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娶过三个老婆。第一个生了六指的金葵,第二个生了丑金菊和漂亮金兰。因为没有儿子,姥爷又娶了小他12岁的三姥娘。三姥娘活泼,爱玩,还爱喝酒。因偷酒喝,她被姥爷胖揍了一顿后离家再没了音信。这段婚姻维持了不足四个月。姥爷不再娶,只安心做卖车生意。他对三个女儿说不上喜欢,但不耽误三个女儿长大嫁人,一个比一个有故事。
1
大姨妈金葵,长得随姥爷,手脚粗壮,浓眉大眼,鼻子大且扁。她有鼻炎,说话囔囔的,29岁还没嫁人。婚事耽误在她的拇指上面还有一个小指头。她在缫丝厂厨房负责烙饼,干活又快又麻利,只是一伸手很是打眼。人家都说六个指头的人有妖气,命硬,克夫。
后来有人给介绍了厂会计孙小俊。孙小俊长得也不难看,高鼻子尖下巴,白白净净,女孩一样文静,还有一双穿36码鞋子的脚。他家穷,从小没爹,和娘相依为命。娘腿有毛病站不起来,天天躺在床上。厂里倒有几个姑娘对孙小俊有好感,但最终都不愿意嫁给他。最后,他和大他1岁的金葵姨妈成了家。
大姨妈身体健壮,很能干,孙小俊和他娘被照顾得利利索索的,衣服开始散发着肥皂味,还能顿顿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热乎饭。金葵姨睡觉打呼噜,一到晚上呼噜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孙小俊越不想听越听得真切,推她,她也不醒,捏她鼻子,仍照睡。天亮之后,孙小俊埋怨她,她脸红着,瞪着眼睛很无辜地道歉。晚上,金葵姨对孙小俊说,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孙小俊拍拍枕头躺好,左右晃晃头,把被子拉一拉盖住下巴,闭上眼睛。金葵姨倚在床头,微笑地看着他。孙小俊闭着眼还没睡着,身边呼噜声响起来了。扭脸一看,金葵姨倚在床头睡着了,头歪着,一条口水顺着腮帮子流下来,孙小俊气得把她推醒。金葵姨睁开眼,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这几天食堂人多,我太累了。
孙小俊也知道,这几天缫丝厂学习开放日,附近四个小厂工人都过来参观学习,中午要在厂里免费吃一顿饭,食堂桌子坐不下,又临时在食堂外加了七张三抽桌子。大姨妈金葵实在,干活儿不惜力,吭哧吭哧地玩命干,那油渍麻花的桌子,让她擦得干干净净。经理常指着大姨妈教训他的员工,你们看看金葵,看看金葵怎么干活的。经理这样一说,大姨妈就往后退,脸红着退到别人身后藏起来,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曲连美每次看见大姨妈这样,都剜她一眼,把她使劲往外推一把。
曲连美是大姨妈的同学,住在葫芦街尾,没大姨妈家境好,但她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人都说这条街没有哪个姑娘比过她。她喜欢说话,小嘴巴巴不停,大姨妈却闷葫芦一样不爱说话。她俩一起,一个爱说一个爱听,一个爱出主意一个懒得出主意,不管是在葫芦街还是在学校里,曲莲美走过的地方,总是有人回头盯着她看。曲莲美在缫丝厂图书馆工作,嫁给一个有钱的商人。人家把大姨妈介绍给孙小俊时,她还专门去找了曲连美,红着脸吭哧半天总算把事情说明白了。曲连美听后用拳头捶大姨妈说,傻呀,他家那么穷,还有一个老病秧子。
金葵姨说,不这样,他也轮不到我。
结婚的时候,曲连美和她老公去喝喜酒了,他俩送给大姨妈一套带四把椅子的玻璃餐桌,大姨妈感动得直擤鼻涕。孙小俊不喜欢曲莲美丈夫,因为他看着摆在窗台晒的两双鞋子,孙小俊的36码黑帆布鞋和大姨妈的41码碎花布鞋,咯咯笑,过一会儿,又一阵儿咯咯笑,笑得手里的烟灰都抖下来了。
一年后,孙小俊的娘因心脏病走了,紧接着大姨妈怀孕,生了双胞胎。有两个孩子要照顾,累得很,大姨妈整个人变皱巴了,像个脱水的冬瓜。曲莲美还没生娃,上班也多空闲,时常拐到大姨妈家,帮她逗两个娃儿。就是那个时候,曲连美和孙小俊好上了。
大姨妈坐在床上哄孩子,窗户开着,枣树上有两只鸟,在相互梳理羽毛,嘴里叽叽喳喳。孙小俊在水龙头那儿,撅着屁股用鞋刷子刷尿布,他一边刷一边唱黄梅戏,婉婉转转,嘤嘤呀呀。
他唱黄梅戏简直一绝,能唱男声也能唱女声。大姨妈头次听见,就被镇住了。大姨妈说,唱得那么好听,厂里演节目应该去唱才是。
孫小俊说,我脚小,像个女人,再去唱,别人还不笑话死。
大姨妈说,唱给我听,我啥时候也不笑话你。
孙小俊问,我唱得好听啊?
大姨妈说,你一唱,我就想起天上飞的鸟,水里的鱼,庆阳、祝阳(庆阳、祝阳是她的孩子)顺滑的小光腚……
孙小俊说,那我一辈子给你唱。
那天下午,天井里刷着尿布的孙小俊在唱《夫妻观灯》:
去年看灯我先走
今年看灯又是我带头……
越唱越起劲,一句唱男声,一句唱女声。曲莲美迈进门口的脚步提着,心口疼似的把手捂在胸口那里。孙小俊回过头看见是曲莲美,说,猫一样没动静,吓我一跳。
曲莲美进院子倚在枣树上,左腿搭在右腿上,身子扭成麻花,咯咯笑道:刷,使劲儿刷,刷不干净不给吃饭。孙小俊抬一下眼睛,小白脸有点红。
曲莲美说,哟,大男人还像个姑娘,红脸儿。
孙小俊低了头,小声说,谁被你这双杏眼看都脸红。
曲连美撩一下头发,抬头看天,捂着嘴巴嗤嗤笑。院里那棵老枣树,挂满青枣。孙小俊把尿布挂在铁丝上,拿肥皂洗了手,踩着凳子摘枣儿递给曲连美。曲连美手里托着青枣,嘎嘣嘎嘣嚼,说真甜。
大姨妈也想吃青枣,但孙小俊不给摘,说过几天吃更甜。曲莲美说枣真甜,她在屋里听见了。
有一回,晚上下起了小雨,孙小俊很晚才回家,大姨妈发现他穿着件艳黄色的女式雨衣。她认识那雨衣,是曲莲美的,大姨妈蹲在地上哭了。孙小俊不说话,回到偏房睡了。
第二天,月亮挂到枣树梢时,孙小俊才回。孙小俊睡觉去了。大姨妈睡不着,透过窗户,看着月光从密密枝叶间泄下来,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压弯了树枝的枣也摇摇晃晃。她突然抄了根长竿,去天井里打枣,“噼”“噼”“啪”“啪”,一阵乱打,抽得满地是青枣。
孙小俊没一点儿动静。
孙小俊还是常去图书室。大家都爱去图书室,图书室一屋子好闻的书香味儿,好看的曲连美也一身香味儿。孙小俊和曲连美对唱得严丝合缝,厂里已经瞒不住。
孩子滿百日的时候,孙小俊最终还是说出那话,离吧,我要和曲连美一起。大姨妈金葵不想离婚。曲连美喜欢孙小俊,她也喜欢孙小俊。想来想去,她去找了曲连美丈夫。曲连美丈夫天天忙着做生意赚钱,一听有顶绿帽子,火冒三丈,回家把曲连美一顿毒打。曲连美因挨打流产了,这个孩子是谁的,曲连美不说,没人知道。曲连美因这次流产,丧失了生育能力,一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了。
曲连美离了婚。大姨妈觉得愧疚,也和孙小俊离了。一个月后,孙小俊和曲连美结了婚。
这时候,金兰去外地上大学,二姨金菊随丈夫潘明去了潘水县,虽然她和异母的大姨妈不是多么亲近,但大姨妈离婚,金菊姨还是回了惠城一趟。她知道金葵姨是个受气包,要去找孙小俊讨个说法。大姨妈却拉住她说不用。金菊姨再说,金葵姨就急眼,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金菊姨气得直跺脚,骂句活该,扭头走了。
大姨妈离婚后自己拉扯两个孩子,在34岁的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她7岁的男人。男人天生也是个闷葫芦,虽然人前老实,但活儿不想干,一个子儿也不肯给大姨妈花。大姨妈看出他不是真心想和她过日子,两人便慢慢散了。
后来,又有人介绍男人,她去见了一面,那男人脸上一直挂着笑,皮下的肉却似乎沉甸甸地不愿意配合,大姨妈自责是自己没让人家满意人家才这样。整个过程大姨妈在担心他脸上肌肉累,紧张得不断地擤鼻涕,脚趾在鞋里抓。后来,别人再提相亲的事,她脚趾头反射性地在鞋子里一鼓一鼓地抠,像鞋里装着一窝小老鼠。
再过几年后,大姨妈慢慢看淡了,一个人过也不错,不愁吃不愁喝的,只要不碰见孙小俊和曲连美,大姨妈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
2
二姨妈金菊长得丑,性格轴,可她却是姥爷最喜欢的闺女。姥爷在商业街的店面不小。他没儿子,想选个靠谱的女儿继承他的衣钵卖车,将来找个上门女婿。大女儿金葵木讷,三女儿金兰学习好,对买卖不感兴趣。只有金菊,学习不出色,但性格最像他,做事执拗,行事果敢,做生意天赋不错,初中毕业时已是姥爷的得力助手,出货进货都在行。姥爷外出时,她已经能够像个小老板,指挥疤瘌头和瘦猴两个伙计不停地干活儿。
金菊姨19岁那年,去振兴果汁厂找同学孟苇玩,回家后,心神不宁眼神飘忽。随后,她对姥爷说,要进果汁厂当工人。当时果汁厂在招人,交1万元钱入厂费可进厂当正式工人。
姥爷当然不同意。他并不是嫌1万元多,大女儿金葵进缫丝厂也花了钱。他是想要金菊姨将来管车行的。可金菊姨轴起来,比他还狠,噘着嘴罢工罢饭。姥爷坐在沂河边吸完一盒烟,一跺脚,去给她办妥了,还额外给她买了两万块钱的厂集资基金。金菊姨被安排进了化验室。
化验室可不好进,一共四人,除了金菊姨,还有厂长外甥女,科长老胡,另外一个就是金菊姨一见着迷的潘明,这也是金菊姨要进厂的根源。据说那天,她在和孟苇聊天,潘明突然出现,对着她笑,如果说他的出现像一道阳光,让周围一切黯然失色,那他洁白的牙齿,就如一道闪电,一下击中了金菊姨的心,他玉树临风的模样,高高的鼻梁,黑框眼镜,额头上探下的长刘海,甚至下巴一颗米粒大的黑痣,一下牢牢占据了她的大脑。
研究生学历,长得又帅的潘明熠熠生辉。女职工找各种借口去化验室,就是为了看潘明一眼。厂长外甥女虽然有了男朋友,还老带吃的送给潘明。金菊姨很自卑,除了学历低,她相貌连普通都算不上,矮,门牙大,左脸眼下面有块蚕豆大的褐色胎记,但这些都无法阻挡她疯狂爱潘明,她负责在规定时间到规定处取样,潘明负责化验分析。大多数时间,她的眼睛隔着半个器皿柜,偷偷追着潘明看,如向日葵忠诚地追随着太阳,日出日落。
潘明爱的姑娘是档案室的孟苇。多年以后,金菊姨明白潘明那次的笑不是对她的,但那又怎样,一切都结束了。孟苇是惠城不多的回族姑娘,大眼秀鼻,头发自然卷,她姥爷是族里德高望重的阿訇,她不仅有异族姑娘的美丽,也有其他姑娘没有的静气,她不止是在果汁厂,就连厂外的很多青年都想接近她,大家自然觉得她和潘明是最合适的一对。孟苇似乎也感受到了潘明热烈的目光,每次遇见潘明,脸立刻变成红苹果。
金菊姨长相不好,但家里有钱,她见过各色女人如何巴结她的基因根源,同样有兔子一样大门牙的姥爷,家庭优渥让她有着其他的姑娘少有的自信。姥爷从小教育金菊姨,想要的东西,要想办法去搞,脑子用对了,没有得不到的。厂长外甥女偷偷给潘明送东西,金菊姨是明目张胆地送,她不但送给潘明,还送给科长,还送给厂长外甥女,甚至潘明朋友。她舍得花钱,好吃的好用的让人都难以拒绝。
事情实质性的进展是一场婚宴。厂里一对青年结婚,大家晚上去吃喜酒闹新房,那时没有什么娱乐,这样的喜事,男女朋友名正言顺地喝喜酒热闹一场,单身青年更不会缺席。新婚夫妇住在城郊,离厂20多里路,几个人约好下班后,骑自行车一起去喝喜酒闹新房。刚刚出厂,金菊姨车爆胎,理所当然地坐上了潘明大金鹿后座。阵阵春风从远方吹来,路边麦浪荡漾,燕子划着优美的弧线在空中舞蹈,金菊姨目送它们,心里充满鼓鼓的喜悦。
喜宴上气氛很好,年轻人都能吃能喝能闹。那晚,潘明他也喝了不少酒,他红艳艳的双颊白净的脸,双目明闪闪的分外多情,现场女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热情呼应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女人,但是,潘明没有看金菊姨一眼,这让金菊姨很受伤,由此也生了些心思。
回城时已是晚上10点,天色不太好,有朦朦胧胧的月亮。路过一小树林,杨树密密匝匝,浓荫将他们纳入怀中的一瞬间,金菊姨感觉到身上的燥热纷纷散开,脱落,如伤口愈合后褪去结痂一般。车驶出树林,还是一片土路,路边是正在抽穗的麦田,散发出热烘烘的花粉味道。下坡时,金菊姨坚持骑车载潘明。潘明确实喝得不少,一晃一晃叉腿坐在后座,两条长腿像“个”字向两边伸着。自行车是男式大弯把,车座高,金菊姨腿短,坐在座位上脚踩不到车蹬,只好屁股离开车座,用站立的方式骑车。潘明嘿嘿地笑,随着颠簸,偶尔碰一下金菊姨后背。朦胧月光下,车轮驰春风,白色的确良褂角抖得像旗帜。金菊姨驾驶的自行车猛然冲进了麦田里……
就是那晚,那片麦田里,青苗折断的浆液味道中,金菊姨怀上了潘小狄。后来,潘明成了金菊姨的丈夫。他俩结婚,孟苇请了一个月的病假,人瘦了一圈。
兩人新婚不久,潘明离开厂,去政府当了一名科员。当然是姥爷的主意。他对这个女婿的喜爱,有些超乎意料。他用商人的算计,无论用加减还是乘除算,都没有算计出,又矮又丑性格又拧巴的金菊,能够嫁给这么一个有文化又长得那么耐看的小伙子,简直越看越喜欢。赚了这么一大便宜,当然要加码平衡一下,他花钱托人,给女婿提供了更有前途的工作。
潘明工作出色,从科员升到了科长再到主任,后来调到了60里外老家潘水县任文化局副局长。金菊姨工厂效益到了低谷,干脆辞了工作,跟着潘明去了潘水县,专职当了家庭主妇。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大把时间的金菊姨,切肤体会到家庭带给她的痛苦焦虑。
首先是姥爷,那么能干的一个人,突然查出脑瘤,脑瘤位置很特别,若手术,稍有不慎可能会碰到要害,如果不手术任其发展,他只有半年的时间。金葵姨妈离了婚,一个人带着一对双胞胎,走不开。老三金兰在二三百里外讨生活,刚刚又生了娃。只有金菊姨有时间,她陪着二姥爷辗转各地医院,最终决定到北京做手术。手术的惊心与风险一直在,金菊姨舍得金钱与时间,忙前忙后近一年后,姥爷虽还活着,但也只是靠流食呼吸的一具肉身而已。姥爷半生的积蓄几乎全花在高额手术费和ICU里。看着姥爷辛苦一生挣的钱全给了医院,金菊姨最终选择了放弃,她没和别人商量,她也没人可商量,她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她不怕别人骂她不孝。
姥爷终于闭上了眼睛。姐妹象征性地哭一场,默默料理了后事。姐妹对姥爷的病情没有操心,对花费账单也没多大关心,大姐和小妹都知道金菊,她不会乱花钱,也不会暗里赚便宜,她说父亲钱花没了,那就是真的花没了。金菊姨似乎对姥爷的死亡没有太多悲伤,据说一滴眼泪也没流。也不能怪她,做手术之前已经预想到了会这样,何况,悲伤被拉长了一年,300多天,8000多个小时,还会怎样呢。让她悲伤的是潘明对她的态度,他竟然在小狄面前摇头感叹,你妈真行啊,亲爹,她都忍心决定不让活,眼泪都不掉一滴。小狄听后,一向冷漠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后又归于冷漠,潘小狄进入高中后更冷漠,他选择了寄宿,周末才回家,姥爷家的事他也很少关注。
金菊姨不怕别人说她无情,不孝,但不相信身边了解一切的潘明会这样说她。潘明一向对姥爷很冷漠,或者说对她一家都很冷漠。不管对他多好,他都觉得理所应当。姥爷生病期间,潘明去医院真的是少之又少。
她爱潘明,爱这个男人长得那么顺眼,也爱他一肚子的学问,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增添了些成熟儒雅。她很清楚潘明虽与她结婚,但不爱她,瞧不上她。金菊姨知道,潘明肯定有别的女人,他天生就招女人喜欢。潘明像个特工,把任何女人的痕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越是这样,金菊姨越是知道他有事,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是女人的直觉。比如,他晚上说出去应酬,回来却没有酒味,他说出去开会,却带上了那两条性感内裤。这些都让她焦虑不堪,坐卧难安,失眠症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了。
多少个夜晚,金菊姨睡不着时,会把一个小木盒拿出来,拿出一个暗红色的同心结,看上一会儿,再放回去。拿出丝绦,继续编织新的中国结。她已经编了很多很多中国结,多少个她没数清过。一楼储藏室,有个结实的杏木柜,是陪嫁带来的。惠城的老人嫁女儿,都要给女儿陪嫁一个杏木的木箱,或者杏木的切菜案板,寓意让女儿幸福。父亲找老木匠给三个女儿每人做了一个气派的大木柜,他固执地认为,大杏木柜子能带给女儿们大幸福。搬家后,家具重新统一换过,但金菊姨没舍得丢掉杏木柜,放在储藏室。现在,用它来盛中国结了,满满一柜子,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红的黄的,双钱结,纽扣结,十字结,万字结,只要百度能搜索到的款式,金菊姨都学会了,她甚至创造出新的款式,新的编法。杏木柜子盛满后,客厅茶几的抽屉里,阳台下面的橱柜里,她卧室的衣橱里,都有她编织的中国结。她知道这些中国结没啥用,但她愿意编,手里捏着丝绦编织的时候,会让她觉得心安。有人爱打桥牌,有人爱搓麻将,有人提笼架鸟,有人临水垂钓,金菊姨就偏爱编织中国结,也没什么不好,但潘明偏偏瞧不上她弄这些,每次看见她编,就像看见了一堆臭垃圾,厌恶地扭过头去,他曾经把她放在沙发上一个未完成的中国结,狠狠甩到门口,像甩走一条蛇,还不忘砸上一句俗不可耐。
潘明哪记得,金菊姨的第一个中国结,是他给她的。也就是那个晚上,她们从麦田里爬起来的时候,潘明有点儿不好意思,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中国结,送给了金菊姨,当时,幸福的金菊姨,把它当成了定情礼物了。几乎是郑重地接了过去握在手心。
后来,在无数次编织中,金菊姨都思考,潘明给她的那个小小同心结,或许只是在婚礼上无意中得到,随手给了她;或许那个麦田夜晚,在他心里只值那个小礼物;或许都不是,只是那个同心结,在裤兜里硌得他不舒服,顺手给了她。第一次提出离婚,是小狄两岁的时候。金菊姨惊得头轰轰作响,那个一直悬在她头上的巨石轰然砸下来。虽然她演练过无数遍。
她说,不离,就不离。
潘明再提出离婚,金菊姨还是那句话,不离,除非,我死。
从那以后,潘明便不再提离婚,但绝不和金菊姨睡在一起了。
随着潘明的职位越来越高,吵架的次数增多,冷战的时间变长,金菊姨编织中国结的频率越来越大。编中国结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接儿子放学的时候,在家里一个人的时候,在小区里与邻居聊天的时候,甚至晚上出去散步,她手里还是捏着丝绦在编织。家里到处是中国结,沙发上,茶几上,衣橱里,她卧室床头靠窗的墙角堆放了一堆,现在,她编完一个,直接扔过去。不用再害怕潘明厌恶的神色,反正潘明回家越来越少,几乎吃住在单位宿舍了。
小狄上高三那年,冷漠安静得像只蚕蛹。无声地上学,回家,躲进自己屋里,除非必要吃喝拉撒绝不出门。对小狄这安静,金菊姨隐约感到不安。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把金菊姨拽到无人处,说小狄好像喜欢班里的高小兰,上课一直盯着看,怕影响小狄高考。金菊姨“哦”“哦”地应着,却没担心。她的父亲小学没毕业,一样很会赚钱。她甚至觉得小狄有喜欢的女孩是件好事,她希望小狄和其他男孩子一样,喜欢女孩儿,调皮捣蛋,都好,就是不要这么安静,恋爱对他来说,也许是个好事情。老师又说,小狄平时太孤僻了,不愿意与同学们交流,在家要与他多做有效的沟通。金菊姨觉得老师这样说,应该是很委婉了,小狄的确是个孤僻的男孩,很少见他笑。
第一次模拟考试后,学习气氛更加紧张,有同学焦虑到失眠。小狄班主任提议周末出去踏青,让大家放松一下。家长群里一片活跃,给自家孩子准备各种好吃的。金菊姨把一个漂亮的同心结递给小狄,小狄看见同心结,眼睛亮了一下。同心结极其精美,用蓝黄两色编织而成,黄蓝相间,一个方形花边外框,里面一个黄色的心,套一个蓝色的心,两心交叉处一个小同心圆,下面两个精巧小流苏。
金菊姨给小狄准备了他爱吃的紫菜包饭。看到儿子背上书包出门,想到他把中国结送给喜欢的女孩高小兰,一定会很开心。她觉得真是欠儿子太多了,这些年,她和潘明两个人的关系僵着,斗气,提防,相互怨恨。儿子从没有感受过父母一边一个牵住小手逛公园的快乐。他从小就格外敏感,眉头紧蹙,小嘴紧闭,肩膀一直夹着,好像从没有放松下来一样,以后一定对他好些。
下午两点多,小狄回来了,他一进门,把同心结摔到了地上,狠狠踏了一脚。金菊姨吓了一跳,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张着嘴看着儿子,红色丝绦球滚到脚下。小狄夺了金菊姨手里的半成品中国结又摔在地上,他嗓音尖锐而痛苦,像被一把钝刀划着,也像被重物挤压着发出的声音,带着丝丝血迹,他质问金菊姨,小兰问我,你妈不停弄这些,是不是一种病,她问我,你是不是有病,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金菊姨左手抓右手,右手抓左手,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事情太突然了。
小狄进了自己屋,砰地一声,摔上门,又把自己封成了一只蚕蛹。
晚上下起了雨,一夜滴滴答答未停,空气里散发着潮湿的腥臭,金菊姨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小狄起床后,两眼红肿,面色苍白,背着书包出门了,他没看餐桌上备好的早餐,也没看一眼桌边的金菊姨。
看着瘦高的儿子低着头,一身黑衣,慢吞吞地走出小区,像一个轻飘飘的影子,窗边金菊姨流下了眼泪。没想到,那是儿子最后的背影。
小狄是从两公里外的青石峡水库草丛里找到的,人被泡变了形。金菊姨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小狄去世百日的时候,金菊姨体重下降了46斤,由于长期失眠,两个硕大的眼袋挂在脸上,嘴角边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一头黑发变得花白焦干,眼里没有了一点儿光亮。原来看上去很粗壮的一个人,如脱了水的黄瓜,变得又黄又蔫了。
她主动和潘明办理了离婚手续。她的骤然苍老憔悴,让潘明有一瞬间不忍看她,大概是为了弥补她,他把房子和存款给了金菊姨。金菊姨把备好的一大摞照片烧掉了,那是她花钱请私人侦探搜集的潘明与别的女人的照片。离婚后,金菊姨把潘水县的房子卖掉,回了惠城老家。
大姨妈金葵已经退休,成了一个更迟钝的老太太,金兰在外地,很少联系。不得不说,孟苇是一个对金菊姨影响很大的人,最少,离婚后是这样的。
孟苇看见金菊姨,若不是金菊姨脸上那块痣,她根本没有认出她。金菊姨不俊,但年轻时的金菊姨像个硬邦邦的青核桃,现在的金菊姨就像冬天吊在风里的老丝瓜,干巴巴灰扑扑不见一点儿生气。当她知道她丧子,离婚,左侧乳房还有一个炸弹一样的肿瘤,有可能会让她烟消云散,对于一个年近50的女人,这三件惩罚足够了。孟苇是个天生的软心肠,话还没听完,看到她颓废的样子,她就心疼了。
金菊姨在孟苇劝导下做了手术,还好,除了失去一个乳房,生命暂且安全,但整个人的状态还是很消极。孟苇得空就去找她,和她聊天,拉她一起去敬老院做义工,与其他姐妹一起爬山野炊等。总之,那段最难熬的日子,在孟苇的陪伴下,竟然也熬过了。
金菊姨发的第一条抖音视频,是孟苇手把手教她的。金菊姨觉得,自己这些年,就像动物世界里那犀牛鸟追随犀牛,把心思都用在那个男人身上了,庸俗,窝囊,苟且,想想还真是悲哀。她把一些编织中国结的视频发在抖音上,她编织手法变化多端,吸引了很多的人学习交流。她的抖音粉丝几十万,这是两人都没想到的。
金菊姨的好运似乎是从手术后开始的。当年进工厂时,姥爷为了给她安排轻松的工作,买了两万元钱的入厂集资基金,厂里了效益不好时,有门路的都想办法转卖掉了,金菊姨没特别缺钱花,又因为每年多多少少会返回一点红利到账上,没去管它。没想到,有股份公司准备上市,为增加实力,并购了几个半死不活的工厂,其中就有金菊姨待过的果汁厂。那些不值钱的原始股,价格翻着跟头往上涨。几个领导为夺得股权发言权,从职员手里高价购买股份。金菊姨有生意人的敏感,刚刚涨价的时候,从别人手里又购买了几万股,最高价的时候抛了出去,手里一下又多了几百万。
似乎一切顺理成章,金菊姨把一个工艺品加工厂承包了下来,专门加工与中国结有关的工艺品,大的壁挂、抱枕,婚庆礼盒,小到配饰,戒指、耳坠、手链、腰带,甚至古风衣服上的盘扣等,她都做。她有四个店铺出售,也在网上直播带货,卖得相当不错。金菊姨被惠城政府评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她还在地方特产展厅里做了专门展柜。
现在,她有了太多的事情要做,大量的活动要参加,她已经没时间去忧虑。做事情投入热情,就会有回报,何况金菊姨在疯狂地做事情。她的钱随着她的努力滚滚而来,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变,她开始健身,开始注重衣服品牌与搭配。各种高档消费自不必说,单她脸上的胎记,就去了韩国五次。当然,她其实并不擅长时尚,服装在日常生活中多数显得用力过猛,難免让保守的惠城人说闲话。让孟苇更生气的闲话是金菊姨为老不尊,越来越离谱,她与一些年轻男孩子的交往,被人津津乐道,巴巴弟的玩具店,她借给了他10万元,点歌小哥阿奇的凯美瑞碳钢山地车,翠姐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健身房程帅的笔记本电脑……
3
金菊姨给一个高三男孩买了一款苹果手机,男孩家庭条件不好,被同学诬陷偷的,男孩和同学打了架,金菊姨被牵扯出来。老三金兰是这时候回的惠城,她刚刚成了一个寡妇,她要向金菊姨借点钱给二儿子装修房子。
姐妹三个中,金葵木讷,六指。金菊矮,脸上有块痣,性格倔。数着金兰出挑,长得漂亮,学历高,毕业后去了市里万里旅游公司,她被公认为姥爷一家最有出息的。她生性随母,对人冷淡,和两个姐姐也有点距离,金兰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金兰中专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旅游公司,风光几年后,旅游公司转型为私有,她和同学、后来同事,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双双下岗了。父亲是壮族,所以,她生了三个孩子,哥哥大东、二东和我。
她的婚姻算是姊妹三个中最幸福的。从去年,父亲玩起消失,由一开始的半天,到一整天不见人影,后来竟然偶尔晚上也不见回家。他从不带手机,去哪里了,也不和母亲透露半句,母亲忙着照顾二哥家两岁的多米,偶尔还要帮大哥家接上幼儿园的婵婵,无法分身管他,这次,竟然两晚不见踪影,母亲电话里表现出不安,要我回家找找父亲。
我回家的那天下午,父亲没消失,他去幼儿园接婵婵放学了。母亲推着多米去超市了,大嫂下班后早妈妈一步回来了,电动车在大门口停好,正要进门,转身看见母亲推着二哥家多米拐过路口,两岁的多米乖巧地坐在童车里,怀里抱着一罐飞鹤奶粉。母亲掩藏已经来不及了。笑着对大嫂说,今天下午你过来早哩,她爷爷去幼儿园接婵婵了,稍等就到家了。
大嫂嘴角一吊,拉着脸说,奶粉100多吧,还是老二家多米有面子,我们家小曼和婵婵,谁也没喝过你买的奶粉。
母亲说,没了,二东俩人也不去买,这小孩挑食得很,咱不能让小孩饿着呀,那俩玩意儿哪像你和大东,没喝完就买好备着了,从不让我操心,唉……
大嫂嘴巴一撇,臉色好看了些。
父亲肩上挂着粉色小书包,牵着婵婵进了门。婵婵冲妈妈扑了过去,抱了腿,头埋进两腿之间,妈妈,爷爷不给我买棉花糖。
大嫂脸又拉下来,牵了婵婵往外走。关门瞬间退回一只脚说,婵婵幼儿园表演节目,要交服装费,130元,明天下午让她爷爷接她的时候一块交给老师。母亲赶紧应着,及时摁住大嫂在口袋里迟迟掏不出钱的手。大哥家的小曼12岁,婵婵5岁,二哥大宝10岁,多米两岁,父母似乎一直在轮流照看孩子,一刻不得清闲,却常常受这样的委屈。
大嫂走后,母亲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擤了鼻涕,她用过的纸不舍得扔,总是放进口袋再用第二次。多米在婴儿车里抱着奶粉罐啃,啃久了可没啃出味道,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嘴上的口水拉得老长,母亲赶紧从婴儿车里抱出多米,拍着后背哄着去泡奶粉。父亲坐在餐桌边,眉头拧成核桃,恶狠狠地吸口烟,吐出来,捶了几下胸膛说,我被你们气死算了。
母亲再次抬眼看父亲,顶着一脑袋白花花的头发,像一截干巴咸菜坐在那里叹气。
父亲母亲是自由恋爱。两个人双双下岗后,开过饭店,摆过水果摊,养过鸡等,不管日子多苦,两人相互理解,相敬如宾。
那年,父亲不愿和母亲一起干家政,找了一份学校保安的工作。持续了不足半年,我们家陷入了第一次经济窘迫。大哥的女朋友,准嫂子怀孕了,哥哥需要马上结婚,大嫂似乎握了把柄,要求结婚必须买房。父亲以为哥哥嫂子能和他一样,住厂里宿舍。怀孕的准嫂子坚决要买楼房,不买楼房就不结婚。
那时,我们这小城比较落后,房子才要200多元一平米,嫂子看上108平方米的房子,对父亲工资只有800多元,要养活我们5口人的我家是天文数字。母亲干家政等零活,补贴家用,大哥刚刚工作,我和二哥上学,就算一家人省吃俭用,也没有多少余钱。身形渐显的嫂子下了最后通牒。哥哥愁眉苦脸摔摔打打,那几天家里那条老黄狗常常被他踢得嗷嗷叫。
晚饭时,父亲对着呼喽呼喽喝粥的一家人,咬牙切齿地宣布一件事,都把脸舒开,愁有啥用,房子,咱砸锅卖铁也要买,但咱家情况大东你知道,咱家虽没饿着,但供你仨上学,没攒下钱,回头你俩商量一下,房子我问了,有96平的,只能要这个,能省点就省点,你还有弟弟妹妹呢。
父亲当然算得清买房对我们这等收入家庭意味着什么,娶儿媳抱孙子美好愿望还是占了上风。
房价共20万出头,父亲和母亲拿出全部积蓄,19500元。父亲带着哥哥把能借的亲友借了一遍付了首付,三四个月后,嫂嫂挺着肚子,插着一头红花,被哥哥娶进了家门,同时背上了十几万块钱的房贷,而爸妈要开始还买房借的债。
父亲想了几天赚钱的方法,无非是从二手市场买了一辆三轮车,在干保安之余帮别人搬家,搬货。可以想象到,父亲下班后拖着疲倦去帮人家拉活儿,满脸臭汗与别人锱铢必较,对别人白眼与不屑视而不见,是债务给了他力量和勇气。
二东也进了旅游公司,旅游公司早已改制,归私人经营,二哥学的财务会计,嘴甜腿快,很得老板信任,老会计正好退休,他便担任会计。
二哥很快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但没有正式工作,父亲比较满意的是,二嫂没有像大嫂一样不买楼房就不结婚。说只要有房住就好。债务还没有还,二哥不可能再买新楼房,但不能亏了小儿子。父亲要把原来旅游公司分的房,也就是我家当时住的两间平房,让给他们结婚,二嫂欣然同意。但要求把父亲的名字改成二哥的名字,这意味着爸妈和我要重新找房子住,父亲却欣然同意。
正好我念高中在城东,父母到我学校附近小区租了一间小房住下来,顺便照顾我。父亲不能兼职他的三轮车了,保安的活儿没舍得辞,得空儿还得帮母亲照看两个孩子。大哥家的小曼三岁,刚刚送幼儿园,需要人接送,二哥家的金宝刚刚出生,需要人照看。母亲把一些泡沫箱子放在家门前墙角空地上,盛满土,栽小葱、种油菜、种韭菜,但总是很快被吃光,母亲天天为菜和馒头涨价而苦恼,楼角父亲的破三轮车和种菜的泡沫箱,常常被物业人员呵斥。每天晚饭时间,大哥二哥下班后,才从父母这里接走孩子。二嫂除了乐此不疲地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其他活儿都懒得干,不喜欢打扫屋子,不喜欢洗衣服,不喜欢做饭。她最喜欢来父母这里蹭饭。下班过来接了孩子便走,新衣服换得勤,二哥也穿得体面,衣服都很贵的样子,家里新添了冰箱、电视。二哥和别人说他的新手表3万多,他说和别人办公司发财了,父母看不上二哥二嫂有钱得瑟的样子,但还是暗自开心,家里人有钱,毕竟是一件很体面的事,虽然他们一分钱也没给他们花。
很快,二哥的体面给我们一家惹了大麻烦。
父亲不得不辞去了保安工作,因为国家放开二孩后,大嫂又生了婵婵。二哥家又生了多米。看孩子成了父母的专业,日子全泡在了四个孩子上面。父亲常常捶着腰对母亲说,等多米满3岁,进了幼儿园,咱就啥也不干,过几年清闲的日子。母亲说,再说吧,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们自己管不了自己了,小慧马上有孩子,她婆婆身体病歪歪的,到时候需要你,咱不管?
我说,我不用你俩,你俩看半辈子孩子了,我请保姆。
母亲说,外人哪有自己人贴心。
真让母亲说着了,多米刚刚过了1岁生日,二东出事了,他被关进了看守所,他挪用了公司的公款。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二东挪用了20多万元公款。我们才知道二东并不是开公司发了财,是他利用职务之便,挪用了公司公款,除了吃喝还买股票,赌博,反正只赔没赚。
在父亲眼里,坐牢和杀头的罪过差不多,只有赶紧还钱才是良策。父亲咬牙到处筹钱。二嫂本来就不爱费心思的人,遇见事只知道哭。她拍着腿说,二东若判了刑,两个孩子扔给我,我没法过,我要回娘家,你们爱咋地咋地。父亲气得直哆嗦,但不敢发火,他怕二嫂真的一拍屁股回家,两个孩子扔给他们,简直会要了他们的命。
父亲把朋友都借遍了,又回了老家杏花坪一趟,去姑姑家表哥家筹钱,亲友一共凑齐12万。我不知道要强爱面子的父亲怎样一家一家放低了姿态,怎样一遍一遍描述二哥的不肖,一遍遍打自己脸面。几天后,终于凑足21万上交给有关部门。二哥不久被放了出来,确切地说是判了刑监外执行。
二东出来后表现得像没事儿人一样,说,你们真笨,钱别交,不交,顶多让我坐几年牢,坐牢顶钱,很划算的,这些钱我们得赚多少年?父亲气得甩门出去,站在雪地里吸烟,身上落满了雪花,白头发像落了一头雪。
失去工作的二东,一直做着一夜暴富的梦。尝试近10种工作后,终于把身上的名牌西装脱下来。被除名后,他不再是公司职工,无权再使用福利房,要交还房子。二东不走,厂里断水断电。他买来汽车用的电瓶,每天去父母那里充电,晚上用来照明。厂里停水,他用两个大长方形塑料桶带水回家用。二哥照明不舍得多用电,金宝晚上要写作业,干脆在父母那里吃住,父亲在角落里放了一个小折叠床,晚上给金宝睡。
一年后,二东准备搬到城外郊区一个养殖场,听说养猪赚钱,他要和二嫂养猪。东西还没搬完,有消息传来,老家属院房子已属危房,贱卖给了开发商,开发商品房,现在要求搬迁,两间小平房可以赔一套108平方米的商品房。老邻居奔走相告,兴奋不已,恨不得立刻住上冬天有暖气的楼房,左邻右舍的喜气洋洋刺激了二东,二东立马改变了主意,停止了搬迁。别人有楼房住他却啥也没有,欠下那么多钱他已经觉得上天太亏他了,再“失去”一座房子,简直要人命。准备放弃两间早已断水断电平房的二东哥,突然改变主意,决心要做钉子户,他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坐等拆迁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四张嘴要吃饭。
晚饭,母亲把炒好的土豆丝端上来。又拿了藤条小篮子到锅里拿了馏好的馒头,父亲洗了手,用脚勾过马扎,坐在桌前。小木桌靠墙的腿边,是父亲放最便宜散酒的白色塑料桶。父亲拿出来,举到眼前晃了晃,拿一个小玻璃杯,小心地倒了一杯,又举到眼前晃了晃,拧好盖子放下,母亲剜他一眼,说,麻利吃饭吧,又喝。父亲咧咧嘴,端起酒杯,吱地喝一口,拿起了筷子夹菜。
二东裹着一股寒气推门进来,二嫂跟在后面抱着多米,在后面跟着金宝。二东越来越不顾形象了,头发长了不理,身上沾满猪屎味儿。父亲一愣,赶紧放下筷子,对刚刚咬了一口馒头的母亲说,东他娘,快去多馏几个馒头,炒个菜。二东拿起盛酒的塑料桶,倒了满滿一杯。父子两个都没说话,只是喝酒。一杯酒喝完,二东开始叹气,然后用食指敲着桌面说,爸,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难吗?
父亲不说话,只是埋头看桌面,双肘交叉放在膝盖上。
二东见父亲不说话,说,爸,你得帮我。父亲抬眼看了二东,低头不说话。
二东说,爸,你和我妈搬到家属院儿住吧。第一,你们两个是老人,别人不敢拿你们怎么样;第二,房子原是你们的,老工友都有新楼住,你们也应该有,他们得赔我们房子。父亲说,丢不起那脸,熟头熟脸的。二东说,早都搬得差不多了,就剩老胡家和王水家没搬,老胡家也是胡奶奶在住,你和我妈也去,没人笑话你们。人家不走,嫌钱少,我和你妈去算怎么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你不在厂里上班,人家收回房,也是在理,咱不能耍赖。
怎么不能,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都说厂长被抓了,厂房都归了人家,都没有办房产证,开发商也不一定弄得明白,说不定是一笔糊涂账了。不给房子,咱就不搬,看他拿咱怎么办,过年后他们马上动工,不搬,他们肯定比我们着急,说不定就赔咱一套房。
你爱咋弄咋弄,我丢不起人,父亲说。
亲老子,往儿子伤口撒盐呢。哐的一声,二东脸涨得通红,把杯子摔到了地上。
多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嘴巴张得很大,馒头和菜顺着下巴儿滚落下来。二嫂不管孩子,掰开馒头往里面夹土豆丝。她生完孩子以后,胃口好得不得了,白米饭也会吃好几碗,永远吃不饱似的。她张大口,把馒头塞进去咬一口,一边嚼一边对父亲说,爸,你也是的,谁让你借的钱,二东让你借了?回头你数落他干啥,他也不想这样,吃不上喝不上的,他也是很吃苦,你老两口帮俺才是,得替你大孙子金宝着想。
金宝冷漠地抬眼看了一眼大家,低头去玩他的手机游戏。
父亲不再说话,只是把头使劲儿地低着,几乎要埋到膝盖里边去。
二东说,过不下去了,买包老鼠药撒在锅里,一家人都死了算了。
父亲头抵在膝盖上,像个雕像。
二东看父亲这样很生气,带着老婆孩子离去,踢翻了门口的铁皮垃圾桶。二东走了后,父亲唉声叹气地喝酒,把塑料桶里剩下的大约一斤全喝光后,挣扎着站起来,回卧室把自己扔在床上睡去。
母亲抹着眼泪去了厨房,她洗刷完洗菜池,抹去灶台上的脏污,又将厨房里的杂物拾掇整齐了,用抹布擦了地,最后出来收拾了父亲没夹过一口菜的筷子。父亲还像个雕塑坐在那里不动,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外面欠那么多债,带着两个孩子,没有固定收入,没固定地方住,唉,咱不能不管啊。父亲翻了个身,消瘦的肩胛骨如斧劈干柴。
次日,父亲三轮车拉些生活用品,牵上大黄狗,和母亲住进了一片狼藉的旅游公司职工老家属院儿,开始了钉子户生涯。整个家属院只剩下老胡未搬,他在厂里是班长,在大家都未搬离前,老胡要大家团结起来,一致不搬,争取让开发商赔108平的房子。
几次交涉后,开发商说108平的房子绝对不可能,就连现在98平的没要补贴也不错了,又拿出了好几个部门的有关文件,厚厚一摞,也没人能看懂。大家只看懂他的态度很坚决就足够了。等他宣布按搬迁顺序挑房,大家争着抢着搬了。
老胡这颜面尽失,还没有挑到好房,心里自然有气,他当然要争取一下,理由是南屋平顶漏雨,他自己花钱维修的,还搭建了玻璃钢瓦的二层,这个应该也得给补偿。父亲搬回来后老胡天天过来和父亲说话,把开发商、厂长、老邻居都骂了几遍。
过完年,负责搬迁的人胳膊下面夹着文件儿,一次次来找老胡。父亲听见老胡一次次他与他们讲条件。每次老胡声音小声变大声,大声变为争吵。父亲打好腹稿跟人家理论,可人家没来找父亲谈话,这让父亲更没有底气,更没有信心,说明父亲根本都没有资格和人家谈。
他不知这种对抗有没有结果。
又有人来找过老胡两次,老胡也要搬走了。搬家前他又来找父亲,说人家答应多给他10万块钱,再不搬不讲理了。他让父亲钱的事不要声张,还要父亲继续蹲守下去,他说,咱们不急他们急。
终于有人来找父亲了。第一次是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没进门,站在门口笑盈盈地说,老人家,赶紧搬了吧,马上要拆,推土机可是不长眼睛了。
父亲说,你们答应给房子,拿合同签了我自然搬。
西装后面平头吊着嘴角说,你儿子不是被开了吗?开了,哪有资格要房子?我们按章办事,要赔偿是讲证据的,不是你想要就要。
父亲无话,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这倒是提醒了母亲,回去翻箱倒柜,找出当年他给厂里交了2000元押金的收据。收据让父亲信心大增,他小心地保存着那张变黄变脆的单据,等那两个西装再次上门来理论。
父亲等来的不是两位西装,而是两个光头和一个刀疤。三个人不敲门,直接用脚把腐朽的木门踹开,没等父亲掏出单据说话,三个人举起手里的木棍,敲烂了水缸,推倒了煤球炉子,掀翻了父亲的三轮车。猫吓得爬上了房顶。父亲惊愕之后,去屋里拿出了砍刀,要和三个人拼命,母亲死死抱住父亲。
三个人放了狠话扬长而去。
父亲颓废地坐在了地上,捂着胸口喘气儿,母亲吓白了脸,嘴唇哆嗦,手抖得抓不住另一只手。几个人的流氓行为反而激起了父亲的斗志,他说,这么多年,我没有饿死,没有被冻死,也没有被累死,也不会被吓死,我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能死在这些人手里。他把母亲赶回城东出租屋,一个人住下来。
门被踹坏,被扔在一边儿。他又让二东把养猪场的大狼狗牵来,拴在门口。有点儿小动静,两只狗汪汪狂叫,让人望而生畏。父亲从梯子上爬上小南屋的平顶,把空酒瓶装满了水拧紧,一字排开,还有三个装了汽油。他像个战斗打响前的战士整装待阵,若再有人来我家,他便能像部队扔手雷一样,把酒瓶砸向敌人。
挖掘机轰隆隆地开始动工,东边的房子不断地被推倒,散发着浓重的尘烟味儿,周围的破房子基本被铲平,只剩下我们家的房子孤零零立在那里。父亲白天不敢离开半步,怕他离开后,推土机趁里面没人,过来瞬间推平了我家的房子,饭菜都是要母亲送来。工地的吵嚷让兩只狗一直不停地狂吠。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工人让狗吠声吵得头疼,但这足以证明里面有人住着,这点儿父亲还算英明。
一天晚上,父亲刚刚睡下,听见两只狗狂吠,接着便听见了有东西砸进了院子,父亲便知道外面有人往里扔石子,父亲赶紧爬上屋顶,抓起了他的“手雷”,向外面的影子扔去,并穷凶极恶地破口大骂,这是父亲多年来第一次骂人。
父亲在朋友点拨下,让二东做了“为民做主”的红条幅,他带了去县政府门口请愿。父亲去待了不足1个小时,被一个工作人员问了情况后劝走。不知是不是这一招奏效,还是开发商实在懒得再让他消磨下去,还是父亲的押金单据起了作用,反正是有人来和父亲签了赔偿合同。按理说,父亲应该开心,可他回到城东租屋后,并没有开心地喝一杯,而是黑着脸,捂着腹部,爬上床,昏昏睡去。他像一个战争后困乏的战士,全然没有了斗志。母亲看他一直睡,有些害怕,摇他起来,把一碗蛋花端给他。父亲果然饿了,一口气喝了下去,可刚喝下去不久,又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母亲吓了一跳,看着消瘦了一圈的父亲,问他哪里不舒服,父亲摁了一下腹部。
母亲给父亲又重新做了些吃的,吃下后,父亲的脸色好了些,脸上也有了些喜气。母亲给父亲拿了板凳,坐在门外的阳光里,端了盆豆角和父亲说话。这些天,毕竟发生了很多事。母亲说,赔偿的房子,我们住还是给二东,大东家发话,房子值几十万,都给二东可不行,说他们房子可是自己买的。
父亲听了,显然一愣,他没考虑这些。父亲的脸色突然一暗,又哇一下吐了。母亲偷偷给我打了电话,我怎么觉得爸爸脸色不太对劲呢,得空带父亲去医院看看吧。
父亲去做各种检查,挂号、查血、验尿,找专家诊脉咨询。那位身材魁梧无所不能的父亲,干瘦,皱纹横生,满头白发,像个孩子乖乖跟在我后面。
化验结果果然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胃肿瘤,很严重。我瞒着父亲,拿着结果去了大哥家,路上给二东打了电话。二东意识到严重,乖乖赶到大哥家。我把化验单拿出来,忍不住哭起来,大东二东表情凝重,闷头抽烟。最后,我们仨商量,砸锅卖铁也要给父亲动手术救治。
父亲自己出去了一趟,后来,我们猜着,他大概去医院找过医生。因为从那儿开始,他宣布,谁也甭想让他再踏进医院一步。
父亲当着大东的面问,大东你是大哥,看着弟弟一家四口居无定所忍心吗,别再争了,都是一家人,什么你多我少的,肉烂了在锅里,话我说到这里,我尽力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房子给了二东后,大嫂因为房子的事,来父母家闹了一场。大哥看在父亲病后虚弱的分上,把大嫂拽走了,但大嫂骂着大哥窝囊废,说事儿不能算完。
从父亲宣布不再去医院后,父亲开始任性,他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
我们最终还是知道了父亲去了哪里,他去了小城南边的静山寺。去和住持左师傅喝茶下棋,或者是随他下田给蔬菜地拔草。随着他在静山寺的时间越来越长,母亲担心他哪一天就不回来了。对病重的父亲,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母亲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们兄妹也一样。
我们刚刚给父亲料理完后事,母亲就要回惠城一趟,她要去找二姨金菊借钱,赶紧给二东装修房子,二东拮据到拿不出钱租房了。
4
金菊姨对母亲金兰说,借给你钱也行,你回惠城来,和我一块住,给我做饭。
我妈在市里头等大饭店厨房帮厨过,做饭很好吃。
我妈金兰说,我得问问大东和二东。
二姨金菊家的房子很大,打扫卫生都要叫钟点工。二姨金菊忙得很,她要管厂子生产,还要卖货直播,还要参加各种活动。“暖阳基金”扶助计划进行得有声有色,市里日报还专门作了报道。
孟苇听人家背后说金菊姨坏话,说她老牛吃嫩草、养小白脸那样难听的话,有一段时间不想理她。有一天,她在养老院做义工的时候,想起金菊姨,突然对她有了深深的理解,她这个人看上去粗糙,从小养成轴性格别人很难改变,一如她多年从来没有改变过的高高发髻。但孟苇知道,她外面似乎被时间修复得很光滑,但心底那些伤疤始终还在,尤其是失去了小狄,这也是她为什么无条件去对那些男孩子们好,她是把每个男孩当成了小狄。她得想个好办法成全她,这也是“暖阳基金”扶助计划成立的初衷。
我妈回了惠城,跟二姨金菊住。头发银白的她与头发染得乌黑的二姨,常去看大姨金葵。
双胞胎姑娘庆阳、祝阳长大嫁了人,这样,大姨妈有了两位女婿。大女婿是个建筑工人,庆阳一口气生了两个丫头,大女婿天天沉着脸不给好脸色,好像错的是庆阳,那时候还计划生育,生个女儿后,国家不允许再生,闷声不响的大女婿竟然找人偷偷给庆阳摘了环,还要生个儿子。庆阳一贯顺从他,听他的,在东躲西藏一年后,竟然真的生下一个男孩,可庆阳因为超生,不敢去医院,躲在家里生,大出血,没能及时救治离开了人世。
因为超生,老婆没了,又被罚了一大笔钱,欠下不少债,大女婿那张脸似乎更瘦长了,人也更沉默寡言,但总算有了儿子,自然疼爱得不行。超生的男孩起名宝儿,可没想到的是,宝儿一点儿不随爹妈,从小顽劣,古灵精怪,眼珠一转就是一堆鬼点子,上园偷黄瓜,下河捞鱼苗,母鸡下了蛋,他偷去换冰糕,11岁的时候,就能偷大女婿的钱自己吃吃喝喝了。
大女婿发现自己管不了小宝后,干脆把两个孩子送到大姨妈金葵那里,一走了之,去建筑工地打工去了,兒子小宝一定是在哪个瞬间,摧毁了大女婿最后的希望,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背着铺盖卷去外地建筑工地当泥瓦匠,把家扔在身后,不知怀着怎样一股悲凉的沮丧。
幸好女儿都大了,和她们的母亲庆阳一样能干,读书读得马虎,中学没毕业,都去找地方打工。小宝不断上演的恶劣行为,大姨妈常常被上门讨说法的人弄得唉声叹气。后来,小宝也去城里打工,不见了人影。大女婿死在肝病上,据说,他挣的钱,少部分寄给了家里,其他的几乎都用来喝酒了。
和大女婿不一样,二女婿相貌堂堂挺精神。但他有个腰疼毛病,不能干重活儿,干些重活儿就会捂着腰眼“嗨吆”“嗨吆”说疼。他不干活儿,天天出去找人打牌,打完牌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大姨妈背地里和女儿感叹,早知道有这样的病,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嫁给他,啥也不能干,遇见事,你该依靠谁啊。
谁知,壮壮的祝阳,结婚不到一年,竟然吃了街上买回来的韭菜走了,那韭菜菜农打过敌敌畏农药。那次毒韭菜事件毒死四人,祝阳就是四人之一,二女婿恰好出去办事没吃祝阳炒的韭菜,逃过一劫。
祝阳尸骨未寒,二女婿已经再婚了。大姨妈走在街上里,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二女婿手里提了一袋20斤的大米,另一只手挽着一个女人,冲她咧嘴笑呢。见大姨妈发愣,二女婿说,这是小红,我的新老婆。说着,顺手扽了扽他那件崭新的皮夹克,皮夹克在太阳光下晃着大姨妈的眼。
二女婿和祝阳过日子时,10斤以上的东西绝对不伸手,他说那样会闪坏他的腰,娶了新老婆后,腰病竟然好了。别人和大姨妈骂二女婿无情,大姨妈憨厚老实,讷讷地说不出别的。只是说,反正他早晚要娶的。
金葵姨一个人独居,闺女家的孩子很少回来,她也说不上他们那里混饭吃。当年兴隆的缫丝厂已经宣布破产。老职工被统一安排在一个旧小区的一栋五层楼里,大姨妈住四楼,膝盖半月板损伤,也有点变形,走路有点儿费力,但还是每天牵着一个无精打采的黑色泰迪出门遛弯。这时候孙小俊也因为得肺病去世7年。
曲连美住一楼。曲莲美一直没生孩子,身材还和姑娘一样好,还是喜欢打扮自己,虽然人是老了,还是很好看的女人。他们搬到这幢老楼的第7年,曲连美病了,先查出糖尿病,后来又查出心脏病,人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像一块干巴巴咸菜,短时间内失去了美丽,失去了健康。我妈去看她的时候,曲莲美糖尿病并发症已经很严重,眼底病变,看东西已经很费劲,常年吃的药她得找人给她看好吃几粒,双脚已经肿大得穿不进鞋子,只能天天在家,穿拖鞋度日。
我大姨妈金葵把药放在曲连美的床头,曲连美却对金葵姨说,你不要寻思这样我就不恨你了。
金葵姨说,你恨我?我恨你还来不及呢,我就是要你活着,看你热闹。
曲莲美说,你这个傻女人。
金葵姨说,像你有多聪明似的。
曲莲美说,把东西拿下来,你往后甭上去睡了,瘸瘸巴巴地爬四楼没爬够?
金葵姨说,你就想让我给你当丫鬟伺候你。
曲莲美说,你愿意爬就爬,看你膝盖还能撑多久。
金葵姨说,搬就搬,下来在一块儿省得冷清。
金葵姨把东西搬到曲莲美屋里,曲连美看大姨妈拿着抹布撅着肥大屁股抹茶几,曲连美拿着拐棍戳她的腿,让她坐下,大姨妈就坐下,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一个黑瘦一个白胖。穿红马甲的家政人员来了,是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子,她收拾完厨房,再收拾客厅。曲连美用拐棍指着墙上的相框,让她取下来扔掉,相框里男人是孙小俊,俊眉俊眼的一个男人,女人是曲连美,烫着时髦的波浪卷,笑靥如花。
作者简介:
李敏,山东省作协会员,淄博市文联签约作家,作品在《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延河》《当代人》《椰城》《青春》《北方作家》《小说林》《精短小说》《北方文学》《海燕》等文学报刊发表,多次被转载,并入选年度文集。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你是我的眼》。
责任编辑/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