和知道感恩的家庭里成长,王妹无疑是幸福的。

幸福的日子自然能养出人的好心性。王妹脾气好,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来办事的人拿眼睛一瞟,便能看出端倪。屋子里三四个同样穿着警服的,来办事的人都只跟她王妹一个人说话。王妹乐呵呵的,有问必答。当场能办的,马上给办利索,绝无二话;当场办不了的,告诉他们各项手续缺啥少啥,怎么补,到哪儿去补,怕岁数大的人脑子记得不周全,又拿张纸仔细写在上面,让其回去“照方抓药”。即便是事情不符合规定,根本办不了,王妹更要解释明白,不能用一句“这事不归我这儿管”搪塞过去。群众大老远来办事,满心怀着指望,听闻事情不能办,心情本就不爽,再遇到个态度生硬的,肚子里窝着的气马上就要发泄,说出话来不免难听。俗话说,开口不骂笑脸人,遇到王妹这样的,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人家也都给做了,你还能把人家咋地,做人总要讲道理吧?

当然人和人不一样,也有混不吝不讲道理的,说是来办户口更正,王妹拿出审批表格让他填表,他拿起笔,摆弄半天又放下,抬头跟王妹说,我不认得字,你来帮我写。王妹瞅了那人一眼,那人龇牙一乐,露出满嘴牙花子,说,美女警官,我真没骗你,我小学三年文化,认的字早就忘光了,实在不会写,您就行行好,帮帮忙吧。王妹也没说什么,拿过审批表,工工整整给他挨栏填上,又把笔递给他,说,自己名字总会写吧。那人说,凑合着能签上。

这么一会儿工夫,窗口边围上来好几个来办事的群众,有个找王妹办过事的大爷知道那人底细,替王妹抱不平,就开口数落他,说,你不是在西市场买菜的张老三吗,平时小账算得可溜了,见天拿个破本子记土豆茄子豆角出入斤两售卖账目,怎么到了派出所连字都认不得了?你也就是欺负人家王警官好说话,你就装吧。张老三见被人揭了底,也觉得不好意思,嘴里嘟哝着,说,也不是不能写字,就是提笔丢字,鬼画符似的不好看。说着抓过笔匆忙签上名字,王妹接过纸质表格,很快录入电脑系统,又回手将表格存档,把更正后的户口簿从窗口递过去,便不再搭理那人。她正了正警服扣子,端正身子高声说道,下一个。窗口外随即现出一张满怀期待的脸,王妹深吸了一口气,把刚才的不快全部忘掉,柔声说道,您好,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

位于长白山西麓的小城安图幽静安谧,是个适合人居的上好地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生成长白山冠绝天下的灵山秀水,滋养了万物生灵,率先惠及的当然是世代栖居在这片茫茫山林里的人。据说安图历史悠久,早在旧石器晚期,人类就在这里繁衍生息,有清以来,清廷视长白山一带为其先祖发祥地,一度将包括安图在内的周边数百里地方列为封禁之地。直至光绪初年开禁,经数代闯关东的人开拓经营,终在二十世纪初形成规模县治。此后安图的命运追随着国家的命运跌宕沉浮,不屈不挠的安图人薪火相传、接续奋斗,直至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踏入历史新阶段。

对于安图的前尘往事,王妹多是从书本上或者是父辈们的讲述中得来的。小时候,她听得糊里糊涂,根本不以为然,等到稍大些,心里有些明白,就会油然而生出骄傲,原来自己居住的这个小城还有这么多精彩的故事啊。再看到街上那些古朴得甚至有些老旧的建筑,苔藓丛生的石板路、灰扑扑的青砖、生满了绿锈的朝鲜族大铁锅,她就忍不住上前抚摸一下,凑到鼻子上嗅一嗅,似乎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历史气息。实际上,王妹他们家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安图人或闯关东人后裔,她家祖籍河北沧州,至今父辈中的几个大伯及其家族仍在原籍生活,只有王妹的父亲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投奔远嫁在这里的姐姐也就是王妹的大姑来到安图,在这里结婚生女,扎下根来。

上学填报的第一份简历,籍贯栏里父亲让她填的地名是沧州,她明白这个叫做沧州的地方,跟自己的父系家族有关,是他们王氏家族祖辈生长的地方,至于祖辈的祖辈又是从何而来,父亲说不清楚,或许父亲的父亲也說不清楚,反正能够掰手指算下来的日子只在百年以上。乱世当中人就像草籽随风飘荡,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栖息繁衍,栉风沐雨、开枝散叶。俗话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不管怎么说,吃苦遭罪都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让下一代人不再重复老辈人的命运。王妹无数次想,也许就是基于这种朴素的想要改变家族命运的初衷,促使她的爷爷——一个沧州县城的小商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个深秋的下午,抛下抱病的妻子和几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远赴东北,深入长白山老林深处,从此杳无踪影,生死至今成谜。

爷爷的失踪给这个家庭留下了长久的隐痛。作为爷爷世间身影的最后浮现之处,小城安图曾经留下他失踪前的一些线索。而这很有可能就是成年后的大姑随着正在军中服役的安图籍男友几次来安图的目的,再后来,男友退役回到原籍工作,两个人结婚,就把家安在安图。这样又过了几年,刚满十八岁的王妹父亲匆匆离开老家到东北投奔姐姐,姐弟两个人一前一后远走他乡,落脚地却全选在了安图,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似乎冥冥之中命运在刻意安排。

但不管怎样,安图这座东北小城从此就和王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她生命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四年的大学时光,她很少离开这里。虽然在此后,她曾走得更加遥远,遥远得甚至跨出了这个国度,可三年之后她还是走了回来,回到她那自打童年起就一直生活的小院。对于游子来说,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王妹至今都还记得,她在小学时写过一篇作文,作文的名字就叫《小院》,文中她用稚嫩的笔调描写了她家的院子,因为感情真挚又富有童趣,被老师当做范文,让她在班里当众朗读,并奖励她一个彩色铅笔盒。时隔多年,王妹每当提起这事,眉梢还有得意之色。现在那座小院连同它身后的老房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规划整齐的小区楼宇,在这些楼宇中间,有一个单元居室属于王妹的家,只不过这个家和彼时那座魂牵梦绕的小院所蕴含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就像有些东西丢失之后就永远找不回来了,王妹能做的就是想一想,很多时候想着想着,往日的面目就逐渐清晰起来。多少次,在二道白河到安图的崎岖山路上,靠着这种执念,王妹捱过枯燥乏味的漫长旅途。

认识孟繁亮之后,王妹才知道,两个人曾是安图第一高级中学的校友,同届但不同班,王妹记得,他们那届学生一共分为三个班级,都在一个楼层,教室连着教室,每个班的学生差不多相互都熟悉。本来安图县城也就巴掌大的地方,都是本乡本土的孩子,谁和谁小学是同学,谁和谁中学是同学,一联系就一大串,提哪个人都会有些印象。不过王妹想来想去,对孟繁亮还是对不上号;孟繁亮倒是大方地说,那会儿你长得娇小玲珑的,我早注意你了。王妹捂着嘴笑,她清楚,这是孟繁亮在跟自己客套。他们相识在朋友的饭局上,朋友组的这个饭局,实际上还有撮合他们两个的意思。孟繁亮长得高高大大的,人也帅气,是王妹喜欢的类型,可不知怎的,两个人一开始并不来电,搞得朋友很着急,就频繁地创造机会让两个人见面,吃饭、泡吧、嗨歌,场子一个接着一个。王妹有时候找理由推托,实在推不掉的,也会按时参加。一来二去,两个人逐渐熟络起来,但也仅限于普通朋友关系,没有更深层次的进展。

孟繁亮那会儿正在准备公务员考试。本来他的事业做得很好,大学毕业之后,他先后在长春亚泰、青岛海尔北京公司做营销,由于他人实在,又善于钻研业务,工作业绩一直不错,公司正准备将他作为营销业务骨干进行培养,哪知道他突然提出辞职,并且不顾单位领导的百般挽留,毅然决然地从首都北京回到安图小县城。对此,王妹百思不得其解,待到两个人更加深入了解之后,她才知道孟繁亮当初之所以作出那样的选择,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作为家中独子,在父亲身患重病、母亲几近抑郁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在家庭和事业之间艰难抉择,为此牺牲了大好前途和事业。这是孟繁亮的不幸,可是他又是幸运的,因为最初打动王妹的,恰恰是他的这份男人担当。命运在关上一扇门后又打开了一扇窗,从这一刻开始,王妹笃定地把目光关注在孟繁亮身上。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孟繁亮回到老家之后,父亲的病症居然逐渐稳定,母亲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心绪一天天向好,转过年春天,不仅能扶着父亲到小区散步,还跟着邻居大妈,相约跳起了广场舞。或许在母亲心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是最重要的事,她甚至开始考虑儿子的婚事,紧着追问孟繁亮和王妹相处得怎么样,要是双方都中意彼此,两家老人就见上一面,具体商量下结婚事项。孟繁亮摇了摇头,说,妈你着什么急,我和王妹还没到那一步,你看我现在连个稳定工作都没有,拿什么和人家提亲。母亲不再吱声,心里也认可儿子说的话。孟繁亮那阵子心理压力大,每天闷着头学习公务员考试课程,王妹安慰他,说,这一次能考上当然好,考不上下次还有机会,实在不行咱再回北京干老本行去,前两天公司不是还给你打电话让你回去吗?孟繁亮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几个月之后,公考结果出来,孟繁亮笔试面试全部合格,他顺利地被安图县二道白河镇司法所录用,成为一名基层司法公职人员。包括王妹在内的全家人笼罩在喜庆气氛中,王妹专门张罗了一个饭局,邀请亲朋好友前来庆祝。酒桌上,平时很是善饮的孟繁亮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被王妹搀着回家的。过后大家只当孟繁亮是因为公考成功高兴过头,笑话他像极了《儒林外史》中描写的范进中举的样儿,孟繁亮也不刻意解释,哈哈一笑了之。

只有王妹猜得出孟繁亮的心思。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问他,如果你当初选择留在北京,你的人生事业是否就会是另外一番天地?孟繁亮低头想了想,抬起头,坚定地说,当然会不一样,可是有些时候,我们只有一次选择机会,人生没有回头路,身處的环境不同,接触的人和事也会不同。比如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吗,要是你还在新加坡,凭着你的执着与努力,没准儿早就事业有成了。只是在那个时候,你的这一切可真与我没多大关系啦。一席话让王妹沉吟良久,她想起了此前她在新加坡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笔直的高楼、喧闹的海滩、四季常青的棕榈树、经年热浪滚滚的亚热带气候,以及众多奔波在长街短巷里和她怀揣着同样梦想的异国他乡青年,那些日子既是艰难的,也是充实的,当然更是寂寞的。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要坚持下去,可终究还是选择了退却。像孟繁亮那样,也是因为源自父母那份难以割舍的亲情吗?只怕当初连王妹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一个新的问题就摆在那儿,那就是王妹需要对自己的人生重新规划。孟繁亮为人很踏实,足以让王妹交付一生,既然两个年轻人以后的生活要携手共度,出于现实考虑,就要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王妹那会儿已经应聘在中国人寿保险安图县分公司工作,经过短暂培训之后,领导认为她各项业务能力都不错,便让她在窗口负责客户咨询工作。这是份不错的差事,需要很强的沟通能力才能胜任。不到半年工夫,王妹就干得风生水起,上上下下对她都很满意,王妹也觉得这份职业很适合自己,可以一直做下去。不过现在情况有些不同了,孟繁亮要到距离安图县城将近二百公里的二道白河镇去工作了,两个人得考虑将来成家之后定居在哪里的问题。依照孟繁亮的意思,双方父母一天天变老,身体又都不太好,自己和王妹都是独生子女,家还是要安在安图,这样也方便对几个老人进行照应。王妹认为孟繁亮说得有道理,点头同意。可是不久之后,王妹还是离开了工作近两年的保险公司,阴差阳错地来到二道白河镇工作。

在那个时候,她对自己即将从事的人民警察这个职业还一无所知。

从王妹家所住的小区正门出来,往东一拐不到二百米就是一条横街,街道的对面就是一个国家级的湿地公园,闲暇时王妹喜欢到这里走走,有时候身边带着孩子,也有时候是一家三口,但更多的时候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会沿着公园甬道走得很远,直至看到那片美人松之后才会停住脚步,在一张供漫步者休憩的椅子上坐下来,眯着眼睛,暂时把心情放空。生活在长白山里的人,差不多对于长白山的四季风景早已熟视无睹,但是王妹不一样,她对于视野所见的一切总是感到新奇,认为万物皆有灵性,值得她用全部身心去呵护,就像这片婀娜多姿的美人松,这长白山特有的树种,每一棵都历经百年沧桑,见证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历史。王妹睁开眼,听到有轻风吹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响声,她侧耳聆听,仿佛听到松涛密语,让人沉浸其中。

当然也有煞风景的时刻,那一定是她和孟繁亮一起散步的时候,她的这种无端的陶醉准会被孟繁亮嘲笑。他说,王妹你醒醒,你怎么像个诗人似的,老想那些虚幻的摸不着的东西,别忘了你是警察,该给人家办的事还没办呢。王妹说,现在是下班时间,脱掉了警服,我就是普通群众,我利用自己的时间做喜欢做的事,谁也管不着。孟繁亮说,我是管不了你,可是有人管得了你,刚才可能是你手机信号不好,单位领导给你打电话没打通,结果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来了,说是单位有急事,让你马上回话。王妹忙看自己手机,果然显示有未接电话,急忙回拨号码,边拨号边嗔怪孟繁亮不早提醒。

说起来,王妹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还是在她小的时候。那一年她四岁或者五岁,有一次她在幼儿园里和小朋友玩闹,不知不觉就跑出了院子,来到一个陌生小巷,再看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她想要往回返,可是七拐八拐,却怎么也不见幼儿园的影儿,急得站在街边抹眼泪。再后来的场景,在记忆里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小小的身子正伏在一个高大的叔叔肩上,叔叔拍着她的后背,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别怕别怕,叔叔是警察,叔叔这就送你回家。这一幕深深刻在王妹的脑海里,以至于多年之后,当王妹也穿上了那身警服,她第一时间给当年救助过自己的那位叔叔打电话。叔叔现在和王妹父亲已成老友,他也是因为那件事和父亲结缘,两个人脾气秉性相投,这一交往就是二十多年。他姓刘,同事朋友都叫他大刘,王妹管他叫刘叔。王妹说,刘叔,我也当上警察了,现在咱俩是同行了。已经退休的刘叔在电话里乐呵呵地说,好啊,王妹你要好好干,别给刘叔丢脸。

当上警察之前,王妹知道警察都很忙,可没想到会是那么忙。高中同学当中,有两个考上省警校的,毕业后都当上了警察,打这之后,两人和老同学联系得就少了,同学聚会,十次有八次总少了他们两人,他俩的理由不是加班就是忙案子。有的同学发牢骚,说这两个家伙当上警察后有点儿端架子,拿咱老同学不当回事了。虽说是玩笑话,可也透着大伙的心理:现代社会压力那么大,哪个行当都难做,就你们警察在那儿穷忙活,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连同学情谊都不讲了。开始王妹也有点儿不理解,看到那两个当警察的同学就不怎么搭理他们,弄得他俩不知所措,主动笑着和王妹搭话。王妹感觉这两个家伙态度不像是装出来的,再有聚会场合就有意识地替他俩圆场。同学当中,王妹是最有亲和力的,她这么一圆场,别人也不好再接话茬儿,只一味起哄给他俩灌酒,说,人民警察,举杯就干,来,走一个。两人刚端起酒杯,还没等开喝就接个电话,放下电话起身要走,说,辖区有一伙打架的,所里人手不够,所长让他赶紧回去。又扔下一句话,理解万岁吧,老同学,说完急匆匆走了,弄得在场的人都很扫兴。听说王妹入警之后,两人先后给王妹打来电话问情况,那阵子王妹刚接手派出所户籍内勤工作,正对着一大堆户籍底册犯难,他俩“幸灾乐祸”地问王妹,当上了警察感觉咋样?王妹捂着脑袋,说了句,晕。

当初王妹公考选择公安岗位,孟繁亮在心里并不同意,他觉得王妹的性子不适合当警察,但是他嘴上并没说,一则那个岗位报考的人数很多,王妹能否考上还不确定;二则那会儿王妹信心满满的,他也不能打消她的积极性。况且王妹报考的长白山公安局和自己的工作单位都在二道白河镇,一旦她能够考进这个单位,两个人就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了,省去了他每周一次从二道白河跑回安图的麻烦。王妹和孟繁亮正在考虑结婚的事,之所以还在考虑,而不是作出决定,不是两个人在感情上还有什么犹豫的,而是王妹这边还没有做好婚后二人两地分居的准备。

结婚和恋爱不一样,两个人生活到了一起,不再是花前月下温馨浪漫的情调,而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寻常生活里一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和人间烟火的琐碎单调,最消磨人的心性。俗话说,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哪有舌头碰不到牙的,再和美的夫妻也有口角的时候。这些都是身边那些过来人讲的,听得多了,王妹耳朵都快磨出茧子。对此她并不在意,她觉得这毕竟是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遇到问题处理的方式也会不一样,夫妻之间遇上事光凭争吵和怄气就能解决吗?为啥不能好好沟通,讲道理,摆事实,去解决问题。她跟孟繁亮说,成家之后家里事要商量着来,谁的话有理,就听谁的。孟繁亮答应得很干脆,说,你放心,家里的事就你说了算,都听你的。王妹知道,孟繁亮是拣自己爱听的话说,明知不太走心,可心里依然满意。孟繁亮本来是个话不多的人,她最近发现他突然变得话多了,谈的话题都是他单位的事,感觉他在新单位适应得挺快。王妹开始还替他高兴,很快就烦了,因为最近这两个多月他们总共才见了三面,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煲电话粥。她想,以后就这么从安图到二道白河镇的两地奔波,啥时候是个头?

面对那份长白山公安局民警岗位招考信息,王妹有些心动,心动的理由是长白山公安局所在地恰好在二道白河镇,如果考上这个岗位,她和孟繁亮结婚后两地分居的问题就可迎刃而解。而且,人民警察这个职业对她来说也是全新而充满挑战的,她甚至想象出自己身着警服时的模样,脑海里闪现出“飒爽英姿”这个词,紧接着便为自己的盲目自信感到好笑,心想八字还没一撇,警察哪有那么好考的。冷静下来,她又担心要是真考上了,自己的确能和孟繁亮团聚,但是离双方老人可就远了,再遇到啥紧急事情就有可能照顾不上,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于是,她又有点儿打退堂鼓,哪知道两家老人对王妹的选择却是十分支持,王妹父母的态度自不必说,孟繁亮的母亲、她未来的婆婆甚至主动找上门来,劝她安心备考。她说,王妹你不用惦记我和你孟叔,我们才六十出头,远没到七老八十的地步,自己能照顾自己,你们年轻人还得拼事业。一席话说得王妹心里热乎乎的,也打消了她心里的顾虑,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妹竟真的考上了。

一晃三年多过去了,王妹已经从一个对公安业务一窍不通的新警,脱胎换骨成为长白山公安局池北分局滨河派出所办理户籍业务的行家里手。王妹到滨河派出所当户籍内勤,是原来的老户籍内勤于吉奎选中的,于吉奎也就成了手把手教她熟悉公安户籍业务的师父。本来在新警分配时,有好幾家单位都争着抢着要她,结果还是被滨河派出所给抢了先,之所以被其抢先选人自然是有原因的。滨河派出所管着池北区半数以上居民的户籍业务,却只有于吉奎一名户籍民警。于吉奎是热心肠,业务能力也棒,是个让领导放心的好同志,只是那年他已经五十九岁了,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就要退休,急需要一个熟悉公安户籍业务的同志来接替他的职位,可是所里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愁得于吉奎几次三番到局里找领导给他调人。领导也发话了,说,这次新招录的民警可着你选。于吉奎说,来的都是新瓜蛋子,户籍岗位不仅需要他们尽快熟悉业务,还是个又苦又累的差事,我怕到时候他们连凳子都坐不住。领导说,人可着你选,选好了咋带,也全靠你了,反正不能砸了老于你自己的招牌。

对于王妹这个徒弟,于吉奎倾注了很多心血,每日里言传身教,生怕王妹学不明白。王妹也很努力,她眼观心记,对整个户籍办理程序早就烂熟于心,就是还缺少实操经验,对于稍微复杂些的户政办理事项有时在政策上把控不好尺度,好在师父于吉奎是有问必答。时间长了,于吉奎就有些着急,他说王妹啊,你抓紧时间熟悉这摊工作吧,再有三个月我就回家抱孙子去了,到时候窗口上遇到事你再找谁去问啊。听师父这样一说,王妹心里越发焦躁,一下午工夫嘴上生出一圈燎泡,回到家又见孟繁亮把屋子弄得乱糟糟的,就冲着他发脾气。孟繁亮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准是在工作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哪敢再戳她肺管子,嘴上连连说着好话,抢着下厨房给她去烧菜做饭。王妹也觉得自己的火发得不明不白的,闷着头再不说话,直到孟繁亮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又把筷子塞到她手里,说,咋的,还用我喂到你嘴里啊。王妹抬起头,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户籍窗口是一个需要终日来回于三尺窗台的方寸之地,每天的工作重复着同样的事,接待着不同的人,态度是第一位的;对各类户籍政策的娴熟运用,并向来办事的人悉心解读明白,更是第一位的,所以王妹一天下来要说很多话,以致下班回家后话都懒得说了,就冲着孟繁亮比画。孟繁亮赶忙给她端来泡着胖大海的杯子,让她喝一口润润喉咙。来办事的人年龄参差不齐、脾气秉性也不一样,遇到年轻的还好答复,说一句话就能让其听明白,遇见岁数大些的再加上耳朵不太灵光的就麻烦了,任凭王妹高声大嗓的解释,那边就是听不明白,急得王妹汗都出来了,只好找来笔一个字一个字工工整整写出来让对方慢慢领会。过后,王妹拢了下办理户口事宜的常规事项,挑重点内容用最大字号打印出来,贴在办事窗口醒目位置,让办事群众瞅一眼就能清楚办这事需要户口本,办那事需要身份证,什么业务得本人到场办理,提醒大家缺少什么抓紧提前去补齐,省得排了半天队临了却因为手续不全办不成事。

也有那种人看着岁数不大,穿着打扮也合体,王妹客气地管他要户口本,她却说没带。按规定办理这项户籍业务必须要户口本,王妹就跟她解释说她必须得把户口本拿来,否则按照规定没法儿办理。那人一听就急了,说自己事先给派出所打过电话,提前进行了咨询,电话里没人跟她说需要随身携带户口本,自己从单位请假,往返打车误工耗时搭钱,却办不了业务,这事该怎么算?你们派出所不是有户籍档案吗,调出来重新打印一份户口本不费事吧,工本费由我自己出总可以吧。她说得头头是道,像是很在理,其实都是她自己想当然。户籍办理业务有严明规定,现场补发户口本,只能是当事人有证据证明,户口本因遗失或残损无法正常使用的前提下才可以,像她这种情况根本不符合条件。王妹也想起来了,早上确实有个女人给她打电话咨询过相关事项,自己说得很清楚,怕她记不住要领,还反复叮嘱了几遍,对方撂下电话前还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没想到此刻这人态度却来了个大转弯。王妹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对方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声调越来越高,话说得也难听,言外之意,今天事不给她办她就不走了。王妹看着窗口外,办事群众排着一溜长队,心里更急,声调不免也高了起来,那女人马上逮着理不放,说王妹态度不好,拿起电话就要投诉。王妹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一旁的群众看得明明白白的,这时候就纷纷过来指责那女人,说,小王这个人脾气够好的了,你在这儿闹了大半天了,人家说啥了?都是话赶话的事,你别得理不饶人。女人眼见再纠缠下去没有好果子吃,丢下几句硬气话,气咻咻地走了。转过天她又过来,静悄悄地在先来办事的群众身后排队,轮到她时王妹还是笑脸应对,女人一声没出,掏出户口本递过来,王妹见女人带来的手续一应俱全,认真审核完,很快就把她的事给处理完了。离开户政大厅的时候,那女人好几次回头,好像还要跟王妹为自己昨日的行为解释些什么,可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王妹什么过头话都没说,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可不等于心里不在意。那些日子家中的气氛也随着王妹的情绪变化而阴晴不定。每当王妹下班回来,孟繁亮先要观察王妹的脸色,若是面色如常,就说明她白天在单位诸事顺遂,心情自然差不到哪儿去,接下来两人相处起来大概率是丽日晴空没什么风浪;要是她表情凝重或者蹙着眉头,不用多想就是工作上的事又让她添堵了,那么自己就要处处小心,否则很可能就要引火烧身,被王妹当成出气筒。孟繁亮心疼王妹,对她说,遇上那些真不讲理的,咱也别憋着,哪条规定上写着当警察的就得受别人气还不带还嘴的。王妹说,我穿着警服,就代表人民警察形象,甭管人家说的话多难听,我也不能还嘴,那么多人在那儿看着我呢。孟繁亮说,你拉不下脸跟人家吵架,只好昧着良心拿我这无辜群众泄愤,我招谁惹谁了。王妹说,谁让你是跟我一起过日子的那个人,我不拿你撒气跟谁撒气,要是憋出病来遭罪的不还是你。

和孟繁亮结婚之后,王妹才发现孟繁亮居然能烧得一手好饭菜。这事在恋爱期间俩人一块闲聊时孟繁亮曾经提到过,王妹只当他是信口一说,并没有当真,没想到他在厨艺方面确实拿得出手,烧出的菜不说色香味俱绝吧,吃起来倒是很可口。王妹做家务可以,可是轮到下厨这件事却总是差点儿意思,菜品老是常规的那几样,味道也一般,久了连自己都懒得动筷子。她很奇怪,孟繁亮一个大男人咋能在厨房变出那么多花样,问他跟谁学的。孟繁亮说,也没跟谁学,就是大学同寝室有个兄弟会做菜,大伙儿吃腻了食堂里的饭菜,凑钱偷着买了个电炉子,赶上周末就采购好食材在寝室里改善伙食,自己帮着掌勺的那個兄弟打下手,一来二去就学会了。说起来很简单,实则反映出他的用心。比如他到饭店去吃饭,老是喜欢到后厨去瞅瞅,还时不时问这问那,惹得厨房里的大师傅很不高兴;家里厨房放着一本不知在哪儿淘来的大众菜谱,被他翻得都卷了毛边。这还是在前几年,最近网络上兴起了各种直播视频,抖音快手上有关做饭烧菜的视频账号他都关注了许多,没事儿就点开看一会儿。他做什么事都这样,喜欢琢磨,瞅着他像个粗枝大叶的人,其实心思很缜密,还有股韧劲,所以在单位里领导也很放心把活儿交给他去做。正是因为每次工作完成得都很出色,单位领导渐渐地也对他有了好印象,三年前恰赶上长白山管委会纪委急需人手,单位便把他作为合适人选推荐上去,先是借调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正式将他调入。

这样一来,孟繁亮的工作就变得越来越忙了,经常三两天和王妹照不上一次面,别说再让他给她和孩子做饭了,就是一家三口在一起好好吃顿饭都成了奢望。关键是王妹在户政窗口的业务忙得不可开交,那阵子又赶上吉林省全面取消农业和非农业的户口登记差别,落实城乡统一户籍登记的新制度出台。听闻此消息,每天都有几十名群众前来更换户口本,派出所打印户口本只能使用手动调节的针式打印机,一张纸一张纸地翻页、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印,耗时费力不说,噪音还大,搅得王妹脑袋瓜子嗡嗡的,晚上回到家耳朵里还是打印机发出的声响,睡觉也睡得不踏实,连做梦都是往打印机里塞户口本。偏赶上这个时候,王妹的父亲因为胃出血住进了医院,经过检查,医生觉得病人胃里的毛病不像是仅出点儿血那么简单,怀疑有癌变,一做病理分析,果然存在癌细胞。万幸的是病灶发现得早,医生建议赶快做手术,这样才会把其后的风险降至最低。王妹母亲一听老伴儿患了癌症,情绪当时就垮了,坐在椅子上呆呆发愣,一个劲儿地抹眼泪。还是王妹最早醒过神来,意识到父亲的病一刻也耽搁不得,赶紧和医院联系手术事宜。等到孟繁亮得到信息匆匆从出差地赶回来,时间已在三天之后,而王妹父亲早就被护士从手术室推进重症监护病房了。从主治医生脸上轻松的表情中,王妹看到了父亲病愈的希望,果然,医生说手术做得相当成功,患者按照放化疗流程再做两期治疗之后,就可恢复正常生活。

听到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的王妹不禁喜极而泣。望着一脸憔悴的妻子,孟繁亮心里一阵内疚,他拉着王妹的手说,我已经跟单位请好假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医院里有我守着。王妹说,这个时候谁在这儿我都不放心,还是我來守吧,咱爸待会儿睁开眼睛看不到我该着急了,咱俩也不用都在这儿熬着,你先回去歇着,等明天咱爸情况稳当一些你再来替我。孟繁亮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自己又拗不过王妹,只好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待会儿做些吃的给你送过来。王妹说,这里是长春,又不是在家里,你拿什么给我做?孟繁亮说,这你就不用管了,我总有办法,你就等着吃现成的吧。

自从两年前父母搬到二道白河镇居住之后,安图小城对于王妹来说,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了。虽然在安图那条熟悉的街道上,那曾经作为家的单元楼房还在,却早已变得物是人非了。每次到安图办事,父母若是事先知晓,一定叮嘱王妹要回老房子看看,顺便打扫一下房间,归置一些东西,虽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了,总之是让这个家看起来有点儿人气。这是父母一辈人的念想,在这里待了大半辈子,回想起来千头万绪,记忆像是生了根。若依着他们的心思,是不愿意离开故土的,即便二道白河镇距安图并不算很远,但毕竟属于一片陌生的地方,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人生地不熟的,老了老了连个能说上话的熟人都没有了。开始老两口态度极其坚决,咋劝也不想搬走,可仍然架不住女儿和女婿的软磨硬泡。人到一定年龄什么都可能看淡,唯独骨肉亲情反而愈加浓厚。尤其是,父亲在大病之后,身子骨大不如前,女儿的本意也是为了方便照看他们老两口,父亲觉得不能辜负孩子的一片孝心,考虑了再三终是做出了搬家的决定。不过有个条件,就是安图的房子暂不处理,每年春节都要回老房子里来待上几天,贴春联、放鞭炮,全家人热热闹闹地在安图过年。

距离王妹安图老宅不远,有家朝鲜族酱汤馆。酱汤馆开了好几十年了,从打王妹记事起这家店就在,只不过当时还是平房,门脸很小。当然,现在小店店面也不算大,只是平房换成了楼房,位置还是原来的位置。店主也从一个年轻漂亮的朝鲜族小媳妇成长为一位面上透着些沧桑的中年妇人,但是身上那种干练的精气神还在。像是某种默契,王妹每次回到安图,如果赶上饭点,她都要到这里坐一会儿,吃点儿东西。王妹喜欢小店做的辣白菜、朝鲜族打糕、酱汤,更喜欢店里人来人往的喧闹气氛,让她想起从前的一幕一幕,重新体味记忆中家的味道。可惜这种悠闲的时候并不多,更多时候她只能是匆忙扒拉几口汤饭,或者站立等着服务员将打糕和米肠打包,接过东西迈步就走。基本上都是边走边吃,因为还有业务要赶着去办,若是迟了,不仅耽误事儿,还可能会赶不上返程的客车。

如果你是个心情愉悦的行旅者,当你乘车行驶在安图到二道白河的山路上,近二百公里的长途,你根本不会感到疲惫。虽然山路崎岖,转弯爬坡不免颠簸之苦,但随处可见的绿树滴翠、雾流峰谷的清幽景致却时时给人发现之美,让人寄情山川的壮阔秀丽,感叹自然的造化神功,尤其在深秋时节,长白山脉那炫目多姿的五花山色,更是让远方来的游客望一眼就醉到心底。车子驶入位于小沙河近处的一处平坦地带,车厢后排座上的一位操着南方口音的女孩儿突然站了起来,指着车窗外不远处河滩上盘旋着的一只样貌独特的鸟惊呼。看,那是只什么鸟,怎么我从来没见过。身旁的几个女伴儿闻声循着她的目光去看,接着便胡乱地猜起来,有的说是鸬鹚,有的说是鱼鹰,争来争去也都拿不准究竟是什么鸟。王妹回过头,冲着几个显然是外地游客的女孩儿笑了笑,笃定地说,刚才你们看到的那只鸟学名叫做绿头鸭,是长白山区最常见的一种鸟类。女孩儿们齐声“啊”了一声,嘴里叨咕着鸟的名字,有的乘兴打开手机,去翻看有关长白山绿头鸭的相关信息,随后便又开始了叽叽喳喳的笑闹。王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像是这样就能将车厢里的嘈杂拂去。她的头有些痛,身上也有些发冷,凭感觉她知道自己发烧了。时令已是初秋,长白山区早晚温差大,稍不注意很容易着凉患上感冒,今天王妹起个大早去赶赴安图的长途客车,路上走得急出了些汗,当时她就觉得不对劲,可也只能是硬挺着。她抬头瞅了眼头顶上的客车货物架,见那只装了上百个户口本的鼓鼓囊囊的包还在,就低下头伏在前排座椅靠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由于行政区划的限制,长白山的户籍管理工作有着它的特殊性,王妹所在单位没有户籍管辖权,只有行使业务材料的初审权限,要完成最后的审批还需要前往安图县公安局户政部门办理。更让群众犯难的是,以前他们办理户口和身份证,也要到安图县公安局去办,从二道白河镇到安图,乘坐大客车往返要七个小时的车程,驾车往返也要五个多小时,搭上车费油费不说,关键是耽误时间,跑一趟安图大半天能把事办下来算是顺利的,要是赶上什么意外没准儿还得在安图住上一宿,想想都让人头疼。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很久了,王妹接手滨河派出所户籍内勤工作之后,也听到前来办事的群众跟她诉苦,王妹自己算了一下,来派出所户籍窗口办理身份证业务的,每天差不多十起,一年下来就是三千多起,要是每个人都到安图县公安局去办,即便是乘坐票价最便宜的客车,所有费用合起来差不多也是三十万打底,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另外,还有搭的人工呢,路上吃喝的费用呢,这些账终归是算不清的。她找到当时的所领导说出自己的想法,领导沉吟了半天,说,你的想法很不错,做好了确实能解决群众的难题,可问题的关键是,这个事一旦办起来就停不下来,得有个长期的心理准备,你可要仔细想明白了再下决心。王妹说,我早想明白了,反正我每个月也都要上安图县公安局报审一批户籍更正手续,接手这项身份证业务,也就是多跑几趟的事,这样一来那些着急办户籍更正手续的,也省得他们自己再去跑了。领导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事情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

王妹很清楚领导话里的意思。要是由派出所集中到安图县公安局替群众办理身份证业务,按照现有的工作量,每周至少需要往返一趟。王妹那时还不会开车,只能乘坐长途客车,二道白河镇到安图县城一路上都是山路,那几年路况还不好,有好几处沙石路面都已破损,赶上雨雪天气就翻浆,领导是担心王妹柔弱的身子骨能否受得了路上的辛苦,她能坚持多长时间。这些王妹自己早在心里过了遍筛子,觉得这事若是做起来,除了需要克服自己轻微的晕车症状之外,别的倒没有多大问题。回家后,她轻描淡写地跟孟繁亮说,她以后到安图办事的机会多了,正好方便到家多陪陪几个老人。孟繁亮起初还挺高兴,可没多久事情就露馅儿了,孟繁亮给安图家里打电话,不经意间提到王妹,家人却说根本没见到她的影儿。孟繁亮问王妹咋回事,王妹回复说那几次都是忙着跟安图县公安局户政那边交接业务,抽不出时间回家,答应下次一定回去。隔了一个多礼拜,王妹总算在中午之前进了婆家门,话没说几句,凳子还没捂热乎,就说要上客车站赶下午那班回二道白河的客车,然后着急忙慌地走了。孟繁亮再打来电话,老人怕引起啥误会便没说实话,支支吾吾的反倒更让孟繁亮心里画魂儿,忍不住又问王妹,王妹觉得这事迟早得让孟繁亮知道,索性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委跟他讲了。孟繁亮听完就开始替她犯愁,他说,王妹呀,你主意太正了,看这事你以后如何收场。

差不多有十年时间,王妹几乎雷打不动,每周都要奔波在二道白河到安图的路上。十年之间,王妹算一下自己的行车里程,已接近十二万多公里,这是个基本上可以绕地球三圈的距离,难怪有所里的同志半开玩笑地说,王妹是长白山公安局里路走得最长的民警。每个星期总有那么一天,不管天气如何,只要路面還允许车辆人流出行,就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悄然上路。通常情况下,她要起个大早,把头天晚上准备好的户籍材料放到包里,然后背好包出门,步行到长途客运站,乘坐去往安图的首班客车。客车出发时间基本上在六点四十左右,中间如果顺利,十点十分到十点十五分左右客车抵达安图客运站,下车之后王妹还是步行,这段距离并不远,大约需要五分钟,目的地是安图县政务大厅。

王妹的心一下子揪紧,脑中再一次浮现老人那眼巴眼望的热切目光

王妹熟门熟路走上二楼,到达县公安局户政窗口,先笑着和窗口里的同志打招呼,然后就掏出包里的资料办正事,双方配合得很默契,因为较为复杂的业务事先都做了沟通,其他准备工作也都充分,事情就办得顺畅。等忙活完了,就到了中午下班的点,也有忙不完的时候,王妹就笑脸求办事的小姑娘,说,耽搁几分钟,帮姐把这个办了,待会儿姐请你吃顺姬家冷面。若是实在忙不完,那也只好等到下午上班之后接着办了,每每这时,王妹急得直看表上的时间,因为回二道白河镇最后一趟长途客车十五时三十分发车,她怕迟了赶不上车,最要紧的是有几个着急要用身份证的群众,全都守在派出所等着她把证件带回来呢。等候群众当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叫做吴敏的聋哑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两分钟前王妹刚刚接到所里的电话,说是老人早早就由救助站的人陪着来到所里,据救助站的人讲,老人知道王妹今天到安图给她取身份证,于是坚持要到派出所来等着王妹回来,怎么拦也拦不住。所领导觉得,让一个残疾老人在派出所一直这么候着,也不是个事,就过去劝老人,比画着说让她先回去,等身份证取回来就给她送过去。可是,任凭所领导怎么劝说,老人执拗地坐在角落里,就是不肯离去。王妹的心一下子揪紧,脑中再一次浮现老人那眼巴眼望的热切目光和步履蹒跚的沉重背影。

那天早上刚上班,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到派出所找王妹。打过招呼后来人亮明身份,原来他是长白山救助站的一名工作人员,几年前救助站收留了一位拾荒聋哑老人,老人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患有多种疾病,但由于其身份信息始终无法查到,便无法享受国家有关补贴政策,他这次来是代表救助站向派出所求援,看看能否想办法为她办理户口。王妹深知,救助站的请求合情合理,理当给予支持,可办理户口是有严格的政策规定和审批程序的,必须严格遵照执行,其中最重要的是弄清老人到底是谁,了解和掌握她的基本身份信息,否则就无从办起。为了弄清老人的家庭住址、亲人、朋友及街坊邻居等相关信息,以便于从可以确认她真实身份的亲人、熟人的说辞中形成完整的证据链,王妹多次请来聋哑学校教师通过手语和老人作深入交流,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

王妹连着熬了三个晚上,把老人的照片上传全省和全国人口信息库;又找来懂技术的同事到救助站采集老人DNA、指纹等信息,在各类数据库中比对;每天通过网络认真查阅打拐库中的信息,向社会公开发布寻亲通告;发动同志们利用出差机会,在邻近的敦化市、和龙市等公安机关查找与老人有关的情况……可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换回有价值的信息。一时之间,王妹的工作陷入僵局,但她并没有气馁,她想,既然联系不上老人的家人,那么自己就有责任肩负起本应由老人家人承担的这份义务。她找到局里分管户籍的领导,详细汇报了老人情况和自己的工作过程,郑重递交了为老人担保的申请书,请求为老人重新办理户籍。王妹说,老人虽然不能说话,可是我能感受到她对生活的渴望,我们应该给她一个身份,让她更好地活着,享受到作为祖国公民的应有权利。王妹的一番话深深地打动了领导,就这样,经过严格的审查、审批程序,上级终于正式批准为老人办理户口。老人的名字是王妹起的,叫吴敏。吴,音同无,代表了衣食无忧;敏,意为虽不能言语表达,但心灵聪敏。

开始几年,每次出门王妹的包里总有一部随身听,再后来,随身听换成了蓝牙手机。客车行驶的时候,她就戴上耳机,听歌,听音乐,闭上眼睛胡思乱想,漫漶无边的,想到哪儿是哪儿,也没有什么具体情由。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甚至会做个梦,梦里的情境就具体了,有孟繁亮、有父母、有闺蜜、有所里的同志,但更多的是儿子,儿子跟她上街,跟她回父母家,跟她撒娇、嬉闹,蹦蹦跳跳,一刻都不安宁,小小人儿的笑声清脆悦耳,听起来是世间最动人的声音。王妹就在儿子咯咯的笑声中醒来,耳边仍漂浮着清朗的《春江花月夜》的古筝音调。她摘下耳机,转头望向车窗外,知道客车已经行驶到了新河,再往前走就是福满,中间有三公里左右的连续弯道陡坡,极易酿成交通事故。自己去年冬天驾车在那里经过时,因为路面积雪车子打滑,差点儿驶入一旁的深沟,好在她始终把正方向盘,轻踩油门让车子缓慢爬行,终于脱离了险地,可她也惊出一身冷汗。后来她才听说,就在头场雪之后,刚有辆大货车从这里翻到沟底,司机当场就没气了。孟繁亮听说这事埋怨她好几天,再有王妹着急上安图办户籍业务,为了赶时间需要独自开车去的情况,就主动跟单位请假给她开车,当然得赶上他单位工作不紧张的时候,这种情形并不多,所以多数时候还是王妹自己开车。王妹开车时,喜欢将车载音乐放大,放的也都是旋律激越的曲子,因为高昂的声调会让她不走神,能集中精力看前方的路况。这让王妹很无奈,因为此时此刻音乐的功能已失去愉悦心情的目的,她还是喜欢自己乘车时能听到一首好曲子的惬意感觉。

每逢阴雨天气,王妹右大腿根儿挨着髋关节的部位就会隐隐作痛,她从家中的床头柜里翻出膏药,敷在疼痛的部位,酸痛的感觉得到暂时缓解。只是这毛病去不了根,下次赶上气候变化还要犯病,简直比天气预报都准。原来,王妹的右腿髋关节受过伤。八年前的一个冬日下午,长白山公安局召集民警开会,王妹和同事們乘车从派出所往局里赶,下车时她不小心踩到了一处冰雪路面,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她双手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右腿却根本不听使唤用不上力,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再也动弹不得。同事们在一旁看到此情形,急忙过来将她扶起,又七手八脚地将她抬上车送到医院。医生初步检查就觉得情况不好,让赶紧拍片子看具体的伤势。等到片子出来,发现王妹伤得很严重,右腿股骨头粉碎性骨折,髋关节也有严重的撕裂损伤,需要马上手术治疗,手术之后大概率也得留下腿部功能受损的后遗症。王妹忍着痛跟医生说,咋治也得让我这条腿能走路啊。医生很少见到像王妹这样刚强的,骨科往常来的患者都是呼天喊地,吃不了痛。王妹疼得直冒汗,却咬着牙,始终一声不吭。手术做得相当成功,不过还得捱过漫长的恢复期之后才能看到治疗效果。医生告诉王妹,手术后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因为刚动过手术的股骨头和髋关节吃不得一点儿力,稍有触碰就可能导致受伤的部位二次受损从而前功尽弃。王妹遵照医嘱,在医院病床上一躺就是两个多月,遭的罪那就不用提了。最让她放不下心的还是儿子,儿子那年才一岁半,刚刚断奶,正是离不开她这个当妈的时候,但遇到这种情况她也实在是有心无力了,好在还有母亲帮着照看儿子。要说那段时间最劳心费力的还是孟繁亮,家里医院单位三处跑,人都熬得瘦了好几斤,让王妹看着直心疼。王妹拄着双拐,坚持要出院,孟繁亮劝她拍个片子观察下骨头的情况再做决定,王妹说,我自己的腿我知道啥情况,没事,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回家看看儿子。

儿子可算见到妈妈了,高兴得在床上又蹦又跳,整天缠着她,连睡着了都抱着她的大腿不撒手,就怕一睁眼又不见她的影儿。好不容易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趁着到医院换药的工夫,王妹就拄着拐回到政务大厅派出所户政窗口。本来只是想瞅一眼,顺便问问最近的工作情况,没想到来办业务的人太多了,刚到大厅门口,大伙儿一看到王妹过来,立刻把她围起来,拽着她的手问这问那。王妹站着解答了老半天,才有人发现她拄着双拐,这才明白原来她腿上有伤,忙把她扶到旁边供办事群众休息的椅子上。晚上回家,王妹跟孟繁亮商量,说自己打算上班。孟繁亮说,咋上?你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路得拄双拐,政务大厅户政窗口在三楼,没电梯,光上下班爬楼梯就是个事。王妹说,这个能克服,有单位的同事们帮我呢。孟繁亮清楚王妹能跟他说这事,就是在心里已做了决定,自己再怎么劝也没用,就不再吱声了。第二天,他早早地开车把王妹送到大厅,又扶着她一步一步地沿楼梯移到户政窗口里的工位上。孟繁亮说,剩下的事我可帮不了你了,要是上个厕所啥的你可别憋着,赶紧跟公姐他们说,让谁扶着你去。王妹心想,政务大厅的卫生间在二楼,自己这腿脚去一趟实在太费劲了,只能控制自己少喝水,尽量不上厕所,省得老是麻烦大家。她嘴上却说,没事,你赶紧上班去吧。

那段时间确实煎熬,但王妹终究是挺过来了,人生中遇到什么人、经历哪些事可能谁都无法预料,但“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句老话倒是颠扑不破。不经历风雨,又怎能见到彩虹?这句话道出的人生况味,其实就是现实中芸芸众生的内心写照,难道不是吗?谁都不能长久地停留在原地,总要往前走吧,总要体味一份活着的真实意义吧。就像王妹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居然郑重其事地跟家人提出来要考驾照,他说要赶在自己身体还允许来一趟赴西藏的自驾游,为此他身体力行,天天到广场走圈,甚至加入了跑步者的行列。父亲偌大年纪还如此阳光向上,王妹有什么理由不支持他呢?年轻时父亲就喜欢书法,到老了更加痴迷,每天都要抽时间写上几笔,如今他成为了自己外孙的书法启蒙老师。在父亲的带动下,儿子握笔的姿势有模有样,写出的字一笔一画,很漂亮,连八十多岁的大姑看见了都啧啧夸赞,说孩子的字比他姥爷当年写得好。印象中大姑很少表扬晚辈,可是近些年她好像变了个人,在对待人和事的态度上,似乎少了些挑剔,多了些宽容和慈爱,王妹心里清楚,要强了一辈子的大姑是真的老了。说到底,人总有老的时候,那是一种人生常态,谁都绕不开,也不可避免。时间过得多快啊,转眼间连自己的儿子都九岁多了,生命生生不息,潮水一般奔赴远方,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这一切,实际上这就是藏在心头的梦想的力量。放飞自我,让梦想启航,这是王妹对儿子未来寄予的希望,由此她刻意为孩子取了个叫做“孟祥启航”的名字。她在心里轻声念道,孟祥启航,梦想启航!所有的烦恼就烟消云散,王妹也由衷地笑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子驹

猜你喜欢
大姑
班上来了“大姑”“小姑”
拴红头绳的鸡腿子
拴红头绳的鸡腿子
怀念大姑
我家的大厨
大姑奶的时髦生活
大姑奶的时髦生活
大姑奶的时髦生活
大姑奶的时髦生活
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