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宝卷在文字学中的语料价值

2023-12-04 07:46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宝卷俗字苏南地区

薛 蓓

(常熟理工学院 师范学院,江苏 苏州 215500)

“宝卷是一种十分古老的、在宗教(佛教和明清各民间教派)和民间信仰活动中,按照一定的仪轨演唱的说唱文本。除了早期宗教宝卷外,演唱宝卷大都是‘照本宣扬’的,所以宝卷不仅以口头形式流传,同时留下来大量卷本。”[1]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宝卷逐渐被文学、宗教学、民俗学和社会学等领域的研究者所重视,相关研究成果颇丰。

2014年11月,江苏“吴地宝卷”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在这种非遗保护的大背景下,苏南地区开展了大规模的宝卷调查收集工作,大量民间宝卷被整理后出版。这批苏南宝卷是记录苏南地区普通民众生活语言文字的全新材料,是清末民初时期苏南地区语料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价值尚未得到充分开发。

张涌泉《近代汉字是中华文明的主要载体》指出:“近代汉字研究主要指研究隶书以下至清末的近代文字,近代汉字在汉字系统占据绝对多数,其研究对象以秦汉以后至20世纪初使用的隶书和楷书为主体,按载体及书写形式划分,主要包括简帛、石刻、写本、刻本四类。这些文献内容更加大众化、原生态,更多地反映了普通百姓的生活面貌,保存了古人书写时代的文字面貌。”[2]

苏南宝卷,包括已出版的《中国民间宝卷文献集成·江苏无锡卷》(2014)[3]、《中国常熟宝卷》(2015)[4]、《中国靖江宝卷》(2007)[5]和大量散落苏南民间的手抄本宝卷,主要是清末民初时期的苏南地区民间宣卷艺人抄写而成,是清末民初苏南地区民间用字的真实记录,多标有抄写者、抄写时间和抄写地点,具有极强的真实性和明确的时代地域性,是近代汉字研究的重要字料之一,对汉字研究有极为重要的价值。

一、苏南宝卷中保留了大量异写字形

苏南宝卷中含有大量异写字形,仔细分析这些字形,并将其与敦煌文字以及明清其他手抄文献中的文字对比,可以归纳汉字常见手写规律,理清汉字形体演变脉络,解读疑难俗字,进而探讨字形演变原因。

(一)苏南宝卷中的异写字形,有助于建立汉字字形演变序列

近代汉字研究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建立起一套比较完整的近代汉字字形演变序列。在这个序列中,某一部件或某个字的字形的发展演变按时代先后排列在一起,其各种变体也按照字形演变的内在规律串连起来。[6]93苏南宝卷中保留的大量异写字形,是建立这种汉字字形演变序列的重要资料。

以部件“臼”为例,在苏南宝卷中,“臼”的写法有以下几类:

1.臼——旧

在苏南宝卷中,部件“臼”写作“旧”是常见情况;如:

【蹈】:小麦又要吃,又要还租,又要留种。如今被这三匹马又要吃,又要坏。(《增福延寿百岁古卷》)

【阎】:父亲百万忽日身体有病,服药无效,问卜不灵,凭你调治,有死无生,王大限,一命而亡。(《天曹宝卷》)

此组例字皆含有部件“臼”,“臼”皆写作“旧”。

【臼】:三岁小官千斤力,八十岁婆婆睏在摇篮里,后生走路蹼蹼跌,跛脚抬轿子快如龙,石风吹天上去,灯草沈到水底里。(《古古怪怪》)

3.臼——田

在苏南宝卷中,部件“臼”有写作“田”的用例,如:

此组例字中,“臼”写为“田”,整个形体更为方正。

以上述苏南宝卷中出现的含有“臼”部件的字为对象,查找《敦煌俗字典》[7]和《明清小说俗字典》[8]中部件“臼”的写法,并将它和苏南宝卷中“臼”的书写情况对比如表1:

表1 《敦煌俗字典》与《明清俗字典》中“臼”的写法情况

结合表1和历代字书中有关“臼”的材料,可以梳理出“臼”的字形演变序列:

从此六种异写字形的演变中可以看出,汉字字形的演变是逐渐趋向于内部构造的平衡和规整。

(二)苏南宝卷中各部件的不同写法,有助于考释俗字

苏南宝卷中含有大量异写字形,收集整理这些字形并归纳汉字常见手写规律,有助于俗字的考释。

如:

再如:

二、苏南宝卷保留有大量方言材料

苏南宝卷主要在苏南地区民间风俗活动中宣演,为了拉近与听众的距离,宣演宝卷多使用当地方言。而苏南宝卷中有些内容代代相传而来,有些文字读音与吴语不同,为了方便宣演,宣卷先生就在这些与吴语发音不同的字旁边专门注音,这些注音材料反映出吴方言的声韵特征。了解苏南宝卷所反映的语音规律,可以从语音角度对宝卷中的文字进行考察,为汉字的研究提供新的切入点。

(一)分析苏南宝卷中的注音材料,有助于解释宝卷中的用字情况

根据苏南宝卷正文右边“音某”的注音材料,可以看出宝卷所反映的语音特点。如:

【题】:三杯酒席方落盏,抱出官官小儿身,要请舅公题(注:音地)名字,外祖心上想事情。(《八宝延寿》)

【屠】:十月芙蓉应小春,念佛看经要诚心,杀猪屠(注:音度)户成佛祖,李道看经饿虎吞。(《八宝延寿》)

此例中,用“地”注“题”,用“度”注“屠”,可见,在苏南宝卷所反映的语音系统中,“题”音“地”,“屠”音“度”。“题”为定母齐韵,“地”为定母脂韵;“屠”为定母模韵,“度”为定母模韵,从苏南宝卷的注音材料看,今音已经分化的定母字在宝卷中仍混用。

根据这一规律,可以推测下面例句中特殊的用字,皆是受苏南地区语音影响而产生的音借字。

【荒荡】:济公双膝跪下,苦苦哀求,望师慈悲,饶我罪名,实是荒荡,罪该万死。(《济公宝卷》)

【打停】:打停注意酒店进,便叫堂倌把酒炖,连吃五斤原烧酒,东西南北不知闻。(《洛阳桥宝卷》)

【杜麋】:荔枝街上来经过,桃源洞口到来临,木香盘对杜麋架,九曲芝兰装几层。(《真烈宝卷》)

【夫豆】:薛员外听来,只见一口新棺才,有人在内啼哭,必定死而复醒,快叫家人到巷上,一把夫豆来将磕开。(《雕龙扇》)

此组例句中,“荒荡”应为“荒唐”,“荡”为定母唐韵,“堂”为定母唐韵;“打停”应为 “打定”,“停”为定母青韵,“定”为定母青韵;“杜麋”应是“荼靡”,“杜”定母模韵,“荼”为定母模韵;“夫豆”应是“斧头”,“头”为定母侯韵,“豆”为定母侯韵。在记录这些词时,宝卷的抄写者或编写者都使用了最接近吴语语音的字。

(二)了解吴语语音演变规律,从语音角度考察宝卷中的文字

李荣指出:“语言文字是人类社会最重要最基本的交际工具。”“文字的基本作用是记录语言。”[9]1站在语言的立场看,作为记录语言的符号,文字和其记录的语言有着密切的关系。了解宝卷所反映的语音系统,可以为俗字的产生原因提供新的考察角度。

写本文献中,常常可以见到各种改换部件的俗字,在苏南宝卷中也有此类情况。如:

【倍】:道元不与父亲同睡,夜倍伴母亲坟。(《天曹宝卷》)

根据文意,此例中的“倍伴”,应为“陪伴”,“陪”左边的“阝”换成了“亻”,因为更换后的偏旁“亻”和后面的“伴”偏旁相同,这个更换偏旁的“倍”常被认为是受上下文类化而产生的俗字。但结合苏南宝卷反映出的语音特点,我们认为还可以从语音的角度揭示“倍”写作“陪”的原因。

从苏南宝卷中文字使用的情况可以看出,今音已经分化的中古並母字,在宝卷中仍混用,如:

【倍】:你夫妻两人年纪老了,不必回去,登在我家中倍我修行念佛便了。(《女延寿卷》)

此例中的“倍我修行”,应是“陪我修行”,“陪”“倍”皆是並母字,今音已经分化,但在清末民初的宝卷中,这二字仍然混用。

因此,“陪伴”写作“倍伴”,除了在书写时上下文字形造成书写者的心理类推,也可能和方言语音的影响有关。

再如:

【柏】:将军走到船边,把手一柏,乃叱曰:“……”(《天曹宝卷》)

根据文意,此例中的“把手一柏”应为“把手一拍”,书写者将“拍”写作字形类似的“柏”。在写本文献中,“扌”写成了“木”这种情况,比较常见,这种俗字通常被认为是讹俗字,即由于字形演变、书写变异等原因而造成的偏旁或者整体被写错的字形。例如俗书“扌”旁与“木”旁相混,所以魏山徽墓志“使持节”的“持”可以写作“㭙”,《可洪音义》卷一九《阿毗达磨顺正理论》第十九卷音义“抽条”的“抽”写作“柚”。[6]5但是结合宝卷反映出来的语音情况,在吴语中,有些帮母字有滂母的读法。“柏”为帮母陌韵,“拍”为滂母陌韵,“拍”写作“柏”很可能是是同音或音近借用。

三、苏南宝卷中保留有丰富的用字情况

用字就是词的书写形式[10]236-237。对于汉语来说,记录同一个词可以采用的不同的文字。宝卷以手写文字为主,苏南宝卷中保留的用字比较丰富,是近代汉字研究的重要字料。整理苏南宝卷中的用字情况,有助于细致描写清末民初时期民间用字情况,是近代汉字研究的基础工作,探索各用字之间的关系,有助于梳理汉字记录语言的职能,探寻不同用字之间的时代地域差异。

(一)整理苏南宝卷中的用字,有助于描写清末民初时期用字情况

苏南宝卷中的用字比较丰富,有增损或改变笔画或部件的字,有内部结构变动的字,也有因字体不同而发生形体变化的字,有同音假借的字,也有民间特有的简化字,除此之外,宝卷中还使用了一些古字、地域性的字等,是清末民初苏南地区民间用字的真实记录。

宝卷中有些字形,与《说文》小篆不合,但是与古文字相同,可能是在传抄中保存的“古文”字形。唐兰“六国古文,每有异于小篆,而转为魏晋后俗书所本者。”[11]19如:

【鐵】:德普听了如此样,銕打心肠也伤心。(《盗金牌》)

《说文解字》:“鐵,黑金也。銕,古文鐵从夷。”《康熙字典·金部》收“鐵”,未收銕。“銕”是“鐵”的古字。宝卷在记录铁意时,既有使用“鐵”的用例,也有使用古文“銕”的情况。

宝卷中有些字形,是采用了和本字同音或者意义相近的字形,即本是用来记录两个完全不同的词的字,在宝卷中混用了。如:

【垚】:吕蒙正也是身落难,住在破垚受苦辛。(《庵堂相会》)

《说文解字》:“垚,土高也。从三土。凡垚之属皆从垚”。徐锴系传:“累土,故高也。”徐灏注笺:“《白虎通·号篇》:‘堯,犹嶤嶤也,至高之貌。’垚、堯古今字。”“垚”本指高貌,后增加“兀”,特指堯。记录烧砖、瓦、陶瓷器的构筑物,本字应为“窯”。《说文解字》:“窯,烧瓦竈也。”在宝卷抄写同时期,有“窯”“窑”二字形。《康熙字典·穴部》:“窯,烧瓦竈也。”“窑,《正字通》:‘俗窯字。’”此例中,宝卷未用“窯”“窑”二字形,而是借用同音的“垚”的字形。

作为一种民间说唱文学,宝卷有着独特的生存空间和文化背景,显示了明显的地域文化特征。苏南宝卷中保留有一些特殊的书写形式,带有明显的地域特征。如:

此例是讲中秋节人们的月下活动,解作乱、逆不是很通,从语义上看,应该是吴地某种民间活动,宝卷的书写者根据词义,使用了上下颠倒的两个“或”造了一个字,刚好和字书中的“”同形。

此例中两个字,前一个是“入水见龙”,后一个是“入山见虎”,皆是由四个字形组合而成。这类组合字主要在民间使用,常表示特殊含意。此例中的两个组合字,从文意看,带有批评的意味,指人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和民间组合字常表示吉祥或祈福的意味相反。

(二)苏南宝卷中的用字,可为历代用字变化提供线索

裘锡圭指出:“我们所说的用字方法,指人们记录语言时用哪一个字来表示哪一个词的习惯。用字习惯从古到今有不少变化。”[12]“同一个词也常常有两种以上不同的书写形式。”[13]255在记录某个词时,宝卷有使用不同字形的现象。裘锡圭在讨论“一词多形”现象时指出:“不同的字在用来表示同一个词的时候,它们的使用范围并不一定完全相同。”[13]255分析宝卷中的同词异字的现象,讨论不同用字的分布范围、彼此关系,可以探寻用字的时代差异,揭示用字的历时变迁,总结不同时代的用字特征。如:

【覩】:初下火时,烟布大地,砲声震烈,目不能覩。(《香山宝卷》)

《说文解字》:“睹,见也。从目者声。覩,古文从见。”“覩”这个字形,本为古文。顔元孙《干禄字书》:“睹覩竝正。”《正名要录》(敦煌S.388):“睹覩二同。”《干禄字书》《正名要录》都认为“睹”“覩”地位相同。只是到了后世,“睹”占据主导地位,而“覩”这个字形较少使用。

【嘴】:一头诉说,一头着觜里噜囌苦不完。(《弃子得金》)

《说文解字》:“觜,鸱舊头上角觜也。一曰觜觿也。从角此声。”《广韵·上声·纸韵》:“觜,喙也。”《经典文字辨证书》:“觜,正。嘴,俗。”《康熙字典·口部》:“嘴,《集韵》祖委切,音㭰。本作觜。”《正名要录》(敦煌S.388)“:右字形雖別,音義是同。古而典者居上,今而要者居下。”“觜”本可表喙,后增加“口”,俗写成为“嘴”,到了宝卷中,“口”又被省略了,字形回到最初的“觜”。从整个汉字史的角度看,宝卷中的“觜”因少写“口”被视为俗字的字形,反而是早出的字形。

【遁】:削聀遯逃,避难山中,刼掠为非,安居尘埃少人欺,饮酒陶情乐意。(《香球宝卷》)

《说文解字》:“遁,迁也。一曰逃也。”“遯,逃也。从辵从豚。”《说文解字注》:“遯,逃也。”郑注《周易》曰:“遯者,逃去之名。从辵豚声。”可见,“遯”“遁”都可以表示逃走的意思,二者没有明显的地位差别。到了《正名要录》(敦煌S.388)中,“遯”“遁”二字就已经有了区别。《正名要录》(S.388):“右字形虽别,音义是同。古而典者居上,今而要者居下。”《敦煌俗字典》认为,“遁”为正字,“遯”为俗字。[7]178

总体来说,苏南宝卷保留了大量手写字形,记录了苏南地区的用字情况,是文字学的重要材料。充分发掘宝卷的材料,对于近代汉字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

猜你喜欢
宝卷俗字苏南地区
陇原“寻宝”
——河西宝卷整理的回顾与反思
国土空间治理视角下苏南地区农用地生态修复分区
中医古籍“疒”部俗字考辨举隅
清末民国文益书局石印宝卷始末*
《香山宝卷》在越南的传播及流变
佛典疑难俗字补考
《日用俗字》词语考释九则
新出北朝墓志俗字例释
苏南地区商业插画在平面设计中的应用
农业现代化背景下家庭农场发展模式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