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晨
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鲜战争爆发。战争之初,朝鲜人民军长驱直下,很快进抵洛东江边。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在仁川登陆,朝鲜人民军被截断补给,转而溃不成军。美军逼向中、朝国界鸭绿江边。
九月二十一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赴朝参战。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被中国人民志愿军和重振的朝鲜人民军打回“三八线”以南。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生效。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不知不觉就七十几年过去!今天的朝鲜半岛,因为朝鲜的核武器问题,先是中、朝、美、韩、俄、日六国千方百计化解矛盾,为最终实现朝鲜半岛的无核化而努力。
人们对朝鲜战争的惨烈,也许还记忆犹新。我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兼中南军区《战士生活》杂志派往朝鲜前线随军采访的战地记者,一九五〇年就到了朝鲜半岛,两半边都到过。这也因为最先入朝参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大都是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部队。第四野战军兼中南军区政治部宣传部部长王阑西,还交给我一项向志愿军政治部宣传部了解他们在开展宣传工作上有什么需要“老家”帮忙解决的问题的任务。他们想要一座战地印刷厂。我反映给王阑西部长,他们随即得到一座战地印刷厂。我随中国人民志愿军原第四野入朝部队采访,一路跟随第三十军第一一六师、第一一七师的基层分队行动。
关于朝鲜战争,在我的记忆中,数第三次战役最令人难忘。一九五〇年的除夕之夜,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胜利突破美军吹得神乎其神的“三八线”上的临津江防线。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光复首尔(那时还叫汉城)。
我跟随的第一一六师,是奉命进入汉城的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各一个师的后者。我所在的第三四六团第二营,进入汉城后驻在南大门附近一条略呈斜坡的大街上。营部住在一家看似书香门第的大宅子,家里只有一位在汉城大学校(请勿以为有个“校”字是累赘,在韩国大学是大学校以下的单位,学院是升大学的补习单位)读书的大胆靓妹小柳,留在家里守宅子,家里的其他人都去了釜山。
汉江南岸不远处,山顶上还炮声隆隆,火光闪闪。那是曾泽生军长指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五十军坚守阵地。天上有美军喷气式飞机不时划过来,划过去,发出一阵阵像抖动大片洋铁皮似的怪响,很是烦人。这天晚上,房东家那位靓妹小柳,端了一张小案,案上放有两杯人参蜂蜜茶,还有两碟韩国小点心,轻轻走过来,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想和我聊聊天儿。
她在一个白纸本子上写,要和我笔谈。我说不如用日语谈,我的日语不够用的时候,再用笔谈。她说那样更好。就这样,我们无拘无束地时语时笔交谈起来。
对这一次很有意思的交谈,我写过一篇六千多字题为《合竹扇物语》的散文,发表在《作品》杂志上,这儿不谈。只说我们临离开她家的时候,她送给我一部汉文的朝鲜半岛古代诗话、一袋苹果。苹果我和营长洪长发、政治教导员孙发科各三分之一,诗话我匆匆翻过一下,和苹果一起交给营部通信班分工跟随我的通信员帮忙带上。
营长洪长发在汉城缴获一辆英军通信兵骑的那种铝合金战地自行车,既轻便,又漂亮。他也让通信员帮我带上,等我回国带回国。通信员把那部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和苹果都绑在了这辆自行车的后架上。
这天晚上,我们奉命赶赴横城以北,参加一场作战,即难忘的朝鲜战争第四战役,我军唯一的一场胜仗横城以北阻击战,此后战线便退过“三八线”以北胶着了……
部队出汉城,开始是走冰封的汉江上,小通信员骑车骑得挺神气。待到走出汉城,开始爬山,自行车可就成了累赘!我一再让他扔掉,他舍不得。等到不得不扔掉的时候,他还要玩点儿花样:选好一处山坡,定好车子,放手让车子骨碌碌冲下山去。可是,却忘了把我的朝鲜半岛古代诗话解下来。
我发了一通火,可也没有准许他下山去寻回来;怕他万一掉队。这一部痛失的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有:
高丽时代,李仁老的《破闲集》,李奎报的《白云小说》,崔滋的《补闲集》,李齐贤的《栎翁稗说》。
李氏朝鲜初叶,徐居正的《东人诗话》,成伣的《慵斋丛话》,南孝温的《秋江冷话》,金正国的《思斋摭言》,曹伸的《馊闻琐录》,金安老的《龙泉谈寂记》,沈守庆的《遣闲杂录》,鱼叔权的《稗官杂记》,权应仁的《松溪谩录》,李济臣的《清江诗话》,尹根春的《月汀谩录》,车天辂的《五山说林》,申钦的《睛窗软谈》。
李氏朝鲜中、末叶,李晬光的《芝峰类说》,柳梦寅的《於于野谈》,许筠的《惺叟诗话》,梁庆遇的《霁湖诗话》,张维的《谿谷谩笔》,金得臣的《终南丛志》,南龙翼的《壶谷诗话》,全万重的《西浦谩笔》,洪万宗的《小华诗评》,任堃的《水村谩录》,任璟的《玄湖琐谈》,金昌协的《农岩杂识》。
不过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事隔三十二年后的一九八三年,我又得到这么一部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那是当时任韩国最高学府汉城大学校人文大学中文系主任李炳汉教授所寄赠。李炳汉教授是精通汉语言文字的文学博士,他在北京的《读书》杂志上看到我写的《同岑异苔》等关于韩国古代汉文学的文章,以为我是韩国汉文学的研究者,就热情地托《读书》杂志编辑部,代转寄了这套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给我,后来又曾寄赠给我二十多部别的汉文韩国古书,并且从此和我结下了友谊。
最近我重读这套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作了一些札记,这篇关于四部高丽时代诗话的札记《高丽诗话小札》,是《朝鲜半岛古诗话小札》的上篇。
朝鲜半岛有诗话性质的著作,始于高丽时代李仁老的《破闲集》。
李仁老年轻时候叫李得玉,李仁老这个名字是后取的。高丽朝时当我国宋代,清史学家赵翼的《陔余丛考》卷十八,有《宋人名字多用老字》一则,列了几十位宋代名人的名字尾字为“老”,李得玉改名李仁老,说不定也和学“宋人名字多用老字”有关。
他表字眉叟,号双明斋。出生于高丽毅宗六年(一一五二年,我国南宋高宗赵构绍兴二十二年),六十九岁逝世,那年是高丽高宗七年(一二二〇年,我国南宋宁宗赵扩嘉定十三年)。这年在高丽值得一提的是,晋州的公私奴隶起事,放火烧了五十多家州吏。州吏郑方义杀州人,翌年败死。
李仁老科举高中过状元,官儿从桂阳管记做起,最后的官衔是左谏议大夫秘书监宝文阁学士知制诰,所以韩国古书上常是称他为李大谏或李学士。他的著作有《银台集》前、后两编二十四卷,《双明斋集》三卷,可惜都已经失传。完整留下来的,只有这部诗话《破闲集》,共三卷。
《破闲集》刊行于李仁老逝世后四十年。从书中可知,他曾念念于“噫!平生所著古赋五首,古律诗一千五百余首……”可见他很看重他的诗词。只是很可惜,后世已经无从拜读他著作的全貌。他的《破闲集》得以流传下来,倒是使得高丽时代和更早一些时候别的朝鲜半岛诗人的名章佳句,也跟着得以一起流传下来。
关于集子的所以取名为“破闲”,他在集子里有解释说:他所谓的“闲”,是指“功成名遂,悬车绿野,心无外慕者”的那种“闲”。意思是说,“破”这种“闲”写出来的文章,才可能少受客观或主观上的干扰,易于接近实在。
李仁老文风严谨。这看来可能与《破闲集》中的一则议论有关。他认为世上可以不以贫富论高下的,唯有文章。文章像日月在天,有目共睹,遮不住,挡不住,所以它的真实价值,天长日久,自有公论,不会因为贫富而增减。
《破闲集》文章的作法,大抵仿效我国唐、宋诗话,收纯正的说诗论诗的诗论,也收相关的纪事、相关的纪游之类文字,着重谈论朝鲜半岛的诗、相关的事,也谈我国的诗、相关的事,多半是借我国的著名诗篇、诗句,类比品评朝鲜半岛的诗篇、诗句,有时候也会由诗而及于诗人。
他的诗歌理论,主张“诗源于心”,“文章得于天性”。认为能得“天趣自然”的诗,才是好诗;作诗要“如风吹水,自然成文”,要“悠游闲淡,而理致深远”;他不反对斟琢字句,但是要求“无斧凿之痕”。
我很喜欢《破闲集》这部朝鲜半岛“古诗话之祖”。集子里的一则则诗话,常是那样富有哲理,文采隽永。随便举两个例子,如:
有一则诗话写到,有一次,李仁老和几位朋友,一起去一户富贵人家做客。这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两帧草书中堂。其中一帧题的是一首诗:
红叶题诗出凤城,泪痕和墨尚分明。
御沟流水浑无赖,漏泄宫娥一片情。
这帧字由于受到烟熏水渍,形色显得有些奇古。于是一座伸头探脑细看,争说是唐人或宋初书家的作品。别人在争说见地,独有李仁老拈须微笑,默默不语。大家疑惑不解,问他:“您看呢?”他才说,哪儿是什么唐、宋书家的作品,不过是他李仁老的“手痕”和诗作。顺便谈到,须知“残缣败素”像似古物的东西,未必就是古物,只简单地看表面,反映不了事物的真实。难得这倒是和迄今的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观点一致,远胜一些不实事求是只顾“擦鞋”邀宠的“文佞”更近真理。
另一则写的是,有一次,碧萝老人郑僐,送了一帧高丽著名画家睡居士画的墨竹给李仁老。画面上题的一句诗是:“管领好风烟,欺凌凡草木。”李仁老很喜欢这帧墨竹。一段时间里,他一再用心地反复临摹。后来看看,自以为已经有几分接近,就特别用心地临摹了一帧,也在画面上题了一句诗——“余波犹及碧琅玕,自恐前身文笑笑”,还裱了起来,挂在厅里。
一天,他的一位从兄来访,见了大加赞颂,恳求也给他画一帧。李仁老很是高兴。等他那位从兄去后,立即选了一张上好的高丽纸,濡笔挥毫,画了起来。
李仁老给他从兄画的这一帧墨竹,是一竿纵贯全纸的大竹;一时还只画了竹竿,没画竹叶。他正在思考着该如何布局竹叶,他的一位画师朋友来访。
他这位画师朋友看了看说,竹竿画得还行,可就是没有生命。于是便拿起李仁老刚刚用过的笔,濡墨,在当要之处,替李仁老加上了八九片竹叶。这时再看,画纸上的那一竿大竹,便立即有了一种萧然的气势。李仁老看着很是折服,一时不禁想到:没有足够的真功夫,就是勉强求得形似,也必难于神似。
这同样也使得我一时不禁想到:眼下的某些书家、画家,不肯吃苦努力磨炼真功夫,只想着讨巧蒙人,搞一些没有根基的也所谓“狂草”、也所谓“变形”之类,以遮羞。这恐怕也只能是骗得过初一骗不过十五。
当然,“狂草”“变形”,都是一种艺术形式,它们本身无可非议。张旭、怀素的狂草饮誉千年,毕加索的变形名满世界,但是,都是说,那得有过硬的基本功打底。
读李仁老的诗话《破闲集》,我很欣赏他的机智和同情弱势群体。
如有一次,他和黄彬然、刘羲这三位都曾经在科举中高中过状元郎的人,还有诗人林耆之,同去一所著名的教坊,欣赏歌女花原玉的演唱。
歌女花原玉不只模样生得漂亮,歌也唱得非常好,在当时的朝鲜半岛上,人称“色艺双绝之冠”。可就是她的小字取得有些欠“雅”,叫:“牛后”。然而这又是爹娘自幼给她取的,自己随便改了,怕人家说她“不孝”。
这天,花原玉听说是李仁老等几位大名鼎鼎的尊贵人物要来听她唱歌,她哪儿敢怠慢,早早起床,刻意打扮了一番,还站到户外,格外认真地练了练嗓子。
客人到来,她殷勤招待。请客人点了曲子,她边舞边唱,为客人尽情地高歌了一曲。曲罢,赢得三位状元郎和诗人林耆之的一片真诚叫好声。
怎样对花原玉表示谢意?黄彬然提议每人作一首诗,要把花原玉的“牛后”这个小字,和雅事联系起来,并且自己首先作了一首《牛后歌》,内中有从我国唐明皇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的马嵬坡故事脱化过来的句子:“应恨娥眉马前死,欲叫反是名牛后。”刘羲、林耆之、李仁老传看罢,都说联系得太不吉利,有咒人的嫌疑,要不得,要不得。
刘羲接着作了一首,内中只有半句:“牛后只合供羲之”。黄彬然、林耆之、李仁老传看罢,又都感觉联系得有点儿牵强,让人莫明其妙,牛后怎么就“只合供(王)羲之”?还是要不得,要不得。
林耆之的一首有一句是:“只应天上随牵牛,故以牛后为名字。”这倒是和“牛郎织女”的故事拉近了一些,却还是显得有些天上人间,有些虚幻。还是要不得,要不得。
最后轮到李仁老,他作的一首,是从我国的石崇和绿珠、魏公和雪儿这两个故事脱化过来的:
君不见石崇骑牛迅如飞,
绿珠艳质芝兰秀。
魏公骑牛行读书,
雪儿妙唱云霄透。
自古绮罗人,
例合居牛后。
他把高丽歌女牛后和我国的绿珠、雪儿这两位著名的多才多艺美女相提并论,显得既得体、贴切,又非常机智。诗是从平等尊重写来,没有半点儿歧视“下人”之嫌。
机智非常的李仁老,在《破闲集》里曾多次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也曾多次为别人的机智叫好。如有一则,记李仁老这位状元郎的三个儿子,大儿子李裎,科举登第考第四;二儿子李让,科举登第考第三;三儿子李褞,科举登第考第二,谁也没能考第一,再来一次状元及第。为此李仁老心里很不自在,觉得是自己教导儿子无方。
他的一位朋友听说,觉得这种自责有些过苛,就作了一首引他开心的诗送给他。那首诗里说,李仁老的三个儿子所以谁也没“敢”再考第一,那是因为:
三子联珠继父风,四枝仙桂一家中。
连年虽见黄金榜,尚避龙头让老翁。
机智的朋友逗得李仁老哈哈一阵大笑,随后也就释然。李仁老看来是对自己的见地有些知错,于是特地把这件事和这首诗,记入了《破闲集》。
有研究者认为,人的机智,与其智慧的批判性、灵活性、广阔性、敏捷性,即心理学上称为“智慧的品质”的这种素养,很有关系。看来的确如此。
那么,李仁老的同情弱势群体,例子可还有?不是“也还有?”而是例子多多,如:
《破闲集》一开篇就写到,李仁老有一次被朝廷特派到孔岩村一带,监收松烟,监制供给王宫里专用的御墨。孔岩村的村民们早出晚归,历尽艰辛,采得一百多斛松烟。接着又由最好的墨工,足足忙了两个多月,才制成五百挺上好的御墨,进贡王廷。当时不要说墨工,就连李仁老这位监制官员,也是“面目衣裳,皆有煤烟之色”。后来他“洗浴良久”,才敢回到京城,进宫向国王复命。
他说自此以后,他再见到墨,便是“虽一寸,重若千金不可忽也”。他还由孔岩村村民这番制御墨的辛苦,联想到我国的诗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确信这是“诚仁者之言也”。
后来为了安慰孔岩村的村民们,他还用调侃的语气,特地作了一首诗,送给那些曾经和他日夕相处过一段时日的村民们。那首诗是:
稚川腰绶白云边,手采丹砂欲学仙。
自笑惊蛇余习在,左符犹管碧松烟。
意在告慰村民们说:墨是人间一宝,中国有一位在岭南罗浮山修炼的活神仙名葛洪,字稚川,他上山采丹砂,用来炼丹,因为怕蛇咬,也要带着松烟墨,用来避蛇……
再如李仁老有一个熟人,拿女人不当人,买了一个小女孩儿来做妾侍,没日没夜地玩弄了一些日子,感到厌了,就用来和别人换了一头叫“黑牡丹”的黑牛。
在李仁老那个熟人眼里,妾侍和牛没有多大区别,牛是供他使役的,妾侍是供他发泄淫欲的。他不喜欢这头牛,可以卖掉或杀掉吃了,再买一头供他役使。他玩弄厌了这一个妾侍,拿去卖掉,或是用来换一头牛,或是再另买一个小女孩儿来做妾侍,供他“尝鲜”,这是有钱人的“家常便饭”。反正他有钱,而世上为了给女儿找一口饭吃,以存活一条可怜的生命,忍痛卖女儿的穷苦人家,又多的是,有时候买一个女孩儿,比买一头牛还便宜。
李仁老晚年的高丽时代,已经又多了一个蒙古的需索,如他去世翌年的一二二一年,蒙古随便一次张口,就要求高丽贡上“獭皮一万领,细绸三千匹,细苎二千匹,绵一万斤,龙团墨一千锭,笔百管,纸十万张,颜料各十斤至五十斤不等”,供蒙古贵族享用。这时的高丽穷苦人民日子更难过,高丽富人也更为富不仁,李仁老那个熟人哪怕再买十个、二十个小妾,也是他的“自由”。然而这叫什么德性?李仁老在《破闲集》里不但给此人画了像,还赠了他一首调侃的诗:
湖上莺飞沓不还,江皋佩冷欲寻难。
园桃苍柳今何在?只有栏边黑牡丹。
再如高丽时代大名鼎鼎的人物金庾信,他纳了一个名字叫天官的妾侍,单独放在另一处。有一天晚上,他住在天官那儿没回家。回家后他母亲教训他,要多和妻子在一起,不要和天官那等“下贱”女人多亲近。其实是金庾信贪图天官年轻貌美,多才多艺,才纳了人家做妾侍,天官并不是什么“下贱”的烟花女子。
又有一次,金庾信好酒贪杯,喝得烂醉如泥,他的乘马又习惯性地把他驮到他往常多去的天官住处。天官殷勤地服侍金庾信躺下,用种种方法帮助他醒酒。他稍一清醒过来,便勃然大怒,还恼怒于那匹乘马,拔剑把马杀掉,起身就走。
不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金庾信,是想以“母训”为借口,冠冕堂皇地甩掉此刻他已经玩儿厌了的天官,还是怎样。天官凄凄惶惶,不知哪儿得罪了她的官人,哀痛中作了一首《怨词》。这首词作得很不错。不知怎么,后来有被文士李公升读到,还和了一首对天官表示同情的诗,那首诗是:
寺号天官昔有缘,忽闻终始一凄然。
多情公子游花下,含怨佳人泣马前。
红鬣有情还识路,苍头何罪漫加鞭!
唯余一曲歌词妙,蟾兔同眠万古传。
李仁老也很看不惯金庾信这种缺德的行为,不管他金庾信多么的大名鼎鼎,李仁老也还是提笔毫不客气地把这件事如实写进了《破闲集》,并且毫不掩饰地把同情放在弱女子天官一边。
《破闲集》里,颇多这类同情所谓“下贱女子”的诗话。只再举一个例子:
如南州郡的一个郡守,他在南州郡任上,独霸了一位也是不但人生得美,更兼才艺出众的女艺人,长期专供他发泄淫欲。他的霸道无比,更见于他独霸了人家几年不说,临离任的时候,还怕日后另有人挨上这位女艺人,会给他带来晦气,于是就把这位女艺人用绳子捆起来,用燃着的蜡烛,残忍地把她美丽的面庞,烧了个“体无完肤”,目的就是要使这位女艺人,从此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再也没有人敢接近。
对于这种禽兽不如的勾当,对于这个令人发指的一方“父母官”,李仁老满怀愤怒。他在《破闲集》中记下了这一血淋淋的迫害事件,还援引时人龚明的一首同情这位女艺人的诗,来为这则诗话结尾,以证明每一位有良心的人,每一位正常的人,都自会无比地仇视这个可恶的一方“父母官”。
我以为这种同情弱势群体的心理,当是属于李仁老用来作名字的“仁”字;“仁”,是“智慧的品质”在德性方面的表现。
朝鲜半岛的第二部诗话,是李奎报的《白云小说》。
李奎报初名李仁氐,字春卿,后来才改名奎报。他生于高丽毅宗戊子年(一一六八年,我国南宋孝宗赵眘乾道四年),卒于高丽高宗辛丑年(一二四一年,我国南宋理宗赵昀淳祐元年),享年七十四岁。
李奎报也是进士及第,官儿从全州司录做起,历任兵马录事兼修制司宰丞、右正言、知制诰、左司谏、左谏议大夫、翰林学士,一直做到判秘书省事、枢密副使右散骑常侍、知门下省事、户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守太保门下侍郎平章事,官衔多多,所以他的五十三卷文集,叫《李相国集》。
他的诗话取名《白云小说》,多半是因为他号白云山人。他仰慕白云悠悠,飘游在万里长空,来去无拘束。他在《白云小说》里坦言自己一生:“性放旷无检,六合为隘,天地为窄,尝以酒自昏,人有邀之者,欣然辄造,径醉而返……”可见他是一位很有性格的人。他的诗话《白云小说》,也同样很有性格。
他称他的诗话为“小说”,也有说是依我国先秦古籍《庄子·外物》篇的:“饰小说以干县令,其大达亦远矣。”自谦于他的笔下所撰,也不过是一些“微言细语”。或是依唐代文学家刘知几在《史通·杂述》里的把小说分为十类:“一曰偏记,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
英国哲人洛克说:“行为是思想的最佳译员。”李奎报生性“放旷”,他的处世行为和写作行为也都“放旷”。而在处世行为上,“放旷”者的“放旷”身后,往往隐藏着“放旷”者的另一种人生宗旨,这在《白云小说》里便显而易见。
如李奎报19 岁那年,在他家乡黄骊,有吴德全、李清卿等7 位年长一些的读书人,仿效我国晋代的嵇康、阮咸等“竹林七贤”,也组成了一个经常在花间林下雅集,饮酒赋诗清谈的“黄骊七贤”小团体。“七贤”之一的吴德全,曾经带着李奎报去“列席”过一次他们的“七贤”雅集。这天又到了“七贤”雅集的日子,吴德全因为有事去了外地,“七贤”缺了一“贤”。李清卿就找到李奎报说:“今天可以由你临时来补吴德全的缺。”李清卿本以为这是“高看”了李奎报,没想到李奎报却反而感到是对他的一种轻视,于是老实不客气地问李清卿:“‘七贤’也不是什么官爵,哪儿来的什么‘补缺’之说?”李清卿把李奎报的“不知好歹”悄悄讲给另外五“贤”,几个人也都以为李奎报实在“不识抬举”。他们商议了一下,要出个难题让李奎报“出丑”,提出以“春”“人”二字为韵作诗,还指定由李奎报起首。
李奎报心里明白,他们此举定是不怀好意,却佯作不觉,从容地立占口号:
荣参竹下会,
快倒“瓮中春”!
未知七贤内,
谁是“钻梭人”?
李清卿等几个人听了很不高兴。李奎报却我行我素,把李清卿他们带来雅集的“瓮中春”酒,一杯又一杯喝了个够,才醉醺醺地扬长而去。从此他就被叫成了“狂客”。
这一类情况,大抵也就是李奎报处世行为上的所谓“放旷”或“狂”。其实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不就是不屑于“论资排辈”,要求学术上的平等吗?我还想,这也可能大抵就是德国大诗人歌德说的:“在我们的天性中,不可能没有成为德性的缺点,也不可能没有成为缺点的德性。”
再如,高丽大名人金富轼,即撰著朝鲜半岛第一部史书《三国史记》、号称朝鲜半岛古代“三大文豪”之一、官居侍中的那一位。他是在上厕所的时候死在厕所里的,于是李奎报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则诗话,文中谈道:
和金富轼同时代的学士郑知常,有一句诗:“琳宫梵语笼,天色净琉璃。”金富轼很喜欢这句诗,让郑知常把这句诗让给他,算是金富轼的诗句。郑知常不肯相让。后来金富轼就找借口杀了郑知常。李奎报看不过眼,便在诗话里狠狠捉弄了金富轼。
说是有一天,金富轼作了一首咏春色的诗,内中有一句是:“柳色千丝绿,桃花万点红。”他正暗自得意,郑知常的鬼魂噼啪打了他两个耳光,斥道:“‘千丝绿’,‘万点红’,你数过?何不曰:柳色丝丝绿,桃花点点红……”
又有一次,金富轼上厕所,郑知常的鬼魂从金富轼身后,伸手捏住了他的阴囊,问道:“你也没喝酒,为什么脸红?”金富轼说:“是对面的丹枫照红的。”郑知常的鬼魂拐弯抹角,一问再问。金富轼死挺硬撑,怎么也不肯落在他图谋的那句“琳宫梵语笼,天色净琉璃”诗句上。郑知常的鬼魂每质问金富轼一次,都更加捏紧金富轼的阴囊一些,直到把金富轼捏死在厕所里,才罢休。
这一类文字,大抵便是李奎报在写作行为上的“放旷”或“狂”。其实这不正是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能风趣地为人间吐一口正气!美国早期的总统林肯说:“性格像树,社会评论像它的影子。影子,我们要考虑,但是树才是真正。”想来对《白云小说》里的“放旷”或“狂”,也该作如是观。
李奎报是朝鲜半岛古代“四大诗人”或“四大汉诗人”之一。在我国唐代也很有名的新罗诗人崔致远过后,就排到“高丽李太白”李奎报。另外二位是高丽时代的李齐贤、李氏朝鲜时代的申纬。其实论诗风而言,称李奎报为“高丽李太白”,并不贴切,他的诗风更近于我国的宋诗。或许是因为他和李太白都比较“放旷”,又都姓李,诗作也都多。反正是在朝鲜半岛上,自古就称李奎报为“高丽李太白”。顺便也提一下:李奎报也还是朝鲜半岛古代“三大文豪”之一,这儿不多谈。
李奎报处世“放旷”,为文“放旷”,对于学问,却是终生孜孜不倦,一辈子好学敏求。他在《白云小说》里有一段老来自述这样说:
仆自九龄始知读书,至今手不释卷。自诗书六经、诸子百家、史笔之文,至于幽经僻典、梵书道家之说,虽不得究源探奥,钩索深隐,亦莫不涉猎游泳,采菁摭华,以为骋词摛藻之具。又自伏羲以来,三代、秦、两汉、晋、隋唐、五代之间,君臣之得失,邦国之理乱,忠臣义士,奸雄大盗,成败善恶之迹,虽不能并包并括,举无遗漏,亦莫不截繁撮要,观览记诵,以为四时应用之备。
从他的这一段老来自述,可见他博览我国汉文化群书,真的是到老不息。
李奎报为学讲求兼收并蓄,作诗却极重从生活中来,认为:“诗者,兴之所见也。”故而很注意追求:“寓兴触物”有所得,始作诗。
举一个《白云小说》里的例子,如:有一年中秋,他泛舟龙浦,在洛东江上,顺流而下,夜泊犬滩,见到“夜深月明,迅湍激石,青山蘸波,水极请澈,跳鱼走蟹,俯可数也”,感到“依船长啸,肌肤清快,洒然有蓬瀛之想”,接着又和龙源寺的和尚谈了一阵子玄学,他便“兴不可扼”地作了两首诗。其中一首是:
清晓泛龙浦,黄昏泊犬滩。
点云欺落日,狠石捍狂澜。
水国秋先冷,航亭夜更寒。
江山真胜画,莫作画屏看。
诗后附有一则小跋,即是:“寓兴率吟,亦未知中于格律否也?”这便是李奎报对自己诗歌主张的具体实践。
他追求“来不可扼”的“诗兴”,但是又极重视诗的真切。如《白云小说》里有一则写道,他夜读我国的《西清诗话》,见到其间一则谈论北宋大诗人王安石的诗句:“黄昏风雨暝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
同是北宋大诗人的欧阳修认为:这是王安石胡诌;菊花并不落英,都是粘在枝头上干枯。王安石听说,反倒认为:这是因为欧阳修学问不到家,谁不知道,《楚辞》里就有“夕餐秋菊之落英”。
李奎报在他的诗话里写到这儿,却是下转语说:
“余论之曰:诗者,兴所见也。余昔于大风疾雨中,见黄花亦有飘零者。”
他说他见过在狂风暴雨中,确实也有菊花飘零的情况。接着便是不客气地既批评了欧阳修的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批评了王安石的只管“掉书袋”,不能引生活中的真切,为辩论的依据。
李奎报的诗歌主张,可见于《白云小说》里的,还有如:
作诗要致力于创新语、创新意。他说他从来不向古人“盗语”,“如有不得已,及仓卒赋咏”,“则必特造新语,故语多生涩可笑”,因而为“世之诗人横目而排之者众矣”。
他主张作诗既然是“情志所托”,故“诗以意为主,设意最难,缀辞次之。意,亦以气为主,由气之优劣,乃有深浅耳”,不宜因为过分强调格律、缀词,而有害于意,不然,就会“初若可玩,再嚼则味已穷矣”。
《白云小说》里还有一则谈论他的作诗“九不宜”说:
一篇多古人之名,是载鬼盈车体也;
攘取古人之意,善盗犹不可,盗亦不善,是拙盗易擒体也;
押强韵无根据处,是挽弩不胜体也;
不揆其才,押韵过强,是饮酒过量体也;
好用险字,使人易裁惑,是设坑导盲体也;
语未顺而勉强用之,是强人从己体也;
多用常语,是村父会谈体也;
好犯(孔)丘、(孟)轲,是凌犯尊贵体也;
词荒不删,是良莠满田体也。
看来这“九不宜”之说,就有的论说欠准确,甚至略显偏颇了。如“多用常语,是村父会谈体也”,那样说毛泽东诗词中的“不须放屁”,就不能是如某些评论家所定论的“通俗,生动,深刻,贴切”,“创造性运用”……了!有的或为历史时代所局限,如“好犯丘、轲,是凌犯尊贵体也”,而“五四”有“打倒孔家店”,“文革”有“批林批孔”。其他的7 条“不宜”,至少迄今还大都仍然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读李奎报的《白云小说》,可以让读者从字里行间不时感受到,他一生深爱我国。如开篇第一则,就是推重高丽大臣乙支文德,作赠我国隋朝将军于仲文的一首诗。第二则,是推重新罗女王金真德织在锦上献给我国唐高宗李治的《太平颂》;时在唐高宗永徽四年(六五三年)。
第三则,是论述新罗崔致远于唐懿宗李漼咸通八年(八六七年)来我国应试及第,留在唐朝做官以后,“呜于中国”的诗作。第四则,是论述新罗朴仁范、朴仁亮二位,入唐应试及第,留在唐朝做官以后,“呜于中国”的诗作……
他是那样的以朝鲜半岛的诗人,能有诗作在我国流传,为朝鲜半岛的巨大荣耀。他也对我国的“不以外国人为之轻重”,赞佩深深。
《白云小说》里也有一则,透露了李奎报的诗作在我国的流传情况。
知情的友人先后告诉他:他在进士及第后,和同榜友人游通济寺,一路上联鞍唱和的那些诗作,如“骞驴影里碧山暮,断雁声中红树秋……”“独鹤何归天杳杳,行人不尽路悠悠……”等,都流传到了中国。他还“姑妄听之”。
后来欧阳修的后人欧阳伯虎出使高丽,到李奎报家里做客。座中有人问欧阳伯虎:有没有如传闻中所言,李奎报的诗作,已经流传到中国的情况?
欧阳伯虎证实说:李奎报的诗作,在中国不但已经有诗集出版,还有画家依他的诗意画了画。明年他再访高丽,一定带来相送。
李奎报感动不已,认为“此实非分之言,非所取当也”。他当即作了一首诗,赠欧阳伯虎,诗云:
惭愧区区一卷诗,一观犹足又图之。
谁知中国曾无外,无乃明公或有欺。
李奎报一生醉心于向我国的优秀诗人学习。读苏轼的诗,他认为“东坡近世以来,高瞩豪迈,诗之雄者也”。读梅圣俞的诗,他认为“外若荏弱,中实骨梗,真诗品中之精隽也”。
他年老多病以后,最喜欢白居易的诗,因为白居易的诗,有许多是老年病中所作,这对他是一种鼓舞力量。他见白居易病倒一百天,辞官不做,他也病倒一百〇十天,辞官不做。还在《白云小说》里专有一则,写他这时候的心境。他无限感慨地写道:“噫!才名德望虽不及白公远矣,其于老境病中之事,多有类余者。因和(白公)病中十五首,以抒其情。”这十五首中的《自嘲》一首是:
老境忘怀履坦夷,乐天可做我之师。
虽然未及才起世,偶尔相侔病嗜诗。
较得当年身退日,类余今岁迄骸时。
从这一首诗中可见,李奎报不但作诗向白居易学习,行藏也向白居易学习。
李奎报的其他文艺理论,多是宗于我国钟嵘的《诗品》、陆机的《文赋》、曹丕的《典论·论文》,结合朝鲜半岛文艺创作的实际情况,加以发挥。
他一生深爱着中国的方方面面,可惜他始终没有到过中国。他一生多半处于荣华富贵,可也曾被罢官放逐到边山,做伐木工人的工头。
边山地处朝鲜半岛的西海岸,风光倒是颇为壮美。他写边山的诗句如:
万里江涛奔的马,千年老木卧苍虬。
海风吹落蛮村笛,沙月迎来浦谷舟。
他在边山,有一次晚上来到主史浦,见到“明月出岭,晃映沙渚,意味殊潇洒……”他“潇洒”的是什么?《白云小说》里有一则写道:那时候,他“前望苍海,沉思良久”。“沉思良久”又“沉思”的是什么?原来是:从“边山层峰复岫,昂伏屈展,旁俯大海。海中有群山蝟岛,皆朝夕可至”,进而想到:“海人云:得便风,去中国亦不远也……”也就是说,李奎报在逆境中,依然无时不在向往着他一生深爱着的中国。
朝鲜半岛的第一部诗话,是高丽李仁老的《破闲集》,中间隔了一部李奎报的《白云小说》,第三部诗话,是崔滋的《补闲集》;李仁老“破闲”,崔滋“补闲”。《补闲集》是韩国古诗话中最具规模的一部。
崔滋是高丽名儒兼高官崔冲的孙子,出生于高丽明宗十八年(一一八八年,我国南宋孝宗赵昚淳熙十五年),这年高丽“关东大水”。逝世于高丽元宗元年(一二六〇年,我国南宋理宗赵昀景定元年)。这年在高丽是“人质”性质的“太子倎还自蒙古,即位称元宗,改名植”,“以济州为宋商及日本人经由要地,置防护使以监之”。崔滋初名崔宗裕,字树德,后来才改为单名滋,号东山叟。平生著有文集十卷,已经失传。也是只有《补闲集》三卷流传下来。
他进士及第以后,为官从小小的尚州司录做起。幸运的是不久便被国子监祭酒李奎报偶然发现很有文才,这是他知名于世的转机。
据《补闲集》里说,那是有一次,崔滋去李允甫家做客。在李允甫家,他不经意见到新科进士金台臣的应试卷子:《和许彦国虞美人草歌》。这是李允甫从李奎报那儿借来,正在进行研究的一首诗。
年轻好胜的崔滋读罢金台臣的《和许彦国虞美人草歌》,竟一口气和了七首。李允甫把金台臣的卷子送还给李奎报的时候,顺便把崔滋的七首和诗,也拿给李奎报看。李奎报看了崔滋的和诗大吃一惊,立即给崔滋写了一封信,派翰林何千旦亲自送去。信中盛赞崔滋的诗作:“观君之作,辞意绝妙……”
崔滋想不到自己的一时好胜和诗,竟然受到了国家最高学府之长的称赞,心中感激万分。择日到李奎报家拜谢,李奎报热情地接待了他,还把自己的诗文稿逐一拿给他看,请他批评,并且留他在家里吃了饭,席间还一再说:“深愧相知之晚也!深愧相知之晚也!”并且征得崔滋的同意,当即决定聘请崔滋为国子监的学谕。
过了一些时候,崔滋把新作《水精杯词》送请李奎报批评。李奎报更是把《水精杯词》拿给了一些人传看,甚至称赞《水精杯词》为“此非今世人之作也!”由于一再得到李奎报的高度赞誉,崔滋人望大增。
特别是又受到了权倾一时的晋阳公崔瑀的赏识,于是官运也一起亨通,做过尚州牧,忠清道、全罗道按察使,做过朝廷的国子监大司成、知御使台事、尚书右仆射、翰林学士,承旨,枢密副使、中书平章事,最后的官职是守太师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吏部事,他在《补闲集》上的署名是:守太尉崔滋。
他的这一诗话,所以取名为《补闲集》,他在《补闲集》的《序》里有交代说:那是因为晋阳公崔瑀认为李仁老的《破闲集》内容不够广泛,要求他加以“续补”,于是他就给他奉命“续补”的这一部诗话,取名为《补闲集》。
《补闲集》撰于高丽高宗甲寅年(一二五四年,我国南宋理宗赵昀宝祐二年)。开宗明义有一个申明:只谈论短诗,不谈论长诗。原因是长诗大多已经收入各家的文集,不会被忽视淹没。而短的名章秀句,就或者有被忽视淹没的可能,而且《补闲集》既专注于短诗,也就有可能使这部诗话涉及的范围更广泛一些。
我把散见于《补闲集》中的崔滋的诗歌主张,归纳起来简而言之,大抵是:
他认为评价诗歌,当从气、骨、意、格、辞、语、声、律八个方面入手。他对这八个方面的进一步解释是:“豪迈壮逸为气,劲峻清驶为骨,正直精详为意,富瞻宏肆为辞,简古倔强为体……”
在他的心目中,好诗当以“新奇绝妙,逸越含蓄,险怪峻迈,豪壮富贵,雄深古雅”者为上,“爽豁清峭,飘逸劲直,宏瞻和裕,炳焕激切,平淡高邈,优闲夷旷,清玩巧丽”者次之。如果是“生拙野疏,骞沚寒枯,浅俗芜杂,衰弱淫靡”的诗,那就是“病诗”。
在这些思考中,可以看得出崔滋比较崇质,黜文,他反复提到诗歌要“先以气、骨、意、格,次以辞、语、声、律”。“气、骨、意、格”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是:“诗文以气为主,气发于性,意凭于气,言出于情,性即意也。”对于“格”,他也是强调:“句老而字不俗,理深而意不杂,才纵而气不怒,言简而事不晦,方入于风骚。”
关于诗歌的技巧,崔滋则认为:“诗之作,本于比、兴、讽、喻,必依托奇诡,然后其气壮,其意深,其辞显,足以感悟人心。”
他纵论诗歌的一些“四字句”,有些虚。不过我看洋洋洒洒一部《补闲集》,大抵说来,基本上也就是反复援引例证,借助于许多有声有色有势有趣的引录,来加以对比品评,从而直接阐述或借题发挥,论证作者崔滋的一套诗歌理论。于是那些比较虚的“四字句”,也就不那么虚了。
崔滋的《补闲集》,可以说是朝鲜半岛上高丽时代的四部诗话中理论色彩较浓的一部,在这方面,《补闲集》也明显地“补”了李仁老《破闲集》的不足。
崔滋以对比的方法作《补闲集》。比较,可以是自由比较,可也往往需要设立标杆。我国的著名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等,是举世公认的标杆式大名家,不待说。在朝鲜半岛上,崔滋显然是在树李奎报为主要标杆人物。
对于李奎报的创作发展历程,崔滋在《补闲集》中的概括是:
公自妙龄走笔,皆创出新意。吐辞渐多,骋气益壮。虽入于声津中细琢巧构,犹豪肄奇峭……
其实世间任何事物,都有个荣枯规律未可逾越,依我看,应该说李奎报老病以后,因为远离世事,无奈之下耽于遣词造句之时,也曾略有滞步。说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不必为贤者讳。
试把散见于《补闲集》中崔滋分析李奎报诗歌艺术特色的文字梳理一下,可知崔滋非常看重的几点是:
一、“形容甚工”。举的例子有《蟾》的诗句:
痱磊形可憎,爬跌行亦涩。
群虫且莫轻,解向月中人。
二、“长于类喻”。举的例子有《浦江村》的诗句:
湖清巧印当心月,浦阔贪吞入口潮。
三、“言简意新”,“尚新意”。举的例子有五言《蝉》的诗句:
不敢傍古柳,恐惊枝上蝉。
莫教移别处,好听一声全。
七言《梨花》的诗句:
初疑枝上雪粘华,为有清香以是花。
飞来易见穿青树,落去难知混白沙。
四、“自出新趣”。举的例子有《独乐园》的诗句:
一泉寒水呼邻汲,满榻清风共享分。
唯有名园静中乐,不曾容易使人闻。
五、“清驰”,“渐而有味”。举的例子有:《北寺楼》的诗句:
云·顷刻成千状,流水寻常作一声。
《杜门》的诗句:
初如荡荡怀春女,渐作寥寥结夏僧。
说是读这类句子,就好像牙缝儿里填了蜜。
六、有“宰相气”,举的例子有七言《边山》两首的诗句:
官呼砍木辱堪知。权在拥军荣可诧,
边山自古真天府,好撑长材备棟榱。
晓寒虚阁生清籁,夕雾长天卷驳云。
门外几人皆堕指,愧余犹拥绮罗熏。
五言《和友人》的诗句:
努力事文字,休嫌秩未高。
须知三足鼎,铸自一锥毫。
七、所谓“置于李白集中未知谁是”。举的例子有《北山杂题》的诗句:
山人不出山,古径荒苔没。
应恐红尘人,欺我绿萝月。
崔滋如此这般地高度评价李奎报,再用他的比较方法,与我国的著名诗人李白、白居易、苏轼相比较,得出的判断是,李奎报的诗:
虽感气韵侔于李太白,其明道德、陈讽喻略如白公契合,可谓天才、文才备矣。
无四五字夺东坡语,其豪迈之气,富赡之体,与东坡吻合。
崔滋的这类比较,是否准确,属于古人见仁见智的事,无可厚非。是否有点儿吹,我信明公自有知。或许李奎报的在朝鲜半岛被称为“高丽李太白”,即与崔滋的评论有关?不过当代的韩国学者,还是认为李奎报的诗风更近于宋诗。
崔滋高度评价李奎报的诗歌成就,是他的学术自由。当时也有人指出李奎报诗歌的不足,如有一位法号元湛的和尚,对李奎报《南游》一诗的:“积霜染尽吴中树,暮雨昏来楚外山”,便另有看法。
元湛和尚认为,李奎报也没到过中国,是在朝鲜半岛上南游,何苦来套用“吴”“楚”这些本无必要的中国典,还不如前人《松京早发》的“初行马坂人烟动,及过驼桥野意生”。当然这也是见仁兄智的事,是元湛和尚的学术自由。
比较是求取分明的一种有效手段。我国民谚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甚至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朝鲜半岛上也有这类民谚。崔滋大量运用比较品评的方法撰著《补闲集》,许多都运用得很成功。
他有时候拿朝鲜半岛诗人的诗作和我国诗人的诗作相比较。
如高丽诗人权适的《题八颠山顶绝楼》中有一句:“日月东西三面水,乾坤上下一峰楼。”有人认为:又是“乾坤”,又是“上下”,“难以理喻”。崔滋就引杜甫诗《登楼》中的诗句:“二仪清浊还高下”,说明“高下”就是“上下”,“二仪”就是“乾坤”,所以权适的诗句说得过。
再如高丽诗人吴世才的诗《游八颠山》有句云:“水长山影远,林茂鸟啼深。”诗人何千旦认为“林茂鸟啼深”堪称“绝唱”。崔滋就引杜甫的诗句“隔竹鸟声深”,指出吴世才的“林茂鸟啼深”不过是“剥杜子美”而已。
有时候,崔滋还会把朝鲜半岛甲诗人的诗作和朝鲜半岛乙诗人的诗作进行比较以后,再和我国著名诗人的诗作进行综合比较。
如高丽时代西部平壤的大同江畔,江山形盛,风光绮丽,一向是南来北往的送别之渡。高丽诗人郑知常有诗句:
大同江水何时尽,别泪年年添作波。
这一诗句在高丽曾经轰动一时。崔滋却引来李奎报的《祖江送别》中的诗句:
身将人远心随去,海送潮来泪共流。
又引来李白的诗句:
愿结九江波,添成历行泪。
杜甫的诗句:
别泪遥添锦江水……
指出送别诗在差不多的情况下,那样写“别泪”的,大有人在,郑知常的诗句也不过是“其意小异”而已,未可颂扬过头。这样就在比较之下不但高低分明,连来龙去脉也能清楚。
《补闲集》里最主要的还是拿高丽诗人的诗作彼此相互比较,或多人相互比较。如选出郑知常的《新雪》:
昨夜纷纷瑞雪新,晓来鸳鸯贺中宸。
轻风不动阴云卷,向玉花卉万岁新。
崔滋同意此诗“和艳富贵”。又引来金翰林的咏雪诗:
矗岭嵬岑绕廓来,横空万叠玉成堆。
水仙尚性知何处,江山银屏迤逦开。
李仁老的咏雪诗:
暮风吹雪弄纤纤,夜久浑凝月满檐。
须信书生清透骨,王壶空挂水晶帘。
然后综合评论为:“金诗喻白,李诗喻清,喻清之诗尤爽。”这样便既不埋没各家所长,又不使自己的倾向模棱两可。
崔滋在《补闲集》中也比较诗人的观念。如同是咏昭君王嫱的诗,李奎报的一首是:
若将一女使和番,何恨胡沙委玉人。
狼子贪婪终没厌,可怜虚辱后宫嫔。
在李奎报心目中,王嫱出塞和番,可嘉,匈奴侵略成性,可恨,汉家朝廷无能,可悲。李仁老的一首却是:
早年若贮黄金屋,一笑声中汉业空。
不教尤物留帝侧,延寿错画真是忠。
可叹李仁老,一涉及皇帝老倌,他就迷失。在他这一首诗中,王嫱竟然成了“红颜祸水”,毛延寿倒成了顶呱呱的“大忠臣”!
崔滋的比较品评是:李仁老的诗,“弄天机”,李奎报的诗,“言人情”,他站在李奎报的诗这边。
崔滋在《补闲集》里品评诗歌,对前辈出言委婉、客气。不过若是真的确信自己为此说了错话,也能坦诚地加以改正。
如有一次他和金宰鼎一起去听歌女闻莺唱歌。金宰鼎兴来朗诵了李奎报的《游鱼》:
圉圉红鳞没复浮,人言得意好的游。
细思片隙无闲暇,渔父方归鹭又谋。
闻莺听了,不禁口占一首:
公子王孙拥绮罗,要凭娇唱助欢多。
东君亦学人间乐,开了千花遣尔歌。
她还戏问崔滋和金宰鼎:“两首诗哪一首好些?”崔滋说:闻莺的一首“浅近”,《游鱼》“雄深且有比兴,绝胜”。金宰鼎却认为:李奎报的《游鱼》“意虽雄深,已陈则常矣,而闻莺的诗虽然“浅近”,但是“新凿则可警”。他问崔滋同意不?崔滋没有回答。
后来他仔细想想,还是金宰鼎的看法正确。于是便在《补闲集》里写下了这一则。
朝鲜半岛高丽时代的第四部,也是最后一部诗话,是李齐贤的《栎翁稗说》。
李齐贤初名李之公,后来改名齐贤,字仲思,号益斋。生于高丽忠烈王十三年(我国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一二八七年),这年高丽元宗王乃颜反。卒于高丽恭愍王十六年(我国元惠宗至正二十七年,一三六七年),享年81 岁。
他做官五十多年,是侍奉了高丽忠烈、忠宣、忠肃、忠穆、忠定、恭愍7 位国王的政治“不倒翁”,最后被封为鹤林府院君。他除了是门下侍中等高官,也还是朝鲜半岛古代“三大文豪”“四大诗人”或“四大汉诗人”之一。他的文集《益斋集》,包括有《益斋乱稿》十卷、《栎翁稗说》前后共四卷、年谱、墓志等,刊行于高丽恭愍王十二年(我国元至正二十三年,一三六三年)。
朝鲜半岛的后世学者,有人对李齐贤的诗评价极高。如李氏朝鲜初叶成宗五年(我国明宪宗成化十年,一四七四年),就有大提学、左赞成、被封为达成君的著名诗人徐居正,在他的《东人诗话》里说:“唯益斋备述众体,法度森严……”李朝末叶高宗十二年(光绪九年)进士、“日韩合并”前夕不甘受日本帝国主义统治逃来我国的中枢院书记官金泽荣,为他的老师“朝鲜诗佛”申纬的六卷本《紫霞诗集》所作的《序》中也说:“我东之诗,以益斋为宗”;更在他自己的《韶护堂集》第十卷《杂言》中说:“李益斋之诗,以工妙清俊,万象俱备,为朝鲜三千年之第一大家,足以正宗而雄也。”(清代广东闻人伍崇曜主持编辑出版的《粤雅堂丛书》,有把《益斋集》编列为丛书的第二十三集,于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刊行。
对于诗歌,李齐贤主张:立意要有余味,造语要工。即是他说的:“目前写景,意在言外,言可尽而味不尽。”举一首公认有代表性的李齐贤诗《山中雪夜》为例:
纸背生寒佛灯暗,沙弥一夜不鸣钟。
应嗔宿客开门早,要看岩前雪压松。
徐居正在《东人诗话》里说:这一首诗“能写出山家雪夜奇趣”。又引崔拙翁的话说:“益老平生诗法尽在此诗”。不过我们不说他的诗,单说他的诗话《栎翁稗说》。我的感觉是:似乎也不见有什么特别惊人之处。
关于为什么把自己的诗话取名为《栎翁稗说》,他在前集的《自序》里说:
稗之从卑,亦声也;以义观之,稗,禾之卑者也。余少知读书,壮而废其学,今老矣,顾喜为驳杂之文,无实而可卑,犹之稗也,故名其所录为稗说。
这当然是客气话。《栎翁稗说》前集,多为王朝故事、群臣逸事,后集才大多谈诗。有一个特色是,因为他二十八岁侍高丽忠宣王入元京大都(今北京),在我国留住期间,结交过不少我国的著名学者,如姚燧、阎复、元明善、赵孟頫等;读过很多汉文化典籍,接触过很多汉文化文物,深入研究过程朱理学,还出使过四川,畅游过江浙,连甘肃的朵思麻都到过,所以时常会谈到与中国朋友的交往,也会极有见解地评论到我国的诗人和诗。
高丽忠宣王在大都的住处,书斋叫万卷楼。如《栎翁稗说》有一则谈到,有一次,忠宣王邀请姚燧、阎复、赵子昂等在万卷楼雅集。忠宣王兴来占了一联,有一句是:
鸡声恰是门前柳。
“鸡声”怎么会“恰是”“门前柳”?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赵子昂等忙问:“用典的来处何在?”
忠宣王答不上来,窘得脸红耳赤。李齐贤马上替忠宣王答道:“高丽汉诗有:屋顶初日金鸡唱,恰是垂柳袅袅长。韩愈描写琴声的诗句也有:浮云柳絮无根带……
可见李齐贤的学问很是广阔。我还想,那没有作者名字的“高丽汉诗”,说不定也是李齐贤临时作出来为忠宣王“过关”的。
李齐贤的善观察、慎思考、不盲从也很可贵。
如《栎翁稗说》有一则,谈他出使四川,发现白居易的《长恨歌》有“想当然”之误。他指出诗中的“黄尘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行人,旌旗无光日色薄”,显然是“想当然”,因为事实上峨嵋山根本不在剑阁与成都之间。白居易没有到过四川,不慎弄错了,很可惜。而人们多有一见作者白居易的大名,就不敢想他也会有错。
再如杜甫的诗句“地偏江动蜀,天远树浮秦”,看似有些费解。李齐贤却以他的一路所见,论证了那是极能“为秦蜀传神,而妙在阿睹中也”。
不过《栎翁稗说》的主要内容,也还是以朝鲜半岛诗人的诗互作比较,或以朝鲜半岛诗人的诗和我国著名诗人的诗互作比较,进而发出议论。
如认为李奎报的《题鹭鹚图》的诗句:
画难人人畜,诗可处处布。
见诗如见画,画亦足传古。
与苏轼的《题韩干十四马》的诗句:
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
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
两首诗是“语虽不侔,其用意同也”。
再如评月庵长老的“为诗多点化古人句”,举例是月庵长老的:
南来水谷还思母,北到松江更忆君。
七驿两江驴子小,却嫌行李不如云。
实是点化自王安石的:
将母邛沟上,留家白苎荫。
月明闻杜宇,南北两关心。
这些也不须多说。那么,李齐贤这人是不是真的很老实呢?有人说他“也老实,也不老实”。
举例为忠宣王在大都,有一位既美丽而又颇具才华的汉人情妇,得知忠宣王将要离开大都回国的时候,这位多情的小女子要求跟忠宣王去高丽。忠宣王一时难以定夺,折了一朵莲花送给她,答应考虑。
几天以后,忠宣王派李齐贤代他去看望这位小女子。这位小女子因为可能即将与忠宣王分别,已经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憔悴得说话都有气无力。她挣扎着作了一首诗,请李齐贤带给忠宣王。那一首诗是:
赠送莲花片,初来的的红。
辞枝今几日,憔悴与人同。
而李齐贤见到忠宣王,却是既匿下了这一首诗没交给忠宣王,还造谣说那小女子跟别的小伙子上酒楼了,不在家,他没见到。
忠宣王听了很生气,立即打消了本来想带她回高丽的念头。
对这件事,主张不能说李齐贤不老实的人认为:这主要还是因为他出于历史的局限那种“忠君”思想,担心忠宣王若是带了这个“不洁”的女人回国,说不定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借以说三道四,影响不好。回国一年以后,当忠宣王要给李齐贤加官进爵的时候,他伏地请罪,如实说出了欺骗过忠宣王的实情,就是说他到底还是老实人。
忠宣王听后流了泪,说,他当时若是看到那首诗,“竭死力”也必定会带上那位小女子回高丽。
《高丽诗话小札》收笔后,有从互联网上发给两位老友人征求意见。一位老友看后有问:
“古朝鲜半岛上的人们,为什么会有那么高的汉文造诣?”我先说古代朝鲜半岛的汉文化根柢为什么会那么深厚。
我以为大抵是因为具有悠久而又常新的历史渊源、传统和广泛而又坚实的社会基础。研究者认为:我国汉字的传入朝鲜半岛,大约始于公元前十一世纪。中国和朝鲜半岛诗话著作中谈论朝鲜半岛诗作,也远自公元前十七年就开始了。公元前十七年是我国西汉成帝刘骜嘉鸿四年。这年高句丽王类利有《黄鸟歌》之作传世,其诗为:
翩翩黄乌,雌雄相依。
念我之独,谁其与归!
这一首四言诗,很有《诗经·国风》的味道。缘起是类利王的高句丽妃子禾姬嫉妒汉人妃子雉姬,雉姬不堪禾姬的辱骂,愤然离去。
类利王策马紧追,跑累了坐在树下休息,见到成双成对的黄鸟飞集在树上,感而赋《黄鸟歌》。
再如可见于崔豹《古今注》、又被《古诗源》引为汉代乐府《琴操九引》之一的《箜篌引》,那是高句丽津卒霍里子高晨早划船巡逻,见到“有一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堕河而死。妻子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曲,曲终,亦投河而死”。霍里子高回到家里,把他见到的这一幕讲给妻子丽玉听,“丽玉伤之,引箜篌而写其声,名田《箜篌引》”。这一首四言汉诗是: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这些都是说:两千几百年前,在朝鲜半岛上自国王,下至士兵妻子,就都已经能作汉诗。也就是说:我国的诗歌,和朝鲜半岛的汉诗,早就已经是“同岑异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以《同岑异苔》为题在《读书》杂志上发表文章谈中韩文化渊源)。
隋唐以后,朝鲜半岛人士的汉诗作品在我国流传日多。如高句丽大臣乙支文德的五言诗《遗隋将于仲文》:
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
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
隋朝和高句丽有过兵戎相见,看这一首诗,好像很有点儿“政治对话”的味道。
朝鲜半岛上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鼎立时期,公元六五〇年(我国唐高宗永徽元年),新罗大败百济,兴高采烈的新罗女王金真德,作五言长诗《太平颂》,巧手织在锦缎上,献给唐高宗李治。那首诗是:
大唐开鸿业,巍巍皇猷昌。
止戈戎衣定,修文继百王。
统天崇雨施,理物体含章。
深仁谐日月,抚远迈时康。
幡旗既赫赫,钲鼓何煌煌。
外夷违命者,剪覆被天殃。
和风凝宇宙,遐迩竞呈祥。
四时调玉烛,七曜巡万方。
维岳降宰辅,维帝用忠良。
五三成一德,昭我皇家唐。
李奎报在《白云小说》里评此诗:“高雅雄古,比始唐诸作,不相上下。”
我国典籍《全唐诗》收入作者为朝鲜半岛人士者,有崔致远、王巨人、高之裕、金真德、薛瑶、金地藏(即在安徽九华山圆寂后成为地藏王菩萨的那一位王子)、金立之、金可记、金云卿等多位。他们有的在我国刊行过数种著作,如崔致远就有《四六集》《中山覆匮》《桂苑笔耕》等,《唐书·艺文志》也录入了崔致远的这些著作。
李奎报在《白云小说》里对我国这种“广荡无外,不以外国人为之轻重,而既载于史,又令文集行于世”的“国德”深为赞颂,不过却对“藩镇虎勇,则李正己、黑齿、常之等皆高丽人也,各列其传,书其事备矣”,“奈何于文艺,独不为致远立传耶?”心存不平。
崔致远自道:“巫峡重峰之岁(苏按:即才二岁)丝入中华,银河列宿之年(苏按:即二十八岁)锦还东国。”他回到新罗后名重一时,身后受封“配享文庙”,被供在孔夫子一起,成为千古偶像。
说到社会基础的广泛、坚实,首先是有国家制度保证。例如新罗早在元圣王四年(我国唐德宗李适贞元四年,公元七八八年),就明令实行了“读书三品制”:
读《春秋左氏传》,若《礼记》若《文选》,苟能通其义,兼明《论语》《孝经》者为上。
读《曲礼》《论语》《孝经》者为中。
读《曲礼》《孝经》者为下。
若博通五经(苏按:指《诗经》《书经》《易经》《礼记》《春秋》)、三史(苏按:指《史记》《汉书》《后汉书》)、诸子百家者,超擢用之。
此外,还不断派人到我国留学。如新罗善德九年(唐太宗李世民贞观十四年,公元六四〇年)“遣子弟入唐,请入国学。是时太宗征天下名儒为学官,增学舍千二百间,增学生三千二百六员,于是四方学者云集京师……于是百济、高句丽亦选子弟入唐”。
高句丽更是早在小兽林王二年(我国东晋简文帝司马昱咸安二年,公元三七二年),就在王城立了太学,教授我国经典、史籍、字书、文选。
上行下效,世风也逐渐形成为:
衡门厮养之家,各于街衢造大屋,谓之扃堂。子弟未婚之前,昼夜于此读书、习射。其书有五经及《史记》《汉书》、范晔《后汉书》《玉篇》《字统》。又有《文选》,尤爱重之。
这些都是说,既有国家制度的规定,又有社会风习的推动,而且努力学习汉文化,既是立身的必须,又是处世的必须,这样一来,古代朝鲜半岛的汉文化根柢,又怎么能不是那样的深厚!
又,另一位老友看后有问:
“我国诗人哪一位在高丽名声最响亮?”
朝鲜半岛的高丽时代,对本国诗人,崔滋认为坐头把交椅的该是“天才人才备矣”的李奎报。徐居正和金泽荣则认为李齐贤才是“备述众体,法度森严”的“汉诗宗”。对我国诗人,有人把“诗仙”李白看得高些,有人把“诗圣”杜甫看得高些,若是把李白、杜甫、苏轼放在一起,则大都会把同时代的苏轼看得更高些。
李奎报在《白云小说》里写道:
夫文集之行于世,亦各时所尚而已。然古今以来,未若东坡之盛行,尤为人所嗜也。
这是说,在高丽时代,苏轼诗歌之在朝鲜半岛,不仅是出于时尚,更已经形成为人们的嗜好;时尚,可趋,可不趋,嗜好,已是欲罢不能的事。可见李奎报对苏轼诗歌的评价,已是相当地动了感情。
李仁老在《破闲集》里也写道:高丽时代的大鉴国师,书法“引铁为筋,摧山作骨,力可覆舟,利堪穿札”,诗也作得好。他作了一首《四威仪颂》寄给我国的介谌禅师,介谌禅师看了就把衣钵传给了他。有一次,我国一位出使高丽的使节向他求字,他给写了一首学士权适的诗。这一首诗是:
苏子文章海外闻,宋朝天子毁其文;
文章可使为灰烬,落落雄名安可焚!
权适曾在我国高中进士。这表明高丽的文士们,丝毫不会因为宋朝天子贬低苏轼,就和这位“宗主国”的“真龙天子”也来个什么“保持严格的一致性”,亦步亦趋地“紧跟”,从而稍减对苏轼的敬爱。
崔滋在《补闲集》里分析过这种情况,他认为那是因为:
近世尚东坡,盖爱其气韵豪迈,意深言富,用事恢博,庶几效得其体也。今之后学,读东坡集,非欲仿效以得其风骨,但欲证据,以为用事之具。
这又是说,在高丽时代,苏轼的作品,在人们眼里,不仅仅是文学创作上可资追随的典范,也是处世任事立身养气上应该效法的楷模。崔滋对苏轼作品在高丽时代的一纸风行,可谓给予了更深层的解释。
李氏朝鲜初叶的徐居正,在他的《东人诗话》这一部古代朝鲜半岛最具规模的诗话著作中,追忆苏轼在高丽时代的“名声如雷”,有写道:
高丽文士,专尚东坡,每及第榜出,则人曰:“三十三东坡出矣!”……
可见苏轼苏东坡,已经被引为一种极高荣誉的代名词!《东人诗话》里也有写到权适那一首诗,“徐居正版本”的末句是“千古芳名不可焚”,同样是不为“宋朝天子”的借口“乌台诗案”下令烧毁苏轼的书,就“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强理解”……
历史的经验是:不朽著作,谁也烧不完,禁不绝。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文革”的类似一套,概莫能外。倒是那些红极一时的、哄人吓人的、实质上的垃圾文字,没禁,没焚,也会与时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