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箫白
1928年,著名女性作家袁昌英来到南京游览。彼时的南京刚刚被定为首都,城市内外大兴土木,让流连于金陵胜景的袁昌英颇有今昔之比:“对着古迹,我有的是追慕,怀忆,神驰。对着新名胜,许是与我更接近的缘故,我的情绪与精神就完全两样了。”(1)袁昌英:《游新都后的感想》,《现代评论》1928年第7卷第176期。而相较于袁昌英眼中新旧景观的各有千秋,另一位民国作家倪锡英则显然认为旧日古迹已然在新都建设的大潮下黯然失色:“在新的南京正趋向于都市化的时候,这些所谓名胜,大半都是‘有名而无胜’,只留着许多历史的资料,供人凭吊而已。”(2)倪锡英:《南京》,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年,第114页。虽然两位作家对于金陵古迹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蔚为大观的金陵胜景文化在近代发生了质的变化。
作为一座政治属性极强的城市,南京在近代的兴衰往往以政治事件为重要的时间节点——南洋劝业会、辛亥革命、国民政府建都、抗战爆发、国民政府还都——短短数十年间,南京的城市地位频繁升沉,对城市的发展态势影响尤大,城市文化的内涵和特质亦多受影响。在此语境中,本文意图探讨作为城市文化表征的南京名胜景观的近代变容。从历史演进的脉络来看,南京拥有饱满丰沛的胜景传统。仅有明一代的金陵胜景即从明初的八景发展成十八景、二十景直至明末的“金陵四十景”,而由景观形塑的城市记忆空间更在明清鼎革之后承载了新颖的文化内涵。那么相较而言,近代南京的胜景文化又表现出怎样的特质?进而言之,在近代南京曲折的城市发展历程中,名胜景观的形态和内涵为何、如何发生变化,此一过程又怎样促动城市游冶空间的嬗变?现代交通方式与新颖传播手段的引入是否造就了别样的旅游行为,而民族主义的思潮又如何改变了名胜景观与城市政治的互动形式?南京的景观文化与城市发展之间存在强烈的联结,由名胜景观考察近代城市的政治文化特质,是研学南京城市史的优选视角。
太平天国战争期间,南京饱受战乱摧残,城市建筑多遭破坏,散布城区的诸类名胜景观亦无从幸免。以此,晚清以降的南京经历了持续的城市复建历程,更在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将西方的城市规划理念融入城市建设。在城市政治地位提高、城市建设加速的过程中,金陵胜景的外在形态和象征意义亦得到了新的发展。其时南京的景观名胜或有趁势新起者,或有渐次消亡者,皆与城市的市政政策息息相关。至于前者,以城北的劝业会场及玄武湖为典型。至于后者,则以城南秦淮河为代表。
近代南京游冶空间得到大力发展者,首推城北地区。如果说晚清大员的主持使得太平天国乱后的南京开始逐步恢复生机,那么1910年南洋劝业会的召开则为复苏的城市注入了带有国际化色彩的新鲜血液,更全盘改变了城北地区的区域样态。作为中国历史上首次以官方名义主办的国际性博览会,南洋劝业会被时人称为“万商云集”的“数千年未有之奇观”(3)徐寿卿:《序文》,《金陵杂志》,南京:南京出版社,2013年,第3页。。马敏指出,“博览会会场带动了周边城市公共设施的发展,扩大了近代城市公共空间范围,起到了‘建造市面’的作用”(4)马敏:《博览会与近代中国物质文化变迁——以南洋劝业会、西湖博览会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20年第5期。,其时南洋劝业会址“东抵易家巷,南抵丁家桥,西抵将军庙口,北抵公园”(5)南洋劝业会事务所编纂科编:《南洋劝业会观会指南》,南京:南洋劝业会事务所,1910年,第48页。,地块面积几近千亩。相较于南京的传统聚居区老城南,城北地块自明代以来便有欠开发,而南洋劝业会的召开则使得此一区域的市容状态骤然改观。对于劝业会的整体面貌,报刊记者曾作“有欧洲特立之市场风”(6)《调查第一:中国调查录:调查劝业会会务纪略》,《东方杂志》1910年第7卷第2期。的评价,并对电灯光影所象征的现代性大加赞叹,所谓“亭台楼阁,领异标新,皆采取各国菁华……缘梁附柱及盘旋屋顶檐际者,电灯几满数千盏,燃然光华夺目,明逾白昼,令人目不能开……棋布星罗,陆离光怪,叹观止矣”(7)徐寿卿:《金陵杂志》,第52-53页。。由此可见,劝业会场蕴藉的“现代性”对时人造成了强烈的感官冲击,在相当程度上带动了城市建设。
若论南洋劝业会为南京城市旅游留下的历史遗产,玄武湖的景观开发即为典型。玄武湖为今日南京城区面积最大的水体,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与城市的政治军事、经济民生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太平天国以后,玄武湖与其他金陵胜景类似,皆得到了官府的适度恢复和修缮。然而及至南洋劝业会,胜景的外在形态与景观文化才产生了全盘性的变化。先是为了配合南洋劝业会的市政建设,地方官员“开城通湖,种树修路”(8)《南京劝业会坐办陈兰薰演说词》,《申报》1909年3月3日,第26版。,于城墙上新开丰润门,使得劝业会会址可以直接连通玄武湖。与此同时,金陵文士还特地制作《后湖全图》,并“依图立说,详考名称,为游览者之指南,不致歧途”(9)王曼犀:《后湖图说》,宣统二年(1910)《后湖全图》,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藏。,以为游览者提供便利。及至民国年间,尤其是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市政当局颇为重视玄武湖的开发,在硬件层面改良湖洲、整理花草、铺设道路、增修建筑,在软件层面则设立意见箱征求各方意见、规范游湖票价,并广为宣传(10)周念行、徐芳田:《新都胜迹考》,南京:南京出版社,2014年,第40-44页。《新都胜迹考》对玄武湖的整饬规划介绍详细,既有研究未多关注。而近代南京市政府关于建设玄武湖公园的相关政令,可参见于静、荆世杰:《民国时期玄武湖的人文生态演变——“五洲公园”的理想与现实》,《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力图将玄武湖打造成体现现代性元素的城市休闲空间。
值得提及的是,近代市政工程对玄武湖的整饬,亦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胜景的文化气质。明代时,玄武湖贮藏天下黄册,因之被辟为禁区;及至清代,虽然玄武湖不再是宫廷禁地,但文士们已经形成了品赏胜景的惯习,多取远观之意,少有泛舟之举。换言之,近代以前的玄武湖主要作为自然景观为文士认知,欠缺人文要素,并不能算是金陵胜景中的醒目名胜。然而在近代的景观开发过程中,玄武湖从一气质清冷的自然景观,逐步转变为热闹纷繁的娱乐场所。市政当局对湖区的整饬不可谓不勤,一方面“开放钓鱼,拆却围墙,开辟河路,建筑码头,规定游湖船价。装设无线电收音机,成立网球场,提倡打靶,陈列动物,组织诗文社”,另一方面“整理湖神庙,毁其神像,以祛迷信,复设民众俱乐部于该处,以供游客及湖民精神上之娱乐”(11)周念行、徐芳田:《新都胜迹考》,第42-43页。,其余各殿阁也“咸改为民众公共娱乐场所……设书报,琴棋,乐器,乒乓,及各项娱乐之具”(12)夏焕章:《最新南京指南》,《江苏文库·史料编》第119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238页。。以此,玄武湖完全向游客居民开放,成为城市新兴的公共娱乐空间。
因应于市政工程对景观建设的推动,玄武湖声名鹊起,成为游人心向往之的“打卡地”。近代以来玄武湖的游冶方式,以湖上荡舟为主。在今人看来,乘坐游船是颇为普通的旅游方式,但显然民国年间的玄武湖游船给游人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如有游人即评价湖光山色道:“玄武湖之景色……满湖春水,尤为惹人,乃唤游艇,载往中流,桨声湖光,别有天地……一幅无上之图画欤?一首富丽之诗歌耶?余等置身于诗画中矣。”(13)孟述祖:《空中旅行记乐》,《旅行杂志》1937年第11卷第8期。马国亮更直陈:“我爱玄武湖,我爱它的朴素和静穆,胜于爱西湖的艳丽。这是我来南京的最满意的一个时候,它是一个满充了诗意的绝俗的境地。”(14)马国亮:《南京六十小时》,《旅行杂志》1933年第7卷第1期。其时玄武湖的游船项目并非一二小时,而是有半日游船(6小时),甚或全日游船(12小时)的项目(15)南京市市政府秘书处编:《新南京》,南京:南京出版社,2013年,第17页。,充分说明了玄武湖游船的受欢迎程度。而在南京沦陷以后,后撤西部的青年仍对玄武湖念念不忘,更将之比作恋人,无比怀想。(16)王秉权:《忆之海中的玄武湖》,《旅行杂志》1941年第15卷第1期。
玄武湖区块的开发,与近代南京“关系于市民之健康与幸福者至大”的“公园之设置”存在直接关联。(17)国都设计技术专员办事处编:《首都计划》,南京:南京出版社,2018年,第69页。而除却兴建较早、形制较已完备的中山陵园、玄武湖公园等,市政府亦希望将雨花台、莫愁湖、清凉山等处辟为公园,供市民游客消闲之用。又与以上由旧日古迹升级迭代的城市胜景不同,其时亦有全新营造的市民公园,尤其照顾平民百姓的需求,如鼓楼公园,即为“京市唯一之平民化的公园系就钟鼓楼旁之空地加以布置者,全园包涵通衢,浅草平铺,花木掩映,别饶佳趣……园中多为平民休息之所,夏夜多露宿者”(18)夏焕章:《最新南京指南》,第275-276页。。1930年新建设的新街口广场,则“位中山大道之中心,场作圆形,中莳花草,凡遇纪念日,佳节日,全市民众,咸集此欢欣鼓舞,参加典礼”(19)杨世杰:《新都名胜记》,南京:震源书店,1931年,第115页。。此类景观,充分体现了近代南京市政建设过程中现代性元素与理念的渗透。
对于近代南京城市的游冶空间,时人曾对比道:“(南京)南部与北部是截然不同的:南部是商业区,只有尘俗的市街。北部却完全是风景区,有的是天然的丘壑,上好的园林,简直是一个大花园。”(20)胡山源:《京沪线掠影(下)》,《旅行杂志》1947年第21卷第8期。如果说风景旖旎的玄武湖是北部景观的典型的话,那么南部的秦淮河便可谓“尘俗感”的代表,甚至让不少近代南京的旅人感到失望与厌恶。作为六朝金粉、才子佳人的代名词,秦淮河的今昔对比颇为强烈。如梁实秋便感叹道:“秦淮河的大名真可说是如雷灌耳,至少看过《儒林外史》的人应该知道。我想像中的秦淮河实在要比事实的还要好几倍……其实这里风景并不见佳,不过在城里有这样一条河……”(21)梁实秋:《南游杂感》,张志欣、何香久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大系》第5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30页。朱自清更直陈:“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再别提做什么梦了。”(22)朱自清:《南京》,《你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115页。而秦淮河畔有伤风化的流莺暗娼更让文士颇为鄙夷,如俞平伯、朱自清便曾在游河过程中因歌女的不请自来而深感窘迫、不安和厌烦,而创作了脍炙人口的同题佳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司马訏同样有所评论,所谓“《桃花扇》遗留下来的沉渣,还来不及冲洗干净,如今又增添了新的污秽。我以为‘卖淫制度是都市的阴沟’这句话,指的正是这可怜的秦淮河”(23)司马訏:《秦淮河畔的除夕》,《论语半月刊》1947年第120期。。有鉴于民众观感,国民政府发动了数轮大规模首都废娼运动,对秦淮河的社会环境大加整治。在此以后,秦淮河的娼妓业转入地下,区域的整体氛围亦渐趋冷清,直至还都以后,仍呈现出一种颓败破旧的状态:“秦淮河衰老得不堪,六朝金粉,风流全歇。”(24)王仲鄂:《首都初旅》,《旅行杂志》1947年第21卷第11期。近代金陵胜景因时世变迁而呈衰微态势者,秦淮河可谓典型。
作为近代南京城内最为重要的两处水体,玄武湖和秦淮河景观的此消彼长,是为近代市政规划之于金陵胜景之作用力的鲜明写照。当然,彼时的景观改造工程范围并不广大,因为政局动荡、经费难支,多有景观改造的愿景仅仅停留在设计阶段,无法付诸实践,如南京城内另一处重要水体——莫愁湖即是如此:“(莫愁湖)实为城西南仅有之胜地,足与城东北之玄武湖成遥遥相对之二美,惜市政当局仅指定为公园,尚未遑如玄武之积极建设,实本湖之大不幸事也。”(25)夏焕章:《最新南京指南》,第279页。
与市政规划过程中体现的政治力量相比,民族主义所推动的景观形塑实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具体而言,又以国民政府定都与孙中山归葬对城市景观文化的发展影响最为深刻。如《新都胜迹考》卷首便直陈孙中山奉安大典是该旅游指南编写的重要契机:“今兹总理奉安为期已近,中外人士观礼者多。倘获是编一详读之,则感已往之兴废,思将来之建设,其爱护首都企向民政之心,必有油然勃然而不能自已者,宁惟游览景物之南针已哉?”(26)周念行、徐芳田:《叙》,《新都胜迹考》,第1-2页。《首都导游》开篇亦强调:“民国十五年,而重建新都,始规模大备,昔之荒凉荆棘者,近已平坦如砥,九逵四达矣!”(27)中国旅行社编印:《首都导游》,《江苏文库·史料编》第118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469页。
在此语境中,中山陵本身便成为一新兴的城市景观,成为中外游客赴南京后观光瞻仰的对象。而此类“谒陵旅行”,又浸润着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被时人评为与国庆旅行、孔诞旅行并列的“唤起民族意识”的专题性观光行为。(28)《京沪沪杭甬两路促进营业之种种设施》,《铁道半月刊》1936年第10期。陈蕴茜、李恭忠皆曾就中山陵谒陵进行专题研究,参见陈蕴茜:《谒陵仪式与民国政治文化》,《开放时代》2008年第6期;李恭忠:《圣俗之间:中山陵集体谒陵与民国时期的政治日常化》,《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7期。其时南京诸多旅游指南皆对中山陵进行醒目的文本处理,或在序言中强调孙中山之于南京的伟大意义,或在篇首放置中山陵铜版照片,或在具体章节中事无巨细地罗列谒陵注意事项。与此同时,中山陵本身不同于中国传统陵墓形制的“开放性”,也让此一政治空间具备了更多“平民精神”,易于让人接近。(29)李恭忠:《开放的纪念性:中山陵建筑精神的表达与实践》,《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
关于中山陵的景观文化和政治意义,既有研究颇多,不必赘言。尚可余论者,实为与中山符号搭配的景观营造举措。关于彼时钟山南麓片区的空间格局,时人即有观察:“中山陵居中,其东西两古迹为灵谷与孝陵,再旁为革命伟人谭墓与先烈廖墓,呈一相衬之形式。”(30)周镜泉:《南京游记·陵园一瞥——金陵揽胜之三》,《旅游天地》1949年第1卷第2期。而对于引文中所论数处景观而言,不论景观本身蕴含着何种文化特质,皆因其近于中山陵的地理位置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民族主义”和“国家意识”的色彩。
不妨先看传统金陵胜景明孝陵与灵谷寺的近代变容。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归葬之所,明孝陵在明清时期的族群政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及至民初亦然。清帝甫一退位,孙中山即率众谒明孝陵,将朱元璋定为驱逐鞑虏的先驱。孙中山逝世后,亦有上书“与明帝孝陵同寝,古今革命两英雄”的挽联将孙中山与朱元璋相提并论。(31)刘作忠:《挽孙中山先生联选》,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34页。而在1929年出版的《首都名胜古迹》中,则更以“民族主义”概念重新诠释了朱元璋的代元而起,所谓“明太祖遗像,像系墨笔,悬明孝陵祭堂内,太祖以武力贯彻民族主义,后人瞻仰,钦敬无已”(32)南京特别市教育局编:《首都名胜古迹》,南京:南京特别市教育局,1929年,第25页。,可谓历史遗存在近代政治场域中获得了新颖的文化内涵。灵谷寺的景观文化嬗变亦遵循此一逻辑。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着力建构战殁者的纪念空间,在此语境中,历史悠久的宗教场所灵谷寺逐步为民族国家的象征符号所挤压,最终被改造成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成为现代国家政权建构的神圣空间。
在明孝陵与灵谷寺之外,谭延闿及廖仲恺墓亦一东一西,与中山陵形成了相得益彰的空间关系。就谭延闿墓而言,该区域景致典雅宜人,让人印象深刻,“陵园区沿路的景色,要以此地最胜”(33)王仲鄂:《首都初旅》,第3页。,更因墓主人在民国年间扮演的重要政治角色,引人生发出对时政的感慨,如袁昌英即说“由陵园谭墓之美观,我竟牵想到社会国家组织的大问题……谭墓的优点在其有曲折、有含隐,威而不露、富而不丽的气概。若谓陵园象征活跃的、盛旺的、行将复兴的中华民族,谭墓可说是中华民族已往四千年光荣历史精神的具体化”(34)袁昌英:《再游新都的感想》,《山居散墨》,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37-239页。。而与谭墓相似,廖墓亦能引起时人对国运的深思。在近代赴宁的游人眼中,廖仲恺实为“国父之左右手”,他遭到暗杀身亡则是“中国人民之大不幸”。以此,当1949年周镜泉游览廖墓,发现该地杂草丛生、荒凉破落之时,便有感于国民革命后辈的不争,并愤怒于其时国民党对党内前辈遗志的背离:“弄得胜利前后的中国,彷徨难安,人民流离失所,受尽艰辛。自然,今天的廖墓是杂草荒芜无人扫了!”(35)周镜泉:《南京游记·陵园一瞥——金陵揽胜之三》,《旅游天地》1949年第1卷第2期。由此可见,国民政府着力营造的政治性纪念空间,有时亦会以反作用力的形式削弱政权的公信力。
除却钟山片区,国民政府建构政权合法性的努力亦在城区内外各类景观中有所体现,使得新都南京成了国民革命的全域性纪念空间。城西的粤军、浙军烈士墓(祠),城东的第一公园皆为典型。先看城西。莫愁湖畔的粤军烈士墓为纪念1911年在与北洋军战斗中牺牲的粤军所设,墓区简朴庄重,墓碑正面镌刻孙中山手书“建国成仁”,背后则是黄兴所撰碑文。浙军烈士祠则位于清凉山下龙蟠里,纪念1911年光复金陵之役中的浙籍阵亡将士。在民国年间出版的旅游指南中,多将这两处英雄埋骨之地列为重要观瞻之处,鼓励游人向英烈致敬,从而察知民国建立之不易。然而正如学者所言,此类纪念空间因为较为局限的地方性革命记忆,在他处不易得到认同,因之多有破败。(36)王楠、陈蕴茜:《烈士祠与民国时期辛亥革命记忆》,《民国档案》2011年第3期。如粤军烈士墓“惜无人驻守,以故樵夫牧竖,随意出入,颇多残毁。不免渐呈荒凉之象”,浙江烈士祠虽在起初状态略好,所谓“布置景然,胜粤军烈士墓多矣”(37)方继之:《新都游览指南》,南京:南京出版社,2014年,第108-109页。,但其后亦破败遭窃,房屋遭人占用。
城东地区第一公园的改造亦体现了国民政府意识形态渗入景观文化的过程。第一公园的前身是清末文士于明故宫南沿辟建的“韬园”。北洋时期,江苏督军李纯在韬园基础上增补楼亭、整理乔木,并在附近建设江苏省立南京公共体育场、民众教育馆等公共设施,使得此一区域成为省内体育、文教和诸种政治活动频繁开展的开放空间。1920年,李纯自杀,北洋政府以大总统名义下令褒扬,加封李纯为“英威大将军”,院内亦增置供设李纯遗像的英威阁、秀山遗笔亭,并树立英威上将纪念碑、秀山将军铜像等,将此地打造成专属李纯的纪念场所。然而及至南京被定为新都,国民政府便开始去除公园的“李纯色彩”,并将之改造成符合国民革命性质的政治场域。先是,李纯铜像遭到拆毁,而公园亦在此后不久被改名为“血花公园”“第一公园”,并设烈士祠陈列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北伐将士、维护首都阵亡将士、烈士韩复炎、“一一·二二”惨案死难烈士等神位,并展示李宗仁、蒋介石、何应钦等人所写的纪念文字。(38)陆衣言:《南京游览指南》,南京:南京出版社,2014年,第25-27页。以此,在南京国民政府强硬的政治力介入下,第一公园被营造成为浓缩政权理念的政治表征,并在诸多旅游指南的宣扬推介之下,成为南京城内国民政治教育的重要舞台之一。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的十年间,城中分布的各类纪念碑、纪念塔、烈士墓、忠烈祠形成了大小不等的政治纪念空间,以景观的形式传达了政府理念和国家精神,亦在本地居民和外地游客心中植入了强烈的民族感和国家认同。以此,金陵胜景不再仅是本地历史文化的承载,更是国族精神的在地象征。也正因为此,在随后到来的民族危亡关头,金陵胜景的景观文化再次发生新变。
“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触发了国人强烈的抵御外辱的情感。其时来到首都南京的游人,亦将此情绪附会到满目的金陵胜景之上:“面着枯槁的玄武湖……憔悴的紫金山,瘠瘦的田野,我不禁抚然,不禁怆然而泣下了……我及我的民族是受到了极度的,人世间再无以复加的创伤,且无以自解的耻辱。”(39)袁昌英:《再游新都的感想》,第234页。而在南京沦陷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及其扶植的汪伪政府亦知晓金陵胜景的政治价值,因此希望利用金陵胜景传递他们的施政理念。如在1940年出版的摄影集《南京的全眺》中,编者泷藤治三郎便出于粉饰太平的需要,大量收录对日本统治歌功颂德的照片,如菊花台公园的表忠碑、涂抹“建设东亚新秩序”标牌的城墙,以及阵亡日军的相关纪念物等(40)泷藤治三郎:《南京的全眺》,卢海鸣、钱长江编:《老画册·南京旧影》,南京:南京出版社,2014年,第156、165页。;另一摄影集《南京风景帖》则收入南京诸多城墙城堡的照片,却在配文中着重强调日军进攻南京过程中展现出的“勇气”和“牺牲”精神,并着力渲染日本侵略者充满险恶用心的“同文同种,共存共荣”的施政口号。(41)大正写真工艺所:《南京风景帖》,1940年,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第7-11页。谢任曾就沦陷时期日本侵略者对南京的景观文化改造进行考察,参见谢任:《陷都政治:日本在南京的记忆建构与遗迹变迁》,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2年。
除却日本侵略者以外,汪伪政权亦在城市胜景层面做足了文章,希望通过抢注胜景文化的方式,强化其伪政权的施政合法性。如汪伪统治期间出版的南京旅游指南中即有“今日的南京,正在破残中从事建设,在荒芜中努力复兴。汪主席昭示我们:精神创造物质。南京市是中国的首都,也是东亚重要都市之一,将以划时代的姿态,与东亚各大都市,同一步伐,比肩携手而迈进”(42)南京特别市政府编:《南京便览》,南京:首都出版社,1943年,第4页。的表述,对总理陵园亦不吝溢美之词:“建筑鸿壮,公路休整,林木茂盛,实堪为吾国建国的灵魂”(43)荐庵:《南京与北京》,《中报一周年纪念特刊·新南京》1941年3月30日。,甚至妄图通过种种仪式、宣言和法规来对中山符号进行占有与操弄。(44)苏艳萍:《抗战中的中山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103-115页。但伪政权种种昭然若揭的政治手段,其实在民众眼中皆是手段卑劣之举,如黄裳便在南京城中登高望远时评述道:“整个的南京城都在眼底了,眼前的一所宽广的建筑物的每一个房顶上,都飘拂着一面青天白日旗,可是上面多了个三角形的小黄条,这就是那一出丑恶的傀儡戏的演出的地方。”(45)黄裳:《白门秋柳》,《锦帆集》,北京:中华书局,1946年,第18页。
抗战胜利以后,国民政府以凯旋姿态还都南京,金陵胜景亦因之成为民众旅客欢呼雀跃、有感而发之地。如记者陈其英即慨叹道:“南京一地有高山、有长江、有平原,为锦绣河山之缩影,至值得流连!尤以历史悠久,古迹众多,文化制度在在足供考察凭吊。而历代兴废,为民族盛衰所关,更可启发爱国思潮,促人猛省!……中华民族数千年来遭遇外患,多赖南京为根据,以撑持东南半壁……故南京之民族意识最为浓厚。此后中兴民族,发扬国光,南京实为最适宜之根据地!”(46)陈其英:《瞻仰复兴中的首都》,《旅行杂志》1946年第20卷第3期。
因应于市政开发与民族主义思潮对南京景观格局的形塑,城市胜景逐步展现出多元面向。一方面,传统旅游资源仍旧丰富,即如朱自清所言,“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47)朱自清:《南京》,《你我》,第111页。;另一方面,新兴景观迭出,给游人带来新奇的感官体验。而摩登交通方式的引入则可以高效地将两类景观进行搭配,在让游人全面把握城市文化之特质的同时,形塑了具有现代性的城市旅游方式。
近代南京城内外的各类金陵胜景不下数十处,确有令人眼花缭乱之感。以此, 颇有文士对旅游路线进行设计,尝试为游人提供可资按图索骥的旅游攻略。如周镜泉便将金陵胜景按照与主城的距离划分为“城区”“市郊”“京畿”三类,后更基于此一“同心圆”模式提出了南京旅游的一日、二日、三日、四日、五日游览建议,即一日游仅游览陵园全区及玄武湖,二日游加上鼓楼、鸡鸣寺及城南雨花台、白鹭洲、夫子庙,三日游加入燕子矶、莫愁湖、清凉山,四日游又可加入京畿的栖霞及琅琊,如盘桓至第五日,则可远赴安徽采石矶。(48)周镜泉:《南京游记·游览计划——金陵揽胜之一》,《旅游天地》1949年第1卷第1期。然而相对而言,近代南京最为流行的旅游路线设计,仍为按照方位排分者。如1924年俞旭华所编《南京居游指南》即以城内中正街为起点,将旅行路线分为东南西北四路。而在1926年的《南京游览指南》中,编者陆衣言则将城市胜景的旅游路线分为了“东山路、南山路、西山路、北山路、中山路、汤栖路”六路。(49)陆衣言:《南京游览指南》,第6-7页。在这一设计中,编者将栖霞、汤山放在一起,后经事实证明,过于紧凑劳累。在此基础上,诸多旅游指南采用最多的方案,实为七条路线,具体可见表1(下页)(50)具体内容可见方继之:《新都游览指南》,第86-120页。。由表1可知,旅游路线中第一程包括城东诸名胜,第二程包括城东近郊诸名胜,第三程包括城北诸名胜,第四程包括城西诸名胜,第五程包括城南近郊诸名胜,第六程包括城北近郊诸名胜,第七程则以远郊栖霞山为主。而每一条旅游路线皆内容丰富,力图给游人创造最为全面的行旅体验。试看表格中的第一程路线:
自中正街东行,过大中桥而北,参观通俗教育馆、公共体育场。渡半边桥,游第一公园,瀹茗于烈士祠,略事小憩。出第一公园后,仍北行,至西华门,可参观省立医院及电灯厂。西华门以东,即明故宫址。败瓦颓垣。犹可凭吊。入西华门而东,经西长安门,至五龙桥。桥北为古物保存所,桥南为午朝门。复东,出东长安门,访半山寺。时已亭午,如野蔬不能入咽,可急驱车西返,仍取道大中桥,过钓鱼巷,至贡院街(贡院街多酒市)小酌。餐毕,参观市政府,谒夫子庙,然后放棹乎秦淮之河。双桨平分,清风徐来,足涤尘襟。(51)方继之:《新都游览指南》,第86-87页。
由此一路线设计生发,可知近代南京城市旅游的三重特质。
首先是传统胜景和新型景观的复合搭配。路线中不乏明故宫、半山寺、夫子庙等明清时代即已成熟的金陵胜景,亦将富有现代特色的旅游景点穿插其间。诸如省立医院、电灯厂之类的目的地或许在今人眼中是颇为突兀的旅行目的地,但在20世纪初的时代语境中,此类场所则几为“现代性”的化身。而摩登交通方式对旅行方式的改造亦颇显眼。引文中有“急驱车西返”的表述,可知近代南京的旅游活动多借力快速的交通工具,从而可以在一日的行程中加入十数处景点。而上举数条旅游路线,更皆以开车前往为基本条件,时人更常写作《白下驱车竟日游》一类的游记,可见摩登交通方式对近代城市旅游的全盘形塑。
表1 《新都游览指南》所载南京旅游路线图
其次,与明清时期的游冶活动相比,近代南京的旅游活动在空间层面有所延拓。既有研究已经指出,明清时代的金陵胜景都位于长江以南,空间分布并不溢出今日南京辖区,亦未有位于南京下辖诸县范围者。然而及至近代,游客在规划旅游活动时,已经将远郊区县甚至临近县市的景点划入了旅游路线。如《新都名胜记》中便论及,“近于市区之古迹,江宁县境之南汤山,栖霞山,临沂山,牛首山,朱门山,方山,牧龙亭,江浦县境之浦口城,中敌台,珍珠泉,卓锡泉,汤泉,句容县境之宝华山,大茅山,赤山湖,皆列入也”(52)杨世杰:《新都名胜记》,第1页。而在1948年出版的《南京导游》中,编者亦对南京的多日游览行程予以介绍,其中亦包括临近地区的景点。具体而言,一日游者,游览钟山片区及玄武湖、鸡鸣寺一带;二日游者,加入南郊雨花台、天界寺,不去牛首山;三日游者,加入西郊及燕子矶;四日游者,加入栖霞山,五日游者,加入宝华山,六日游者,加入滁州琅琊山。中国旅行社编:《南京导游》,《江苏文库·史料编》第120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83页。;前述周镜泉设计的旅游路线,亦包括今镇江、滁州、宣城的诸多胜景。此一变化一方面与现代交通工具的采用有关,另一方面则是近代南京城市地位上升的体现。相较于明清时期城市游冶活动体现的“地域感”,即文士以游冶空间界定南京的文化边界,近代南京因应其首都的地位,文化边界自然不再局限于主城,而将周边地区皆视为城市的文化腹地,并将大区域内的景观都列作金陵胜景。
再次,近代南京的旅游活动体现出了景观品赏文化和方式的变容。在明清时期“金陵胜景”的序列中,其实颇多入选的古迹早已湮灭无存,或模糊待考,这些景观的文化象征意义因之大于它们的旅游消闲功能,“金陵四十八景”中的孙楚酒楼、青溪九曲、鹭洲二水等即皆属此类,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流行于文士之间的“历史想象”,是文士通过景观对城市文化脉络的再创造。及至近代,文人记叙多不再强调胜景对城市历史特质的承载,游览者透过景观与特定文化情感的共情能力亦不再被要求,而对于那些历史积淀厚重却形态破败的古迹,如果游人没有足够的文化积淀,“是一个不熟悉于当前境物的历史的人,即使他是怎样丰富于情绪的,终无缘唤起其蓬勃的感兴”(53)钟敬文:《金陵记游》,杨哲编:《钟敬文散文》,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第62页。。以此,近代南京的城市旅游风尚推动了景观向纯然的旅游空间逐步转变的态势。而在诸多景观文本的不断形塑和强化之下,游人参访的金陵胜景亦变得相对固定,城市的旅游活动逐步“程式化”,旅游空间呈现“趋同性”。
除却对城市旅游的方式有所影响以外,摩登交通方式亦促进了城市空间的开发、推动了城市形象的树立。如果说公路旅游尚属短程交通手段,那么南京地区对旅游活动影响颇大的长程交通方式则首推航运与铁路,而此二者又直接带动了下关地区的发展。明代前期,下关为龙江船厂所在地,尚为工匠聚集之所。此后都城北迁,下关一带渐趋废弛,清代前中期亦然,而在太平天国以后则更为破败。及至19世纪末,下关才在外国资本的影响下逐步开发,直至1899年正式开埠。而1908年通车的津浦铁路则进一步刺激了下关的发展——其时贯通南北的津浦铁路将铁路南端终点定在下关对岸的浦口,华北、中原地区的百货矿产云集浦口后,通过轮渡过江而汇聚于下关,再经沪宁铁路运往太湖流域。以此,下关成为一重要的转运枢纽,呈现出百货流通、商务日臻繁荣的面貌。
因为便利的水路交通条件,下关成为南京城北最为重要的集散地点。外地旅客凡到达南京者,皆须先至下关,如倪锡英即言:“无论任何一个旅客,随他走的是水道或是旱道,从长江里坐船也好,从津浦、京沪两路坐火车也好,他们想到南京城里去,一定先要经过下关的。”(54)倪锡英:《南京》,第24-25页。其时下关旅游配套设施完善,旅舍数量与核心区中正街不相伯仲(55)俞旭华:《南京居游指南》,《江苏文库·史料编》第117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391页。,近代南京地区的第一家旅游接待机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旅行部南京分部,也于1924年在下关鲜鱼巷成立,后于1926年改称中国旅行社南京分社。(56)邢定康:《守望南京·民国旅游寻寻觅觅》,南京:南京出版社,2014年,第5-7页。而颇多旅游路线的设计亦皆以下关作为起点。上举旅游路线中的城北诸多景观即多须由下关搭乘火车前往,而1910年出版、反映晚清在宁日本人士游冶活动的画册《金陵胜观》,虽未明言路线设计,但从摄影作品的内容来看,显然也是从下关出发,逐个探访城中古迹。(57)杉山房造:《金陵胜观》,卢海鸣、钱长江编:《老画册·南京旧影》,第1-47页。作品中反映的旅游路线为“下关码头—南京火车站—仪凤门—狮子山—鼓楼及劝业会场—两江师范学堂—北极阁—玄武湖—陆军小学堂—孝陵—钟山—灵谷寺—半山寺—督练公所—明故宫—总督衙门—朝天宫—乌龙潭—驻马坡—清凉山—莫愁湖—胡园—雨花台—秦淮河—夫子庙—贡院—江南公园—燕子矶—栖霞寺”,可见旅人自城西北出发,先后经过城北、城东、东郊、城西、城南再至远郊的行程轨迹。
除却航运,近代铁路旅行亦渐成风尚,并直接促进了《沪宁沪杭甬铁路第三期旅行指南》《津浦铁路旅行指南》等区域类旅游指南的产生。而此类区域类旅游指南又常能发挥“催化剂”作用,丰富国人对广袤国土的想象和认知。如有读者便常翻阅其时的旅行指南,想象南京,以慰卧游之思。“手头的几卷旅行杂志,常常陪伴着我,闲来时展读一下,天下的名胜山水,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一一在眼前映现着。它是一个游侣,又是一个向导,而最难得的,它能创造和激发最崇高,最优美的‘旅行意识’。”(58)孙恩霖:《片段的回忆》,《旅行杂志》1936年第10卷第1期。“本书附有南京胜迹风景写真二十帧,以便已至首都者,得以按图索骥,未至首都者,亦可披览卧游。”(59)顾容展:《实用首都指南》,《江苏文库·史料编》第118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21年,第204页。与此同时,此类旅行指南多将南京与其他江南城市并置,所谓“以连络之方法,作整个之向导,俾游者手此一编,得窥苏省江南四大名区之全豹”(60)陈日章编:《京镇苏锡游览指南》,上海:上海禹域社,1932年,第4页。。以此,游客便得以在比较的框架下,深化对南京城市文化特质的认识。如子介便在乘火车游览江南诸多胜地之后发出感慨:“对于游过的几个地方,我想用十个字来描写他。这就是,杭州的‘雅致’,苏州的‘秀丽’,无锡的‘幽静’,上海的‘繁华’,南京‘伟大’。”(61)子介:《东南角》,上海:暨友莫迟社,1946年,第51页。
在航运和铁路以外,尚有外地游人乘飞机赴宁进行游览。如全面抗战爆发前夕,孟述祖便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早上七点离开上海,下午六点零五分落地龙华机场,一日内飞机往返沪宁,并参观了钟山、秦淮河、玄武湖三个片区。(62)孟述祖:《空中旅行记乐》,《旅行杂志》1937年第11卷第8期。然而平心而论,此种类型的旅行方式,若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实难驾驭。一如刘宣阁在赴汤山享受温泉以后感叹道:“予尝疑世界物质文明愈进步,则享受天然风景与卫生设备者,亦非特殊阶级不可。”(63)刘宣阁:《温泉试浴记》,《旅行杂志》1927年秋季号。
近代南京旅游鲜明的时代色彩深刻影响了旅游活动的方式与路线。在此语境中,摩登交通方式的运用、旅游线路对“现代性”景点的融入、旅游空间的拓展,皆为体察现代化因素影响下城市旅游态势转变的优质维度。
近代南京的景观文化变容,一方面可见宏观的时代痕迹,具有典型性,另一方面又凸显了城市的政治特质,具有特殊性。就前者言,近代南京的景观文化受到了“现代性”的鲜明形塑。新潮交通方式、科学市政规划皆为游人带来了摩登的现代体验,而西方强调休闲、崇尚自然的旅游逻辑则改造了游人对金陵胜景的品赏逻辑和角度。以“现代”的手段游览品赏“传统”的景观,近代南京的胜景观览可谓是近代化浪潮下中国城市文化翻天覆地的样本与个案,值得放置在比较的框架下与其他城市的现代化历程进行并置考察。就后者论,近代南京的景观文化突破了明清以来由城市胜景凝聚“地域认同”的框架,因为南京的国都地位,金陵胜景不再仅是地方意识的文化表征,而是如《首都名胜古迹》的编者所希冀的一般,具备了“足征历代文献,而表现我民族文化也”的统合国民性的现实功能(64)南京特别市教育局编:《首都名胜古迹》,第2页。,成了世人领会民族、国家之精神的核心政治场域。近代南京的政治属性几经变更,城市地位的剧烈变化形塑了金陵胜景丰富多元的景观文化,反之,名胜景观的空间生成与内涵嬗变则映照着城市文化的肌理与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