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

2023-12-06 10:41李娃
青年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妻子孩子

走出诊疗大楼的一瞬,中年男人有过短短一阵恍惚,他将之归咎于太阳。七月中旬,不可直视的事物,它兀自白亮着,傍晚没有傍晚的样子。

离职之后,他还是第一次重回到这栋楼里来。他的那个刚过完十九岁生日的女儿,跳楼自杀未遂,从省城医院抢救治疗三个月后,回来做后续的康复治疗。

坐进酷热的车里,车窗外,有两三人在向他打招呼,是曾经的老同事。他向他们点头微笑。

此前有过十五年,他在这栋楼里的一个科室里工作。那是一排朝南的房间,槐树的枝干从屋顶暗红色的椽木条前伸下来,不经意间,那棵树已经长得那么高大,直到一个雷雨天,它巨大的枝干把隔壁一间办公室的那扇镶了生铁防护栏的玻璃窗给捅穿,整个天花板都掉了下来。有一个女人,与他同事过一年,在雷雨天天花板坍塌时,像只兔子一样往他奔来。她早已不在这儿工作了。他记得她给他寄来过一封信,信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冷气才刚刚打开,温度丝毫未减,他启动了车子,向前开去。这么热的天气里,妻子仍然想要一个保温食盒。非要家里的那个,他只能去取。

第一天的早晨。医院门诊楼的前坪,他与那个女人擦肩而过。她抬起头来,朝他笑着,说:“雨。”他感到有些错愕。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更不明白她怎么会那样惊喜。她的样子,就像怀揣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忍不住非要找个陌生人分享出来不可。

他与她之间,因为她丈夫的原因而快速地熟悉。他与她丈夫是同乡,还有过短暂的同学经历。人是怕孤单的生物,彼此之间,有意或无意都在期待和寻求一种关联上的近与密,因此,任何一个可以达成目的的理由或者借口都是求之不得正中下怀。

下班的门厅里,他看着她从门诊楼门厅的台阶上跳着走下去,她的丈夫坐在车里等着,见到他,按下了车窗,与他打着招呼,寒暄了几句。他看着她从车窗后向他挥着手道别,这个孩子气的举动同样令他有些惊讶,也让他下意识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几乎做出同样的动作来。他的那只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秒,放下来的时候,她还在车窗后面看着他呢,鼻子差点儿磕在玻璃上,笑容从她的眼睛里一股脑地跑出来。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的眼前出现了妻子紧闭双唇皱着眉头的样子。

厨房里,妻子把择好的青菜倒入锅,一个扭身,那盛菜的塑料筛篮被掷到了地上。锅铲把锅底咂得哐哐地响,嘴里碎碎地念叨着,声音不大,刚好让他听得到:“我是命不好呢,命好,是这样?钱,钱没有!权,权没有!哪个像你?”妻子将炒好的菜往桌子上一扔,厉声催促孩子来吃饭。那孩子,太老实,闷嘴葫芦,在家几乎说不出一句以上的话。妻子总在怨怼,像谁欠了她的债似的。听说了一个同年的孩子跳湖自杀的新闻,她忍耐过几天,不久就恢复如常。每当妻子令他心焦时,他见到孩子低着头,写着作业,他又感到安慰。可当他靠近孩子,想跟他说点什么,孩子头都不抬,问得急了,就点个头,或是摇个头,他只好把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妻子,孩子,都与他隔膜着。三个人,谁都不像是彼此需要的人。

他看着她离开。她在跟她丈夫说话,双手扳住车座的靠背,头往前探着,就像有什么话要悄悄地说似的,兴致勃勃的眼神,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秘密的一个人。他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不坐副驾驶的那个座位。他看到她的那双手,皮肤很白,血管清晰可见。他有点儿好奇她说的是什么。从不清洁耳道,被耵聍淤满了,所以上课受了影响,连带成绩也上不来的三年级男孩;眼结石大到把一张眼皮顶得泛了光的四十岁男子;鼻孔里插了钢珠子的不会说话的婴孩……哪一桩是妻子乐意听的呢?他如死水如微尘一般的生活,毫无讲叙的可能性。

当她加了他的QQ之后,他知道为什么头一天的早晨她会站在雨里了,为什么会朝他笑着说:“雨。”是她看到了车灯照耀下的雨滴,她在QQ的“日志”里写道:“今晨我看到金色的雨,它们那么轻,那么细,像是一朵朵撑开了伞冠飞翔的蒲公英种子。向你们问好啊,天上的来客们!”就是这样一个寻常不过的事物,在她的眼里却成了诗情画意,令她惊喜。

他常常在夜晚点开她的QQ日志,看看那一天里她的见闻。风雨云月,花鸟虫鸣,在她的眼里,都是不同以往的风景。偶然谈起,她告诉他,少年时她向报刊投稿,发表过一些“豆腐块”,中专毕业后参加工作不久,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半年后就结了婚,因为那边的父亲得了重症,希望看到孩子的婚礼。丈夫很不喜欢她的这个小爱好,她就没再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了。他对她说:“你这是有基础,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把日志写得这么好的。”

她的文艺心,他多年之前也有过。大学时,他在校报上发表诗歌,还担任过一年编辑,后來都成为老同学聚会时的一类笑谈。他虽是在笑话自己,内心深处却并不排斥它,相反,他挺看重。只是风尘之下,那些年少往事都被抛得愈来愈远,就他的生活而言,似乎也不该把它们再拾起来。没想到突然会出现这么一个人。

沿着一条河流往前。路边有一棵谷皮树。那棵树叶片宽大肥厚,叶面敷一层细密的绒毛,秋日结球型的果,被鸟啄了,落在地上,一个个暗红色的浆水印子。小时候,他在老家采这种叶子喂猪,在医院工作的那些年,他看着那棵树长高长大。树后的一户人家是开便民旅舍的,树是他们栽的,还是风把种子吹在那儿自个儿扎根在那里的呢?八九里长的沿江路,路边的树整齐划一,都是香樟树,单单这样的一棵,靠着滨江路与湘东路相接的那个位置,低垂的树干把叶子伸向路的那方,从来去的人头肩背上扫过去,时不时被人折了砍了,不过,很快就有新的枝叶重又伸了过来。

他又一次路过了这棵树。他眼角的余光落在那些枝与叶上。当年上下班的途中,他曾拍下这棵谷皮树,添了几行字发到QQ,惹来同事朋友一阵调侃,说他牌场失意,这是打算拜码头转运了。他惊讶地发现,他被她影响了。他删了那条日志,除了一板一眼的工作方面必须发布的内容,他再也不会发出其他的东西。

有些事物,仿佛永远都在原处。当年的食堂里,他坐在靠窗的那桌,而她坐在了他的对面。从窗口端着一碗热度都能烫手的汤面走过来,他明白,她是为他而来。听她说只有面了,没有米粉,她一直都不喜欢面食,他把自己碗里的米粉拨向她的碗里。当时他的那碗米粉因为他在接电话,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呢。就是这样在他看来自然而然的一个举动,似乎把她给惹到了。她低下头,红通通的血色漫到了耳朵那儿,整个小小的耳朵在阳光下变成了透明的胡萝卜似的。他的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她太敏感,他不喜欢这样,显得他过于殷勤,但他神色如常,边吃边跟她说一句平常的话,孩子的学习,老人的身体。

“你家张总确实是很不错的,那天我遇到他了……”他突然这样说道。他用到一个崭新的称呼来谈论她的丈夫,有些奉承,也有些疏远。往后的食堂,他极少与她同桌用餐,倘若偶尔遇上,他总是会这样跟她说一句。每次她都会朝他笑起来,丈夫被夸赞,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他的心里有过些许的异样,像是某种隐含的东西从哪儿窸窸窣窣地穿梭过去。

那天,一個脂肪粒长在泪腺上的女病人进他诊室,他看了,认为问题不大,可以自愈。病人坚持要他动刀,至于他说的,手术可能会留下创口疤痕的这个问题,病人毫不松口。那是一个难缠的病人。她进来了,她说她的眼眶下面也长过这样的脂肪粒,要有耐心,她是等了一两年,成熟了,用手轻轻地一抹,就掉了,什么痕迹都没有。她无意间帮上了他的忙,打发走了那个让他厌烦透顶的病人。他忍不住跟她说起一件往事。十年之前,一个在省城做了双眼皮手术的女人到他这里来拆线,几天后便找上他,说她的双眼皮坏了,一个大一个小,因为他拆线拆得不好。简直毫无道理。可医院就这样被讹住了。“从那之后,我接诊时就再也没了最早的那份心……”他感到一丝落寞,为他曾经的理想,为他曾经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专心地听着他说话。她跟他说起她的当教师的父母、父母的朋友,他们住镇上,都是非常老实和善的人。她小时候被家人太过看重,生怕她出一丁点意外,所以她从没有过与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疯的经历,也没有学会游泳。她甚至从来没有下河玩过一次水,那条小河离她家不远,穿过一条小巷,越过一条堤坝就是。“河滩上有许多的小贝壳,还有云母,好好看……有一次我脱了鞋袜,在河滩上走了一回,有个小贝壳从我的脚趾缝里钻了出来,突然钻出来,就像它跳了起来一样,有趣极了!”因为太兴奋了,她说得有些喘。

她说她少年时曾经跟着一个好朋友一起去了一座新修的教堂,那是一个圣诞日,很多人同在一个食堂里吃饭,就像小时候的宴席一样,十分热闹。不相识的人们互相微笑着,边吃边聊。一个男孩朝她看了又看,她以为他认得她,她反复地想,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说,那个教堂与想象里的不大一样,他们把教堂的屋顶刷成粉红色,老远就能看到。

她告诉他,在这座小城里,她最喜欢的地方,是楚江大桥。她常常在傍晚独自走去桥上。站在那儿,她能看到海。怎么能看到海呢?他觉得很奇怪。就能看到!她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跟他说话。他忍不住大笑。隔壁医务科的一位同事走了进来,冲他们说:“我们在想是谁来了,甘主任笑得这么开心——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听到他的笑声!”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知怎样回应同事的话。她笑着看向那位同事,又看向他。

妻子走了进来,拎着两个被洗衣粉肥皂酱油瓶子抽纸匣撑得爆满的塑料袋,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型的超市面临倒闭,听闻了甩货打折的消息,特地过来的。妻子看着她,僵着脸,眼神狐疑。她微笑着,害羞似的,低了头,轻轻地走了出去。直到她从门口消失,妻子才将视线转过来,犀利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别过头,与同事搭讪。妻子像一座坚硬的山。他觉察到自己有了一种暗暗的期待,但他并不确定它会是什么。

门诊楼顶垮塌时,轰地一声巨响,就像挖掘机车在近边猛地铲倒一堵高墙。她跑了进来,面色苍白,满眼恐慌。“楼落下来了!”她缩着双臂,双手在胸前握成了拳。她说她算是劫后余生的人啊。垮塌楼顶的就是她的办公室,她刚拿着打印好的文件离开,房顶就在她身后掉了下来,断了的屋椽把她坐着的那张办公桌都给戳散了架,电脑,椅子,七零八落,没有一个完整的。少说上千斤的重量,要是迟个几秒,碎了烂了的可就不是她了吗?

“那是蛮危险的啊……”他感叹道。或许那个时候,他应该有个冲动,想要握住她的那双拳头,拍一拍她的肩膀,或者更大胆一点,他应该用手挽住她的肩膀,那么小的发着抖的肩膀。可他什么举动都没有做出来。因为她说着便笑了起来,咯咯地笑,她形容桌椅坏掉时的样子,还有她那个像只兔子一样蹦起来往他这儿蹿的样子,她被这些给逗乐了。实实在在地乐着,因自己而快乐。他觉得有些惊讶。这现世,看不见的力量暗暗袭扰较量着,人事互相牵扯羁绊,想要简单松活些都不能。因为是她,他便又觉得无需惊讶。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堵在自己心里的那一团莫可名状的期待。

很快,他与她有了一个夜晚。

医师节前夕,工会组织攀登天鹅山。小城遍地丘陵,天鹅山是其中最高的一处山丘。山上有座寺庙,历史久长,是小城的名胜之一。那天去的人不多,医院的事务日夜都有,工会活动从来只能小范围参加,见到几个新的面孔,是院里近几年入职的年轻人,被评了优秀医疗工作者,他几乎都不认识。他之所以去,是因为她也去。她原本有些犹豫,她外出极少,她丈夫也不支持她外出。可她负责院里的宣传文案工作,他说,院里安排的事还是要配合好,再说,我去呢,你跟着我,没问题。他把一句话的重音,不经意地落在了“你跟着我”这几个字上。她点头,忽而虔诚的语调,好呢,要去到佛祖面前,跟佛祖说谢谢的呢,想想那块天花板,真是多亏了佛祖的庇佑啊!说到这里,她做出了双手合十的动作,毫无察觉似的。他看了她一眼,似乎到了她的面前,什么世事都能简单得透光——她是个已婚的女人,她应有的经历让人很怀疑她是不是在装。

“不去不行啊?给多少钱做多少事!”妻子很愤慨。该要讨好的他不去讨好,几次三番地敦促他去走走领导的门路,他从来都不听,她已经放弃了对于他前途的打算。科室绩效不好,钱没挣到几个,倒是学着周末不着家了。他是她的,他的时间也该是她的,那也是她的两天!他说,这次有局党组成员去,院里联系了区电视台跟踪拍摄,这是医院筹划的一个大活动。妻子顿了一下,把手里拿着的挂烫机的喷头往身边的沙发上丢去,喷头不好用了,她想烫的那件衣裳上被溅出了一绺绺的水印子。“好啊,听你的,你做主呢……”妻子的神情显得悲怆。他感到是他把她变成了一个悲怆的女人。

登山结束,游览完毕,在寺内斋堂用晚餐。庙里饮食不沾荤腥,吃饭不得出声,人们时而窃笑,偶尔低语。她只字不言,只在与他偶然的视线相接时,浅浅地笑一下。又听话,又乖巧,是个可爱的女人,他这样想着。

“这是圈养动物,带出来,也是不容易……”院办主任指着她,跟他说着关于她的玩笑话。人事科长说,她男人好福气,说她真真是好温柔的一个人——这些饭后的闲话,在他听来,都有些许的刺耳。世上的玩笑大抵都是带了面罩的认真。她是怪异的,没见过世面,他们就是这意思。

“这里的豆腐好好吃啊。”她终于说话,脸上扬起的绯红久久未散。除她之外,他再未见过脸红的女人。他想到他的妻子。一个个深夜,妻子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编织毛衣,织几行,又拆掉,织几行,又拆掉,最后把手里那团乱哄哄的毛线一下给扽断了,全部塞到沙发边的一个小小的收纳桶里去,接着,拿起另一个毛线球来继续织着拆着——他向她微笑着,表情很满足。

“是很好吃。”他说。

“小孩子!”人事科长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他。人们相视而笑。

“他们以为。”他默默地想着。

返程前,一台大巴车出了问题,他跟她,还有一些年轻人,被暂留在山上。他们得等着新调的车来。天黑下来,人们坐到了寺庙的厢房里。一个年轻人正想跟他说点什么,只见她跑过来,径直跑到他面前。她说工会余主席打电话给她,说水杯落在了那台车上,让她去拿,天黑,她有些怕。他随她出去了。

曲廊里,每一处台阶和拐弯,她都会放慢脚步,他知道她的视力不大好。他慢下些,咝咝气息在他的耳边流动,他的嗓子是梗着的。她突然停下,对他说:“等一下……”她把手伸向空中,像是在摸索什么。他不假思索地接住她的那只手,往下走出几步。他的喉咙底下拱起了一个呛咳般的声音。他察觉到身体的某一部分,被灼了一下。

庙堂的门框里窗棂里,佛像前的烛火轻轻地摇晃,满室都是红色的光。他有了一点儿失真的感觉。他的期待暗涌,可以说是本能,也像是筹谋已久。这似乎有些荒诞。

一个男人站在路边向他伸出手。那人身后有一台摩托车,不知是不是车子出现了状况。他越过,丝毫没有迟疑。他发现这儿多了个小公园,大片的爬山虎沿着路边的陡坎往上攀,那是当年广播局办公楼的基脚。她曾告诉他,那栋小楼,木质的,走上去,咯咯吱吱地响。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她便离开了山南。

她的丈夫被聘到了外省的一个市规划设计院,那张注册规划师证成了金字招牌,人自然是块香饽饽,小城这两三千块一月的工资留不住他了,聘的那方开出价码,不叫工资,叫年薪,三十五万,还带房子,家属带编调动。

“谢谢你,我永远都记得你。”她给他打电话。她把话说得过于感性,他都不知如何回答她。她将她離开小城前的一段日子称之为“谷底”。她得罪了医院的领导,因为一个纪委组织的征求意见会,她犯傻似的真的给一个领导提了些意见,她说,从此就被排斥打击,单位的人见到她就像见到瘟神一般。

因为她说,他才想起一次清晨,食堂里,她在打餐的窗口呆了许久。当她路过他时,旁边的那张餐桌上还有一个空位,有人对她说那是别人的位子,她端着手里的那只碗站在了餐桌间的过道里。他叫了她,他说:“来,坐在我这里。”他原本快要吃完了,但他刻意地慢下来,与她面对着面坐着,聊了一些闲谈。她去收纳区放回碗筷时,他在餐厅的门口等着她。他们一同往外走去,她对他说谢谢,他说:“谢什么?”她笑了笑,眼泪流下来。“在所有人遗弃我的时候。”她说。是他,当着那位领导的面,陪她吃了那次早餐。他站在门口等她的那个身影,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因为她说,他才知道她曾经那么难熬。可他一直都不能理解,当时的她为何会感到那么难过。她说,她没有什么乡愁,因为她从不觉得,这里是她的家乡,但是,他就是她唯一想见的人。他见过她几次。咖啡厅里,他们大约聊两三个钟头。她总会说起,那天的食堂,连厨师大婶都在厌烦她,还有一个男同事,从她的手里抢走了一碗米粉。“他抢走了,我真不敢相信,一个大男人,他还是后到的,怎么可以那么心安理得地从一个女人的手里抢走呢?”她始终难以置信。

他记起了她所谓的“谷底”时期,她在走廊与他偶遇,她对他说:“啊,我遇到你了!”当她再次遇见他时,她举着两根指头对他说:“啊,一天里遇到你两次!”她笑着,十分开心。他大笑起来,又一次想起同事的那番话。她令他放松,又令他紧张。每当这个时候,山上的那夜,悄然浮现他的心头。

就像火光闪了一下。

他握着她的手,听到她在说:“我应该是缺乏维生素,天一黑,就看不清路了……”她似是在解释,又有点儿局促,还挟了些歉意。庙门抬眼可见。最后的一个台阶上,她轻轻地摇了一下他的手。她在示意,他该放手了。他的心蜷成了一团。那是他的始料不及,可称之为戏剧感。

他随着她走,庙门已上锁,打算返回的当口,一个年轻的僧人出现了。僧人打开门,领着他们走出去。寺庙前的空地上,他看着她从车厢里拿出一个水杯。僧人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而她,忽然伫在了那儿。

“星星!”她惊叹道,“真是不可思议啊!”

“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星星?” 她问僧人。

“也不是天天,有时下雨,有时有云,有月亮的时候,也看不到这么多的星星。还有起雾的时候。” 僧人回答道。

“起雾的时候——像仙境一样吧?”她看着僧人,她很神往。

“像吧。”僧人说。

她仰起头,将手指往天空的方向。僧人随着她的所指从天空的一端看向另一端。他看到年轻的僧人微笑了起来。肃穆的冷清的淡漠的脸,在那一刻微笑,像一尊微笑的佛像。

“漫天的繁星,苍穹像一个水晶球,星星从顶上流淌下来,流向我的脚下了。置身在这样透明而又璀璨的星辰里,感觉天与地没有了分别,时间好像也在一瞬间停止了下来了。数不尽的尘埃降落,熠熠的辉光在我的四周,我被一条宁静而又温柔的河流包裹,我的心被轻轻地拍打着——我想起每一次独自站在大桥之上,我看到的海的波浪。我想,这一生,我都会为此停留。”他在返程的大巴车上收到了她的短信。她坐在车的第一排,他坐在了末排。环绕着他的,是年轻男人们那粗重的鼻息与恣意的鼾声。

他没有回复她,就像他没有看到她的短信。当她轻轻地摇动了他,对他说:“好了……”他分明听到咣当一下,像是什么碎了。或许是幻听吧。他放开了她的手。听她十分轻松地说:“啊,就要到了!”他猜想,她这是有意还是无意,是不自知,还是欲擒故纵。她扰了他,却像是他想多了。他知道他该打断什么,可她像是捏住了他心底的一根细线。她的手,牵不住,却仿佛一直都在他的掌心之中。他感到了失落,又觉得有些可笑。他没有心情回复这样的一条来信,也不想敷衍了事。他不想敷衍她。

分明近在眼前,却没有更近一步。女人是复杂的动物,他真是搞不懂,她们到底戴着的是哪一张面具。从山上回来到她随丈夫离开小城,那些时日里,她走来他的面前,又施施然离去。他的微澜,方生方灭。

车路过了一个渡口。很小的一个,当年他从省城的大学放假回家时,就是在那个渡口坐的船。那时的交通慢,路也长,听水拍在船舷的声音,啪嗒,啪嗒,像一面大旗子翻来卷去。早废弃了。如同他的江那边水那边的家,酗酒的父亲,轻微精神分裂症的母亲,死去了,没有了。岸边的柳树掩盖了废弃的渡口。

“我只是有些出乎意料,一点也不伤心。”她第二次回小城的时候,告诉他,丈夫有了外遇。那个女人怀孕了,也许他们会因此而离婚。她不明白,早知如此,那个人为何还要带上她?两地分居的夫妇比比皆是。是为了炫耀吧,他的能耐,他的神气。

“我本想确信能够抵达你;尽管我的船还在时而停泊的路上。我总是才拴紧缆绳就又决定起航。……我坚信我的船还清醒;不过,它要是沉了,它或将很好地答复那喋喋不休的推理,那些阻止我向你抵达的海浪。”她给他念了一首诗。她说,她几乎被这里边的几个句子给迷住了。因为那层层的海浪。

“你有那样的经历吗?”她低下眼帘说道,“有一个人在自己的心上,无时无刻地想到,没有停止过向他靠近的想法……”她看着他。他的脖子僵硬,仿佛被电流击中,他的头开始摇晃,接着,他的双臂也在抖动。他的无法控制的肢体,他被触动的少年的情绪,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

她看向窗外,微微翘起的鼻子和嘴唇,给她的面孔抹上了孩童般的稚气的部分没有改变,夕阳金黄的辉光铺过她的右眼,把那只眸子变成了琥珀的颜色,她的眼睛,黑色的,或者琥珀色的,都是清澈的。一个蛰伏已久的东西眼看着破茧而出,他激动,进而有些惶恐。他发着抖。

那天一到家,妻子怒气冲冲的。“你爸喊着痔疮复发了,上回他开那辆破三轮,腿都摔断了,才刚好,今天你弟打电话来,又要开着出门!你女儿上着上着课,无缘无故哭著就往外走,老师叫都叫不住她——都不省心,老的,小的,没有一个省心的!”她以一个自由落体的姿态把自己陷进沙发后,随手抓起一件羊毛衫,将它远远地抛向了电视柜。那是他的羊毛衫,早晨穿上觉得有些热,就脱下搁在那儿了。

“你呢?你的心,是被什么给吃了?那是你的吗?”妻子在冷嘲,也在热讽。只是一面,妻子便记住了她。他默默地拾起那件羊毛衫。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拖地。

“晚了,我告诉你,晚了……”妻子总爱把话说得狠绝。他往外走,被问道去哪儿,他说楼下,他的手里拎着一袋子的垃圾。他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然后重又上了几层楼。妻子在阳台唤他,洗衣机前,问他,白天穿了一回的毛衣要不要洗。他接过去,说不用,再穿一天吧。就是那件被抛弃过的羊毛衫。

“黄局他老婆说,过些天局里会开一个会,下面医院的人事会有一些挪动,有没有份,就看这回了。”妻子的声音像是从天的高处飘下来。他们赤身相对,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如同一株深根大树,强悍而又博大。女人的手臂,女人的腿弯,化作了条条枝岔。俨然全世界唯一的一株树。他,攀附着,不由自主,也是依赖。

是那次他坚持要去参加的登山活动,让妻子看出他还有提拔的想法在吧。妻子把牌局变成了人脉关系网,学习操练,结交四路。都是为了你,记得,都是为了你!这句话,妻子说了两遍。

人是会死的,他突然想。是她说过的话。她对他说,一想到人有一天是会死的,就会感觉非常的荒唐——既然最终是什么都不会有的,那为什么要降临这世上?“就是,什么都不能抓住,就得要抓住什么啊……”她轻轻地叹息,少年人的那种叹息。他的耳廓边仿佛有一只蝴蝶的翅膀在抖动,又像是一声声的叹息,他感到无比的虚浮。能抓住什么呢?只有那个身边的女人。他紧紧地箍住了身边的女人。女人将手伸向他的大腿,他的后背,一把把拧着他那里的皮肉。当他沉陷时,他再次听到一个声音,他听不清楚,那分明是她的声音。

车往前开。沿路都是楼盘,前面就是楚江大桥,当年投资了一亿的大工程。很少有人会站在那座桥上,他也从来没有过。大概没人记得桥头一侧曾经多么空旷,那里有过一座孤零零的烂尾楼,当年最红火的棉麻公司的新办公楼,建到一半被搁下,一搁便是十多年。接下来,一个楼盘恍如一夜间突然冒起,一个又一个楼盘从山南的各个地方呼呼地挺拔起来,张眼全是房子。她说过,她喜欢站在这桥上。

与她第二次会面后不久,他接到她的来电。她的父母去世了,因一场车祸。“我没事,你放心,亲戚邻居都在帮忙。”他从她的嗓音里看到了她,她已经老了。那才是一个正常女人的样子。她问:“你会来的吧?”这一刹那,她又回到了她自己。一般人是不会这样问的。

他到达时,追悼会已进程过半,他被人群堵在了门口,听到司仪在念她亲手写的悼词。有人开始哭泣。有人下意识地皱了一下鼻子。她从始至终没有出声,他看不到她,矮小的她,被人群湮没了。

人们随着人流往前,透过飘飞的白纸裁的帷与幛,他见到两具冰冷的棺材并列着。他看着棺材里的人,他不认识他们,但他却觉得十分熟悉,几乎能够从那两个灰白僵硬的额头回溯她的过去曾经以及起源。

“你来了……”一个熟悉的嗓音,低低的,有点儿沙哑。她低着头,泪水从她刹那间红起的眼眶踅向红起的鼻尖。一个人的悲伤是从眼底开始蔓延汹涌的。他握住她小小的手,一时忘了松开,他的臂肘被轻轻地推了一把。后边的人要往前走,他挡了别人的路。他没有见到她的丈夫,或许是他没有注意到。

“你的事,妥了……”返程路上,妻子打来了电话。听妻子说着卫生局长的夫人,转达那位夫人的叮嘱:“人要越发低调,莫惹祸上身,都在看着你,莫让人抓辫子。”他被提拔为医务科长,进入了医院的管理层,妻子帮他打通了那条人脉关系。妻子的嗓音踌躇低沉,他对于她来说,就是命运。他们那共生的与共赴的,从未分离的命运。

他嗯了一声,妻子又问,听到了没?他说,听到了。他吁了口气,下意识地把头靠在车座的靠枕上。

车终于停了下来。他站在楚江大桥上。

这些年,他升迁至副院长,为一桩人情业务,他被约谈,当时恰逢整风当口,小事成了大事,没有查出别的问题,职位却保不住。辞职后,他做了医疗器械的代理商。妻子穿着平底鞋从一尺来高的台阶上摔倒,脾脏破裂,住了半月院,恢复得挺好。孩子离家出走过一次,报了警,没寻到,两天后自己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没说去了哪儿,他们也不敢问。那孩子之后考了个三本的学校,进到大学里,竟多了些言谈,知道偶尔打打电话给他。他东奔西走,挣了些钱,曾经失去的,倒也从另一个层面上被补偿了过来,不用想着“为了你”,妻子的牌局纯粹了,也更加投入了。他的时间很满,偶尔的停留里,清静又安生的家,让他不禁有点儿恍惚,这日子,真是太好过了——可是,孩子跳了楼。

天边还有酡红的霞光,过往的几条砂石船吃水很重,江的那端,四五条挖江船正日夜不歇地运作着。东岸,望江楼公园里人头晃动,音乐隐约响起,广场舞就快跳起来了。江水使他头晕,一个浪峰推向一個浪峰,拥挤,黏稠,沉重。他听不到水声。“站在大桥上,我能看到海……”她的声音轻轻的,就在他的耳边。

追悼会之后,他去了她的城市。那是一个午后,酷热的午后。她的眼睛是肿的,连带脸也有些浮肿。她在沙发上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他说:“你要休息,马上去休息。”他想搀她起来,她拉着他的手,说:“要是我有个孩子……”她孤独而又无助,用一种征询的眼神来看着他。他说:“不要多想。”她还是拉着他的手。

星光在她的眼底一跳,随即便熄灭了。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械斗或者狂欢,世界突然静止,她诧异,落魄,茫然。他的心脏像是被擂上了一拳。他在她的身边蹲下来,轻轻地抱着她的肩膀,那么瘦弱的肩膀。他的手指触到了她的背脊,两片单薄的蝴蝶骨,他用手掌握住她的整个肩胛。他又开始发抖。

他梦境似的走出了那个午后的房间。自那之后,他们不曾再相见。他收到过一封她写来的信件,她在信里写到她的孩子:“小海月里有些吐奶,出月之后,体重反而下降了0.3千克,大家都笑话我这新手妈妈。”“十个月后,小海顺利地断奶,什么都吃,他的脸长得像个包子,都说要给他取个小名,就叫‘包子。”“他总是在研究,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什么都懂,他看着我,就在研究我,他要弄明白我所有的举动。”“刚送小海上幼儿园时,园长说从没收过这么小的孩子,试试吧,后来的事实说明,他是小班里最聪颖的孩子,后来园长可喜欢他了。”“记得小海进小学的第一天,背着书包往前走,叫他都不回头,兴冲冲的样子真是有趣啊。”……他从她的信里看到一个孩子从出生到长大。那是一个健康聪慧又孝顺的孩子。好孩子,跟他的孩子不一样。

“我一切都好。海浪依然,那个人也依然在我的心上。”这是她的信件的结尾。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个女人说,有个人一直在她的心上。他知晓她为何会给他写出这样的一封信。他没有回信。她的来信没有地址与电话。

他曾有一段时间惶惑不安。他以为她还会有下一步,他也暗自预设过,他将要怎么处理。任何一种打破平衡的关系或者情境,都让人本能地避免,并且难以适应。他确定,他不能放弃他的家庭。妻子盯着他,冷眼盯着。好在妻子不像从前那样,不叫嚷,也不抱怨。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学会了妥协。与他想象的不一样,她的下一步迟迟不来。或许她又组织了一个新的家庭,或者早已把他彻底地放下——她只想要一个孩子,而已。后来他几乎不再想起。生活的好处就在于,每一天都有事情要发生,提醒你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一些人,它排除了所谓的跌宕起伏,即使不小心激起一点儿浪花,很快就会落回到寂静的水面上。

省城的附一医院,外科主任对他说,他的孩子最好的情况是下半身的瘫痪。他觉得心里的一根弦断了。他的人生从此不会再有延伸,他当时就这样想。然而,他突然就想到了她。他的另一根弦,一直在他的生命里脉脉伸展着,他丝毫没有费过心,在刻意地忽略有意地避开完全地隔离中野蛮地伸展。

“我还有个孩子!”看着江的波浪,他微微地颤抖。他想象了一百种情境,将过去未来纷纷扬扬的事物一览而过。他想,他要怎么对妻子讲。不用讲,他想。

他回到了车里,把车掉了个头。他要去拿那个食盒,妻子想要的,保温食盒。

小区入口,一个高个子的女孩向他打着手势,是七楼的邻居,楼道里偶遇过两回,他们还不曾与对方说过话。她的车没法倒进她的车库里,只好站在路上向人求援。他帮她开了进去。

电梯口,他看着屏显上的数字的变化。昨日,他与康复科的人接洽,饭桌上,一个女孩托着腮帮子看着墙壁上的电视,不知谁说:“看她,小孩子……”那个刚刚惊醒过来似的懵懂的眼神,让她当年的脸一下敷上了面前那张年轻的脸庞。他想起与她曾经在一起的那个午后。他想到她的信,他想,要怎么才能联系到她。他的脑子里,伸出一双手,他要抓住她。那是他一生中感觉最为迫切的时刻。

手机响了一下,他抓到眼前,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昨天开车去小石潭,搬了几个树根,打算做成根雕。去年发现腮腺上长了一个肿块,确诊为囊肿,顺利摘除,恢复良好。我已与那个人见面,聊天喝茶,很自然,很舒服。我们都知道,仅此而已,这样的会面不会再多。你曾经给予的关怀和帮助,我不会忘记。谢谢你,以后方便时,我们会面,再叙。”他的嗓子好像被什么梗住了。是她!他拨打这个号码,打不通,无人接听。他一遍遍地拨打。

“小海好吗?”他吸了长长的一口气,发去了一条短信。“嘀嗒——”她的回复来了,快得令他有些措手不及。此时,电梯顿了一下,灯灭了,电梯咻咻地往下坠。电梯出了故障。全世界的光都消失了,声音熄灭。他被扣在一个箱笼里。

记得那个午后。他抱着她,把头靠在她的胸口,他感觉她身子突然一震。她说:“哦……”她愕然的惊诧的眼神让他很糊涂,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陌生、疏离,他很懊丧。她站起来,小小的身子,没了之前的单薄和孱弱,她很强硬,冷漠是套在强硬之上的盔甲。他惊讶,难堪,失落,惊讶失落远远多于难堪。一个女人,与他皮肉相接血肉相连的近,而一转眼,就离他这么远。那简直是一种错觉。从一开始,她就给了他无数的错觉。

当轿厢停止滑行,厢门緩缓打开,他走出来,往东走了几步,然后,又一次按了一个向上的电梯按钮。他住的这个小区,一幢楼配两台电梯,一个坏了,另一个照常运作。

故障来得恰到好处,突然的异动让他分了一下心,之后他便不用纠结于她何时学会了开车,谁去做那些根雕,也不会因为她向他坦诚了“那个人”而感到失落或者耿耿于怀。他不必再有那种考虑,似乎自己在另一个人的生活里扮演着什么角色,不必设想另一种生活,虽然是偶然兴起般的那种想象。他不必再有承担。

他的手机响铃了,妻子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他说:“路上有点堵车……”妻子似乎愣了一下,想要问什么,又不愿问,就像不愿触碰到什么似的,她说:“哦,快些来!”他体谅妻子的脆弱,他们需要他,他是妻子和孩子唯一的依仗。他知道她为什么非要让他回家去拿一个过了时的不应季的食盒,那是他与她谈恋爱的时候,每逢他值通宵夜班,她做了吃的,用它装着,走很长的路,带给他。那时,他们除了爱情,一无所有。他对妻子说,就过来了。他说起电梯的故障,他知道那头没多少心思听,可他还是兀自说着。他记得昨夜,妻子睡得很安稳。孩子这样,再坏不过如此。他已经回来了。每一个人,终究都会找到一个出口。不管那个出口是怎么样的,通往的还是同一条归途。

他再次举起手机,把她的短信删除了。“没有什么小海,我没有生过孩子,我是不孕体质。”这便是她的回复。她好像是为了捉弄他。疯子,他想。女人是复杂的动物,你永远搞不懂,哪张面孔才是真正的她。

当他走出电梯,厢门关上的一瞬,他好像听到“砰——”的一声。那是一个回声,楼顶掉下来的声音,隔了久远的时间,轻轻的、慢慢的,忽又戛然而止。他觉得莫名的忧伤。他好像终于听到了海浪的声音,那是一种被推着的声音,一个浪峰推着一个浪峰。当那声音消失时,他感到如释重负。

【作者简介】李娃,湖南湘阴人;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16年开始小说写作,有小说发表于《青年作家》《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刊,著有小说集《陪你去看细水长流》;现居湖南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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