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彬,何 玮
(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生态正义不仅是人与自然关系的真实反映,同时也是社会存在状态的外化表现。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949年出版的《沙乡年鉴》提出了“大地共同体”概念,要求重新审视人类与土地的关系,不再将自然商品化,引发社会对人与自然伦理关系的思考和当代的生态思潮。1962年,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的《寂静的春天》深度探析了化学杀虫剂对生态环境的危害,提出建立一种基于生态伦理、超越化学控制的方法以培养更富有成效和可持续性的人与自然关系,这直接推动了现代环境运动的开展。生态思潮和环境运动的蓬勃兴起,促使学界对生态问题更持续深入地研究,生态女性主义、生态马克思主义、有机马克思主义等西方生态思潮流派都在此背景下产生,并围绕“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中心议题进行思辨与阐发,其中不乏涉及生态正义问题的争论,如对正义对象、不正义问题的根源、社会正义与生态正义关系、代际正义与可持续发展的关注等。生态正义是正义原则在人与自然关系中的应用和拓展①田启波.生态文明的四重维度[J].学术研究,2016(5):33-37,177.,体现了当代社会对公平正义的共同价值诉求。探讨西方生态思潮中不同流派对生态正义的论争,评析和借鉴其观点,对于丰富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正义理论体系、推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新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探析生态正义思想的缘起,为正确认识三大生态思潮流派提供了前提性澄清,彰显了不同流派的思想独特性。
生态女性主义源起于对父权制社会的反抗。1974年,法国女性主义学者弗朗西丝娃·德·奥波妮(Francoise D’Eaubonne)首次提出并确立了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术语的概念,意指“对妇女的压迫与对自然的压迫有着直接的联系”②罗斯玛丽·帕特南.女性主义思潮导论[M].艾晓明,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370.。当前学术界认为生态女性主义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其一,生态女性主义是生态学与女权主义的结合,对道德教育具有一定影响③THOMPSON C.Back to nature?resurrecting ecofeminism after poststructuralist and third-wave feminisms[J].ISIS,2006,97(4):505-512.,也是社会意识形态发生转向的表现;其二,生态女性主义是一场挑战父权制度和生活文化的社会运动,如美国生态女性主义者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掀起的反军国主义和反核运动。
生态女性主义可具体划分为文化生态女性主义、精神生态女性主义、社会主义生态女性主义等类型分支,虽理论观点各具特色(表1),但在生态问题上秉持共同主张:(1)女性与自然都是受现代社会制度压迫的主体;(2)人类对待自然的方式与男性对待女性的方式相似,都是对资源的侵占和掠夺④KIM I.The development of eco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 of the God of small things[J].Studies in British and America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2013,108(2):81-100.;(3)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现代工业文明对自然的剥削都根源于社会文化⑤PORTMAN A.Food sovereignty and gender justice[J].Journal of agricultural&environmental ethics,2018,31(4):455-466.;(4)要求摒弃二元论、价值歧视和工具主义,建构女性生态意识,并以母性引导的正义原则而非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度来改变社会-生态不正义问题⑥CHANG K S.The challenge of ecofeminism:ecological relationships and healing in Linda Hogan's solar storms[J].American studies,2009,32(2):185-220.。此外,生态女性主义还将理念融入人类和自然的和谐互动中⑦KIM I.The development of eco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 of the God of small things[J].Studies in British and America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2013,108(2):81-100.,主张加强关爱伦理建设和生态道德实践,建构以爱、合作和尊重为主旨的人与自然道德共同体,推动社会生态伦理的培育与发展。
表1 生态女性主义各分支的思想比较与影响分析
生态马克思主义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因西方传统生态哲学无法有效回应资本主义现代性生态危机而选择重新回归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思想。①路强.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与当代嬗变[N/OL].(2019-08-29)[2023-05-30].https://www.cssn.cn/skgz/bwyc/202208/t20220803_5454330_1.shtml.加拿大学者本·阿格尔(Ben Agger)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中“把马克思主义的变革与生态危机理论联系起来”②本·阿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M].慎之,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506.,首次提出了“生态马克思主义”(The Ecological Marxism)的概念。后经威廉·莱斯(William Rice)、詹姆斯·奥康纳(James O’Connor)、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安德烈·高兹(Andre Gorz)、戴维·佩珀(David Pepper)等学者的研究深化,生态马克思主义最终找到了批判资本主义的新突破口,即分析资本主义的全球生态危机问题。他们结合当代资本主义的特点研究生产性与生态正义、物质交换与代际正义、技术伦理与生态保护、现代性与公平正义等生态问题,并从种际、国内外、代内代际、道德伦理等多个维度剖析生态不正义的根源,旨在通过政治经济学与生态中心主义的结合,探索解决现代生态危机的全新路径,形成较为系统的生态正义思想。
有机马克思主义(Organic Marxism)将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与现代科学思维相结合,强调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性与关系的动态平衡性,既关注人类社会,也“把对非正义环境的关注扩展到非人的动物界”③菲利普·克莱顿,贾斯汀·海因泽克.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灾难与资本主义的替代性选择[M].孟献丽,于桂凤,张丽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5.,其代表性学者包括小约翰·柯布(John B.Cobb Jr.)、菲利普·克莱顿(Philip Clayton)、贾斯廷·海因泽克(Justin Heinzekehr)等。有机马克思主义源于对无节制消费主义、资本主义扩张模式和现代性危机等“全球三大共识”的深刻反思,并形成其思想主张:(1)批判现代性思维及其世界观是造成全球生态危机的根源;(2)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可持续性,提出“分配-需求理论”;(3)全球生态危机频发标志着现代文明的终结,提出以多主体共同利益构建全球生态正义的后现代生态文明新方案;(4)充分肯定中国生态文明建设思想为正确处理人与自然关系提供的基本准则与可行性方案,提倡从中国的理论和经验中寻找可持续的生态经济发展模式。
生态价值立场与对机械自然观的批判是生态女性主义、生态马克思主义与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正义思想的起点,体现了这些思潮流派对生态问题的本质认识与阐释角度。
长期以来,围绕人类中心主义还是生态中心主义的价值立场之争,始终是学术界研究生态思潮流派的基础问题之一。尽管福斯特认为立场之争只是“空洞的抽象概念之争”①约翰·贝拉米·福斯特.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M].刘仁胜,肖峰,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21.,无助于真正解决现代生态危机,但价值立场是理论研究的根本出发点,厘清三大流派的生态价值立场(图1),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其价值主张。
图1 三大生态思潮流派的生态价值立场比较
1.生态女性主义的“反男权中心”人际正义价值立场
生态女性主义将人类对自然的剥削矛盾归结为男性中心主义及其“父权制”文化之下的男性价值体系②王词,李庆霞.生态女性主义的演化及其价值[J].学术交流,2010(11):49-52.,认为男性主导的社会制度将女性和自然都置于边缘化、被忽视和支配的附属地位。因此,生态女性主义批判父权制社会、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论和资本主义的生产生活方式,要求破除传统的“父权制”世界观,解放女性和解放自然。同时,生态女性主义也关注贫困者、少数族裔、LGBTQ(性少数群体)特殊群体等弱势群体的生态权益,并积极探讨非西方语境下的生态问题,如结合非洲土著文化、亚洲印度等发展中国家的文化特点,指出男性的行为及具有男性中心主义倾向的法律,是导致女性生态权益无法保障的根本原因。③GRAY L,KEVANE M.Diminished access,diverted exclusion:women and land tenure in Sub-Saharan Africa[J].African studies review,1999,42(2):15-39;CHIWESHE M K,CHAKONA L,HELLIKER K.Patriarchy,women,land and livelihoods on A1 farms in Zimbabwe[J].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2014,50(6):716-731.从这一点来看,生态女性主义虽反对“男权中心主义”,但就对公平、正义的生态权益主张而言,仍坚持人本主义的生态价值立场。
2.生态马克思主义追求社会正义的弱人类中心主义价值立场
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生态正义与社会正义具有内在一致性①曾文婷.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轨迹探析[J].南京社会科学,2012(7):37-43.,因此抛弃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主张,转而贯彻弱人类中心主义的人本立场,实现了由追求生态正义向追求社会正义的价值立场转变。对人与人、人与自然利益关系问题的关注是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显著特征。生态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生态危机反映了社会群体在生态资源占有、分配和使用上的利益矛盾,其本质是生态正义问题②王雨辰.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辩护[J].哲学研究,2015(8):10-15,128.,因此,他们将以实现生态公正为目标的生态社会主义作为消解生态危机的现实途径与替代方案③张夺.一致与异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逻辑的内在张力[J].理论学刊,2021(1):123-131.,从生产性正义着手要求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完善资本行为控制、约束社会消费行为,以明确人的活动生态边界,杜绝经济浪费、生态破坏和劳动异化,保持人类社会的整体性和可持续发展。④FOSTER J B.Marx’s critique of enlightenment humanism:a revolutionary ecological perspective[J].Monthly review:an independent socialist magazine,2023,74(8):1-15.总体而言,生态马克思主义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态资源分配不公与底层社会群体生态权益受迫害的现实问题,在保障人的发展权利和资源分配公平的基础上,也要求实现社会正义和环境正义,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具有弱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价值立场。
3.有机马克思主义非人类非生态中心主义的后现代性分配正义价值立场
有机马克思主义既明确否定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也批判生态中心主义的乌托邦式空想性,主张超越二者,构建非人类中心主义和非生态中心主义的后现代性生态文明价值立场。尽管有机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建立在资本之上的人类中心主义将自然价值工具化,不仅忽略了非人自然物的生态权益,也割裂了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但他们以共同体福祉为中心内容的生态价值观仍然保留着“人类中心”的气息,体现了对马克思共同体正义和人与自然和解的人类解放思想的传承。这首先表现在有机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生态不正义的批判与对被压迫群体生态权益的关注;其次表现为整体性而非个体性的分配原则,要求保障社会整体福利,确保自然资源在不同群体中的合理配置;最后,有机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性世界秩序”理念高度肯定了正义和可持续发展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
批判人与自然相割裂的二元机械自然观是确立生态正义的逻辑前提,生态女性主义、生态马克思主义和有机马克思主义对二元对立机械自然观的批判既展示了不同流派的思想特性,也体现了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以及公平正义的共同诉求。
1.生态女性主义:批判“自然-文化”的二元对立思维,要求重建正义性社会文化
生态女性主义批判将女性置于自然既定等级秩序的“自然-文化”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在女性主义者看来,二元对立思维方式是维系父权制社会合理性的精神支柱和主要特征,突出了人与自然的对立关系和象征性的阴阳对立价值观念,并将男性对自然界、女性、少数族裔的征服和掠夺粉饰为客观的发展逻辑。如卡洛琳·麦茜特(Carolyn Merchant)认为,父权制社会建构“自然等级秩序”用以压迫女性,并用“自然-文化二元对立的假设”来“证明保持妇女处于自然既定等级秩序中的一定位置是正当的”①卡洛琳·麦茜特.自然之死——妇女、生态与科技革命[M].吴国盛,吴小英,曹南燕,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159.,身处秩序中的女性地位比同社会群体中的男人更低,而女性突破秩序的行为则被视作对自然规则的违背。因此,生态女性主义要求破除“父权制”和“男性中心主义”的二元机械自然思维方式及其对女性在自然资源分配中的压迫与禁锢,重塑男女平等的自然秩序,进而建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社会文化。
2.生态马克思主义:以马克思主义批判二元对立,倡导“社会-自然”良性互动
生态马克思主义是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人本主义分析方法批判“二元对立”的机械思维方式,力求实现人文主义与自然主义、人性与自然的辩证统一。福斯特认为,马克思的整体性辩证方法具有广泛的“物质-生态学”特点,“不仅包含了唯物主义的历史概念,而且更深入地包含了唯物主义的自然概念”②FOSTER J B.The new irrationalism[J].Monthly review:an independent socialist magazine,2023,74(9):1-24.,能够打破资本主义的人道主义所造成的人性与自然相分割的社会语境,为“人的自然主义与自然的人道主义的统一”开辟道路。高兹则基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方法,批判二元论和经济理性思维主导的“自然工具化”和“技术法西斯主义”倾向引发了不可逆的生态危机,应重新认识自然的内在价值和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此外,也有学者借助马克思的“社会劳动”概念探索人与自然的正确相处方式,提倡“文化-自然主体”与“社会劳动”相结合以促进二者的良性互动。
3.有机马克思主义:用有机论代替机械论,重视“人-自然-社会”的正义
有机马克思主义将理解世界的方式分为有机论和机械论③菲利普·克莱顿,贾斯汀·海因泽克.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灾难与资本主义的替代性选择[M].孟献丽,于桂凤,张丽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5.,主张以有机整体论突破传统二元对立机械自然观的研究界限,具有明显的“后现代性”特征。有机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不正义的二元对立论既使极端利己主义和消费主义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本性,也使人与自然的关系走向割裂与对立,最终将导致社会系统的崩溃并损害社会共同体成员的自身利益。在此情况下,人类将对一切现代性理论和思维方式产生怀疑,“现代性之死”成为人与自然的最终归宿。因此,他们借助“生态正义”的概念表达对人与自然二元对立和极端个人主义的不满,强调个体的生存发展不应以损害他国利益与生态环境为代价,要以整体性和进化关系来追寻“人-自然-社会”的和谐之道,尊重其他物种的生存发展权,维持整个生态系统的稳定。
对生态问题的分析视角集中展现了西方三大生态思潮流派对正义维度的逻辑主张,是准确廓清与科学比较三大流派生态思想的重要依据(表2)。
表2 三大流派生态正义分析视角及维度概况
生态女性主义结合了女性主义与环境伦理学的理论主张,以女性与自然的辩证隐喻关系作为阐发生态正义的逻辑起点。他们认为女性与自然存在诸多天然相似属性,如:(1)女性创造生命,自然创造一切事物,两者存在相同的角色性质;(2)母亲孕育后代的行为既是对生态系统孕育生命的模仿,也是自然创造人类过程的一部分;(3)女性通过自身转化食物以哺育孩子,地球生态系统则通过生产生态产品供养具有丰富生命和可持续发展的复杂生物圈等。在此前提下,生态女性主义以调整不正义的社会关系(父权制的压制)为切入点,从不公正、统治、压迫和剥削的角度出发,反对各种破坏生态系统的权力或意识形态,全面批判人类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不正义意识和行为,提倡构建男性与女性、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伙伴关系。从这一点来看,生态女性主义“既是一种女性主义理论,又是一种生态理论,同时也是一种多元的文化视角”①肖巍.生态女性主义及其伦理文化[J].妇女研究论丛,2000(4):37-41,36.。
生态马克思主义主张从社会生产层面分析生态问题,以“脱离空想实现真正的生态正义”②王雨辰.生态批判与绿色乌托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因此,相关学者围绕生产性正义的分析视角,提出了各具特色、观点鲜明的理论主张(表3),较为突出地反映了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正义思想。
表3 生态马克思主义代表学者的生态正义思想主张比较
1.詹姆斯·奥康纳:开启生态正义的生产性解读
奥康纳以社会生产为切入点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矛盾,超越了从“自然极限”和消费等层面解读生态正义的传统范式,开创了对生态正义进行生产性解读的新视角,推动了从“分配正义”向“生产性正义”的研究范式转变。奥康纳认为,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使自然价值被“商品化”和“工具化”,催生了生态权益分配不公的问题,危及人类生存。而这种生产方式矛盾及衍生的生态危机只有在生态社会主义环境下才能得到根本解决,因为生态社会主义不仅实现了包括土地和环境、劳动力、社会公共基础服务等要素的生产正义,也实现了可持续发展的生态正义。
2.约翰·贝拉米·福斯特:以生产性正义分析社会-生态系统的双重正义问题
福斯特基于“生产性”角度探析全球生态中“人类生产活动遵循的规范”和“不平等生态交换所带来的生态裂缝”等问题,并以马克思的“社会代谢”概念诠释“人类的生产活动要在自然代谢中进行”的内在关联,全面批判了资本主义“最终无法控制的社会代谢模式”①NAPOLETANO,BRIAN M,FOSTER J B.Making space in critical environmental geography for the metabolic rift[J].Annals of 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geographers,2019,109(6):1811-1828.,“阐明了马克思唯物主义和新陈代谢方法对于研究人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及生态系统内裂痕产生的原因具有重要意义”②BREET C,FOSTER J B.Marx’s ecology in the 21st century[J].World review of political economy,2010,1(1):142-156.。尽管学界对他的“物质交换”和“社会新陈代谢”理论能否作为实现生态正义的核心理念还存在较大争议,认为该理论歪曲了马克思生态思想的本质③高惠珠.论马克思生态观的理论发端——与福斯特商榷[J].岭南学刊,2010(3):99-102.,但福斯特本人始终坚持社会新陈代谢理论是“马克思生态系统理论的关键内容”④在“Toward a Global Dialogue on Ecology and Marxism A Brief Response to Chinese Scholars”一文中,福斯特对此解释道:“马克思的生态思想超越了李比希,巧妙地联系新陈代谢这一概念来解释人与自然的关系,并将这一理论运用于生态劳动过程,认为人类的生产亦可以被视为‘新陈代谢’,即一种‘物质的有机交换过程’——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一书中所说的那样.马克思将资本主义与自然的异化关系描述为‘社会新陈代谢相互依赖过程中不可弥补的裂痕’,因此,他预见了关键生态学在20世纪的系统生态学中所采取的整个方向,这使新陈代谢的概念成为马克思生态系统理论的关键内容。”,能够揭示全球生态系统的不可持续性和资本主义全球体系下的社会根本矛盾及其社会-生态双重不正义问题。⑤FOSTER J B,BREET C,RICHARD Y.The ecological rift:capitalism’s war on the earth[M].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2010:34-41.
3.安德烈·高兹:探析建构“生态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政治生态学
高兹在《政治生态学》一书中将政治生态学定义为具有政治目的性且可能导致生态行为的生态学,并着重阐述了实现“生态学政治化”的可能性。他认为,资本主义存在经济理性和生态理性的天然对立,致使社会生产的破坏性大于建设性,并引发生态不正义问题。资本主义危机首先表现为生态危机,其次才是经济和政治危机⑥GORZ A.Ecology as politics[M].Boston:South End Press,1980:15.,生态危机是经济、政治、社会危机的前兆,是对制度合法性的挑战,因此,生态危机比经济崩溃更能预示资本主义的灭亡。解决危机的根本出路不是盲目扩张生产力,而是寻找生态、经济理性与社会主义的契合性,有计划有节制地发展生产力,重构生态理性与经济理性的良性关系;但这种重构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个难以实现的“伪命题”,只有在人与自然相和谐的“生态社会主义现代化”条件下才能实现。
有机马克思主义的分析视角融合了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思维与怀特海过程哲学,在生态正义研究中具体表现为批判视角的整体性与解决问题的系统性、过程性两方面。在整体性批判方面,有机马克思主义主张以整体性视角和有机的生态思维构建多元生态正义理论,批判了资本主义正义理论的不正义本质、自由市场的不自由以及穷人的不公正待遇等问题,并指出资本主义“无休无止的贪婪欲望的和谐的资源分配体系”①菲利普·克莱顿,贾斯汀·海因泽克.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灾难与资本主义的替代性选择[M].孟献丽,于桂凤,张丽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217.的背后是整体主义理念的缺失和个人主义的横行,而这种分配体系不仅使自由市场无法真正自由,生态也难以实现可持续发展,将“会给世界上最贫穷的人和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动物造成难以名状的大浩劫”②菲利普·克莱顿,贾斯汀·海因泽克.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灾难与资本主义的替代性选择[M].孟献丽,于桂凤,张丽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218.。在实现生态正义的系统性、过程性方面,受怀特海过程哲学影响,有机马克思主义的分析视角既有联系性、整体性指向,也有过程性指向,认为事物存在系统关联性,继而寻求多样性统一的辩证生态样态,从源头上解决生态危机,通过超越财富驱动的绿色经济模式建立“新的生态世界秩序”,确保“个体的内在特性、关联性、超越性以及人类和自然界的延续性”③查尔斯·伯奇,约翰·柯布.生命的解放[M].邹诗鹏,麻晓晴,译.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271.,最终实现社会共同体的福祉。
总体而言,有机马克思主义从联系性、过程性、整体性的分析视角研究全球生态问题,不仅反映了人与自然的种际正义,还突出体现生态资源的人际分配正义,并提出建立人与自然的共同体,突破了生态马克思主义在构建路径上的唯心特质,将对正义的研究重新聚焦在“关系”问题上,具有一定的理论和实践价值。
资源掠夺与生态破坏是全球生态非正义的典型表现,这种非正义行为既发生在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非平等关系中,也发生在有产者对无产者的价值剥削中,是引发全球性生态危机的主要因素。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妇女和环境之间的联系是复杂的,受文化、历史、意识形态和信仰等多种因素制约,其中最关键的因素是性别等级制度,因而导致生态不正义的因素亦是多元的。生态女性主义将生态不正义归结为社会等级制度的不正义,认为异化的性别等级制度使男性掌握了社会绝大部分的优质资源,并造成了现实关系的实质不平等和人与自然的关系相异化,而社会关系的不正义进一步造成了生态关系的不正义。因此,生态女性主义通过思想宣传和社会运动等途径呼吁社会对女性和自然物种等弱势群体的关注,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学界用还原论重新阐释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合作关系①NJOH A J.Determinants of ecofeminism in anglophone cameroon:a pestech analysis[J].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2021,56(7):1-21.,推动了生态正义的研究发展。但显而易见的是,将全球性的“社会-生态不正义”问题完全归结于性别差异和女权主义、父权制、母权制等话语元素的分析框架不仅缺乏科学性和严谨性,而且通过道德教育和重构社会意识形态培育男女平等的公共性别文化,重新确立女性的话语体系优势,进而实现生态正义,为地球可持续发展提供替代方案②PARK H Y.Rethinking on gender of ecofeminism in the era of ecological crises:for promoting its political activism[J].Journal of humanities,2019,76(6):325-356.的路径设想也过于理想化,难以具体实施。
生态马克思主义将全球生态问题归因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反生态本质,而生态不正义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正义的表征。福斯特认为,生态危机的深层次问题无法通过“生产、销售、技术和增长等基本问题”③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M].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61.予以解决,应对具有本质性的上层建筑即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批判重构。生态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反生态本质批判首先从制度根源开始:在经济制度层面,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对资本增殖的无止境追求和对资源的无限制开发本就体现了反生态性本质,这是无论如何理性利用资源与创新技术运用都无法改变的;在政治制度层面,生态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统治合法性提出质疑④万希平.从技术理性批判到社会制度批判——兼论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转换批判主题的逻辑意蕴[J].理论探讨,2009(1):64-67.,认为其政权组织形式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社会及生态问题,应着力构建更有责任感、反应更加灵敏的国家政治体制,逐步将生态社会主义的图景具体化;在文化制度层面,生态马克思主义批判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以及意在占据资源并转嫁生态危机的生态帝国主义、生态霸权主义,要求剥夺资本家资源集中的权利,推动人与自然的关系实现“一个伟大的过渡”,即由“消费主义、个人主义、控制自然”转向“生活质量提高、共同体、生态正义三位一体”的价值取向。⑤FOSTER J B.Ecological civilization,ecological revolution:an ecological Marxist perspective[J].Monthly review:an independent socialist magazine,2022,74(5):1-11.
此外,生态马克思主义也反思了技术创新运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消极影响。他们以石油公司、汽车行业为例,论证了资本主义国家的技术、制度创新运用不仅不具备生态合理性、不服务于生态重建,而且也无法将“人们从异化劳动中解放出来,服务于社会生态准则”⑥安德烈·高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生态:迷失于方向[M].彭姝祎,译.北京:商务出版社,2018:50.。在此情况下,新技术的创新运用只能造成更严重的资源剥削,因为自然资源利用率的提高“只能增加而不能减少这种资源的需求”⑦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M].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88.。高兹以“技术法西斯主义”概念批判技术的负面影响,认为资本的剥削本质必然导致技术的“异化”,使技术成为资本霸权与垄断的工具和手段,激化人与自然的矛盾。①胡颖峰.论安德烈·高兹的科学技术观[J].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22(1):204-217.
有机马克思主义认为以经济理性和自我中心主义为核心、以资本增殖为目标的资本主义现代性是导致社会和生态不正义的罪魁祸首。资本主义现代性以孤立、机械的思维方式审视自然的经济价值,认为所有的社会-生态问题都是阶段性的,最终都将得到解决,因此无节制地剥削自然价值,破坏生态环境,这种错误的观点必将导致人类共同体的不和谐和人与自然关系的不正义。对于社会普遍认可的制度不正义导致生态不正义的研究观点,有机马克思主义指出,正义问题涉及多个主体和共同体的互动关系,不正义的形式也是多样且具体的,不能将社会-生态关系的不正义简单归结为制度或阶级不平等。如克里福德·柯布(Clifford Cobb)提出,如果资本主义制度是造成问题的主要原因,那在资本主义制度出现之前就不应该出现生态问题,且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同样存在严重的生态问题。②克里福德·柯布,潘旋.有机马克思主义:21世纪的社会与环境哲学[J].特区实践与理论,2018(2):41-50.在此情况下,有机马克思主义开始探究分配正义与生态正义的关联,指出生态不正义的核心因素是生态权益的分配不正义(包括生态产品和生态责任),富人享受了绝大部分的优质生态产品,所造成的生态后果却由穷人来承担。因此,只有变革资本主义现代性,使“每一个世界公民都会对共同体的其他人负责”③菲利普·克莱顿,贾斯汀·海因泽克.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灾难与资本主义的替代性选择[M].孟献丽,于桂凤,张丽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149.,才能真正实现生态正义。
基于对生态不正义行为的成因分析,三大生态思潮流派从文化、社会制度等层面架构了生态正义的未来图景,极大丰富了生态正义的思想内涵,但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基于女性歧视与自然剥削之间紧密的历史文化渊源与逻辑关联,生态女性主义强调只有解放自然才能解放女性④郑湘萍.自然观:生态女性主义与生态马克思主义之比较研究[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8(1):1-5.,但自然和女性的解放是无法在压迫剥削和不平等关系的社会环境中实现的,因此,应“将妇女运动和生态运动的要求结合起来”⑤WARREN K J.Feminism and ecology:making connections[J].Environmental ethics,1987,9(1):133.,重塑平等、公正的社会生态意识,进而实现女性与自然的双重解放。虽然这种社会生态意识本质上仍是传统的女性意识⑥PORTMAN A.Food sovereignty and gender justice[J].Journal of agricultural&environmental ethics,2018(4):455-466.,但其对非暴力运动和非等级化组织形式的倡导和对生态环境的关注,以及针对当代女性与非人自然物的现实遭遇提出的新价值体系和道德规范,都体现了生态女性主义对社会和生态正义的深刻思考,不过他们未能看到隐藏在资本主义“文明的和精巧的剥削手段”⑦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422.背后的制度缺陷和生产方式弊端,因而难免陷入唯心主义的思维困境。事实上,资本主义私有制及其制度之下的社会分工将人类社会分割为不同的阶级群体,这才是社会不平等及生态危机频发的根本症结所在。①郎廷建.生态正义的三重维度[J].青海社会科学,2015(4):21-26.因此,生态女性主义者从道德伦理层面着手改造社会,试图在既有的社会体系中维护女性等弱势群体的利益,实现强势群体与弱势群体的利益均衡的道路设想,虽有进步之处,但无法从根源上解决社会不平等和生态不正义的问题。
生态马克思主义将生态社会主义视为指导现实政治行动的蓝图纲领,认为这一模式“从人们切身需要出发,充分考虑人们愿望和利益”②安德烈·高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生态:迷失于方向[M].彭姝祎,译.北京:商务出版社,2018:15.,保留了社会主义宏观调控与需求导向的基本特征,能够通过国家调控生产等方式纾解生态危机,为“超越资本主义开辟道路”③安德烈·高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生态:迷失于方向[M].彭姝祎,译.北京:商务出版社,2018:15.,是实现生态正义的理想社会样态。而要实现“社会-生态”双重正义的生态社会主义,就应推动新的社会运动。在主体选择上,生态马克思主义在淡化阶级矛盾的前提下确立了“非工人的非阶级”为运动主体,以最大限度地吸纳受压迫群体参与生态运动,使他们“从生产主义的市场合理性中解脱出来而重新取得支配他们生活的权利”④GORZ A.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M].London:Pluto Press,1982:68.。在此基础上,高兹、奥康纳等学者从市场、商品与商品经济的关系出发,阐发了减速增长、社会代谢、成本转移、生态不平等交换和生态债务等生态概念,消除“经济人假设”和“生态霸权合理化”的不利影响,并进一步探讨了完善生态集体性的构建原则、推动经济政治代谢重新配置、建立具有共同性的公共政治和经济体系、构建“最少但最优”的发展模式等生态正义的实现策略。生态马克思主义把生态作为其理论建构的核心,以人与自然的矛盾关系取代社会基本矛盾,虽具有一定的创新性,为解决全球生态问题提供了理论参照,但夸大了生态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且未能跳出资本主义的制度框架,淡化了马克思主义对阶级对立和私有制的批判色彩,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异化问题。
有机马克思主义认为传统正义理念过于追求数量平均却忽略了机会公平,而真正的生态正义应是充分考虑自由、平等等一种或多种影响因素作用的共同体正义。这一多元的共同体正义理念包括:多元化、多层次的考量标准;注重不同主体间的相互作用和影响;从思维和实践两个方面或层面反思非正义问题;重视系统内部的平衡作用等。从消除资本主义弊端、保障人与自然的共同体福祉出发,有机马克思主义提出了超越资本主义和传统社会主义的“第三条道路”主张:(1)实行混合所有制,以社会主义框架合理限制和运用自由市场的力量;(2)深入挖掘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关联性,实现个人与共同体的平衡;(3)加强中立价值观教育,塑造全球公民的共同生态价值观,形成新的生态文明,实现人与自然的繁荣共生;(4)重新审视资本主义现代价值体系的弊端,推动建立后现代性的价值体系。有机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教育理念蕴含丰富的生态观照与人文关怀,对剖析现代化发展问题、培育社会共同体意识、推动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作用;但其思想片面强调价值理念在社会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未能贯彻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根本方法,也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特征,缺乏直面批判和改变资本主义的决心,所提出的要“以资本为基础的文明崩溃,以建立服务于共同福祉的体系结构”①菲利普·克莱顿,贾斯汀·海因泽克.有机马克思主义——生态灾难与资本主义的替代性选择[M].孟献丽,于桂凤,张丽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220.的后现代生态文明建设方案带有浓厚的折中主义和改良主义色彩,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全球生态问题,也不能实现真正的生态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