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骑士(法国)
巴黎西南近郊这个小镇上,很多人家都有花园,但人们仍常常到花店买花。今天情人节,花店更是特别忙。丽竹除了用大红鸡心点缀,更悬出一句句情诗,顾客们都啧啧赞叹。这是好友杜娜的主意,亦亏得她安排一切。
整日的客人清一色都是男士。忽然响起了一娇美的声音:“亲爱的!”正是杜娜,长长的红卷发飘散像不羁的瀑布,戴着面罩也看到她棕灰的大眼睛洋溢着笑意。因为疫情人们都不行见面吻,她给丽竹送上几个飞吻。她买了束红玫瑰,每逢年节她都给自己送花的。
杜娜在大学教现代诗,常说诗本是来自民间,可惜在现时一般人的心目中,却变成了高深莫测的玄妙东西。她极力赞成要把诗带出象牙塔,回归普罗。除了在中小学努力,更要前赴工厂、农村等基层。
在法国,花儿紧贴所有人的情意,无论家居、赴宴、喜庆、致哀、节日……都必以花陪伴,各式人等都来花店,所以杜娜认为花店是一个诗与人交流的理想场合。丽竹对诗没有什么认识,常对杜娜说:“我是个诗盲。”杜娜总是笑嘻嘻却认真地答道:“你不能这样讲的,诗是藏在每个人心中的一株花,遇到适合的气候便会散发芳香。”
丽竹不明白她说什么,亦不很在意,不过也乐意把诗句作为店子的装饰,除了招徕顾客,有时看到一两句,也觉得心底一动。
这个富裕的小镇,文化活动十分受欢迎。杜娜是文化中心的主将之一。她来法国快三年了,大学合约满了后,今年秋天开课前便会回美国。近半年来她策划了一个“诗与人间”系列节目,请当地人参与、互动,与众同乐。她正在筹备第一炮“世界情诗晚会”,响应三月中全国性的“诗人之春”节。反应很热烈,面包店、肉店、洗衣店、时装店、银行、保险公司以及殡仪馆都响应,贴出夺目的传单。
杜娜很健谈,但看到店中实在太忙,捧着一大束红玫瑰,一阵飞吻,扬着红发道别。
黄昏快要关门前,有许多刚下班的男士赶来买花,其中有一个陌生的中年东方人,身材高壮,戴眼镜。镇上极少黄面孔的,丽竹不禁留意到,但她正忙着接待其他顾客,由店员玛丽安招呼他。听到他很斯文地说流利法语。多数人是立刻把花带走的,他却是付了款,请花店在今晚之前代为送去。糟糕,送货的小伙计刚骑着电动马达车离开了,是今天最后一次去送电话订的花。
丽竹匆忙地瞥了瞥地址,是在自己回家途上,那篮花亦不是很大,一会儿顺道送去好了。有些奇怪,今天男士们买的差不多全是红玫瑰,亦有伴以各种色彩鲜艳的花儿,这篮却是一朵红玫瑰,伴以素淡的白花。玛丽安说:“那位先生说明要出殡用的白花,刚巧昨天为那个丧礼订的花儿剩下了一些,才有白菊。”
丽竹不禁有些奇怪,这儿为了白事送花,一般俗例是送去殡仪馆、教堂或坟场的,罕见送去人们住所。她再看看花篮附着的那张心意卡,小小信封上是清秀的中文字:“刘晓湖女士收”。啊,原来是给租住在那儿的晓湖。更不明白了,一朵代表热恋的红玫瑰,插在送丧的白花间,通常是送给去世的至爱。自己跟这位好友才几天没见,发生了什么事?不禁有些担心。
丽竹、晓湖和杜娜这三个单身女子,这一两年间成了好朋友。
丽竹是在这小城住得最久的,五年前丈夫沃川去世后,在此开了间花店。杜娜在两年多前从美国新墨西哥来,在一所大学的比较文学系任讲师。她很爱花,常来店中,开朗活泼,转眼便跟丽竹相熟了。
丽竹常说:“我是倒吊也没有一滴墨水的,料不到会与大学教授成为好朋友。”她在香港元朗乡间长大,中学未毕业便出来在一个越南富商开的成衣店当售货员,后来调去香水店、珠宝店。老板娘见她老实勤奋,便教她处理一些业务,与法国商家很多接触,无意学了满口法文,来到法国后大派用场,多年来更是越说越流利,却不大会写或读。
晓湖在附近一间很大的医院当护士多年了,本住在隔邻一个小城,一年多前才搬来。她到业余诗会听课,正是杜娜主讲。原来这位女护士对中国诗词甚有修养,她与杜娜很快成了好友。还是杜娜介绍这两位中国女士认识的呢。
本来杜娜与晓湖的话题较合得来,但这个镇上很少中国人,最难得是晓湖与丽竹都是从香港来,一个原籍番禺,一个原籍珠海,都说广东话,自然特别亲切,转眼成为闺蜜。
三人不时会到街口的金马车咖啡店聚面。有位退休医生每天都来喝杯红酒的,见了她们便揭揭帽子绅士式地行礼,笑称她们为“美惠三女神”。在希腊神话中有不同的象征,多是指优美、欢欣、善良。咖啡店的金发女主人像个免费播音筒,这个有趣的主题自然不会错过,三人的美名很快便在镇上不胫而走了。她们说不上是女神,但确是悦目的三朵花。
杜娜和晓湖身形极相似,都是纤纤瘦瘦,但一个像火,一个像冰。杜娜打扮很新潮和高品位,服饰都是出自设计师之手;夏天时长裙曳地,戴着独特的手工艺颈链和大耳环,配上火红长发,一副艺术家形象,非常夺目。晓湖一头长长黑发,平日常束起来,夏天都穿纤细通钩花边的淡麻色衣裙,低调得像个准尼姑,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透明。一眼看去晓湖不吸引人,但当她散开长长黑发,淡色长裙上的浅蓝薄纱丝巾微飘,真似晨光中湖上一个凌波仙子。而若细看,她的脸儿真像一张活动的工笔美人图。
丽竹则只是跟随时下服装潮流,有人说她是个“靓师奶”,意思是嘲她俗气,她亦不介意。丽竹笑自己是卖花姑娘插竹叶,没改错名。把两人名字的意思解说给杜娜听。她说你们中国人连名字都可以是诗。
三人聚餐时不怎么谈文学的。丽竹实在没兴趣,常说:“我是粗人一个,不像你们满口诗词歌赋。”不过生活上的各种事儿也够大家谈个眉飞色舞。
晓湖从香港来法国已十多年了,两年前离了婚,她不多说详情。丽竹自从五年前丈夫去世后,一颗心像是埋在了池塘底的泥中。杜娜嘛,热情开朗,棕灰的大眼睛像带点儿神秘的水晶球,吸引过无数异性,但她却总觉得对方有些让她无法接受的缺点。她说:“我不会为了得到一个伴侣便妥协。”晓湖告诉她一句中文诗:“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她点点头,笑得水晶球中闪满星尘。
三人常守望相助。新冠初期口罩荒,晓湖弄来很多送给她们。两个月前丽竹的表侄来留学,大小事都得到杜娜大力帮忙。前两个月杜娜患了严重肠胃炎,两位中国朋友都悉心照顾。
店子熄灯了,有一个影子从街口匆匆走近,粗矮个子,像一椿会走路的树干,是尚杰。他刚关上了自己的木工店赶来。丽竹已拒绝了他今晚共进晚餐的邀请,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如果接纳了像是默许。他虽失望,蓝眼睛仍是笑眯眯的,来陪她走路回家。这几年不断有男士向丽竹示意,都被她成功地迅速截断,但尚杰实在有些叫她招架不来。他的妻子四年前去世,今年儿子去了外省升学,他独自生活。他见她提着花篮,连忙接过来。天黑得很早,寒风刺骨,街道很幽静,都是小小的花园平房。走了才十多分钟便抵达晓湖的住处。大家都认识的,他便也进去打个招呼。
屋主是一对退休的法国夫妇安先生太太,他们立刻去唤住在后屋的晓湖。她刚下班回来,讶异地接过那篮花。她读了心意卡上的字条,再听丽竹形容那个送花者的容貌,“哇!”的一声尖叫,花篮掉在了地上,脸色倏地变得青白,像会昏过去,各人连忙把她扶坐了在沙发上。只听她呻吟道:“怎的会提早释放?怎的会找到这儿来?”
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安太太连忙给她一杯热茶,好一会儿她才定过神来,但仍是哆嗦着。
原来送花者是她的前夫余俊峰。晓湖给大家看心意卡,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屋主夫妇与尚杰当然看不懂。丽竹也不明白,问:“是什么意思?”晓湖结结巴巴地解释:“是诗人悼念亡妻的名句,即是说等我死了,他会深深怀念我。”大家听得更糊涂了。晓湖再解释:“是恐吓信,意思是会置我于死地。他多次说过,如果我不回去他身旁,会把我杀了,然后自杀。”恐吓信也有这么风雅的!丽竹说:“你别太夸张,自己吓自己。”晓湖说:“我一点儿都不夸张。上次就是因为他差点儿把我打死了,被判入狱三年。我以为可以安宁一段日子,再作长远打算,看看他是否改变。看来他仍执迷不悟。只是他坐牢仍未满两年,怎么就出来了?”
安先生说:“或许是因他在狱中表现良好而减刑,又或许改用戴电子脚镣,即是让犯人出外服刑,遥控他的行动。法国的监狱太挤了,越来越多使用这措施,连对待一些恐怖分子也出此下策。数年前轰动全国的教堂凶杀案那个穆斯林极端分子便是戴着电子脚镣砍杀神父的……”晓湖已面无人色。安太太也说:“电视上常有新闻报道,死缠烂打的前任情人确会很惊人。”安先生说:“我们虽然上了年纪,也有人在场,不怕他吧。但是明天我们去参加莱茵河游船团,你只好独自在此了。”晓湖说:“我有必要立刻避去别处。如果没有事情发生,警察不肯来的,等到有事发生却太迟了。”但一时间不知可去何方,她很慌张。
丽竹知道事态严重,立刻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对晓湖说:“我的表侄康平是留学生,跟同学在邻镇合租了一个小单位,那两个法国同学都趁春假回了外省家中,可以收容你几天。现在就去!”尚杰便立刻回家,就在不远处,把车开过来,在后门接了她俩,很快便到了邻镇。
康平这年轻人热情地招呼这位陌生的姨姨。
晓湖半步也不敢出门,第二天一早便打电话回工作单位向上司艾力说明情况。他知道她的事,医院急诊室中处理家暴受害者的事件与日俱增,就叫她暂不上班,他迅速想办法作安排。
尚杰立刻找他的表兄菲历士,他在社会服务署工作,专门处理这类问题的。菲历士会替晓湖联络一个特别为这种情况而设立的临时收容所,在一处偏远隐秘的地方。但要办理一些文件手续,也要几天,晓湖便只有在康平这儿等待。
晓湖睡得不好,数次深夜醒来,都隐约听到隔壁康平的说话声。原来这个念物理的大孩子,有空最爱设计电脑游戏。他对着平板电脑,跟在惠州的女友朵朵越洋合作,以惠州小西湖作背景,设计一款斗智游戏,因为时差常在深夜联络。
康平连声音里都是阳光,像晓湖初到巴黎的时候。
晓湖的爷爷是磨刀匠。她很记得年幼时,许多漫长的下午,上过几年私塾的他一面磨刀,一面念《长恨歌》《琵琶行》……晓湖都跟着念熟了。外婆不识字,但像猪肉铺伙计、豆腐店老板娘和许多身旁的人,爱看大戏,有时开口便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生长恨水长东……”她都半明不白,却觉得很动听,而且像是有些丝线牵动着心底。高中时她选文科,后来报考护士,但仍常在文学中获得愉悦和慰藉。
她初到巴黎不久便遇到余俊峰。两人的外表都很吸引异性,但从来都没有人能够走到他或她的心里。那年六月,在巴黎城中心圣修佩斯广场的“诗市”上,梧桐叶掩映下,涌涌人潮间,两人在同一个书摊上翻阅,像前生的异极磁石相逢、散掉魂魄、洴拍地摄吸成一体,再无法分开。
他高壮潇洒,是泰国富家华侨,温文尔雅。他不但中英法文都出众,西班牙文、德文、俄文都有涉猎,更是满腹诗书,还未到三十岁,已在大学当助教。虽然从细节上看到他有时脾气忽然很急躁,但她在热恋中没放在心上。
最记得那个春天,在开满小白花的草地上,他教她玩一个法国小孩常爱玩的游戏,摘下一朵雏菊,随着每撕下一瓣便念一句,起初是“我爱你……一点点儿”,跟着轮流是:“很多……热切地……疯狂地……完全不爱……”回旋着撕到最后一瓣,看看是轮到哪一句。但无论轮到哪一句,他都撕下直到是“疯狂地”。她笑道:“你不守游戏规则!”他便一把将她紧紧拥进怀中,说:“但那是事实。”他也确实是疯狂地爱着她,常说:“我遇过好多女子,只有你最完美,是从湖上为我漂浮过来的仙子,是我生存的全部。”她也是疯狂地爱着他。
晓湖的文学水平远不及他,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简直是崇拜他。而明显地,他乐意被崇拜。多少个晚上,他把美丽的句子传给她。“东风夜放花千树……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一次又一次使她惊艳。她从医院回来,在死亡疾病痛苦呻吟的天地外接触到很美丽的东西。常共酌美酒,他便说:“真是诗酒趁年华。”行山时稍歇息,他说:“坐看云起时。”看到社会上很多苦况,他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常是随意开口便把诗句渗在生活中,被炼得灵通的一串串文字,无可触摸,又使一切都添了光泽。日子像被一把轻柔的羽扇,扇起了埋藏在最平凡的事物中的芬芳。两人一起去了欧洲很多短途旅行,也一起去了泰国、河内和香港,去了广州和珠海等地。他十分温柔体贴,两人每刻都沐浴在蜜糖河中。然而有时他会无端为很小的事大发脾气,像晴天忽爆雷暴,但转眼又雨过天晴,她也不多追究。
她做梦也不会猜到,婚后不久,他多疑羡妒的本性,像怪兽层层蜕壳般,尖棱棱的骨头都露出来了。每有男性声音的来电他便无理取闹,更逼她把手机密码给他,以常能查看她的通讯。性格独立的晓湖难以接受,但她深深地爱着他,而且为了求一阵子清静,也逐渐让步。
他常常为了很小的事大发脾气。有次他把大家心爱的木吉他挥起来打在书桌上,摔得弦歪木破。晓湖十分生气,他很后悔,连忙求她宽恕。有时她只能当他是个坏脾气的儿子般容忍和开导,有时要当作对待病人般考验耐性。集母亲、学生、护士、情人于一身,渐渐她不再崇拜他了,而是越来越吃不消。
然后有一次,也是为了小小的意见不合而争执升级,他竟一个耳光,刮得晓湖半边脸都红肿了,她哗地大哭起来。他慌张地把她拥在怀中,声泪俱下地求她宽恕。那时她不知道,这只是以后漫长的恐怖回旋曲的前奏。
这竟成为了他们的生活模式,而且他的出手越来越重,但求宽恕的哭诉也越来越深切。晓湖一次又一次心软了。雷暴过后他往往特别温柔体贴,一段鲜花蜜糖诗歌交织的神仙日子,使她庆幸给他一个机会。但跟着又复发,被他抓着长长的黑发拖掷,痛入肺腑。
她怀孕两个月时,争执中被他拳打脚踢流了产,她再不能宽恕他。他跪在她床边三天三夜,指天誓日会痛改前非,若她不信便以死明志。终于他答应了去看心理医生,她便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以后那段日子比度蜜月更甜蜜,他对她千依百顺,细心爱护。在茫茫人海中有此伴侣真是不枉此生。不过有些活动,如医院中一些同事的私人联欢,或一些旧朋友的聚会,每逢他有事不能参加的,便千方百计地阻挠她去。连一些女友的聚会都如此。有时又差点儿口角起来,但她想,难得两夫妻如此恩爱,其他都是次要的,往往也忍着了。
好几次同事的聚会她都兴高采烈地答应参加,但过两天又说不去了,都说不出理由。与她密切合作的上司艾力渐留意到,谈了好几次。他像个大哥哥般很关心大家。有次交通大罢工,一连四天他都绕路送几个同事回家,大家陆续下车了,最后只剩她一人。在家门前艾力跟她在脸颊上吻別,被俊峰碰到,他不会不知道,这是法囯极普通的礼貌。但他马上满脸乌云密布,怎样解释他都不听。渐渐又吵起来了,他忍不住又掴了她耳光,她嚷道:“你又来,我们分手好了。”
岂知一听到“分手”这两个字,他完全疯了,哭嚷道:“我永远不要离开你。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怕他更疯,她又按下气来。这样又恢复了争吵打骂。终于她忍无可忍,正式提出离婚,并先搬了出去。他却总是找到,她一会儿送来一大束红玫瑰,一会儿在街角等待,满脸阴沉杀气,要拉她回去,破镜重圆。他常说:“生死相许。”她气得咬牙切齿:“说明是要‘相许’的,但我并不要与你一起死。”生活中不能只有爱情,也要有别的东西。
有几次他动粗,召来警察,但原来是很普遍的情形,警察司空见惯了。就算立了案,警告他一顿,总是不了了之,警察也不能一天到晚随护身旁啊。弄到屋主也忍受不了,请她搬走。她为了避他,已搬过几次,仍被他找到。终于正式离婚了,她舒了口气,以为从此安宁了,岂料他变本加厉,追踪、哀求、恐吓。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就被烦得够憔悴了。
他不敢找到她的工作单位来,况且在众人面前也不容他发难。但他常会到医院大门前等她下班,幸好医院有很多个出口,每天她都像做贼一样,张望一番才敢踏出脚去,更不断回头,最怕“蓦然回首,那人正在……”曾经深爱的美丽诗句竟变得如此可怕。
最后那次被他找到了,她坚决说不会再回他身旁,他把她狂打,邻居召来警察时她已奄奄一息,就是那次他被判入狱三年。事情传开来,同事朋友都极为震惊,这个“温柔敦厚诗教也”的人怎会为情疯狂至此?是天使与魔鬼同体!
她觉得是从鬼门关逃出来,是情鬼门关。轻柔的羽扇怎么会变成残忍的利斧,把恩爱天使砍斩成碎骨?命运的恶作剧也够狠。
她躲在康平这儿,一步也不敢出外,闷在室中,精神恍惚。她不想把自己的苦恼硬加在年轻人身上,便勉强提起精神,叫康平去买菜,煮些地道家乡菜给这个大孩子吃,自己集中精神烹饪也稍减难过。
康平每提到朵朵时语气都甜丝丝,简直是阳光蜜糖。晓湖不禁惆怅地想到旧版“国王与我”中一首老歌,英国女教师是寡妇,歌词大约是:“年轻的恋人啊,无论身在何方,我向你们致以祝福之歌,因我也曾浴爱河……”
晓湖接到上司艾力的来电。他正安排她转移部门,但要通过各种手续,要一些时日。更告诉她,确有一个很斯文戴着眼镜的东方男子到她工作的肺科部门找她,幸好已通知接待员说她已离职,去了南部。
假期快完结时,社工菲历士介绍的那间特别收容所接纳了她。那宿舍里面住了五十多个女子,都是双人房。主理当局见她是东方人,便让她与一个亚洲女士同房。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叫小眉,她正在收拾东西,说过两天便会离开。大家同病相怜,很快便交换了经验。
原来小眉有个十分爱她的男友,但性情不安定,小眉已开始对他不满,她的闺蜜更常劝她离开这个男子,被他知道了。有一天他来找小眉,她不在,碰上闺蜜,口角起来他竟把她杀了。他逃跑,在通缉中,却不断设法找小眉,她吓得求助,被护送到这儿。而刚刚证实,他已逃回了中国,所以她也可以安心出去了。
小眉走后第二天便来了个三十多岁的泰国华侨。她面貌姣好,却缺了两颗门牙,原来是刚被丈夫打掉的。她本是来念酒店学,遇到了一个法国男子,是酒吧管理员,一头栽进热恋中。婚后才发觉两人文化水平和性格都极其不合。他的父母都是乡愚,非常看不起她,多方欺负。生了个孩子后,她因常被打要求分居,竟被判她无能力抚养孩子。她整日以泪洗面,被打成这样仍希望破镜重圆,以能接近孩子,梦想有一个美好家庭。
其他住客,都有一个个被摧残的可怕故事。爱情像座辉煌的水晶宫,崩塌时碎片打得人头破血流,又铺满一地,步步都痛入心脾。晓湖在这儿住得很苦闷,度日如年。
终于,艾力安排成功,她改名换姓,转到深切治疗部上夜班,那儿不允许人随便进入的,她更申请成功到附近建设的宿舍居住,可以完全生活在医院里。当然并不理想,但起码可以工作,也是权宜之计。
她便立刻搬了进去。那儿与外界差不多完全隔绝,虽然苦闷,却减了提心吊胆。竟似疫情隔离,而这个是情疫,带来的灾难比新冠更广更深。晓湖与丽竹常常通电话,是与外面世界的主要联系。
情人节后两天,当晓湖仍是躲在康平家中的时候,这个下午,丽竹正埋头安排着风铃草和洋甘菊的摆放。一抬头,眼前有一个人。他悄悄地踏了进来,她没听到脚步声,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中国人,晓湖的前夫余俊峰。他穿着便装,及肩的长发束在脑后,时髦又潇洒。她的心差点儿跳出来,幸好戴着面罩,不会被看见蓦然发青的面孔。
她当作不认得他,用法文打招呼,他却单刀直入用中文说:“听说你是中国人,太好了,他乡遇同胞。”他说:“我最近搬来的,想买些室内植物布置新居。”又说:“这镇上东方人不多,你都认识的吧?最好大家也有个联络。”丽竹支吾应着,方寸大乱,垂头在盆盆花朵中装作忙碌,避开他的目光。他的声音在背后,斯斯文文却像利箭:“听说有个当护士的女子刘晓湖,刚搬走了,你知道她搬去哪儿吗?”丽竹答道:“我认识,但不熟。她搬了吗?我不知呢。”“你不知?”他的声音渐冷,说,“我是她的前夫,有要事要找她。”她颤抖的手碰在仙人掌的刺上。
这时忽响起一道热情的声音:“亲爱的!”是杜娜,她梳了个爆炸头,像朵红云闪进来。丽竹大大地舒口气,高兴得忘了防疫措施,一把将她搂个满怀。余俊峰礼貌地跟杜娜点头打了个招呼。
杜娜说:“我到处都找不到晓湖。”男子眼睛寒光一闪,丽竹便乘机说:“听说她有急事离开了。”
杜娜说:“竟这么忽然不辞而别!你跟她最要好,总会有跟她联络的吧?”丽竹乘机加重语气说:“没有啊,她完全没有留下线索。相信有突发的事,希望稍后会得到她的消息。”当然是说给那男子听的。他看看她,眼光像刺刀插过来,无声地说:“你说谎。刚才你不是说跟晓湖不熟的吗?”不过立刻又变得十分温文尔雅。
杜娜说:“‘国际情诗’这个节目很想有中国诗,我就是靠她的,现在不知要到何处找了。”
余俊峰听到,就搭上话题来,问起情由。杜娜如数家珍地解说筹备“诗与人间”之事。余俊峰很热心地说:“我新来这镇上,原来有这项活动,真有意思。我是专攻翻译的,尤有兴趣将中文诗译作法文……”杜娜双眼发亮,两人越谈越兴起,要去附近金马车咖啡店坐下继续讨论。
正要踏出店门,余俊峰说:“是呢,我来是为了买室内植物。”杜娜自己满屋中都是植物的,便热心地代替店主解说:“最好是垂叶榕,会添室内清新气息,又象征丰盈与和平。而在窗前悬盆空气凤梨好幽雅,更是代表自由与创作……”余俊峰却是选了盆常春藤,看看丽竹,意味深长地说:“代表忠诚与永恒。”
两人一边步出店子,一边交唤名字。一听见“俊峰”的意思,杜娜似乎已经被迷倒了,又说:“你们中国人连名字都可以是诗。”
翌日余俊峰又来了,买了束银莲配雏菊叫丽竹送去给晓湖。她仍坚持说:“不能送货,我不知她去了何处。”他满眼都是不相信,只说:“那么我拿去教堂。”
之后他每天都来买一束花,没处送,就送去小镇上古老的天主教堂,插在祭坛前。问他:“你是教徒?”“不,完全不是,但若上天有灵,会明白我的苦心。”丽竹不禁有些心动了。有好几次他忽然泪流满面,哽咽道:“我只是为了极爱她,她是我全部的生命,我存在的唯一原因。我会痛改前非,好好爱护她的。你发发好心帮我忙,也是帮她。”明显他知道丽竹知悉内幕。
在电话中丽竹忍不住问晓湖:“余俊峰确是非常斯文深情的。你是不是夸张了一些?他似乎真是悔改了。”
晓湖叹息道:“就是这样,他一次又一次使我回心转意,拖了多年。相信他后悔早些时给我发了恐吓信。这正是他的行动模式,喂人一匙蜜糖,一匙毒药。”晓湖告诉丽竹,有一个很著名的诗人如何杀了妻子然后自杀。
之后余俊峰差不多每天都来,但温柔的眼神,忽然又阴恻恻的,丽竹一会儿不寒而栗,一会儿又被他感动。
不久金马车咖啡店的老板娘金发便传出消息:镇上来了一个中国绅士诗人,更是个虔诚教徒。较传统的居民都对他很有好感。
温馨的情人节后才十天,战争轰隆打破了宁静。敌对双方各执一词,丽竹怎明白这许多?最使心中绞痛的是那许多无辜的老百姓,血淋淋,家破人亡。
三月,早春。花树兴致欣欣地招展,樱桃花洁白粉红如婴儿脸,一串金的名字真贴切,亮丽似一束束阳光……它们并不知道人间苦难,或是看透了历史的轮回?镇上有不少人热心地举办声援及实际资助难民的活动,同在欧洲土地上,其实不是很远。但是很多市民,除了因一些物价动荡引起忧虑,仍如常浮沉在自己小小天地的哀乐中。
四月初,柬埔寨华侨谢先生来买一盆淡金黄的蝴蝶兰,才叫丽竹想起是清明了。不用他嘱咐,丽竹便说:“不会告诉你太太的,放心。”谢太也是花店的常客,大家都是中国人,她总爱跟丽竹聊上几句。谢先生也只无奈地叹口气。事情是,红高棉浩劫中他的发妻兰舟不知丧生在何时何地。后来虽续弦了,但每年在她的生忌和清明这两天,他总买一盆她心爱的蝴蝶金兰遥祭。岂料现任妻子知道了,大发雷霆。原来她对这死去了几十年的人深深妒忌,看见兰花便生气,看见小舟也歪起嘴脸。他只有偷偷摸摸把花带去天主教堂,插在祭坛前拜祭,他也是不信教的。耶稣圣母在处理人间万千烦恼,恐怕这是最纠缠不清、不可理喻的一件。
也是他们谢家的故事。南方一所老人院有位老先生每年都在春夏交接时分,通过国际送花协会的服务,订一束花送给谢老太太。每次都叫青春年华的谢家小妹笑坏了,说:“我的男友也没有这么细心!”“嫲嫲的旧情人”成为了他们一群年轻朋友津津乐道的笑话。丽竹总是特别用心挑选装饰,更亲自送货,因为很喜欢看到谢老太太接过花束时的眼神,天罗地网似的皱纹间闪起柔光。当年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刻骨铭心,各自漂泊几十年,逃命到万里外的异乡,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真是新版罗密欧与朱丽叶,脸孔是被岁月风干的地图,布满爱的小径,弯弯曲曲,无论怎样辗转都到达伊人心上。
有位中年的罗伦女士常来打听她的丈夫送花去什么地方。有一次店员玛丽安不经意地告诉了她,差点儿引发伦常惨案。原来这是罗太侦查丈夫婚外行动的途径之一,借花店店员为粉红福尔摩斯。两天后见到额角和眼边青肿的罗先生垂头丧气地来订一大束红玫瑰,送去给家中的太太。咖啡店中金发播音筒低声地对每个客人说:“查出了婚外情,罗太掷手机杯碗痛打了他一番,更把他撵出了街。这几天他都住小旅馆……是秘密啊,不要说出去。”
后来他天天来买花送给元配夫人,梅兰菊竹,花店中所有品种都送遍了。丽竹平添了好生意。有一次他不禁埋怨:“你们不应把我送花资料告诉我太太,不符合职业操守。”丽竹为难地说:“但不能逆罗太的意思。顺得哥情失嫂意。”一个月后罗先生终于回家了。以后他没有订花送去那个地址。每次见到他跟东宫娘娘一起时都是毕恭毕敬。但丽竹知道他转了去帮衬另一家花店。
其实他们可以开个怕老婆俱乐部。另一对客人沙纳夫妇,刚退休,总是出双入对的。沙纳太太是个很有文化修养的河东狮,说话语调优雅。一起喝咖啡,如果沙先生把杯子放在左边,她便命令他放到右边。他把车泊在一个很好的位置,她指使他停去对面。总之,若他说地球是圆的,她便一口咬定是方的,更一定要他同意。她曾是小学教师,恐怕是职业病,把枕边人也当作小学生了。他也总是垂下头不反抗。很少会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因为只要他一开口,她便立刻打断他,更对众人说:“他老是胡言乱语。”遇到难得的机会,在她背转身时跟他说几句话,他谈吐温文尔雅,不胡言乱语,颇有见地,有幽默感。
有次跟尚杰那位做社工的表哥菲历士谈起。他说:“女子杀夫案也有不少的,因体力关系,多用毒药。而最普遍的是精神虐待。”
丽竹不禁想起两年前香港一连两宗大学教授杀妻案,都是精神被虐得疯了,一个是处心积虑安排,一个长期积压到忍无可忍爆发下杀手。婚姻原来是一场场权力斗争,是不断的角力和考验潜力的拉锯战。
这时候,难民越来越多了。有些人接待他们,杜娜接待了两姐妹,尚杰接待了一位老太太和她的孙儿。丽竹住在只有一室的单位,实在无法多容一人,便常送些食物和用品去。
丽竹得知晓湖扭伤了足踝,停工几天,便忍不住去探望她。她非常小心,简直一步一回头,确实没有人跟踪,而且先进了耳鼻喉科部,再转了几处,才转到去深切治疗部。晓湖已经好了很多。这么久没见,大家谈得依依不舍。
可是,俊峰来时,一反以往的温文尔雅,脸色阴沉说:“你去了医院?”丽竹不禁愕然,真是难防耳目,结结巴巴地说:“是啊,我去看病,我耳朵不舒服。”其实越辩护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明显知道她在撒谎,冷冷地说:“我知道晓湖仍在医院工作,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查到的。”
俊峰更斩钉截铁地说:“你别再玩弄我了,你不必散播消息说她去了南部。当我是傻瓜?我什么都查清楚了。你俩是闺蜜,当然知道她去了哪儿。你这样做是有意阻挠我们夫妻破镜重圆,我不会放过你的。”他的眼镜遮不着冰冷的杀机。
丽竹吓得魂飞魄散,腔中嘶喊:“你这疯子!”但却喊不出来,像哑了。他的声音一刀刀插过来:“为了她我不怕坐牢,连死我也不怕,反正没有了她我就如死了,所有人都可以同归于尽……”
丽竹心慌意乱,更想到晓湖告诉她收容所中那个女子的闺蜜被杀之事,浑身冒冷汗。幸好这时有个客人进来,余俊峰才悻悻然地转身走了。之后有好几次她独自在街上时竟见到余俊峰在尾随她,她便连忙躲进有人的商店。
这镇上向来治安都很好,丽竹从来都没有担心过,现在却是一步一惊心,一只猫儿跳过都尖叫起来。恐怕会精神衰弱了。
她告诉了尚杰,说想去报警。他说:“他一表斯文,况且没有什么行动,你却神经兮兮的样子,谁会信你?”
丽竹看着满店鲜艳的花朵,曼陀罗、乌头、钩吻、一品红、水仙、马缨丹、马蹄莲、郁金香……多美,但都是毒花。
丽竹提心吊胆,出外时尽量找尚杰做伴,他很乐意。她不安地说:“我在利用你。”他说:“不要紧。”
晓湖像是生活在修道院中,日子似一束干花,怀着褪色的缤纷。
她的心被荆棘圈紧箍。但每天面对苦难中的病人,就看到命运不单只对自己不公。她尽心尽力地加以照护。病人在辛苦中总见到一张和蔼的笑脸,都不会知道盖着许多伤痕。
她多年来在医院工作,亡逝已是看惯的平常事。但深切治疗部特别险峻,每次都是在高危边缘挣扎。许多人陷进无底深潭,也有许多人竟然重生。
有无数深厚的人间情。最近,有一位六十多岁的雕刻家,把自己一个肾送给伴侣。手术后两人都在深切治疗部。两天后她已可转去普通病房,他的情况却很反复。已见惯生死的晓湖竟为他特别担心。十天后他才脱离了危险边缘。晓湖高兴得流下泪来,可惜她不懂写诗,不然定会记下来,这才是最深刻的情诗。
什么是爱?她在基督教会学校长大,虽不信教,却记着《圣经》中的一些章节:“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嫉妒,不自私……”真正的爱应该像魔笛,把潜伏在彼此内心最优美的质素导引出来,为对方做一个向生命更负责的人,而不是只要占有,更不能要将伴侣训练成一个唯命是从的奴隶啊。
从病房到宿舍,平淡苦闷的隐居式日子中她常在手机上找些唐诗读读,这使她隐约感到安宁。不过除了情诗,对她像是双料毒药。爷爷磨刀时的闪光,有时会越过久远的时空在脑海中出现。童年的世界多简单,怎会料到成长后感情烦恼可以如此斩不断理还乱,最锋利的理智之刀都没用。恐怕化成灰烬的爱情经深切治疗也不会重生。
金发播音筒传出消息:余俊峰获得了一间大学出版社的合约,将中国诗译成法文,引起了不少人佩服赞美的眼光。丽竹在电话中把这些都告诉了晓湖。晓湖叹道:“他因入狱而失去了大学助教的职位,但是翻译很吃香,他不愁找不到工作。只是这种工作很自我关闭,心理上钻牛角尖的人恐怕会越钻越深。”
四月初的一个星期天下午,“诗与人间”第一场开锣了。文化中心是由一座两层古典大屋改建的,幽雅又现代。今年丁香树特别早开花,似一把把巨大的紫云伞,掩映着偌大园子中水泻不通的人群。
尚杰说:“我从未参加过诗会的,也来开开眼界。”其实只想陪丽竹。她也是从未参加过诗会的,只是来捧杜娜的场。
杜娜强调要把诗回归民间,所以诗会安排得远离高调,有游戏小吃摊等,像个游园会。
大堂里坐得满满的。情诗并不单指男女之恋。儿童节目中孩子们念的诗是给父母手足、老师甚至小动物,很是可爱。老人家念得更动人,安先生安太太笑眯眯地合念了一首风趣又深情的古典情诗,引起全场热烈掌声。
压轴戏是“世界情诗”。有些人更穿起民族服装,都是先念法语翻译,再念原文,让群众就算听不明,也可感受音节。轮到中国作品,背景的大银幕上出现一阵阵云锁远山,灵逸气氛先声夺人。跟着,在优美的洞箫古筝“水中莲”伴奏下,余俊峰的出场使人眼前一亮。他并没有作戏剧化的中式打扮,以夸张的异国情调来吸引西方人,只是一套淡灰蓝的春季便装,把高壮的个子衬托得文质彬彬又很英挺,及肩的长发随便束在脑后,十分潇洒。他的法语字正腔圆,全心全意地念着情诗。就算未能完全把握到原文的微妙意境,仍能传达意思。接用中文朗诵“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没有什么文学修养的丽竹,在广东大戏中听过。此刻由余俊峰那带磁性的声音朗读出来,直捣魂魄,使她想到元朗家中的鸡场,旁边便是沃川家的花田,年复一年四季花开,伴着两人一起长大,心头隐隐作痛。在她身旁的尚杰,也是眼眶湿亮。余俊峰那深情的魅力,把全场迷住了。杜娜更是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泪。
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人们握着饮品杯子在花间或抽烟,或高谈阔论。许多人围着余俊峰问长问短。跟着是“圆桌诗谈”,参加讨论的多是对文学较有兴趣的人。这小镇是个中上住宅区,住了不少文化水平高的人,俨然像个小沙龙。
大家围坐成半月形。坐在主席座的杜娜说:“现在是四月,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俊峰便接口:“在荒原中育出丁香。”丽竹一头雾水,坐在她旁边的河东狮沙纳太太低声告䜣她:“是英国诗人艾略特在《荒原》一诗中的名句,无人不晓的。”可是丽竹从未听过,更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唯唯诺诺,硬着头皮听下去。
出席讨论的十多个人中,余俊峰伶俐的口才、渊博的学识,特别出众,频有掌声。大家都出神地听他解说中国诗怎样源自民间,杜娜接口说最早的英文叙事长诗康特贝里的故事也是源于民间……丽竹根本不懂这套,况且没很大兴趣,主要是捧捧杜娜的场,又有很多熟客在场,乘机交际一下。现在听得昏昏欲睡,跟尚杰对望一眼,会心一笑,一同溜去外面的花园。拖儿带女来凑热闹的小家庭都在园中玩乐。
有几个邻城来的人,跟尚杰熟络地打招呼,都是该城青少年合作社的员工。
原来每周末尚杰都去附近那个较贫穷的小城,那儿很多问题家庭,孩子们多数学业不成。他去这合作社义务教木工。
跟他们谈笑了一会儿后,他俩在紫丁花下幽静的一角坐下来。他说:“你看,那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各自孤零零,一起便不同。”丽竹叹息道:“我曾伤得太深了,很害怕任何失落,再难以承受,宁愿不再尝试。而且心仍在另一个人身上,对你很不公平。”他说:“妻子去世时我不也是万念皆灰,甚至决定了去出家。但日子仍这样过下去。两人一同走路总比独自走好。”她心底又软又暖,但仍无法忘怀魂魄中的花田。
晚上还有音乐会、舞会等节目,但无论大家怎样热烈挽留,俊峰在七时前便一定要离去。尚杰悄悄对丽竹说:“我留意到,从不见他在晚上出现,相信仍是戴着遥控的电子脚镣服刑,要遵守时间限制。”
诗会之后,余俊峰简直征服了小镇。人们都已知道他是晓湖的前夫,离婚之后他仍尾随不舍。晓湖一向很低调,人们虽知“美惠三女神”之一是个护士,却只熟悉杜娜和丽竹,而不太认识她,有些人还觉得她有些傲慢。俊峰温雅热情,现在更深受敬佩,不少人都说可能妻子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才发生问题,又说他仍紧紧追随前妻正是深情的表现。丽竹很气愤,想把真相告知金发播音筒,但恐怕没人信,更害怕他复仇,她恨自己懦弱,但也只有噤声了。
接下来,他竟不来花店了,常有人碰到他与杜娜在一起。丽竹心渐渐放松。
又是樱桃成熟的季节。五月一日劳动节,传统风俗人们都互送铃兰祝福,一串串洁白的小花,像散发幸福曲调的小铃。
尚杰的后园满地铃兰,当然不用买。丽竹笑说:“你跟我抢生意了。”花店提早关门后她匆匆赶来。他园子里两株樱桃树果子累累,他邀请了邻镇跟他学木工的八个少年来采樱桃。这些大孩子都是住在狭窄的廉租屋楼宇里,来到花园十分高兴。他们与尚杰接待的那位乌克兰婆婆和孙儿,虽然语言不通,都交流着友善的手势和眼神。
老太太背负沉郁哀痛。那些大孩子,多来自问题重重的家庭,有母亲酗酒的,有父亲仍在狱中的……有些人含着银匙诞生,而他们从呱呱坠地起便背负十字架。尚杰看到前妻手植的草木总仍心底一空,丽竹见到那株红梅,虽然花期已过,却总黯然想到元朗沃川家的花田。此刻,樱桃红宝石似的光华间,像飞出一个个快乐小天使,安抚着各人的愁困。大家享用丽竹预备的丰富茶点,都欢乐一会儿。
尚杰除了请大家都带一大袋樱桃回去,更叫大家随便采摘满园的马鞭草、柠檬香蜂草、百里香、月桂叶、迷迭香……这些植物的花儿都是细细的毫不引人注意,却散发出不同的香息,用来冲饮品或作餸菜调味都无限馥郁及有益健康。
丽竹看着尚杰忙碌地回答大孩子们的问题,他与沃田的面貌虽然相差十万八千里,厚厚憨憨的神气却很相似,心中越来越软了。
把这些告诉晓湖。晓湖想,这些比任何文字更接近诗。
接着是母亲节,康乃馨卖得断了市。初夏,两年多的疫情像都过去了,一切又复苏了。各种庆祝活动,尤其是婚礼,都选这时节。只有丧礼并不选择季候。
六月中,天气渐热了。这天早上丽竹走向花店,沿路夹竹桃嫣红粉白无忧无虑,遍地勿忘我,小小的紫蓝花儿,谦卑低调,又像有说不尽的叮咛。
忽然她见到前面一个熟悉的背影急步走向火车站。一头长长黑发,纤瘦的身体上是一条米白的碎通花半长夏裙,披着深浅蓝交织的薄纱长丝巾,正是晓湖!怎么她有胆出来了?丽竹连忙追上去拍拍她的肩膀。那人一回头,她呆着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杜娜,微卷的红发都染黑且拉直了。杜娜尴尬地笑笑:“我赶车,约了俊峰一起去巴黎的诗市。”她走向车站前与那个潇洒的背影会合。
后来丽竹告诉晓湖,她很惊讶:“为什么杜娜要扮成我?”但立刻便明白了。跟着告诉丽竹:“这是每年一度的重要诗坛盛会。因疫情停止了两年。是在巴黎市文化中心区的圣修佩斯广场上,三百四十多间大大小小诗出版社参展。稍作‘市’,是有意营造属于民间的气氛。”她的声音渐低下去,在浓绿的梧桐掩映下,一档连一档都摆满诗集。爱与恨的心底之河常回流到这初相逢的地方,现在竟有自己的替身前去。
杜娜变成黑发美人之后,主动追求俊峰已很明显。她总是极力避开丽竹。丽竹很替她担心,终于有一次特意拉她出来谈话。杜娜说会在花店关门前来找她,因她要买一盆水仙。
两人在金马车咖啡店露天座上幽静的一角坐下。丽竹单刀直入:“晓湖的前夫有严重暴力倾向……”岂料原来杜娜早都知道了,说:“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更给我看他在狱中写的情诗,多动人啊。这是真正的痴情人呢。如果有人会这样爱我,哪怕只是短暂的时刻,也此生无憾了。何况更要永远不离开他,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是多么幸福。他的心仍在晓湖身上,我会用尽办法争取过来,染发和改换穿衣风格也是为此……”又说:“因减刑,俊峰在八月便不用再戴脚镣,完全恢复自由了。”丽竹瞪大了眼,杜娜说:“我和晓湖是好友,这样夺爱,我很矛盾,但是无法控制激情。”丽竹说:“你不怕他打你?”她灰棕的大眼睛闪着温柔的微光,似能测未来的水晶球,说:“不会的,不会的。他有时确实会忽然很暴躁,但我迁就他一些也没事了。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他终于爱上我的红卷发。”她遇过好多人,从没有一个叫她倾心得如此山摇地陷。丽竹忍不住说:“你的性格如此独立坚强,怎能处处迁就一个人?”她说:“没有比爱情更强大的力量。”丽竹哑口无言,只能祈望她的水晶球灵验。
她又很关心地对丽竹说:“我们都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你啊,就算最刻骨铭心的恋爱,也不能都用下半生的回忆来还债。”
杜娜在大学三年的合约已满,暑假后便会回美国中南部的新墨西哥,这个州比其他地方原始,沙漠中很多仙人掌。她写了首小诗,念给丽竹听:“你是仙人掌,我是厚海绵,紧拥你的刺,倍感深情意。共享沙漠无尽奇景,共赏深海神秘晶莹。”文字很浅,丽竹都听得明白。“那盆水仙,是送给俊峰生日的礼物,”她说,“他最爱这种花。”
丽竹当然转告了晓湖。晓湖一阵默然,只说:“俊峰确实最爱水仙的,他最爱自己的影子。”她想到法国诗人彼维尔那首深入民间的诗《雪人》,叙述雪人深夜在野地中奔走,为了取暖,走进屋中一个火炉边,终于融化成一滩水。孩子们都朗朗上口,而且笑嘻嘻。但晓湖往往毛骨悚然,为了寻找温度,人不惜自我毁灭。
学期快结束了,小学生的家长纷纷来买花送给老师。
暑假前,第二回合的“诗与人间”主题是反战诗。这次园子中挂满了蓝黄相配的乌克兰国旗,丽竹捐出蓝和黄花朵做布置。大会上许多激昂的诗句,几个乌克兰诗人的朗诵,使人痛入心肺。然后余俊峰念“车辚辚、马萧萧……”“可怜永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全场都感动得屏息静气,像流过一度电波,把人的魂魄都摄着了。晓湖在电脑上看在线直播。看着黑发穿着通花米白裙子的杜娜,像是看到自己借尸还魂。无疑她的文学修养远胜自己,与俊峰天造地设。
过了不久,金发播音筒传出消息:俊峰会跟杜娜一起赴美国。她是终于怎样打动了他的心?是长长的黑发?是诗的深切交流?或是“我们的大学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这句话最有力量?
镇上文化界都很不舍得他俩离去。不过杜娜创办的“诗与人间”会有接班人继续每季办下去。下次是十一月初万圣节、是法国重阳,主题已定为“伤逝”。他俩说会越洋线上参加。
晓湖像获释的死囚。杜娜这个替死鬼,真是救苦救的难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亚里路亚。不过心底深处又阵阵酸涩。
很少跟菲历士谈起,她说:“世界上竟有如此大无畏的人?”他答道:“有啊。‘黑欲望’乐队主唱歌手的诗和音乐都很出色。多年前他杀了女伴之后自杀未遂,轰动一时。他被判误杀刑期只八年,行为良好四年后便放了出来。前妻竟有胆与他复合,但后来她自杀了,据说是受不了他的粗暴……”
他更说监狱里因“激情罪”服刑的人多得很,不少更是释放后又重犯,像被下了降头,无法自拔。又说:“你是万中独一的幸运者,像中了彩票,要去还神。”她果然去教堂奉蜡烛更上香,真心真意祝福他俩白头偕老,一来不想替死鬼太苦,其实最怕是若不如意,人穷思旧债,他忽然又发神经回来找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你”成为世上最恐怖的话。
晓湖曾读过雨果的女儿的故事,她像摄青鬼一般到处追着她单恋的情人。加西亚·马盖斯说,爱情与瘟疫的迹象很相似,即是发烧、心跳、神志不清。
她会努力生活,如折翼鸟飞翔。
晓湖回到了安先生夫妇家中租住。他俩很喜欢这位护士租客。
老夫妻安排金婚庆典,子孙都从各地回来了。游船夜宴,缓缓滑过黑缎子似的塞纳河,两岸灯火闪烁间,从铁塔航行到圣母院。它站在那儿八百多年,经历无数劫难,火里重生。
晓湖和丽竹在船沿栏边,金液似的香槟杯子中,串串泡沫不断升起又消失。她俩看着这对携手老去的夫妇,不免无比羡慕。晓湖问:“你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丽竹没直接回答,只说:“杜娜说得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你啊,不是所有男人都有暴力倾向的。”晓湖幽幽地回答:“我很喜欢‘朋’这个字,两个月亮伴着走,亲近而不纠缠,互相反映出对方的光辉。”她心中想:“伴”这个字人只有一半,必得找回另一半。人就因此,耗尽一生精力,在原始丛林间狩猎一只出没无常的“心兽”。这是跟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命运赌轮盘。有找错了的,有找对了但又失去的,都是无边苦恼。
这时愉快的音乐响起来了。以五十年写成一首诗,从热烈的红玫瑰岁月,转成渐淡而柔和的颜色。大厅中都以黄、白、粉玫瑰做布置,人们翩翩起舞。