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现代都市异化实录
——基于《独立时代》的文本解读

2023-12-04 00:25冯天幸段婷婷
传媒论坛 2023年20期
关键词:华语都市小明

冯天幸 段婷婷

作为现代化发展的“副作用”,现代人已处于无可消解的异化状态。日常生活的重重压力、物质需求的层出不穷、科技腾飞的无所适从、娱乐过滥的疲劳空虚等,无不促动着异化渗透现代生活。不同地区的城市现代化发展进程各不一致,但城市现代化发展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异化问题具有其相似性。杨德昌镜头下的台北与当前的中国台北、中国香港、新加坡等华语地区大型都会城市具有骇人的重叠度,它们有两个重要共同点:一是皆地处华语文化圈,深受儒家传统文化影响,已被社会大众内化为集体无意识;二是皆具有现代化都市特征的社会形态,资本基础雄厚,法兰克福学派学者称之为“发达工业社会”[1]。这批“华语现代都市”都拥有优越的物质条件与共同的深厚人文底蕴,但此等高水平的社会文明内部却存在相仿的异化危机,促使部分有忧患意识的现代人投以注目,杨德昌即其中以电影为方法的思考者。

身为台湾新电影运动的旗手,杨德昌为数不多的作品皆聚焦于台北这座正处经济腾飞时期的大都市,着力刻画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样貌,塑立出极具批判现实意味的都市异化众生相,表达其关切与忧思。这种批判性特质在《独立时代》中最为显著,影片以《论语·子路篇》文段节选及“两千多年后,台北在短短二十年间变成世界上最有钱的都市”两段中英文的黑屏字幕开场,通过展现这座为传统文化与发达经济所垄断的大都市,以及数位台北青年对情感感受、价值认同的变幻莫测,来揭示每一人物所身体力行着的“异化”的荒谬与悖论。

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2],《独立时代》所呈现的光怪陆离的异化图景是艺术创作,亦是现实生活的镜像。当下华语地区一线都市的人群正面临相仿的物质猎局与精神困境,亟须借助各种理论自觉反思,法兰克福学派的异化学说便是绝佳武器之一。他们“将异化批判研究的重点从经济转向了全社会,从经济批判逻辑转向社会批判逻辑,从人的内心出发,将人的主体性消解,从技术理性角度展开全面的研究批判”[3],向人本主义注目,向现实问题冲刺,深切叩问着饱受现代资本异化困扰的时代,也包括覆盖着儒文化之纱[4]的华语现代都市社会及其个体。

在异化问题逐渐构成实存的社会负面现象的当下,笔者尝试以法兰克福学派的相关哲学理论结合《独立时代》进行文本分析,深具促进人们认知并应对当前现代华语都市异化现状的现实意义。叙事电影的基本构成要素即人物与场景,本文将以戏剧人物构建与场景空间设置两大模块作为支点,浅析《独立时代》中华语现代都市人的异化与华语现代都市空间的异化。

一、异化中的华语现代都市人

电影是关乎人的艺术,人的异化是异化问题之核,也是法兰克福学派异化理论之轴。关切《独立时代》人物内里的异化问题,需联系影片设置的相关儒学概念,分析解读各戏剧人物及各人物关系。

(一)人物的自我异化:被异化压迫的各色个体

影片以网状结构进行群像叙事,多名特征鲜明的人物在此“大同世界”走马灯般出场,互相牵连彼此影响,都饱受无形无色的异化之苦。

其中异化程度较低的受苦者,属片中的主线索人物琪琪。她端柔文雅、人见人爱,行事处世全然符合儒家所言的“克己复礼”,其戏剧行动多为调停、安抚与陪伴,努力周旋多方人际以期让各方满意。但即使琪琪为工作事务尽心尽力、对周遭人满怀善意,也一再被质疑其温柔友善的“真实性”。“人与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对他人的关系才能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5],可当映照自身的人际环境已异化,因功利主义和信任危机而扭曲浑浊,即使自我端正、光芒璀璨,其倒影也难见诸清晰。百口莫辩的琪琪是片中“理念孔子”在这一异化时代的真善美化身,她无法如计程车司机(转世孔子)那样麻木地置身盲目,也难以像Molly姐夫那般偏激地遗世独立,始终被磨损于夹缝间。她虽有片尾处“还有自己可以相信”的信念重塑,却也不免经受这份异化的挫痛。

毋论其他人物,更体现出自我异化程度之深。伪善阴险的律师Larry、功利恶俗的艺术家小波与自私软弱的公务员立人和小明,几位儒家语境中的“乡愿”者对形象的重视、对他人的物化及对世俗的媚弄都显露其异化面。当中尤以惯常道貌岸然的Larry为甚,前一刻还在车里规训阿钦“越是生气越要赔笑脸”,下场戏撞见小凤小Birdy时却已理智尽失、喊打喊杀,全然与自己的处世哲学自相矛盾;哪怕被阿钦识破那刻,他的话术仍未停息。Larry这一人物展示出典型的自我异化程式:第一,对自我认知的傲慢,“认为自身的理性是无限的、可控的”[6],不仅理性工具化、情感工具化,也将他人如阿钦、小凤、Molly甚至琪琪都当成可操纵的工具看待;第二,无限度的贪念,Larry拥有费洛姆所言的为占有欲所控的、非生产性的“重占有”人格特征。Larry作为法务军师,他满口的仁义道德都是手段,只为操纵其眼中的草莽富二代们对他依赖信任,为己所用。在这种人眼中,任何言行尺度皆为利益,其步步为营,只愿尽可能占有更多的优势与资源而不愿接受任何损失,更无法自我发觉这种异化。当人身处这样偶然的、矛盾遍布的、急剧变动的、不可预测的现代都市生活中,接受着物质过剩与科技剧变所带来的无休止的时空割裂感与感官满足感,极易异化出这类自私傲慢、功利虚无的自我。

言及“虚无”,它可视作Molly姐姐这名电视花旦的自我异化关键词。全片女性人物中,她逢迎老练,复杂程度仅次于神秘狠辣的小凤:当面对琪琪友好欣赏,背地里却揣测提防;前脚还在镜头前含笑畅谈阳光正能量,后脚便在化妆间幽叹自己孤独寂寞。作为知名情感类节目主持人,她害怕婚姻危机为人所知,影响自己幸福美满、知行合一的公众形象。她无意关切自己与伴侣当下真实的心理情感,社会大众的认同感才是重中之重。曾为真爱对抗家族指婚的勇者转变成沉湎虚名假象的伪装者,其走向虚无的自我异化令人唏嘘。“人日益成为异己之物”[7],从她身上,可见华语现代都市人对于异化力量的难以回避。

(二)人物的关系异化:疏离无根的华语现代都市之交

片中人物关系错综诡谲,但每对关系的底色都沾染着同一种疏离之墨。在当前的华语现代都市,传统道德文化已沦为徒有其表的旗号;对自身存在感的渐失与对物质多样化的“虚假需要”[8],使得人们日益丧失共同的价值追求,这是疏离的根源。

“公认的金童玉女”小明、琪琪与“前金童玉女”Molly姐姐、姐夫这两组人物关系互为镜像,不仅相似地由佳偶变怨侣,且两对关系异化都基于价值观分歧。以琪琪小明为例,他们的对话戏大多发生在狭小飞驰的出租车上或冰冷闭塞的柜式电梯内,从场景与构图可看出两人物理距离仅咫尺,却如隔山海般貌合神离。如第二次车内对话,刚经历完不愉快的聚餐,小明在疾驰的夜色中借势发火,大肆批判琪琪为好友低薪卖命,只谈感情理想不顾现实发展。他美其名曰为共同的前途命运着想,实则只考虑与她捆绑未来实际利益。这段对话体现出小明的价值追求已被社会不良风气浸染,直指利己主义方向,与保持着学生时代重情重义价值观的琪琪完全背道而驰。

情感之花在现代都市的内在加速大环境下已无扎根发芽之壤,人际交往的频率增快、温度骤降,感情交流退居其次,价值交换成为人们交往行为的主要内容;人际交往内容趋于单一,难免演变为异化状态:即利己主义交流逐渐取缔良性沟通,并随着文明的精细化程度裹上更美观的糖衣。华语现代都市中,举“仁义礼智信”之名行利用剥削之实的人际交往行为已成常态,如片中Larry与小凤的关系,异化程度极高的二人“势均力敌”:曾从事幼教的小凤外形出众,是已婚律师Larry的秘密情人,倚仗后者进入Molly的影视公司,两人日间形同陌路,夜里相拥同眠;明明一人图色一人图利,却在虚情假意里佯装彼此关切。以Larry与小凤睡前聊天为例,长达三分三十二秒的长镜头从入门开灯开始到上床关灯结束。镜头随他们从客厅踏至卫生间再踱入卧室,二人在更衣、洗漱、来回关灯的过程中你来我往地交谈,以看似随意而坦诚的语言不断构筑试探与被试探,熄灯之后,两个精于算计的人竟在黑暗中柔吐衷情。但在小凤低语“别傻了,抱抱”半秒后,影片出现的黑底标题内容却是“感情已经是一种廉价的借口,装的比真的还像”,形成讽刺意味极强的视听互文——被异化的、见不得光的仁义柔情,未必真心。果不其然,被辞退的小凤转身撩拨起立人与小明,后又见风使舵地流连于小Birdy床笫,以图担纲其大戏女主角的良机;而Larry对这段亲密关系也毫无诚意,他虽在公寓对小凤翘首以盼、在Birdy工作室拔刀相向,却并非因爱生嗔,只是将小凤视作自己所有物而不容有染。出于这种心理,Larry也在谈论公司经营时将琪琪刻薄地喻为“成功的文化产品”。自我异化的人不仅物化他人,也将自身与他人的关系统一视为物化关系,“人的主体性变成了随意性,积极性变成了破坏性”[9],彼此猜忌隔离,只在利益层面去追求他人的社会属性与功能,长此以往便形成了虚伪冷漠、猜忌疏离的人际氛围。

这种异化的趋势和冷漠的氛围,对人与人之间的良性互动也造成极大阻碍。当琪琪好言劝阻辞职的设计师,试图以往日情分留下他,对方轻描淡写的回应却令她黯然神伤:“你不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谈感情是件越来越危险的事吗……像你这样的天真、活泼、可爱、温柔、文雅,装得出来的!你想想看吧。”琪琪所遭受的心理冲击,一重来自“谈感情很危险”的悲观,另一重来自“你的优秀是伪装”的臆断,而她却难以反驳。这也是创作者在怅然社会人本逻辑的迷失与颠覆,深刻反映着仁爱、忠义、礼雅、明智、诚信这些传统文化中的美好品质在华语现代都市丛林中所面临的异化危机。

二、华语现代都市空间的异化

都市既是物质空间也是精神映射,其本质是为适应现阶段生产生活而营造的人工环境,与人之间是物与主的关系。作为时代发展的产物与文明的具象外化,本片清晰表现着台北市这一趋于异化的华语都市空间所存在的矛盾性与失落性:其矛盾在于仍沐浴着儒家文化的余晖,被Birdy之流随意引申为“大同世界”,但粉饰的太平里处处是“不和不同”;其失落在于空间本应为人服务,却日益异化于其以人为本的基本特性,逐渐发展成人为物所奴役的“大异”局面。

“发达工业社会”是社会空间异化的前提条件。影片始终强调台北的富裕程度及现代化程度,不仅以开场字幕突出其为“世界上最有钱的都市”,各场景设置也可见高度发达的物质条件。“社会空间,被消费主义所占据,被分段,被降为同质性,被分为碎片,成为权力的活动中心。”[10]片中的都市空间常是碎片化的,多为大楼一隅、餐厅一座、房间一角、街头一巷等,以极有限的空间范畴进行精确的表达。主场景是Molly琪琪的公司,位于市中心的写字大楼高层,玻璃外是天空与摩天大楼;小明的办公地点也是政府大楼,该场景首次亮相于装潢考究的办公室,主任正为强盛的世道啧啧赞叹,窗外是熙攘的闹市街景与施工建区;自诩艺术家的小Birdy以大厦半层楼作戏剧工作室,宽敞得任他踩轮滑鞋巡回;还有Molly的泳池别墅跑车、主持人姐姐坐镇的演播厅、阿钦买醉的夜总会、小明父亲经营的高档中餐厅、需排队等位的Friday餐吧等……这些场景空间无不表明一个华语现代都市“大同”的富裕面貌,身在其中的人们不复物质匮乏却又陷入“大异”的精神贫瘠怪圈。

按照主客体理论,物质空间拥有者应享受它们所带来的功能便利,对人自身有所滋养裨益;片中所示却恰恰相反。豪华卡座里的阿钦烂醉哭诉,他的家族财富资源并不能满足他的情感需求,反引其堕入被欺哄利用的深渊;开名贵跑车的千金Molly,常半夜唤出琪琪、小Birdy等老同学飙车兜风,只为排解内心的孤独与焦虑;一表人才、家境殷实的小明,在政府楼下对领导惯性鞠躬,在随波逐流中迷惘不安……这些荒诞都印证着“异化了的主体被其异化了的存在所吞没”[11],情境之写实足见当下现实映照之切、华语都市异化程度之深:现代社会的商品化进程使人们原本完整统一的自我为了满足人造的需求而日益分裂、泯灭本真。都市空间不仅未能服务于人的全面发展,还造成了人对物质的依附,割裂并阻碍了人的自我发展与完善。

为直观表现异化对人的压迫,片中不乏巧妙的空间场景处理,尤以“电梯”这一现代工业气息浓厚的空间为例。作为城市工业化、现代化发展的标志物,电梯与本片所呈现的冰冷都市气质相契合,除却姐夫特立独行地居于楼梯房以示对异化主流的反叛,片中多数重要场景都在电梯内部或周边发生。如琪琪安慰小凤与Molly琪琪决裂的双人对话都设置于同一条电梯间旁的狭道,它们构图相似,前景是主角们几乎紧挨的半身与极力压制情绪的面孔,后景是来往的其他上班族。该空间调度有极强的张力,准确表达着现代都市人际的冷漠疏离:即便相熟之人在几步外哭泣或争执,但因事不关己,事外人便目不斜视地沿既定轨迹行进,丝毫不予多余的关注。

柜式电梯也是男女主角重要的对话场景。两人争吵分手那场戏采用近景进行拍摄,画面主体是靠着电梯内壁神色愤懑的琪琪面部,小明则在画外大声斥责;略俯的拍摄视角,凸显二者关系的割裂与不平等。影片结尾处,两人在医院电梯里临别谈心,同样密闭的电梯里,以正侧角度表现这次对谈,两人在画面中对称而立,恢复了平等和平和。后与前次几近一致的行动调度,也是琪琪离开、小明折返,但在同一空间以不同的表演节奏处理成完全不同的两种情绪。随后小明在匣箱内只身沉思片刻摁开电梯,本已离去的琪琪正笑靥如花地立在门外。二人的相拥,成为全片最温暖也最虚幻的一幕。这个主调偏冷的故事以此暖色情境作为结尾,也许是意在呼吁人们打开冰冷封闭的心扉,以“爱”与“诚”共同对抗异化。

三、结语

现代都市的发展本质上是为了人的发展,然而时至今日,不难发现人的自身发展逐渐失落于,甚至有悖于现代化的进程。工具理性的僭越、消费主义的裹挟等随之发生的异化现实已森然伫立眼前,饱受儒家群体文化熏陶的华语地区步入现代化后,更难以洞察被业已异化的文化糖衣所遮蔽的都市危机。《独立时代》这类凝结着反思精神的艺术创作便是人们认识自身境况的一面明镜。

雅克·奥蒙曾指出:“影片本身当然不会改变世界,但它的功能是‘引起争论’,给予暗示,‘触动人心’。”《独立时代》所呈现的社会困境与人性群像至今仍与世情相符,其前瞻性与时代性不言自明。正如法兰克福学派的异化相关学说,对于当前传统价值式微的华语现代都市现状仍极具深远价值。直面时代的大潮,我们应时刻保持警觉;道阻且长,需要一代代人倾耳拭目,不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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